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颂没有接话,在他心里,赵煦这些话,不过是一种‘倔强’。
    易地而处,侧对朝臣七年,只能看个屁股,没人在乎他半点,几乎从未阶段的,各种有意无意的‘欺辱’,别说是皇帝了,就是普通人都会对‘旧党’做出报复,只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想着开封府推行的‘方田均税法’,丈量田亩还仅仅是第一步,一个月后人口清查、登记,下半年还会对田亩进行重新划分。
    这三步,任何一步都是对大宋根基——士绅的摧毁。
    这种举动,古来未有!
    这是在动摇国本!
    苏颂在有能力的时候,不断的试图用各种手段来控制、阻止、迟缓、调整他认为可能激起剧变的‘新法’,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
    他并非不是章惇,蔡卞等人的对手,根本原因,还是这位官家的拉偏架。
    这位年轻的官家,有着强烈的企图心,如同初出茅庐,渴望得到认可的年轻人一样,极力的想要表现、展现,做出成绩给所有人看。
    这种事,在一般家族里,长辈们都乐见如此,但这位不同!
    ——这位是大宋官家,他的迫切,会给大宋带来不可逆转的可怕后果!
    苏颂脑海里一时间想了很多,他路上想到的那些已经被他扔到了一边。
    看着赵煦胃口大开,苏颂是一点食欲没有。
    他曾经无数次试图说服,影响这位年轻官家,但这位表现出了异常的成熟,对很多事情有着无数的坚定想法,似乎半点都没有成功。
    苏颂惯常的沉默着。
    孟皇后轻轻抿着嘴角,心里多少暗暗放松。
    她一直担心苏颂说出过激的话,做出令赵煦震怒的事来,那苏颂想要善终都难了。
    赵煦自顾的吃着,今天的饭菜,异常的合乎他的胃口。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苏颂再次开口道:“官家的目光向来长远,臣以及章惇,蔡卞等人都是佩服的。官家应当看得出,不说其他,单说‘方田均税法’,一个开封府尚且如此,放及天下,就可能引起天下大乱。”
    苏颂的话头就到了这里,没有多说。
    想要撬动百年来的既得利益者集团,那就是与天下人作对!
    赵煦喝了口汤,慢慢放下碗筷,他吃的差不多了。
    拿起身边的毛巾擦了擦嘴,赵煦看着苏颂笑着说道:“苏卿家是不是想说,若非是祖制的存在,怕是天下皆反,早就有人率兵打入京城了?”
    大宋朝的祖制最关键的一点就是两个字:制衡。
    朝廷里丛丛制衡,任何衙门都没有真正的主事者,哪怕是所谓的‘宰执’,权力一样受到分割,制约。
    对于‘军制’,那就更是无所不用其极,所谓的‘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只是一种表面,对于地方上的兵力调动,更是严苛到了极点。
    可以说,没有汴京城里赵煦的旨意,几乎没人可以调动一兵一卒!
    大宋朝,没有地方部队,全部是——禁军!
    ‘禁’这个字就说明了一切——皇帝的私兵,整个大宋的正规军,全都是!
    苏颂脸色苍老,神情默然,一阵子后,道:“官家,万事万物都存在平衡,打破这个平衡,没人能接受。变法派戾气太重,迟早反噬自身。”
    苏颂没有说‘请官家三思’这类的话,如同正常的聊天,语气平淡和缓。
    ‘方田均税法’确实触动了所有人,一开始,整个开封府都在反对,哪怕是即将受益的普通百姓,可以说,完全是朝廷在一意孤行。
    即便赵煦在宣德门下昭告天下,试图用减税、分地拉拢百姓,分化、打压士绅集团、用普及书院制造新的士人势力,但毕竟还没有付诸实施,没有大规模新的得利益者出现,朝廷依旧势单力孤,章惇,蔡卞还是祸国殃民的奸臣贼子。
    孟皇后表情平静,心里实则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的抓住衣角。
    苏颂说的‘反噬自身’,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熙宁年间的‘新旧’党争,以及元祐初的‘废除新法’。
    赵煦看着苏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历史上的北宋末,也就是差不多二十年后的事。
    那时,金兵二度围困开封城,开封城里的百官,非但不想着怎么抗击,还在一味的‘求和’,甚至怂恿宋钦宗亲自去金人军营,‘以示诚意’!
    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的理所当然,仿佛没几个人觉得不妥??
    看着苏颂的表情,赵煦心里只有四个字:一脉相承!
    苏颂若是换在那个时候,是大多数的坚定‘求和派’,是寥寥三两人的‘主战派’,亦或者是沉默的‘中间派’?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盯着苏颂。
    孟皇后似乎感觉到了偏庁里气氛骤然变冷,神情越发紧张。
    苏颂知道他的话会对赵煦有所刺激,但看着赵煦脸色陡然变化,双眼渐渐锐利,心神疑惑。
    但不等他想清楚,赵煦就一字一句的道:“如果注定要亡国,那就亡在变法图强,变法图存中!朕,告诉你苏颂,在元祐,在朕这里,没有澶渊之盟,没有城下之和,刀山火海,谤恶千秋,朕无惧无畏,决不向你们退缩半步!”
    孟皇后双眼大睁,看着赵煦的侧脸,惊愕无比。
    她认为赵煦即便愤怒,也会有所克制,毕竟这是帝相最后一次见面,会给彼此留下体面。
    但赵煦的话,已然是一种‘宣战’!
    一向镇定的苏颂,怔怔看着赵煦,此时也是内心惊疑不定,面上变幻不断。
    他不知道他的话为什么会引起赵煦这般激烈的宣示,这样激烈的言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苏颂一时间无法开口。
    赵煦的话里,涉及了亡国,涉及了澶渊之盟,涉及了身后名,都是极其重大的事情,没有足够的刺激,不会轻易说出口。
    赵煦目光灼灼,神情坚定,注视着苏颂道:“苏颂,你很令朕失望。如果今天,你康慷慨陈词,言辞激烈,甚至以死相逼,朕都会赞叹几声,亲自送你出京。你,你们,一如既往的软弱无能,欺软怕硬,除了内斗,争功好名,贪图享受,苟且全安……一无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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