苏颂没有理会他,拄着拐,径直迈入宫门。
    守卫的禁军仿佛没有看到他,任由他进去。
    大宋的皇宫不大,甚至是很小,但不知道为什么,苏颂走了很久才来到政事堂附近。
    不少人探出头,看向这位老大人。
    不管这么说,这位是现在当之无愧的‘旧党’党魁,当朝宰执,而今要走了,总归有些不一样的情绪。
    青瓦房内,蔡卞回想起那晚与苏颂的对话,暗自摇了摇头。
    福宁殿,小偏庁。
    赵煦与孟皇后并坐,小桌上的菜肴基本上齐了。
    赵煦盯着中间的小瓷锅,满脸期待。里面的水滚烫沸腾,有几片菜肉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孟皇后坐在边上,神情平静。
    作为高太后选的皇后,家族、身上都是‘旧党’烙印,‘旧党’最后一个大佬即将离开朝廷,她的心态怕是她自身都无法说清楚。
    赵煦忍不住的拿起筷子尝了一块,越发满意,笑着道:“不错,御厨的手艺越来越不错了。”
    孟皇后微笑以对,伸手拿起筷子,又给里面添了几块肉。
    赵煦咀嚼着,看向外面,悠然道:“苏相公这会儿应该快到了,你说,他会喜欢这些菜吗?”
    孟皇后看了眼桌上乱八七糟的配菜,除了几个凉菜外,就没有成菜,悄悄看了眼赵煦的侧脸,抿了抿嘴,道:“官家,臣妾听说,苏相公对吃食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
    赵煦微微点头,笑着道:“其实朕也没有,但新鲜的总是要试试不是?”
    孟皇后听着赵煦的话,隐约觉得意有所指,愣愣的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赵煦看了眼门口,见苏颂还没出现,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
    感觉着嘴里的润香滑腻,神情满足,赵煦瞥了眼孟皇后的小腹,拿起筷子,一手托着,放到她的嘴边,道:“来,你也吃一口。”
    孟皇后眨了眨,这还是赵煦第一次对她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她微微张开小嘴。
    赵煦放进去,看着她咀嚼,颇有些期待的看着孟皇后,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孟皇后轻轻一笑,道:“是很好吃。”
    赵煦越发高兴了,一转头,就看到苏颂站在不远处,直勾勾的看着这对帝后。
    孟皇后脸色微红,继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整理桌上的菜品。
    赵煦则浑然不觉,笑着招呼道:“苏卿家,快来,朕让他们无需通报的。”
    苏颂看着赵煦爽朗的笑容,老脸动了动,躬了躬身,拄着拐上前,进了偏庁,刚要行礼,赵煦就摆手,道:“免了,坐下吃饭。”
    苏颂心态难言,道:“谢官家。”
    他上前,放下拐杖,坐在赵煦对面,看着满桌散乱的配菜,无一大菜,硬菜,心里一叹。
    ‘果然是有什么因就有什么果……’
    至于这个因,到底是‘旧党’废除‘新法’,还是‘旧党’等对小皇帝的无视与欺压,就着实难以说得清楚了。
    赵煦不管苏颂什么心态,径直给瓷锅里加菜,道:“苏卿家,无需拘束,拿筷子。朕跟你说,御厨里,有几位是从宫外请来的。圣人有孕,吃食方面十分要注意,朕跟着也是沾了光……”
    苏颂微笑,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与孟皇后点头,道:“清热合宜,娘娘有福。”
    孟皇后微笑,不语。
    赵煦拿过碗,直接盛饭,然后递给苏颂,道:“苏卿家,这菜啊,配合米饭最好吃,你试试。”
    “谢官家。”苏颂连忙接着说道。
    赵煦又给孟皇后盛了一碗,而后才是他的,他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筷子,道:“苏卿家,吃饭吧。”
    苏颂一直注意着赵煦的表情,用词语气,默默分辨着,学着赵煦拿起碗。
    赵煦先是给孟皇后夹了几筷子,然后自顾的夹菜,扒饭。
    他快饿半天了,胃口正好,于是‘大吃大喝’起来。
    但不多久,赵煦就噎着了,连连捶打胸口。
    孟皇后一见,连忙盛汤,吹冷一点递给赵煦。
    赵煦喝了几口,感觉嗓子里的食物慢慢向下滑,顿时脸色露出舒服的表情。
    等了一会儿,赵煦又拿起碗,见苏颂一直盯着他,动了动筷子,道:“苏卿家,快吃,不然就被朕一个人吃光了。”
    苏颂紧绷着的老脸缓缓松解,放下手里的碗筷,习惯性的沉默一阵,道:“官家,吃饭与其他事情一样,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就会噎着。”
    孟皇后俏脸紧色,进入正题了!
    她悄悄瞥向赵煦,端坐不动。
    赵煦拿筷子夹肉,继续大口吃饭,而后又喝了口汤,感觉肚子里有点底了,一边吃一边说道:“苏相公说的是。吃的太快容易噎着,但不吃就会饿死。如果将自身圈定在这里,筷子就这么长,只吃这几样,不说时间长了乏味至极,营养不均衡这身体也受不了……”
    孟皇后听着他们的对话,本想给瓷锅里加菜,此刻也不敢乱动了。
    苏颂在说赵煦太急,会适得其反。
    赵煦则说‘旧党’因噎废食,顽固守旧。
    两人的话,其实是相当克制,如果换做章惇与苏颂,没有顾忌的交锋,只怕早就吵翻天了。
    苏颂沉吟着,道:“官家说得有道理,但除此二者之外,还有第三条路,官家不妨慢一点,缓和一点。臣是朽木,官家却是初阳。”
    赵煦没有指望苏颂改变态度,也不想说服他什么,但这怕是君臣最后一次见面,赵煦还是给予了一些耐心,道:“父皇在位二十多年,最终结果如何?二十多年辛苦,一朝付之东流,司马光等人口口声声的‘忠君体国’,这个‘忠’字,是忠的父皇吗?”
    苏颂沉默不语。
    元祐初废除新法,司马光等人的理由是高太后‘以母改子’,这在礼法上,伦理上说得过去,但那是高太后,就臣子而言,依旧是‘篡逆先帝,无君无父’。
    良久,苏颂轻叹一声,道:“官家,旧事就让它过去吧。明年改元,官家完全可以抛切过去,从头开始。无论是‘新法’还是‘祖制’,都是国之大政,官家还需从长计议,从心出发。”
    听到‘从心’二字赵煦就挑眉,道:“苏卿家也觉得,朕清算吕大防等人是假公济私的泄私愤?推行如此严厉的新法,是出于报复?朕要是真心就是这么想,这么认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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