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16日,凌晨4:35
    亲爱的吉尔:
    昨天,在第一节课响铃前,我在弗洛拉的教室见到了她的老师。她给我看了一封信,问是不是我写的。
    亲爱的雷兰德太太:
    弗洛拉昨天没能来学校上课,对此请允许我向您致以由衷的歉意。弗洛拉的父亲最近回到家中,想和女儿一起住上一段日子,之后的几天弗洛拉也将请假在家陪伴她的父亲。
    您诚挚的
    英格丽德·科尔曼
    我当着老师的面哭了,不是因为那个渴求父爱渴求到已近乎绝望的孩子写的这封信,也不是像雷兰德太太以为的那样因为弗洛拉撒谎、逃学而失望痛哭,我哭是因为这个孩子根本就不需要我。
    *
    一九七八年二月九日,你按预约时间开车带我去医生那里做检查。我不想去,有什么必要看医生呢?我之前怀孕了,现在孩子没了,仅此而已。那天我把你叫醒之后,你就没怎么和我说过话。我听到浴室里传来你的哭声,可当我按下门把手叫你的名字时,哭泣声戛然而止。你走出浴室,坐在厨房里,闷声不响地喝了一杯咖啡。
    乔纳森又住了一个礼拜,最后我想是因为他受不了屋子里压抑的气氛,所以走了。我很难过,虽然没有他在身边晃来晃去,我心里也少了些顾虑。
    你坐在候诊室里等我。做完检查,贝内特医生把你叫了进去。
    “不用担心,一切都很好,没什么问题。”医生向你宣布。你没有笑,他继续说道:“小产比你想象的要常见,再说科尔曼太太只有……”他看了一眼他桌子边上的信封,里面装着关于我的全部信息。
    “二十一岁。”我说。
    他透过半月形的眼镜瞄了我一眼,似乎对我开口说话颇感惊讶。“没错,二十一岁,”他说,“看,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可到底为什么会流产,哪儿出了问题?”你追问道。
    贝内特医生摘下眼镜。“科尔曼先生,你太太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回家后你们还是可以一如既往地做你们想做的事,我敢保证过不了多久她又会怀孕的。”他重新戴上眼镜,用他那只骨节突出的手在一张卡片底部写了些什么,然后把它插进了装诊断书的信封里。“好好休息,多吃些有营养的食物。”他竖起笔杆,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问诊结束了。我准备起身离开,可你依然坐着不动。
    “也许你应该建议我太太不要游泳。”你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游泳?”医生不明所以地问。
    “在海里游泳,”你说,“有时候在半夜,有时候是清晨或傍晚,反正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会去海里游泳。”
    贝内特先生看了看表。“哦,这可不行,当务之急是要静养,她目前不能做任何运动。”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吵了起来,你的两只手紧紧掐着方向盘,掐得指关节都泛白了。
    “你以为只要不游泳就是静养了?在你眼里,难道照顾娜恩是件很轻松的事吗?”我说,“她半夜磨牙的时候,你会起来吗?她发烧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她吐奶的时候你可曾搭把手把她收拾干净?你有没有给她换过尿布?家里没有吃的了,你可会停下写作推着婴儿车去店里采购?”
    “英格丽德,我们在谈游泳,都是该死的游泳闯的祸!”你说。
    “游泳花不了我多少力气,吉尔,相反,我发现只有在水里我才能得到休息。”
    “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不是说游泳会对你怎么样。”路边的树篱从我们身边一晃而过。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提醒我。”
    “这事关我们的孩子,你宁可拿他的生命去冒险也要去游这该死的泳。”
    “吉尔!”我叫道,“没有孩子了!你最好给我记住,就是在你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我失去了他!”
    你沉默了,带着一种不屑和我计较的神情,可是我看得出来,你正紧咬牙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当然,英格丽德,我是说下一回别再去游泳了。”
    我看着窗外的大海,心里在冷笑:如果还有下一回的话。接下去的车程中,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
    四个月后,你卖掉了一部短篇小说。不出所料,一收到稿费你就迫不及待地把钱花在了吃喝玩乐上,这一次你带我去了佛罗伦萨。就当是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或是二度蜜月,你这么对我说。在我们旅行期间,我请来村里的梅根帮忙照看娜恩。梅根比我小一岁,我想她肯定很高兴得到这份差事,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不用成天拘在牛奶房里了。看着她胸有成竹地抱起娜恩,稳稳当当地托着她的小屁股,我不禁自惭形秽,娜恩已经十三个月大了,而我每次抱孩子的时候始终没有梅根那份笃定与自信,我也不知道我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我们上车的时候,梅根牵着娜恩在门廊上目送我们。她一脸同情地看着我,我很自然地想到她肯定已经听说我小产的事了。我们将车倒上私家车道,梅根握着娜恩纤细的手腕和我们挥别。等车上了大路,我的眼泪已经盈满眼眶。你把手放在我的膝头。
    “没事的,梅根会好好照顾她的,最糟又能……”
    “……糟到哪儿去呢。”我无力地笑着,替你把话说完。哪怕是对我自己,我也不会承认,我之所以流泪并非因为尚未离开就已经开始牵挂娜恩,而是因为我从内心深处松了口气:我终于可以离她而去了。
    *
    一九七八年六月十五日至十九日,佛罗伦萨。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早晨,我们会去市政广场某家精致的咖啡馆里喝杯浓香四溢的咖啡,你会为我们点两份原味羊角面包。然后我们漫步至波波利花园,在学院美术馆里欣赏米开朗琪罗的大卫雕像。接着,你带我去拉斯派克拉人体解剖雕塑馆,指给我看三个仰卧着的女郎蜡像,虽然她们的五脏六腑就这样裸呈在世人面前,但这并不妨碍十五岁的你对她们一见倾心。你告诉我,当时你父母带着你效仿早先英国贵族子女遍游欧洲大陆的修学旅行来到佛罗伦萨,你几乎每天都会跑到这儿来,借以逃离患有幽闭恐惧症且逆来顺受的妈妈,还有你爸爸那台从不离身、呼哧呼哧不停抽气的便携式氧气机。我们在晚上十点共进晚餐,餐后我们品尝美味的栗子冰激凌和香浓的咖啡,为美好的一天画上句号。
    佛罗伦萨的阳光分外明媚,景色更是美不胜收,我们住的旅馆房间也挑不出一点儿毛病。我们坐在石头砌成的宽沿窗台上亲吻,耳边传来街上的各种声响:汽车喇叭声,抑扬顿挫的意大利语,还有女郎的鞋跟踩在人行道上发出的脆响。你为我宽衣解带,一次只解开一个衣扣,可我却硬生生地挤出你的怀抱,冲到浴室里,抱着马桶开始呕吐。其实,在我们登上开往比萨的列车时我已经觉得有点不舒服了,只是当时没把它当回事。
    “要帮忙吗?”我呕吐的时候,你站在浴室门外问,声音里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我把头抵在瓷砖墙上,大声说:“肯定是在飞机上吃坏肚子了,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你没有进来。我听到你啪嗒一声打开了箱子搭扣,然后又拉开抽屉,打开衣柜,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你放在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和钢笔放进了箱子。又有一股酸水从我的胃里蹿上来,眼泪也涌入眼眶,额头沁出了一层冷汗,我又吐了一次。虽然为了支付这家高档酒店昂贵的房费,我们回到英国后不得不过上一段节衣缩食的日子,可我还是要感谢这儿整洁的浴室,马桶也很干净,除了我,好像还没有谁把它弄脏过。
    过了一会儿,你听到我在冲马桶,又打开了水龙头,于是走进浴室,挨着我坐在地板上。浴室瓷砖的凸面拼成了一幅意大利地图,周围的大海蓝得有些失真,海面上翻着白色的浪花,类似鱼一样的海洋生物跃出水面。“你觉得……”你的脸上闪过一抹傻乎乎的笑容,“是不是已经,有了?”
    我拍打着把你赶出了浴室,我又想吐了。
    “对不起,”后来我躺在床上对你说,“我把我们的假期搞砸了。”你躺在我边上,用一只胳膊撑着头,另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发。
    “可怜的英格丽德,你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开心。”
    我确实为你感到高兴,但我自己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答应我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保证。”你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们俩没必要都躺在这里,至少不要在来这儿的头一个晚上。我想一个人睡,等明天早上我们再一起出去。”
    你很知趣地静默了一会儿。
    “走吧。”我说。
    “如果你坚持的话。”
    “我坚持。找个好点的饭店吃点东西。”我靠着枕头坐起来,缩着身子,胳膊软软地搭在腿上。由于刚才一直跪在浴室的瓷砖地板上,我的脚踝处留下了一条像人鱼尾巴一般的印迹。
    “要不要给你带点吃的?”你离开的时候问。
    *
    我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恶心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十来分钟后我恢复了精神,疲倦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爬下床,坐回到打开的窗前,我把脚抵着窗框,看着楼下的助动车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突突突地往前行进着。
    我洗了把脸,又刷了牙,换了身裙子(就是那件海军领的连衣裙),慢慢悠悠地逛进城里。我没有一点儿方向感,只是凭着感觉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广场。不反胃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我看到路边围着一群人,当中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排盛着水的玻璃杯,一个男人正用蘸水的手指摸着那些杯沿演奏一曲《致爱丽丝》。人群开始鼓掌,男人朝我们鞠了一躬,一想到肚子里正在孕育一条新生命,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舒朗了许多。就在这时,我看到你坐在一家饭店外面的餐桌旁,黄色的灯光透过窗子打在你的肩膀上,我混在人群中假装自己是个陌生人偷偷地观察你,幻想着下一刻跑到你桌边跟你搭讪。你是那么英俊、自信,悠闲地坐在那里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那一瞬间,我决定原谅你之前所做的一切。
    你把侍者叫到身边,一开始我以为你准备埋单,可是你们好像在轻声说着什么,然后侍者从你手里接过钱,带走了一张纸条。你继续坐着,像是在等谁。身边的人群又开始为那位玻璃杯音乐家鼓掌喝彩,往他桌前的箱子里扔硬币,然后离开了,又一拨游客围拢上来。
    在侍者回到你身边之前,那首《致爱丽丝》我肯定听了不下五六遍。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她和我差不多年纪,个子比我高些,不过也有可能是她的高跟鞋和迷你裙让她显得更高挑。虽然隔着一段距离,我仍然能看到她涂着浓重的眼影,嘴唇闪着艳光。她在你的桌旁坐下,跷起了腿。你和侍者握了握手,那个女人靠向你,你对她说了什么,然后她大声笑了起来,引得路过的一对情侣不住地往你们那边看。等你站起来时,她挽住你的胳膊——仿佛你从来都是属于她的,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你们朝美第奇礼拜堂走去,而我就跟在你们后面。除此之外,你还指望我能做什么呢?
    维亚坎托棣内利街上的露天市场空荡荡的,她带着你走进市场后面的公寓楼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信里跟你说这些,你自己肯定记得。请你告诉我你没有忘记,如果你忘了在佛罗伦萨那个周四晚上你招的妓女,那就只能说明她不过是你跑去伦敦或其他什么地方四处猎艳时勾搭上的芸芸众女中的一个而已。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变成一个胡思乱想、猜忌多疑的妒妇。
    我抱膝坐在圣洛伦佐大教堂的台阶上,然后看到公寓楼的阁楼里亮起了灯光。当然,也许这并不是属于你(和她的)灯光,不过我觉得是。我想象着你低着头走进一间房间,因为是阁楼,所以门很矮,墙面倾斜着,由于装修得十分马虎粗糙,地板上溅满了斑斑涂料,房间里有一扇低低的窗户,从那里可以俯瞰佛罗伦萨城里高高低低的红瓦屋顶。
    “你住在这儿?”你也许会说着英语没话找话。她的皮肤是蜜糖色的,一头黑发剪得参差不齐,虽然在餐馆外听你说笑话时她笑得前仰后合,但其实这个不知来自哪个国家的女人并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没有回答,又或者只是耸了耸肩。你肯定觉得如释重负,因为你不用再费神找话题了。这就是一次交易,你是买家,她是卖家,和你去饭店吃饭付账是一回事。她是你的另一杯餐后酒,你纵容自己再喝一杯是因为你要庆祝自己又要当爸爸了。
    在那间阁楼里(虽然小但很干净),女人自己褪去了衣服,你一边脱一边四处打量着,想看看除了床和地板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放你的衣裤。此时,我为你设想了有一把椅子好放你的裤子或已经穿脏了的白衬衫。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枚安全套,你摇摇头,并且许诺事后会多给些钱,但她坚持,你也只好让步。(我告诉自己她一定坚持要你用安全套。)当你戴上保护措施直接或间接地保护了我们三个人之后,你在床上的表现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影响,我知道其实你遗憾的并不是少了一份感官上的刺激,而是失去了一次播种的机会。
    你们先是在床上做爱,生猛、激烈。你只有四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然后,你一边比画着手势,一边引导她面朝窗外扶着窗台,这样你就能在肆意驰骋的同时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圣母百花大教堂。
    我回到酒店,在你回来之前就开始装睡。第二天,你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你前一晚吃的开胃菜(萨拉米香肠、烤芦笋、塞着软芝士的小辣椒)、意大利面豆汤、以月桂和迷迭香调味的顶级小羊肉,以及餐后你闲庭信步穿过维奇奥桥去帕塞拉广场上的一家小酒馆里喝了一杯格拉巴酒。我不声不响地听着,没有戳穿你的谎言。
    *
    回到家后,我把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乔纳森。我们背靠着艾格尔岩石,看着娜恩伸着腿坐在沙滩上玩沙土。他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一直静静地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我。
    “我想离开他。”我说。
    “真的?”乔纳森很快接口说,“你已经决定好了?”
    “也许吧。”
    他陷入沉思中。
    “我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养活自己。我能做什么呢?我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身边还有个孩子需要照顾,光靠赡养费肯定是不够的。”
    “办法总会有的。”乔纳森没看我。他用指尖在娜恩胖乎乎的两腿间画了一只松鼠。娜恩探着身子看,一边举起小巴掌拍着画,一边咯咯咯地笑着,沙地上被她拍得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土。他又画了一只。
    “是啊,办法总会有的。”我叹了口气,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也许我可以做妓女,然后吉尔凑巧买了我的钟点,到时候他一看眼前站着的居然是他的前妻,准保他吓一跳。”
    “其实你并不知道那一晚他有没有做那档子事。”
    “为什么你总是在替他说话?”我说。娜恩摇摇晃晃地往前爬,然后小手碰到了岩石,她扶着石壁慢慢使力,直到自己站了起来。“也许你是对的,我看见他和一个女人走进了公寓,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在那里做了什么。”
    娜恩转过头来看了我们一眼,脸上笑嘻嘻的,很是得意。然后她一只手离开了石壁。
    “没错,”他说,“也许她是一名治疗师。”
    “这算哪门子治疗师!”
    “说笑而已,”乔纳森说,“看,我不是吉尔的说客,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
    “你觉得我离不开吉尔,对吗?”
    “我没这么说。”
    “哦,乔纳森,你是个老派人,你太传统、太天主教了。”
    “要不你也去找个情人?”他忽然说。
    娜恩的两只手都离开了石壁,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没有任何东西的搀扶支撑下一个人站在了那里,她像是被吓到了,重心往后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呆了片刻后她嗷的一声哭开了,乔纳森一把把她举起来,放在肩头。我们默默地往家走去。
    第二天,我告诉你我想去买一种新款的验孕棒,可是你坚持带我去贝内特医生那里做尿检。
    “尿检更准确。”你说。
    而我在意的是哪种更便宜。
    尿检结果是阳性。
    *
    一个小时前我写完了这封信,很抱歉有些地方弄脏了,是钢笔漏水的缘故。我想我不会再写信了。有什么意义呢?所有写过的信,还有想把事实全部记录下来的想法都愚不可及,而且这样做只会让我陷入痛苦的泥潭里,无法自拔。更重要的是,你几乎不可能读到这些信,所以这是最后一封了。
    再见了
    英格丽德
    (信夹在莉迪亚·维拉奇奥及莫里斯·埃尔斯顿编著、1985年出版的《自学意大利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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