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5日，凌晨4:20
亲爱的吉尔：
昨天下午，我打算把家里收拾一下。我把女儿房里的衣柜和五斗橱的抽屉都整理了一番，准备把她们穿不了的衣服收好。在属于弗洛拉的那边，我找到了一件你穿旧的晨袍，一件你会客时穿的衬衫，上面染着红酒渍，我原本以为它早就被扔掉了，还有一副你看书时常戴的眼镜，要是没有记错，它一年前就不见了。弗洛拉进屋一看到我，就立马把那堆东西抢了过去，说是不许我扔掉她的宝贝。我们扭打成一团，我在她的小腿上狠狠抽了一记，留下了几道鲜红的指甲印。她没有哭，脸上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冷硬，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因为我曾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她大步走出了房间。而我，反倒成了那个奔进卧室、趴在枕头上号啕大哭的人。后来，我从床底下拖出一口装满旧物的箱子，原本想好好归置一下，可是那些过期的护照、孩子们手工绘制的母亲节贺卡，还有一张张旧照片，却让我一次又一次停下了手里的活。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出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海滩边的野餐、挖花圃的孩子、宠爱孩子的父母，所有这一切都像一个远房亲戚翻看着一本相册，对定格在相片上的每一个幸福瞬间啧啧惊叹，其实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个充满怨恨、沾满泪水的瞬间被丢弃在相册之外。
然后，在箱子的最底下，我看到了你的信。
我在一地旧物中坐下，想象着很多年以前，你在这片被你称为花园、长满金雀花丛的土地尽头，从写作室的打字机辊筒上抽出这封信时的情景。也许你穿着你最喜欢的沙滩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因为刚在海里游过泳，你的脚趾间还留着许多沙子，被海水打湿的头发根根倒竖着。我把信重新读了一遍，从字里行间感受着你对爱的阐释有多么专断，多么自以为是，而当时我们都还没有向对方表明心迹；接着你又十分荒唐地规划了我们婚后长达大半生的生活蓝图，而当时我们其实才刚刚认识；我还看到了当你提到年龄差距时流露出的无限沮丧，因为当时我正值青春年少，离衰老还遥遥无期；你还在信里描述了我们今后的孩子，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现实和想象差得实在有些远，我还想起来当你选择我做你的爱人时，我是多么狂喜，而要压抑这份喷薄而出的喜悦又是多么困难。那个时候我只有二十岁，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揣测当年你写信的时候希望读信的我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忍不住哭了，我们的爱始于我来到这栋房子之前，而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如你信上所言。好吧，也许有一件，也许在我看到关于描述我们今后的孩子那一段时，我不该笑得那么早。
就在我坐在地板上读信的时候，弗洛拉走进来。
“妈妈，别难过，”她说，“再糟又能糟到哪儿去？”
我想念当年的我们，还有你在信中憧憬的多年后的我们，那是我们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你的
英格丽德
*
多赛特，斯帕尼什格林，1976年6月
英格丽德：
如果可以，我想让我们的爱从终点往起点逆时而行：我们先把所有愤怒、愧疚、指责、失望、焦躁、庸常、平淡经历一遍，之后便只剩下我们所期盼的一切美好了。
开头十分苦涩，我老了，身体的大部分机能已经停止工作，所剩无几的那些也已逐日衰退，然后，你回来了。你是那么聪明，把我晾在床上，让我等着，也许要好多年，也许就这样让我一直等到死。
之后，你会离我而去。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是咎由自取，因为在外人面前，我尖酸刻薄，成日酗酒，总是把西服的前襟吐得一塌糊涂，然后醉倒在大街上。可回到家，我就被打回原形：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孤寡老头，任凭泪水流过残破的容颜。
可是你，英格丽德，你也终会老去：玉米须般浓密的头发逐渐变白，手背不再丰润，皮肤变得松垮，可是，你依旧美丽。之后的十年间，你会坚持先关灯再脱衣服，要是不小心让你看到我赤裸的身体，你会叹息，并且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选一个年轻一点儿的男人，至少现在后背上还能剩点肌肉。
一年后，你有时会到你姐姐那儿住一个礼拜，把我在花园荨麻丛里撒尿的事当作笑话告诉她。你会跟她抱怨：屋子里有太多书；我直接用嘴从水龙头接水，以至于上面沾满了牙膏沫；我酒喝得太多，写得太少。你姐姐会附和说我简直就是个垃圾，你原本可以嫁得更好。你们姐妹俩一连好几个月都不和我说话。（告诉我，你有没有姐姐？）
五年后，我尝试去修补游泳更衣室屋顶上的一个破洞，可是没有成功，你不肯帮我扶住梯子，因为你有更要紧的事做。你会让邻居三十四岁的儿子在上面钉一块波纹板，当你仰着头帮他扶住梯子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悔恨，你一定在想如果住在城市，生活将会有多大的不同。到了晚上，我们冲彼此大喊大叫，其中总会有个人摔门而去。
婚姻生活至半，我们一同旅行。七月，我带你去翡翠湖，我们租上一条船在湖里徜徉，你把手伸进水里，搅乱了缓缓后退的青山倒影；你随口哼着赞美加拿大湖泊的歌谣，我放下桨，倾身吻你。我们在某个云霭低垂的日子租两辆自行车越过金门大桥，因为晒足了太阳，第二天两人的脸颊都微微发红。我们乘坐公共交通游遍土耳其，当听到公交车司机大叫“警察！”，赶忙学当地人的样子缩起脑袋弯下腰。在瑞士，我们把免税的杜松子酒倒进从酒吧买来的汽水里，边喝边谈论我们的孩子，对，足足六个。
我们开车去伦敦参加我的新书发布会。我们越来越年轻，我写了一部精彩的小说献给你。下午，我坐在窗前打字，心满意足地看着你缓步走向海滩游泳。你回来后，我们结伴踏上未经修剪的草地，躺在野餐布上，四周摆满了书。我们为对方朗诵书里的段落，看着海鸥在低空盘旋。要是某处写得太烂，你会教我如何用挪威语把作者贬损一番。
然后有一天，我借来一辆比凯旋之鹿宽敞许多的车，凌晨五点开着它来到你伦敦的公寓外。我兴奋地按着喇叭，直到你从楼上窗户探出睡眼惺忪的脸，我们相视大笑，我整副身心都想拥有你。我们把你所有的家当装进那辆大车：你祖母的天鹅绒椅子，一大盒日记，还有一箱在海边生活永远用不了的衣服。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一起去超市，在蜜饯果酱区我把你压在黑醋栗果酱货架上，热烈而绵长地吻你，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时不由得会心一笑，也许她会想起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场景。我们一起玩大富翁游戏，你把我杀得片甲不留，我不甘心，像个孩子似的把那张梅菲尔住宅区的卡片偷偷地塞进了沙发垫中间。我们去天体海滩上野餐，目送夕阳西下，当整片海水被月光点亮，我们便在沙滩上翻云覆雨，共赴极乐。
你最近一次来我家是一个大雨天。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铁皮屋顶上，声音太大，我们不得不拔高嗓门才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这里经常断电，于是我们点起蜡烛，我把你的脸捧在手心，吻了你，当我拉着你的手走进卧室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正如我们注定会爱上对方一样。
在我们爱的故事临近尾声的时候，我对你说希望你能来我的海边小屋看看，第二天我开车带你过来，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晚饭后会发生什么。我们煎了鸡蛋和培根，两个人就像事先排练好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做好饭，我们就坐在四周堆满书的桌边享用晚餐。
这一天之后，我带你去康多弗大街吃了热牛肉和温啤酒。饭后，我陪你走回家，这是最后一次在你家门口吻你，路上人来人往，可我们不在乎。你的嘴唇上留着芥末酱和丁香的味道。
我会给你写信。
吉尔
（两封信都夹在奥斯瓦德·j. 史密斯所著、1943年出版的《预言：前途未卜》中。）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5日，凌晨4:20
亲爱的吉尔：
昨天下午，我打算把家里收拾一下。我把女儿房里的衣柜和五斗橱的抽屉都整理了一番，准备把她们穿不了的衣服收好。在属于弗洛拉的那边，我找到了一件你穿旧的晨袍，一件你会客时穿的衬衫，上面染着红酒渍，我原本以为它早就被扔掉了，还有一副你看书时常戴的眼镜，要是没有记错，它一年前就不见了。弗洛拉进屋一看到我，就立马把那堆东西抢了过去，说是不许我扔掉她的宝贝。我们扭打成一团，我在她的小腿上狠狠抽了一记，留下了几道鲜红的指甲印。她没有哭，脸上反而有一种异样的冷硬，我很熟悉这种表情，因为我曾在自己的脸上看到过。她大步走出了房间。而我，反倒成了那个奔进卧室、趴在枕头上号啕大哭的人。后来，我从床底下拖出一口装满旧物的箱子，原本想好好归置一下，可是那些过期的护照、孩子们手工绘制的母亲节贺卡，还有一张张旧照片，却让我一次又一次停下了手里的活。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拼凑出一个看似完美的家庭：海滩边的野餐、挖花圃的孩子、宠爱孩子的父母，所有这一切都像一个远房亲戚翻看着一本相册，对定格在相片上的每一个幸福瞬间啧啧惊叹，其实他并不知道有多少个充满怨恨、沾满泪水的瞬间被丢弃在相册之外。
然后，在箱子的最底下，我看到了你的信。
我在一地旧物中坐下，想象着很多年以前，你在这片被你称为花园、长满金雀花丛的土地尽头，从写作室的打字机辊筒上抽出这封信时的情景。也许你穿着你最喜欢的沙滩裤，脚上夹着人字拖，因为刚在海里游过泳，你的脚趾间还留着许多沙子，被海水打湿的头发根根倒竖着。我把信重新读了一遍，从字里行间感受着你对爱的阐释有多么专断，多么自以为是，而当时我们都还没有向对方表明心迹；接着你又十分荒唐地规划了我们婚后长达大半生的生活蓝图，而当时我们其实才刚刚认识；我还看到了当你提到年龄差距时流露出的无限沮丧，因为当时我正值青春年少，离衰老还遥遥无期；你还在信里描述了我们今后的孩子，看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现实和想象差得实在有些远，我还想起来当你选择我做你的爱人时，我是多么狂喜，而要压抑这份喷薄而出的喜悦又是多么困难。那个时候我只有二十岁，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揣测当年你写信的时候希望读信的我会有怎样的反应。我忍不住哭了，我们的爱始于我来到这栋房子之前，而现在没有一件事能如你信上所言。好吧，也许有一件，也许在我看到关于描述我们今后的孩子那一段时，我不该笑得那么早。
就在我坐在地板上读信的时候，弗洛拉走进来。
“妈妈，别难过，”她说，“再糟又能糟到哪儿去？”
我想念当年的我们，还有你在信中憧憬的多年后的我们，那是我们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你的
英格丽德
*
多赛特，斯帕尼什格林，1976年6月
英格丽德：
如果可以，我想让我们的爱从终点往起点逆时而行：我们先把所有愤怒、愧疚、指责、失望、焦躁、庸常、平淡经历一遍，之后便只剩下我们所期盼的一切美好了。
开头十分苦涩，我老了，身体的大部分机能已经停止工作，所剩无几的那些也已逐日衰退，然后，你回来了。你是那么聪明，把我晾在床上，让我等着，也许要好多年，也许就这样让我一直等到死。
之后，你会离我而去。我的朋友们都认为我是咎由自取，因为在外人面前，我尖酸刻薄，成日酗酒，总是把西服的前襟吐得一塌糊涂，然后醉倒在大街上。可回到家，我就被打回原形：孤零零躺在床上的孤寡老头，任凭泪水流过残破的容颜。
可是你，英格丽德，你也终会老去：玉米须般浓密的头发逐渐变白，手背不再丰润，皮肤变得松垮，可是，你依旧美丽。之后的十年间，你会坚持先关灯再脱衣服，要是不小心让你看到我赤裸的身体，你会叹息，并且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选一个年轻一点儿的男人，至少现在后背上还能剩点肌肉。
一年后，你有时会到你姐姐那儿住一个礼拜，把我在花园荨麻丛里撒尿的事当作笑话告诉她。你会跟她抱怨：屋子里有太多书；我直接用嘴从水龙头接水，以至于上面沾满了牙膏沫；我酒喝得太多，写得太少。你姐姐会附和说我简直就是个垃圾，你原本可以嫁得更好。你们姐妹俩一连好几个月都不和我说话。（告诉我，你有没有姐姐？）
五年后，我尝试去修补游泳更衣室屋顶上的一个破洞，可是没有成功，你不肯帮我扶住梯子，因为你有更要紧的事做。你会让邻居三十四岁的儿子在上面钉一块波纹板，当你仰着头帮他扶住梯子的时候，眼神里满是悔恨，你一定在想如果住在城市，生活将会有多大的不同。到了晚上，我们冲彼此大喊大叫，其中总会有个人摔门而去。
婚姻生活至半，我们一同旅行。七月，我带你去翡翠湖，我们租上一条船在湖里徜徉，你把手伸进水里，搅乱了缓缓后退的青山倒影；你随口哼着赞美加拿大湖泊的歌谣，我放下桨，倾身吻你。我们在某个云霭低垂的日子租两辆自行车越过金门大桥，因为晒足了太阳，第二天两人的脸颊都微微发红。我们乘坐公共交通游遍土耳其，当听到公交车司机大叫“警察！”，赶忙学当地人的样子缩起脑袋弯下腰。在瑞士，我们把免税的杜松子酒倒进从酒吧买来的汽水里，边喝边谈论我们的孩子，对，足足六个。
我们开车去伦敦参加我的新书发布会。我们越来越年轻，我写了一部精彩的小说献给你。下午，我坐在窗前打字，心满意足地看着你缓步走向海滩游泳。你回来后，我们结伴踏上未经修剪的草地，躺在野餐布上，四周摆满了书。我们为对方朗诵书里的段落，看着海鸥在低空盘旋。要是某处写得太烂，你会教我如何用挪威语把作者贬损一番。
然后有一天，我借来一辆比凯旋之鹿宽敞许多的车，凌晨五点开着它来到你伦敦的公寓外。我兴奋地按着喇叭，直到你从楼上窗户探出睡眼惺忪的脸，我们相视大笑，我整副身心都想拥有你。我们把你所有的家当装进那辆大车：你祖母的天鹅绒椅子，一大盒日记，还有一箱在海边生活永远用不了的衣服。
你搬来和我一起住，我们一起去超市，在蜜饯果酱区我把你压在黑醋栗果酱货架上，热烈而绵长地吻你，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老太太看到这一幕时不由得会心一笑，也许她会想起多年前似曾相识的场景。我们一起玩大富翁游戏，你把我杀得片甲不留，我不甘心，像个孩子似的把那张梅菲尔住宅区的卡片偷偷地塞进了沙发垫中间。我们去天体海滩上野餐，目送夕阳西下，当整片海水被月光点亮，我们便在沙滩上翻云覆雨，共赴极乐。
你最近一次来我家是一个大雨天。雨点噼里啪啦地落在铁皮屋顶上，声音太大，我们不得不拔高嗓门才能听到彼此说话的声音。这里经常断电，于是我们点起蜡烛，我把你的脸捧在手心，吻了你，当我拉着你的手走进卧室时，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顺理成章，正如我们注定会爱上对方一样。
在我们爱的故事临近尾声的时候，我对你说希望你能来我的海边小屋看看，第二天我开车带你过来，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晚饭后会发生什么。我们煎了鸡蛋和培根，两个人就像事先排练好的那样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进忙出。做好饭，我们就坐在四周堆满书的桌边享用晚餐。
这一天之后，我带你去康多弗大街吃了热牛肉和温啤酒。饭后，我陪你走回家，这是最后一次在你家门口吻你，路上人来人往，可我们不在乎。你的嘴唇上留着芥末酱和丁香的味道。
我会给你写信。
吉尔
（两封信都夹在奥斯瓦德·j. 史密斯所著、1943年出版的《预言：前途未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