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以玄关为起点，一堆堆书贴着墙一直排到了厨房。这些高高摞起的平装本、精装本、龟裂的书脊、落满灰尘的护封如同岸边耸立的海蚀柱，而灰白色的书页则像排列有序的层状岩。有几叠书堆得比弗洛拉的人还要高，当她从它们之间穿行而过时，她知道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触碰就会引发一场文字雪崩。这个家里原本就堆满了书，数量多得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都读不完。吉尔集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阅读，也不是为了拥有首版或收藏签售版。他看重的是那些留在书里的旁注、涂鸦，以及用作书签、最后却被人遗落在书中的薄命物件。弗洛拉每次回家，爸爸就会向她展示他的新发现：照片、明信片、信件、保释单、收据、手写的食谱、图片、情书、车票、慰问卡、请假条。这些七零八落的纸片在爸爸眼里就等同于他人在不经意间留下的人生断章，所谓“他人”就是那些读过此书、并且留下印记的人。
弗洛拉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回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旧书的增幅似乎有些惊人。她看了一眼客厅，和从前一样，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比如茶几、咖啡桌、沙发上全都放满了书。第二堵书墙原本和她齐腰高，上次来的时候它朝着外侧那排书微微倾斜，现在又长高了不少，局部地区已经摇摇欲坠，另一些地方已经像山石滚落到公路上一样坍塌了。第三堵书墙目前已在搭建中，看来它会继续侵吞所剩不多的空间。让弗洛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娜恩对此竟然什么也没说，她应该很早就开始担心爸爸的精神状况了。
弗洛拉站在玄关往里探看，忽然发现唱机上面居然没放书，转盘上还搁着一张唱片，不知是谁忘了把它收起来。有点声响也好，至少家里不会显得过于冷清。她走进客厅，打开唱机，一阵流水般的吉他声悠然响起，而后一个男声开始歌唱。她拿起唱片封套看了看，爸爸的收藏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一张，封套上有个男人坐在餐桌旁，头顶上方悬着一堆锅碗瓢盆，底下印有“汤尼·冯·查德”一行字。她把音量调响，这样她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按灭了客厅里的灯，穿过走廊来到厨房。这里的书略微少些，不过墙边、餐桌还有案板上也到处都是。这些书里夹着好些撕成长条的报纸碎片，垂在外面的部分就像一条条耷拉下来的灰色舌头。弗洛拉捡起一本砖红色的精装本，没有封套，封面有好几处已经破损，露出了褐色的绒面革里子。《奇怪的鱼》，e. g. 伯伦加著。她随手翻了翻，一张手工制成的书签飘落到地上。翻了一半，她停下来，把书放到鼻端——灰尘、回忆、油墨，还有一点儿香草的味道。她找来一支笔，在那一页下面画了一大群鱼从雨云上纷纷落下。她合书，放回原处，然后查看冰箱里有什么：冰箱门上放着一瓶牛奶，盒子里有四枚鸡蛋，还有一包开了封的烟熏肉，封口用一根邮差落下的粉红色橡皮筋扎了起来。弗洛拉闻了闻牛奶，在水壶里装满水，又在茶壶里放了勺茶叶。
她用厨房的电话打给姐姐，因为娜恩在吉尔的电话里存过自己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好久，最后等来了自动留言的提示音，娜恩的语调听上去冷静得让人抓狂，估计她在帮助产妇分娩时用的也是这种腔调。她让人留下讯息，如果有急事找她，就直接打产科。弗洛拉又往娜恩家里打，也没人接。她翻开电话联络本，想查找爸爸的手机号码，当她确认没有时竟然有几分高兴，看来娜恩也不见得每件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弗洛拉又想打去医院问问爸爸到底怎么样了，可她又告诉自己如果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娜恩一定有办法找到她。
她端着茶回到玄关，一路上，她的手指从一本本书脊上轻轻拂过：《意大利语词组学习教程》《养猫发财经》《大白鲨》。她把唱片翻了个面，然后走进卧室。从弗洛拉出生到九岁为止，这里一直都是妈妈的卧室，里面放满了她的东西。爸爸经常在写作室过夜，偶尔也会来这儿睡，可弗洛拉始终觉得对这个家而言，爸爸只是一个旅客。卧室位于房子靠前的角落，有两扇窗面朝大海，另一扇则对着门廊。她打开灯，看见这间屋里同样堆满了书，有的靠着墙，有的靠着床。床头柜旁边的一堆书上放着一杯水，对面的一堆书上放着一个多年前就已停摆的电子钟。宽大的复古床原本是卧室里的绝对主角，可现在已经被一屋子的书抢去了风头，成了落魄的龙套。被子和毯子都皱巴巴的，一个枕头上印着后脑勺留下的圆形凹坑，仿佛有人刚在几分钟前起床一样。弗洛拉凑上去嗅了嗅，是一股许久没有洗头的油腻味，那味道是卡其色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如果妈妈回过家，她也不可能睡在这张床上。弗洛拉打开衣柜时，心里多少生出几分希望，说不定里面挂着那件厚大衣，她记得衣服上的味道，沉厚、浓重，闻着有点像荨麻和灌木丛根系散发的气味。她一直喜欢在那件大衣的口袋里藏东西。可是里面没有那件大衣，只有吉尔的衬衫，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悬挂着，他的裤子对折后挂在衣架上，上面布满折痕，边上还有一件夹克衫，一件在弗洛拉的印象里从没穿过的西服，底下放着两双懒人鞋，它们曾是时髦货，柔软的意大利皮革，手工缝线，不过现在鞋帮已经豁口，接缝处的针脚和鞋底都已经磨损走形。她忽然意识到爸爸在出事前已经搬回到卧室住了。
*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英格丽德失踪后的第四年，有一天，弗洛拉没等放学就溜回了家，发现吉尔和娜恩正在清理妈妈的衣物。她一打开前门就听见卧室里传来娜恩的说话声。
“爸爸，是时候了，”娜恩说，“这些东西老搁在这儿对弗洛拉没好处，你知道她总是偷偷进来，穿上妈妈的衣服，戴上她的首饰，还喷她的香水，我能从她身上闻出来。”爸爸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弗洛拉没有听下去。“你们在干吗？”她一边说一边冲进卧室。
吉尔站在梳妆台前，两只手撑开一个垃圾袋，娜恩一股脑地往里面倾倒衣物，那些都是弗洛拉喜欢抚摸的东西。吉尔转过脸看着大海。
“我们正在清理。”娜恩说着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弗洛拉知道里面有几件套衫，因为当姐姐上学屋子里没人的时候，她会把它们拿出来，把脸深深地埋进去，然后再一件件折好放回去。吉尔没说话，继续撑着那个垃圾袋，呆呆地看着窗外。
“可是你把它们都扔了，妈妈回来穿什么？”弗洛拉一把抓住袋子，塑料袋被扯破了，刚装进去的内衣掉了一地。
“看看你干的好事！”娜恩大叫道，她蹲下来四处乱抓，想把地上的东西聚拢到一块儿。弗洛拉也跟着蹲下身加入战局，她不管不顾地又拉又扯，能抓多少是多少，然后把抢来的东西全都塞到身下，整个人压在上面。娜恩想把她拖起来，弗洛拉松开衣服，匀出一只手对着姐姐的脸又打又抓。娜恩捂着脸往后退，等她把手拿开时，血从一道抓痕中渗了出来。她上前一步，狠狠抽了弗洛拉一耳光。然后，两个人都停下来，她们被各自的举动吓住了。
“给我坐下，弗洛拉，”爸爸说，“事情已经够糟了，别再雪上加霜。”她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娜恩把四十年代款式的衬衫连衣裙、羊毛阔腿裤、a字裙一件一件从衣架上取下来，折好放进纸盒里。薄棉布的上衣和黄色的针织超短裙上堆放着牛津布浅口鞋、帆布鞋、化妆品、用黏土做成鸽子蛋大小的廉价项链，还有一瓶瓶香水。这些东西的最上面放着一件粉红色的雪纺长裙。然后，所有打包好的纸箱、垃圾袋被装进了娜恩的车子。弗洛拉不知道它们将流落何方，总之，它们都不见了。
两个礼拜后，弗洛拉和爸爸去了哈德利的一家慈善商店。爸爸在翻找中意的二手书，她闲来无事，慢慢踱到商店后面卖旧衣服的货架，随手翻着几件旧花呢夹克衫和大翻领衬衫。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她身上穿着英格丽德的那条雪纺长裙，裙子拖到了地毯上，领口有些紧。女孩站在试衣镜前，扭着身子打量裙子上身后的效果。弗洛拉紧紧握住挂衣服的架子，勉强支撑着站直身子，匆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女孩。她还记得那天妈妈穿着这身裙子，肩上搭了一块浅黄色的毛巾，手里拿着一本书。一阵椰子的清香随风飘来，弗洛拉的眼前又开始弥漫蜂蜜金黄的颜色，英格丽德一边旋转，一边往前走，一边旋转，一边往前走，就这样一直转到了屋外的阳光下。
“裙子不太合身。”女孩拉着透明的薄纱对她朋友说，“看，这里还破了条口子。”她拉起裙摆。
“款式倒是老式的，但不是经典的那种，”她朋友说着拉起裙子嗅了嗅，“闻上去还有股死人味。”试衣服的女孩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然后夸张地咳嗽起来。她们嘻嘻哈哈地回到更衣室里。吉尔还在商店门口忙着翻书，他的女儿偷偷从陈列架上取下一条廉价且丑陋的串珠项链，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
弗洛拉关上了衣柜门，走进她和娜恩共用的卧室。那里只有一扇窗，向外能看到杂草丛生的花园和吉尔的写作室，因为娜恩是姐姐，所以从她睡的床上还能看到一角大海。娜恩的泰迪熊靠坐在枕头上，她的床上整齐地叠放着毯子和被单，床单像医院的病床一样四个角被规规整整地掖在床垫下面。两人的床中间摆着一个五斗橱，很久以前，姐妹俩曾为了争夺橱柜空间大动干戈，英格丽德阻止无效，一气之下自上至下画了一道又长又宽的白杠，抽屉里面也没放过，因为当时气急了，她把抽屉一把拉出来，没先清空衣服就直接画了上去，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弗洛拉都穿着带有白条的衣服。现在，她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往里看。左边放着娜恩冬天穿的套衫，一件件叠放得整整齐齐；右边是弗洛拉的东西：纠结成一团、抽了丝的连袜裤，懒得改短的牛仔裤，还有几个露出钢圈的文胸。她把堆在最上面的衣服扔到一旁，在里面扒拉翻找，拨开好几个爸爸不用的空袖扣盒，寻找那一抹粉红色的雪纺。在慈善商店看见那条裙子的第二天，她趁上午课间休息时溜出学校，解下领带塞进口袋，脱下绣有校徽的运动上衣，反面朝外重新穿回身上，然后步行两英里走到哈德利，用午饭钱买下了那条长裙，带回家后把它藏在了抽屉的深处。弗洛拉很快找到了它，她脱掉身上的湿衣服，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把裙子从头上套进去，往下拉，手伸到背后扣上搭扣，然后她背对着五斗橱的穿衣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客厅里的男人在唱一首金发女郎的歌。弗洛拉握住卧室的门把手往下转了一半，然后，她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爸爸买下这条裙子的时候，妈妈和现在的她正好同岁，那时娜恩刚刚出生，所以弗洛拉理所当然地认为裙子是为了庆祝孩子降生送给妈妈的礼物。上半身的闪亮饰片和银色珠子已经掉了大半，只剩下一条条丝线长长短短地垂在那里，裙子上染有污渍，有些地方还被撕破了，可是弗洛拉仍然在镜子里看到了英格丽德，她那张心形的脸正看着自己。只是不见了那条毛巾和那本书。
以玄关为起点，一堆堆书贴着墙一直排到了厨房。这些高高摞起的平装本、精装本、龟裂的书脊、落满灰尘的护封如同岸边耸立的海蚀柱，而灰白色的书页则像排列有序的层状岩。有几叠书堆得比弗洛拉的人还要高，当她从它们之间穿行而过时，她知道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触碰就会引发一场文字雪崩。这个家里原本就堆满了书，数量多得一个人即便穷尽一生都读不完。吉尔集书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阅读，也不是为了拥有首版或收藏签售版。他看重的是那些留在书里的旁注、涂鸦，以及用作书签、最后却被人遗落在书中的薄命物件。弗洛拉每次回家，爸爸就会向她展示他的新发现：照片、明信片、信件、保释单、收据、手写的食谱、图片、情书、车票、慰问卡、请假条。这些七零八落的纸片在爸爸眼里就等同于他人在不经意间留下的人生断章，所谓“他人”就是那些读过此书、并且留下印记的人。
弗洛拉已经有一两个月没有回来了，在这段时间里旧书的增幅似乎有些惊人。她看了一眼客厅，和从前一样，凡是能放东西的地方，比如茶几、咖啡桌、沙发上全都放满了书。第二堵书墙原本和她齐腰高，上次来的时候它朝着外侧那排书微微倾斜，现在又长高了不少，局部地区已经摇摇欲坠，另一些地方已经像山石滚落到公路上一样坍塌了。第三堵书墙目前已在搭建中，看来它会继续侵吞所剩不多的空间。让弗洛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娜恩对此竟然什么也没说，她应该很早就开始担心爸爸的精神状况了。
弗洛拉站在玄关往里探看，忽然发现唱机上面居然没放书，转盘上还搁着一张唱片，不知是谁忘了把它收起来。有点声响也好，至少家里不会显得过于冷清。她走进客厅，打开唱机，一阵流水般的吉他声悠然响起，而后一个男声开始歌唱。她拿起唱片封套看了看，爸爸的收藏中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一张，封套上有个男人坐在餐桌旁，头顶上方悬着一堆锅碗瓢盆，底下印有“汤尼·冯·查德”一行字。她把音量调响，这样她走到哪儿都能听到。她按灭了客厅里的灯，穿过走廊来到厨房。这里的书略微少些，不过墙边、餐桌还有案板上也到处都是。这些书里夹着好些撕成长条的报纸碎片，垂在外面的部分就像一条条耷拉下来的灰色舌头。弗洛拉捡起一本砖红色的精装本，没有封套，封面有好几处已经破损，露出了褐色的绒面革里子。《奇怪的鱼》，e. g. 伯伦加著。她随手翻了翻，一张手工制成的书签飘落到地上。翻了一半，她停下来，把书放到鼻端——灰尘、回忆、油墨，还有一点儿香草的味道。她找来一支笔，在那一页下面画了一大群鱼从雨云上纷纷落下。她合书，放回原处，然后查看冰箱里有什么：冰箱门上放着一瓶牛奶，盒子里有四枚鸡蛋，还有一包开了封的烟熏肉，封口用一根邮差落下的粉红色橡皮筋扎了起来。弗洛拉闻了闻牛奶，在水壶里装满水，又在茶壶里放了勺茶叶。
她用厨房的电话打给姐姐，因为娜恩在吉尔的电话里存过自己的号码。电话铃响了好久，最后等来了自动留言的提示音，娜恩的语调听上去冷静得让人抓狂，估计她在帮助产妇分娩时用的也是这种腔调。她让人留下讯息，如果有急事找她，就直接打产科。弗洛拉又往娜恩家里打，也没人接。她翻开电话联络本，想查找爸爸的手机号码，当她确认没有时竟然有几分高兴，看来娜恩也不见得每件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弗洛拉又想打去医院问问爸爸到底怎么样了，可她又告诉自己如果真有什么紧急情况，娜恩一定有办法找到她。
她端着茶回到玄关，一路上，她的手指从一本本书脊上轻轻拂过：《意大利语词组学习教程》《养猫发财经》《大白鲨》。她把唱片翻了个面，然后走进卧室。从弗洛拉出生到九岁为止，这里一直都是妈妈的卧室，里面放满了她的东西。爸爸经常在写作室过夜，偶尔也会来这儿睡，可弗洛拉始终觉得对这个家而言，爸爸只是一个旅客。卧室位于房子靠前的角落，有两扇窗面朝大海，另一扇则对着门廊。她打开灯，看见这间屋里同样堆满了书，有的靠着墙，有的靠着床。床头柜旁边的一堆书上放着一杯水，对面的一堆书上放着一个多年前就已停摆的电子钟。宽大的复古床原本是卧室里的绝对主角，可现在已经被一屋子的书抢去了风头，成了落魄的龙套。被子和毯子都皱巴巴的，一个枕头上印着后脑勺留下的圆形凹坑，仿佛有人刚在几分钟前起床一样。弗洛拉凑上去嗅了嗅，是一股许久没有洗头的油腻味，那味道是卡其色的。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如果妈妈回过家，她也不可能睡在这张床上。弗洛拉打开衣柜时，心里多少生出几分希望，说不定里面挂着那件厚大衣，她记得衣服上的味道，沉厚、浓重，闻着有点像荨麻和灌木丛根系散发的气味。她一直喜欢在那件大衣的口袋里藏东西。可是里面没有那件大衣，只有吉尔的衬衫，它们都朝着一个方向悬挂着，他的裤子对折后挂在衣架上，上面布满折痕，边上还有一件夹克衫，一件在弗洛拉的印象里从没穿过的西服，底下放着两双懒人鞋，它们曾是时髦货，柔软的意大利皮革，手工缝线，不过现在鞋帮已经豁口，接缝处的针脚和鞋底都已经磨损走形。她忽然意识到爸爸在出事前已经搬回到卧室住了。
*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英格丽德失踪后的第四年，有一天，弗洛拉没等放学就溜回了家，发现吉尔和娜恩正在清理妈妈的衣物。她一打开前门就听见卧室里传来娜恩的说话声。
“爸爸，是时候了，”娜恩说，“这些东西老搁在这儿对弗洛拉没好处，你知道她总是偷偷进来，穿上妈妈的衣服，戴上她的首饰，还喷她的香水，我能从她身上闻出来。”爸爸不知咕哝了句什么。
弗洛拉没有听下去。“你们在干吗？”她一边说一边冲进卧室。
吉尔站在梳妆台前，两只手撑开一个垃圾袋，娜恩一股脑地往里面倾倒衣物，那些都是弗洛拉喜欢抚摸的东西。吉尔转过脸看着大海。
“我们正在清理。”娜恩说着打开最底下的抽屉，弗洛拉知道里面有几件套衫，因为当姐姐上学屋子里没人的时候，她会把它们拿出来，把脸深深地埋进去，然后再一件件折好放回去。吉尔没说话，继续撑着那个垃圾袋，呆呆地看着窗外。
“可是你把它们都扔了，妈妈回来穿什么？”弗洛拉一把抓住袋子，塑料袋被扯破了，刚装进去的内衣掉了一地。
“看看你干的好事！”娜恩大叫道，她蹲下来四处乱抓，想把地上的东西聚拢到一块儿。弗洛拉也跟着蹲下身加入战局，她不管不顾地又拉又扯，能抓多少是多少，然后把抢来的东西全都塞到身下，整个人压在上面。娜恩想把她拖起来，弗洛拉松开衣服，匀出一只手对着姐姐的脸又打又抓。娜恩捂着脸往后退，等她把手拿开时，血从一道抓痕中渗了出来。她上前一步，狠狠抽了弗洛拉一耳光。然后，两个人都停下来，她们被各自的举动吓住了。
“给我坐下，弗洛拉，”爸爸说，“事情已经够糟了，别再雪上加霜。”她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娜恩把四十年代款式的衬衫连衣裙、羊毛阔腿裤、a字裙一件一件从衣架上取下来，折好放进纸盒里。薄棉布的上衣和黄色的针织超短裙上堆放着牛津布浅口鞋、帆布鞋、化妆品、用黏土做成鸽子蛋大小的廉价项链，还有一瓶瓶香水。这些东西的最上面放着一件粉红色的雪纺长裙。然后，所有打包好的纸箱、垃圾袋被装进了娜恩的车子。弗洛拉不知道它们将流落何方，总之，它们都不见了。
两个礼拜后，弗洛拉和爸爸去了哈德利的一家慈善商店。爸爸在翻找中意的二手书，她闲来无事，慢慢踱到商店后面卖旧衣服的货架，随手翻着几件旧花呢夹克衫和大翻领衬衫。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从更衣室里走出来，她身上穿着英格丽德的那条雪纺长裙，裙子拖到了地毯上，领口有些紧。女孩站在试衣镜前，扭着身子打量裙子上身后的效果。弗洛拉紧紧握住挂衣服的架子，勉强支撑着站直身子，匆匆看了一眼镜子里的女孩。她还记得那天妈妈穿着这身裙子，肩上搭了一块浅黄色的毛巾，手里拿着一本书。一阵椰子的清香随风飘来，弗洛拉的眼前又开始弥漫蜂蜜金黄的颜色，英格丽德一边旋转，一边往前走，一边旋转，一边往前走，就这样一直转到了屋外的阳光下。
“裙子不太合身。”女孩拉着透明的薄纱对她朋友说，“看，这里还破了条口子。”她拉起裙摆。
“款式倒是老式的，但不是经典的那种，”她朋友说着拉起裙子嗅了嗅，“闻上去还有股死人味。”试衣服的女孩在镜子前转了一圈，然后夸张地咳嗽起来。她们嘻嘻哈哈地回到更衣室里。吉尔还在商店门口忙着翻书，他的女儿偷偷从陈列架上取下一条廉价且丑陋的串珠项链，然后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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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拉关上了衣柜门，走进她和娜恩共用的卧室。那里只有一扇窗，向外能看到杂草丛生的花园和吉尔的写作室，因为娜恩是姐姐，所以从她睡的床上还能看到一角大海。娜恩的泰迪熊靠坐在枕头上，她的床上整齐地叠放着毯子和被单，床单像医院的病床一样四个角被规规整整地掖在床垫下面。两人的床中间摆着一个五斗橱，很久以前，姐妹俩曾为了争夺橱柜空间大动干戈，英格丽德阻止无效，一气之下自上至下画了一道又长又宽的白杠，抽屉里面也没放过，因为当时气急了，她把抽屉一把拉出来，没先清空衣服就直接画了上去，以至于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弗洛拉都穿着带有白条的衣服。现在，她拉开最底下的抽屉往里看。左边放着娜恩冬天穿的套衫，一件件叠放得整整齐齐；右边是弗洛拉的东西：纠结成一团、抽了丝的连袜裤，懒得改短的牛仔裤，还有几个露出钢圈的文胸。她把堆在最上面的衣服扔到一旁，在里面扒拉翻找，拨开好几个爸爸不用的空袖扣盒，寻找那一抹粉红色的雪纺。在慈善商店看见那条裙子的第二天，她趁上午课间休息时溜出学校，解下领带塞进口袋，脱下绣有校徽的运动上衣，反面朝外重新穿回身上，然后步行两英里走到哈德利，用午饭钱买下了那条长裙，带回家后把它藏在了抽屉的深处。弗洛拉很快找到了它，她脱掉身上的湿衣服，随手扔在地上，然后把裙子从头上套进去，往下拉，手伸到背后扣上搭扣，然后她背对着五斗橱的穿衣镜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客厅里的男人在唱一首金发女郎的歌。弗洛拉握住卧室的门把手往下转了一半，然后，她回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爸爸买下这条裙子的时候，妈妈和现在的她正好同岁，那时娜恩刚刚出生，所以弗洛拉理所当然地认为裙子是为了庆祝孩子降生送给妈妈的礼物。上半身的闪亮饰片和银色珠子已经掉了大半，只剩下一条条丝线长长短短地垂在那里，裙子上染有污渍，有些地方还被撕破了，可是弗洛拉仍然在镜子里看到了英格丽德，她那张心形的脸正看着自己。只是不见了那条毛巾和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