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4日,凌晨5:00
    亲爱的吉尔: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要养一条狗,弗洛拉肯定会很开心的。一条红色的赛特犬,或是爱尔兰狼狗。我喜欢大型犬,当我牵着它去海滩的时候,它会对着风汪汪大叫。我知道你不喜欢狗。只是,你并不在这里。
    *
    我花了些时间读你借给我的书。我已经忘了书名叫什么,只记得不是什么好名字,书的内容也同样是场灾难,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么一本书。我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骑着自行车去上学,到了放学回家的时候总算憋出了几句冠冕堂皇、至少可以说是带有积极意味的评论,然而仅凭寥寥数语是交不了差的。我仔细研读了你重点标注的部分——那些画线的性描写段落、你所做的旁注,还有你在空白处画的那些大胆露骨、看得人耳红心跳的图示,想方设法去弄清楚你究竟是何用意。几个星期过去了,其间我去上了几次你的课,每次我都拖拖拉拉留到最后,慢吞吞地穿上外套,装模作样地整理书包,暗暗希望你会过来问我看书的心得体会。每次下课我都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可你从来没有叫住我,也从来没有让我留下来。
    我想你可能已经把这事给忘了,所以一天下午,我趁没课的时候去了你的办公室。一路上我都在对自己说,没事的,他肯定不在,虽然为了见你我特地穿上了一条针织连衣裙,那条黄色的裙子只要一上身走到哪儿都会赢得极高的回头率。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我在心里默默重复着这句话。可当我沿着小径走近办公楼的时候,却看到你正站在四楼办公室的窗口抽烟。你看到了我,笑了笑,冲我点点头,我想你是在示意让我上去,于是我穿过响着脚步回声的楼梯井和走廊,半是慌张、半是期待地来到你的办公室门前。
    就在我举手准备敲门的时候,门开了。你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你的咖啡渗滤壶,从你略带惊讶的表情我一下子反应过来你在窗口朝我挥手其实就是打了个招呼,并非邀约。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可爱的小姐,”你说,“是来找我的吗?”你从我身边走过,我又闻到了那股气息,不由得闭上眼睛,着迷地长吸了一口气。“进去吧,”你说,“随便坐。”然后你举了举手中的玻璃壶,“我去接点水。”说着便走向走廊另一端。
    我站在沙发和扶手椅之间巴掌大的空间里,深深地呼吸着你的味道,一边往下拽了拽短裙,心里有些后悔:怎么会穿这么一身衣服。你的书桌中央放着一部棕色的史密斯-科罗纳打字机,辊筒上卷着一张纸。我凑上前去,看到上面有盖伊的名字,顿时来了兴趣。我把纸拉直开始从头读起,那是一则关于男人在海滩上等女人的故事。我津津有味地读着,直到身后响起一记咳嗽声。
    “对不起。”我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没关系。”我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你发笑。“刚开始写,现在看有些为时过早。”
    你倒了点咖啡粉,然后拿起一张报纸四下里挥了挥。“我煮咖啡就是因为不喜欢这股烟味。我本来想戒烟的,”你说,“可后来不知怎么搞的,每次喝咖啡都想来一根,你明白那种感觉吗?”
    “当然。”我说。我没有抽过烟,在英国,我也从没喝过渗滤壶煮的咖啡。
    “好了,说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英格丽德?”你放下手里的报纸问道,满是胡茬的下巴往里收了收,然后抬起眼睛看着我。你的年纪是我的两倍,你是一名大学教授,你是我的教授。
    “我是来还书的。”我说着在沙发上坐下来。
    “什么书?”你在我身后问道,一边把咖啡渣倒到窗外。咖啡机隆隆地响着,不一会儿桌上便传来了水沸腾的声音。
    “很抱歉我看了这么久,希望你没有等急了。”我从包里掏出书。因为坐下后裙子往上缩了一大截,我只好把书放在裸露的大腿上。
    你放下杯子,坐在沙发扶手上,从我腿上取过书。我又把裙子下摆往下拉了拉。你飞快地翻了翻书页,在几处停了片刻,兀自微笑着。
    “我觉得你的注释很有帮助……”我有些心虚地说。
    “什么?”你看着我问,好像这才想起来身边还坐着个大活人。你摇了摇头。
    “我是指你的旁注。”我说。
    “旁注?你以为边上这些东西是我写的?”你仰头大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种笑法极具感染力,所以即便知道自己会显得很傻很幼稚,我还是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老天做证,这可不是我写的。给你这本书的目的是想让你看看不同的读者对书的解读,也就是想说明每个人都会从同一本书里获得不一样的感受。也许我在读的时候确实标注过一些语句,折过几页书角,不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从没在这本书的空白处画过男性生殖器。”我只觉得脖子噌的一下红到了耳后根。你正好翻到某一页,然后把书反卷起来递给我。“看,毛头小伙子做的注释,”你说,“十五来岁,没有性经验,没有接过吻,经常手淫。女孩子从来不会画这些,一般都是男孩子照着自己的物件来画的。对了,好像还有人画了包皮系带,你有没有看到?”
    我马上摇摇头,这种时候也只有摇头才是最明智的反应。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包皮系带”,我只知道自己脸红了,还好你没有对此多加评论。
    过了一会儿,你说:“我猜你肯定不喜欢这本书吧?”
    “对,不喜欢,”我说,“这是我读过的最糟糕的一本书。”
    “你从头到尾都读了?”
    我点点头。
    “我的天!谁让你从头到尾都读的,这么一本破书!不行,我得好好补偿一下。”你站起来,没有把书放回原处,而是胡乱塞进了另一个书架的空当。“喜欢什么样的咖啡?不过不必回答了,我这里既没奶也没糖。”
    “黑咖啡就行了。”
    “好的……”你又转过身,在沙发扶手上坐下来。“算了,不喝什么咖啡了,出去正儿八经喝点东西。”你从切斯特菲尔德沙发扶手上滑过,在我身边坐下来,落座的一刹那沙发上扬起了一小团灰尘。“你接下来没有其他安排吧?”
    我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你身上那种奇异的味道。“我得去一趟图书馆,”我说,“不过我可以晚点去。”
    你大腿一侧的牛仔裤不时碰到我的大腿。我说完后你低头看着我的膝盖,还有缩在膝盖上方的短裙。你的腿张开,抵着我的。
    “图书馆?”你掉转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外面除了一方碧蓝如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我正好有几本书要还,它们应该就放在这里。要不你去图书馆的时候顺便帮我还了?”你捡起几个文件夹、一沓作业随手往地上一扔,下面露出了六本塑料封皮的书。“也不知道借了多少日子,不还怕是不行了。”说着你就把那几本书放在我的手上。“老天,我得去抽根烟了。”你说。
    *
    图书馆的还书处排着长龙,我压低声音恨恨地咒着你,我也没放过自己,谁让我这么蠢,自作多情,倒贴上门,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他是个白痴!”我说。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个身材丰腴、披着灰色斗篷的女人,看到她不以为然地摇了摇鸽子一般小的脑袋,我才意识到自己骂得太大声了。
    终于到我了,我把书递过去。
    “八英镑四十便士。”管理员说。八英镑四十便士!那相当于四十六条长面包,或四十盒鸡蛋,或约克公爵酒吧里二十八杯沁扎诺酒。我把钱包里的钱全搭上都不够。
    “这些不是我的书,我是替一个……”我顿了顿,“人还的。”管理员皱了皱眉头,身后的队伍也开始窸窸窣窣不安生起来。我从包里翻出支票簿,填好数字,签好名,然后撕下来交给那个一直杵在我面前对着我虎视眈眈的女图书管理员。我不知道我银行里有没有足够的存款让这张薄薄的纸片顺利兑现,我真应该冲到你的办公室,让你立刻把钱还给我,可当我走到自行车棚时,整个人就已经泄了气,这一天所有蠢蠢欲动的期盼都烟消云散了。我把车骑回了家。
    在下一次导师个别指导课之前我几乎都没怎么见过你。你有一节课被取消了,还有一节换成了英语系副主任来上课。有传言说你病了,有人说你因为酗酒问题被暂时停课,也有人说是因为你的妻子去世了。妻子!这个词语听得我一颗心直往下坠。我走遍了每一个角落寻找你——英语系大楼、图书馆,还有布鲁姆斯伯里的每一条街。有一次,我远远地看到你出现在历史学院附近。你走路时低着头,双手插兜,帅气地微微曲着背。我马上转身绕着历史系大楼跑了大半圈,等转到最后一个墙角时,我放慢脚步,准备自导自演一场迎面邂逅。可是当我走到那里之后,却看见你正和一个在图书馆里工作的女孩闲聊。她说了句什么引得你哈哈大笑,你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女孩也因为你的青睐而一脸春风。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结伴走远了,当时真恨不得冲上去拔光那女孩的头发。
    接下去的一周我没有查看信报箱,这样的话即便你要取消导师个别辅导,我也可以推说不知道。我还在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傻乎乎地替你付了借书逾期罚款!我也在生你的气:为什么时隔多日你还毫不知情、无所表示!那天,我忍不住又穿上了那条黄裙子。
    和往常一样,你办公室的窗户大开着,不过这次没见你倚在窗口。我走上楼,门半开着,我举手想敲门,却不小心把门推开了。你不在屋里。我站在门口,一边打量着乱七八糟的房间,一边闻着你的味道。
    “英格丽德。”你在我身后叫道。我转过身,见你拿着盛满水的咖啡壶,脸上挂着微笑。你踩着一双懒人鞋,上面是一条皱巴巴的亚麻裤子,裤管往上卷了几下,露出了脚踝和一小截晒成棕色的小腿。你身上穿着一件翻领短袖衬衫,上面印有一条不规则的宽条纹,领口敞开,露着脖子。你看上去就像一个六十年代跑到意大利海滩度假的美国大款。如果我跑到窗边往下望,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个拢着头巾、架着太阳镜的艳丽女郎正坐在一辆敞篷跑车里等你下楼。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来,”你说,“你已经缺了几节课。”
    “我没有缺课。”我说。
    “好吧,请坐。”你十分自然地与我擦肩而过,走进办公室,装上滤壶后启动咖啡机。我坐在扶手椅边上。
    “说说,”你把转椅转过来对着我,“都还好吧?”
    “都好。”
    “那就好。”你身后的渗滤壶开始发出低低的咕嘟声。我们谁都没有看对方。“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开门见山。”你拍了拍大腿,脚往地上一蹬,滑轮椅便沿着常规路线滑到了书桌前。你在一沓作业前停下来,在里面一通翻找,然后在比较靠下的位置抽出了我的作业。我的姓氏不偏不倚地圈在了一个褐色的杯底印里。“你有没有带你的复印本?”
    “没带。”我抱着胳膊说。
    “没带。”你说。
    “没带。”我重复了一遍。
    你把作业放在腿上,翻了翻。“我想你把故事背景放在了挪威?”
    “是奥斯陆群岛。”
    “你家在那儿?”
    “是我父亲的家。”我跷起二郎腿。
    “好。”你一边说,一边重新开始翻看,时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我看到白纸上有好些红笔写的批注。“对地理环境的描写很到位。”
    “我在那儿待的时间不长。”
    “我很喜欢这部分,不过我有些担心故事的走向,你准备如何收尾?”
    “故事还没结束。”
    “不,”你说,“我已经看到了结局。”你仰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也瞪着你,一边命令自己不许对你笑。我在心里反复默念“八英镑四十便士”,一遍又一遍,只有这样我才能继续恨你,讨厌你,不那么喜欢你,虽然事实正好相反。
    “也许我们该喝杯咖啡,”你说着把椅子转到后面,然后站起来。“黑咖啡?”
    “好。”
    你递给我一副杯碟,然后在我边上的扶手椅里坐下。“英格丽德,”你耐心地说,“如果你不只是说‘好’和‘不’,那么我想这次的个别辅导你会有更多收获。”
    我灌了一大口咖啡,咖啡很烫,我生生地忍着把它咽下喉咙。
    “你没事吧?脸色很差,”你说,“看上去很苍白。”
    “你看上去倒是吃得好、睡得香,还晒得一身阳光灿烂。”这种刻薄话原本应该出自露易丝之口才对。
    你大笑起来,一点儿也不顾及自己的仪态,边笑还边用手扒拉着头发。“上次不是说带你出去喝一杯的吗?怎么样,现在有没有兴趣?”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记得。“我们可以顺便讨论一下这个。”你拍了拍放在腿上的作业。当时,我肯定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喝杯工作开胃酒,”你扫了眼手表,“如果要去的话,我们得快点了。”你站起身,拿走了我的杯子。“来吧,快点。”我半推半就地被你带出办公室,上了你的车。如果你像我爸爸常做的那样替我开车门,我肯定二话不说扭头就走,还好你自顾自地钻进了驾驶位,没等我关上车门就开始发动汽车。你的车里有一股办公室和皮革糅合在一起的味道,就像是你身上的味道的升级版。
    你沿着伦敦狭窄逼仄的马路一路往东开,超过一辆又一辆出租车,看你开车的架势有点像边上的出租车司机,仿佛对城里所有的道路都烂熟于心。你把车停在一家脏兮兮的小酒馆旁。外墙贴着褐色的瓷砖,它看上去似乎更像一家肉铺。店里没有亮灯,你上前推了下门,门没有开。
    “见鬼!”你说着举手拍了一下瓷砖,“看样子酒是喝不上了。”
    “要不喝杯茶吧?”我提议。
    “茶?”你像是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冰激凌车开走了,大人想给你个苹果安慰一下,可你却假装听不见。
    “走吧,去喝杯茶。”我说。
    然后,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桌子小得出奇,我们面对面坐下,隔壁是一家果蔬店,所以鼻端老是飘着一股烂香蕉的味道。招呼我们的女招待拉着一张脸,你点了咖啡,我要了茶,然后她端着一个铁盘把饮品送过来。你又点了一个撒着糖霜的小圆面包,可是我们谁都没有吃。咖啡馆里到处可见黄绿色的吊兰,有些放在和店面相同长度的壁架上排成一列,有些装进了垂着流苏的篮子挂在我们的头顶。我当时心如鹿撞,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而我的人生马上就要脱离原先的轨道,朝着从来没有预想过的方向冲去。我们审视着对方的脸,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我觉得头晕目眩。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一只苍蝇在窗前嗡嗡地飞着,那个女招待捧着收音机不停地调换电台,一阵静电干扰杂音后突然响起一支像是由管弦乐队演奏的舞曲,接着又是一阵吱啦吱啦的噪声。你伸着手靠向我,像是要为我把一绺头发别到耳后,可是你的手一直伸过来,扶着我的后脑勺把我拉向你,我们越来越近,直到我的脸颊碰到了你的嘴唇。是你的味道吸引着我越过桌上的杯子、盘子慢慢地贴近你。你下巴的胡茬扎疼了我的脸。“我很抱歉让你付了借书逾期罚款。”你喃喃地说。你微微转过脸,嘴唇碰到了我的嘴角。我忽然感到害怕,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推开你,猛地站起来,你没有防备,身体没有收住,面前的咖啡一下子泼翻在了那个糖霜面包上,棕色的液体随即四处流淌。我们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女招待,她放下收音机,任凭它停在某个电台唱着《大坏小子约翰》,兴致勃勃地看着我转身走出门口,冲到街上。
    “不要走,英格丽德,我道歉。”你边叫边跟着我往外冲,可是我已经跑开了。你被女招待叫住付账,等跑远了,我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你站在咖啡馆门口,双手搭在门框的两侧,仿佛想凭一己之力支撑起行将坍塌的房子。
    爱你的妻子
    英格丽德
    (信夹在沃尔特·巴克曼所著、1949年出版的《瑞士面包糖果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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