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枫在怀里略动了动,成扬就醒了。
    他心情很好,想再把项枫环紧些,却感到项枫在往外爬。
    大概是被搂得不太舒服了吧,成扬心想。
    于是他作为一个体贴的男朋友,任由他爬出去。
    不过项枫马上就开始掰他的手指头,想把手腕也抽出去,让成扬有点郁闷。
    估计是要起夜,成扬又想。
    项枫起来了,没有去卫生间,在床边愣了一会儿,让成扬有点疑惑,又有点担心。
    难道又是梦游吗?
    他这么想着,顿时有点紧张起来,好在项枫没去卫生间,而是抬脚走向了阳台。
    他的动作好轻,如果我刚才没醒,肯定发现不了。成扬想。
    项枫去阳台,可能是想再看看夜幕下的大海。
    没喊醒他可能是想让他继续睡,也可能是想自己一个人看。总之成扬决定顺着项枫的意思,继续装睡。
    男朋友真喜欢大海。能和他一起来海边真是太好了。
    成扬又躺了一会儿,突然想到,项枫的动作那么轻,会不会是因为他没穿鞋。
    他趴到床边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两双酒店拖鞋在那儿摆着。
    这样不行,晚上还挺冷的,而且项枫在阳台上站得也有点久了。
    成扬也悄悄坐起身,想着要不要去问问项枫什么时候才进来。
    他第一眼看到了被重云遮覆的夜空,一片黑沉沉,星星月亮都看不见,几乎和黑色的海面融为了一体。
    这有什么好看的。成扬一边想,一边继续看向阳台。
    可是阳台上没有人。
    他愣了一秒,只一秒,然后就被潮涌般的恐慌一把攥住了心脏。
    他跳下床奔向阳台的时候,也忘了穿鞋。
    脑子是空的,一点头绪都没有,一点猜测都没有,全都是惊慌失措,全都是让他喘不过气的焦虑。
    但他凭着本能跃出阳台的时候,还是想到,项枫大概是用一样的方式翻出来的。
    四周一片浓郁的黑暗,项枫能去哪里?
    然后海风带来了潮汐的声音。
    成扬还是什么都没在想,拔腿往海滩冲去。
    海滩上也黑沉沉一片,什么都看不清看不见,成扬想喊项枫的名字,可是恐惧攥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
    这种失声的绝望感涌上了他的眼睛,让他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想哭的冲动。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能被生生急哭。
    他已经踏进了冰冷的海水里,这种冰冷几乎把他瞬间扯入深渊。
    太冷了,这个温度项枫是受不了的。
    他在海浪和沙滩的交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一侧的裤子已经被浪打得湿到了膝盖,让他的骨缝都开始隐隐作痛。
    耳边尽是波涛和海风的声音,但他还是敏锐地察觉到,背后有什么响动混在这单调的声响里,非常的轻弱,却又异常的刺耳。
    成扬猛地回过头,朝那个方向奔去。
    于是他看见,有一团比夜色更黑的影子从浪里逃了出来,像是大海把他放回了岸边,又像是他自己挣扎着从囚笼里脱出。
    那个身影爬到了岸上,跪在地上虚弱地咳水,脊背抖得像激浪里的苇草。
    成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他面前去的。
    他跑得太快了,心里也太害怕了,肋下刀割一样的疼,心脏也凌迟一般的痛。
    项枫伏在海滩上,嘶哑地咳嗽着,咳声里掺着哭声,他喘不过来气,也让成扬对这种窒息感感同身受。
    成扬疯了一样把他捞进怀里,拍他的背,攥着他冰冷的手,抹开他被水打湿沾在额前的黑发,他几乎称不上还有体温的皮肤,让成扬陷入一种绝望的恐惧。
    好在项枫死死地抓住了他,抓得他发痛,这种疼痛让他知道项枫还在,使他觉得自己渐渐能开始思考了。
    但是项枫终于不再咳了之后,抬起头发现是他,脸上的神情又让成扬头脑一片空白。
    他其实不应该能看清的,但项枫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惨白的颜色在夜色中泛着冷光。大概他的脸也是这么毫无血色,才会让项枫认出来是他吧。
    可是为什么认出了是他,项枫会这么惊恐,这么绝望,这么悲伤呢?
    他听见项枫颤抖着说:“……对不起……”
    这句话让他的心都要裂开了。
    他在这个时候,看着这样的项枫,恍然想起了高三那年的暑假。项枫躺在沙发上,捂着眼睛说:“我现在,不太好。”
    成扬忽然觉得,项枫可能自那时起,就一直没有好过。
    他的身体和那时相反,不是滚烫到烧心,而是冰冷得刺骨,可是他和那个时候一样,在生着病。笼在他身上的黑暗和无力同过去一模一样,仿佛从来没有消散过。
    反而变本加厉,把他困得越发彻底。
    成扬用尽全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发着抖,对项枫说:“我带你回去,没事了,我带你回去。”
    项枫还是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重复着对不起。
    成扬咬牙把他搂紧了,在他耳边说:“别说话了,我求你别说了。”
    他这句话说完的时候,眼泪终于无法自抑地涌了出来,带着他的体温落到项枫的身上,融进了项枫被海水浸透的衣服。
    这点温度让项枫僵硬地顿住了。
    耳边没了项枫的声音,成扬闭了闭眼,终于找回了思考的能力。
    他把项枫扶起来,试图背着他,不过项枫没有让他这样做,于是成扬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回走。
    二楼翻下来还算容易,但不太好爬回去。
    成扬只好摸到酒店前台,解释说他不小心被锁在门外了。前台虽然狐疑地看了眼浑身湿透的项枫,但没多问,核对了一下身份信息就帮他俩开了门。
    成扬把项枫带进浴室,开了热水淋在他身上,水温很高,项枫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反而是他自己的手还在不停发抖。
    “我做了个噩梦,”项枫低着头说,“想去海边散散心,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顿了一下又说:“没什么,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的样子和高三那晚一样,连撒谎的力气都没了,所以成扬一个字都没有信。
    可是他自己也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剩了。
    他给项枫沉默地把澡洗完,寸步不离地看着他换了干净衣服,盯着他回到床上。
    项枫被他裹进被子,搂在怀里,从头到尾都非常温顺,一句话都没再说。
    成扬看着项枫闭上眼睛,知道他在装睡,但也知道他后来装着装着就真的睡着了。
    他在安静的房间里,感受着项枫逐渐平稳的呼吸,想起了很多事。
    他想起他第一次发现项枫梦游,想起每次他们做完第二天项枫都醒得比他要早,想起那些项枫一脸疲惫靠在床头的早晨,想起大年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去外面买早饭的项枫,想起昨晚项枫的抗拒。
    那不是错觉,项枫是真的在害怕。
    而他居然到现在才发现。
    他低下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单调地用嘴唇重复着,对不起。
    然后他一直看着他,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的日出和昨天一样壮丽,却又和昨天完全不同。
    旅行的快乐被隔绝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之外,成扬给黎原发了消息说要赖床,不参与合影了。
    然后他在项枫醒来之前,去卫生间洗了澡,又在镜子前揉了半天脸,让自己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了,才坐到床前等待项枫睡醒。
    项枫睁开眼睛的时候,成扬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他的指尖,笑着说:“早啊,男朋友。”
    这个笑容让他们感到同样痛苦。
    黎原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俩的缺席,还很贴心地直到出发前才来敲门喊人。
    项枫出门时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想到他以往是不是也这样隐藏着自己的状况,让成扬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他们都很正常地加入了归途,除了话少一些没什么不同,好像只是累了一样。
    虽然他们的确都很累很累。
    返程的火车上成扬依然坐在项枫身边,但没再聊天,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了话语,止住了声息。
    这种安静让成扬有点受不了,他掏出耳机给项枫塞了一只,和他一起听了很久的歌,直到耳朵都有些发痛了,项枫也没动过,始终安静地听着。
    窗外的景色在音乐声中流动,离开了温暖的南方,回到北方冷寂的春寒里。
    项枫的手在成扬手中慢慢没那么暖了,成扬在项枫想起来之前给他翻了外套出来,于是他的手又逐渐回暖。
    他多希望人的心也可以这样轻易就被捂热。
    他很想问,你那样的痛苦,有多少是我带给你的。
    可是这个问题只是想了想,就让成扬难过到无力开口。
    车程依然漫长,被沉默一点点填满,好像看不到尽头,不过真的回到学校门口的时候,成扬又感到一阵恍惚。
    还是太短了,不够让他想到什么办法。
    明明和戴方涵僵持着谁都不敢说话,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原来真的只是三天两夜而已。
    他问项枫晚上要回哪里睡,项枫说已经挺久没回宿舍了,还是该回去一下。
    于是成扬把他一路送到了宿舍楼下,他们一直牵着手,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已经不重要了。
    临别的时候,成扬笑着说:“明天有二专的课,又能见面了。”
    项枫也笑着说:“嗯。”
    他顿了顿,捏了捏成扬的手,离开海边后第一次提到了之前的事。
    他说:“放心,我会想办法,会没事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依然笑着,眼里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悲伤。
    成扬真想像从前一样,对项枫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何况是这样一句他无比希望能成真的话。
    于是他让自己信了,也回握了项枫的手,对他笑着说:“嗯,一定会没事的。”
    他假装没有发现,这句话其实已经证明项枫现在并不是没事。
    他转身离开之后,项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望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轻轻地说:“你会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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