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10日，凌晨4:30
亲爱的吉尔：
昨天安妮死了。我也不清楚到底谁该对她的死负责，反正不是娜恩就是弗洛拉。当时，她们俩在卧室里大吵大闹，动静大得几乎都快把屋顶掀翻了，等我跑进去时，骨架已经倒在地上，肋骨摔得七零八落，头盖骨像个被砸碎的茶杯一样四分五裂，牙齿也散落一地。娜恩怪弗洛拉，说她明明知道骨架挂在门背后，进来时却存心把门使劲一推，安妮撞到后面的衣柜掉了下来，弗洛拉尤嫌不够，又过去狠狠踩了几脚。即便她是我亲生的孩子，这种残暴的行为还是让我忍不住觉得心惊。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看到她身上披着你那件大得离谱的大衣，脚上穿着一双起码大七个号的笨重靴子。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总之弗洛拉在“案发现场”撒泼打滚，又踢又叫，闹得不亦乐乎。一旁的娜恩绞着手，问我是不是能把安妮重新粘好恢复原状，可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这时，弗洛拉停止了叫喊，说：“爸爸肯定能把她修好。”
她奔出去，跑到你的写作室，我们看着她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握着拳头用力地捶打着门。
“爸爸！爸爸！安妮她爆裂了！”（爆裂——天晓得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词。）
她其实知道你不在里面，好几个月了，你一直没有回来（写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你已经离家九个月了），不过也许她还心存幻想：写作室的门开了，你把她举起来，大步走进她们的卧室，三两下把满屋狼藉收拾停当。娜恩一直在看我，希望能和我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我看到了她扬起的眉毛，还有那种只有成年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心知肚明的神情：她知道她爸爸在哪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哪怕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也知道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过蹊跷。我转过身不去看她。自然，你不会在这里，不会帮我们修好安妮，你不会再修好任何东西了。
“爸爸在伦敦处理一些书籍出版上的事情。”娜恩朝她的妹妹喊道，弗洛拉不再砸门了，转而重重踢了一脚。等到上床熄灯，我给她晚安吻的时候，她问我，到了游泳比赛那天你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吉尔，我应该怎么对她说呢？当我下次看到娜恩挑着眉毛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时，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说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原谅你了？还是我已经不再期待你回这个家了？
对了，还有安妮。我不忍心把她扫进簸箕然后倒到垃圾桶里（下颌骨挨着踝骨，大腿骨贴着头盖骨），所以昨天傍晚，我们尽可能把她的残骸收罗齐了（弗洛拉爬到积满灰尘的床底下，因为我猜那里肯定还散落着几颗哪儿也找不到的牙齿），把它们装进了一辆被扔在屋后的银十字宝贝牌旧婴儿车里，然后推着车走下山坡来到海边。一路上，车轮只要磕到石子，安妮的残骸就会跳一下，发出一阵咔嗒声。
我们把车推上沙滩，来到悬崖底下那道慢慢变窄、最后完全消失在海水里的沙滩的尽头。太阳在村庄背后缓缓落下，孩子们一起在岩石堆里又掘又凿近半个小时，最后把安妮放进了她的安息之所。我们举杯喝了柠檬水，祝愿她能早日进天堂，接着又将野餐布铺在了她的墓地上，坐下来吃了果酱三明治。
“我觉得我们应该为她祈祷。”娜恩说。
“别傻了，”弗洛拉说，“你又不信上帝，我们家没人信教。”
“可是做了又没什么坏处，有时候还真能让你心里好过些。”娜恩耐心地解释道。她低下头。“致安妮，我们会想念你，愿海水冲刷你的遗骨，愿你的灵魂归于沙土。对你的爱将永远伴随我们。”（如果娜恩有心于此的话，她能变得充满诗情画意。）
“好吧，为了安妮，阿门。”弗洛拉说。
“阿门。”我说。
等到孩子们都上了床，我又回到那片沙滩，躺在安妮的墓地上，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苍穹，无数星星闪着冷冷的光。我在想此时此刻你正躺在何处，想着身前身后的烂摊子，想着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厘清一团团乱麻。
*
最先知道我怀孕的是乔纳森。是的，我第一个告诉的不是你，也不是露易丝。说实话，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我都不愿承认心底深处居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肚子里被植入了一颗外来的种子。我希望乔纳森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乔纳森似乎也有顾虑，因为他说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你们应该一起做决定。”他说。
我想告诉你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妈妈，也许永远都准备不好。可是你却握着我的手指贴在唇边说：“嫁给我。”这三个字犹如一道炽烈的阳光倏然照进了我的生命，之前所有关于我、只有我的人生规划以及夏日一过就和你一刀两断的决心如同海上的一缕薄雾，在那道无法抵挡的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即刻烟消云散了。你摸着我的肚子说：“一个已经来了，还有五个在路上。”为了庆祝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你带我去美国玩了一趟。
你还记得吗？我们驾着车从旧金山一路往北开，在塞瓦斯托波尔到根内维尔的路上偶然碰上了旧货大甩卖。原来是兄弟三人在折价处理祖母的家什物件，他们把所有物品都放在街边，供过路的游客翻找挑选：一堆堆暗沉沉的餐具、旧书、装饰桌上露着线头的亚麻餐布，屋前的院子里还摆着三件套的皮质家具。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你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沙发垫上。
“起来，吉尔，”我拽着你的手想把你拉起来，“别犯傻了，这么一大堆东西要怎么搬回去？想都别想！”你用劲拉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坐到了你的腿上，你扶着我的腰亲吻我，我们往边上倒了下去，你主导着我们彼此的位置，直到你把我压在身下。
“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任何事，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在我耳边低语。
“吉尔！这里有人，会被人看见的。”我说。最后我不得不使出了撒手锏：“当心孩子！”
“谁会来？你是指格林姆三兄弟？”你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裙子，嘴唇紧紧地压在我的脖子上。
“吉尔！”虽然我不停地扭动挣扎，可还是忍不住想笑。我扭着头想摆脱你贴在我耳朵上的嘴唇，等我察觉到有一片阴影投下来的时候估计你已经把裤子拉链都拉下来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搞什么鬼？”一个男人俯视我们，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牛仔裤皮带上方紧紧勒着的那个大肚子的底部。
你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而是伸手从沙发边上的盒子里拿来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这个多少钱？”你亮出你的招牌笑容，英俊得能把人迷死。我使劲推着你的胸膛，狼狈地从你身下爬出来，把裙子拉到膝盖下面，站得直直的，两颊飞红，那情形有点像偷吃禁果的少女被早归的父母抓了个正着。你也坐起来，翻着手中的书，翻到某一页时开始仔细读起来。我看到空白处不是写满了字就是画满了画。“说真的，”你问道，“整箱书怎么卖？”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旅行中的所有花费，包括那箱书全部都是预支的。
你的
英格丽德
（信夹在伯恩哈德·厄尔曼所著、1933年出版的《家庭钩针编织大全：床单、午餐盒套、围巾及椅套》中。）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10日，凌晨4:30
亲爱的吉尔：
昨天安妮死了。我也不清楚到底谁该对她的死负责，反正不是娜恩就是弗洛拉。当时，她们俩在卧室里大吵大闹，动静大得几乎都快把屋顶掀翻了，等我跑进去时，骨架已经倒在地上，肋骨摔得七零八落，头盖骨像个被砸碎的茶杯一样四分五裂，牙齿也散落一地。娜恩怪弗洛拉，说她明明知道骨架挂在门背后，进来时却存心把门使劲一推，安妮撞到后面的衣柜掉了下来，弗洛拉尤嫌不够，又过去狠狠踩了几脚。即便她是我亲生的孩子，这种残暴的行为还是让我忍不住觉得心惊。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看到她身上披着你那件大得离谱的大衣，脚上穿着一双起码大七个号的笨重靴子。不管当时发生了什么，总之弗洛拉在“案发现场”撒泼打滚，又踢又叫，闹得不亦乐乎。一旁的娜恩绞着手，问我是不是能把安妮重新粘好恢复原状，可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这时，弗洛拉停止了叫喊，说：“爸爸肯定能把她修好。”
她奔出去，跑到你的写作室，我们看着她站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握着拳头用力地捶打着门。
“爸爸！爸爸！安妮她爆裂了！”（爆裂——天晓得她是从哪儿听来的词。）
她其实知道你不在里面，好几个月了，你一直没有回来（写到这里我猛然意识到你已经离家九个月了），不过也许她还心存幻想：写作室的门开了，你把她举起来，大步走进她们的卧室，三两下把满屋狼藉收拾停当。娜恩一直在看我，希望能和我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我看到了她扬起的眉毛，还有那种只有成年人脸上才会出现的心知肚明的神情：她知道她爸爸在哪儿，虽然没有真凭实据，可是哪怕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女孩也知道这样的生活实在太过蹊跷。我转过身不去看她。自然，你不会在这里，不会帮我们修好安妮，你不会再修好任何东西了。
“爸爸在伦敦处理一些书籍出版上的事情。”娜恩朝她的妹妹喊道，弗洛拉不再砸门了，转而重重踢了一脚。等到上床熄灯，我给她晚安吻的时候，她问我，到了游泳比赛那天你会不会回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吉尔，我应该怎么对她说呢？当我下次看到娜恩挑着眉毛一脸心知肚明的样子时，我又该对她说什么呢？说我已经厌倦了，不想再原谅你了？还是我已经不再期待你回这个家了？
对了，还有安妮。我不忍心把她扫进簸箕然后倒到垃圾桶里（下颌骨挨着踝骨，大腿骨贴着头盖骨），所以昨天傍晚，我们尽可能把她的残骸收罗齐了（弗洛拉爬到积满灰尘的床底下，因为我猜那里肯定还散落着几颗哪儿也找不到的牙齿），把它们装进了一辆被扔在屋后的银十字宝贝牌旧婴儿车里，然后推着车走下山坡来到海边。一路上，车轮只要磕到石子，安妮的残骸就会跳一下，发出一阵咔嗒声。
我们把车推上沙滩，来到悬崖底下那道慢慢变窄、最后完全消失在海水里的沙滩的尽头。太阳在村庄背后缓缓落下，孩子们一起在岩石堆里又掘又凿近半个小时，最后把安妮放进了她的安息之所。我们举杯喝了柠檬水，祝愿她能早日进天堂，接着又将野餐布铺在了她的墓地上，坐下来吃了果酱三明治。
“我觉得我们应该为她祈祷。”娜恩说。
“别傻了，”弗洛拉说，“你又不信上帝，我们家没人信教。”
“可是做了又没什么坏处，有时候还真能让你心里好过些。”娜恩耐心地解释道。她低下头。“致安妮，我们会想念你，愿海水冲刷你的遗骨，愿你的灵魂归于沙土。对你的爱将永远伴随我们。”（如果娜恩有心于此的话，她能变得充满诗情画意。）
“好吧，为了安妮，阿门。”弗洛拉说。
“阿门。”我说。
等到孩子们都上了床，我又回到那片沙滩，躺在安妮的墓地上，眼前是一片广袤无垠的苍穹，无数星星闪着冷冷的光。我在想此时此刻你正躺在何处，想着身前身后的烂摊子，想着我们是否还有机会重新厘清一团团乱麻。
*
最先知道我怀孕的是乔纳森。是的，我第一个告诉的不是你，也不是露易丝。说实话，在得知自己怀孕的那一刻我都不愿承认心底深处居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可怕的念头：肚子里被植入了一颗外来的种子。我希望乔纳森能帮我解决这个麻烦，我希望一切都没有发生。可是，乔纳森似乎也有顾虑，因为他说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
“你们应该一起做决定。”他说。
我想告诉你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还没有准备好做一个妈妈，也许永远都准备不好。可是你却握着我的手指贴在唇边说：“嫁给我。”这三个字犹如一道炽烈的阳光倏然照进了我的生命，之前所有关于我、只有我的人生规划以及夏日一过就和你一刀两断的决心如同海上的一缕薄雾，在那道无法抵挡的强烈阳光的照耀下即刻烟消云散了。你摸着我的肚子说：“一个已经来了，还有五个在路上。”为了庆祝我们有了爱情的结晶，你带我去美国玩了一趟。
你还记得吗？我们驾着车从旧金山一路往北开，在塞瓦斯托波尔到根内维尔的路上偶然碰上了旧货大甩卖。原来是兄弟三人在折价处理祖母的家什物件，他们把所有物品都放在街边，供过路的游客翻找挑选：一堆堆暗沉沉的餐具、旧书、装饰桌上露着线头的亚麻餐布，屋前的院子里还摆着三件套的皮质家具。
“我们把它买下来吧。”你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沙发垫上。
“起来，吉尔，”我拽着你的手想把你拉起来，“别犯傻了，这么一大堆东西要怎么搬回去？想都别想！”你用劲拉了我一把，我一下子坐到了你的腿上，你扶着我的腰亲吻我，我们往边上倒了下去，你主导着我们彼此的位置，直到你把我压在身下。
“告诉我你想让我做什么？任何事，我们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你在我耳边低语。
“吉尔！这里有人，会被人看见的。”我说。最后我不得不使出了撒手锏：“当心孩子！”
“谁会来？你是指格林姆三兄弟？”你的手已经伸进了我的裙子，嘴唇紧紧地压在我的脖子上。
“吉尔！”虽然我不停地扭动挣扎，可还是忍不住想笑。我扭着头想摆脱你贴在我耳朵上的嘴唇，等我察觉到有一片阴影投下来的时候估计你已经把裤子拉链都拉下来了。
“你们两个在这里搞什么鬼？”一个男人俯视我们，从我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牛仔裤皮带上方紧紧勒着的那个大肚子的底部。
你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而是伸手从沙发边上的盒子里拿来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这个多少钱？”你亮出你的招牌笑容，英俊得能把人迷死。我使劲推着你的胸膛，狼狈地从你身下爬出来，把裙子拉到膝盖下面，站得直直的，两颊飞红，那情形有点像偷吃禁果的少女被早归的父母抓了个正着。你也坐起来，翻着手中的书，翻到某一页时开始仔细读起来。我看到空白处不是写满了字就是画满了画。“说真的，”你问道，“整箱书怎么卖？”
后来我才知道那次旅行中的所有花费，包括那箱书全部都是预支的。
你的
英格丽德
（信夹在伯恩哈德·厄尔曼所著、1933年出版的《家庭钩针编织大全：床单、午餐盒套、围巾及椅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