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4日，凌晨3:55
亲爱的吉尔：
要把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写下来，一封信自然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一段婚姻总比一张信纸长一些。
写完第一封信后，我在餐桌抽屉的一沓电费账单里翻出一个信封，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准备在天亮前到街口把信给寄了。可是，当我拿着笔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时，孩子们的房间里传来了动静（先是床垫弹簧发出咿呀一声响，然后房门打开了）。没来得及多想，我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把信塞了进去，然后将书放回原处。
弗洛拉站在走廊里，日出的微光从我们卧室的窗户照进来，为我们穿着睡袍的九岁小女儿勾勒出一轮纤细柔弱的剪影。
“天亮了吗？”她问。
“还没，弗洛拉，”我说，“再去睡一会儿。”
“爸爸回来了吗？”
“没有，”我说，“还没回来。”
我把第一封信放进了艾伦·霍林赫斯特的《游泳池图书馆》里，选择这本书是有原因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写好的信放进你的那些书里，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发现它们，而它们也将永远不见天日。不过没关系，你读不读这些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
好了，让我们回到一九七六年。我们四个被挑选出来的学生坐在你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那是一栋六十年代建造的大楼，长长的走廊刷着白色的涂料，两边都是教室，水泥地板上铺着薄薄的地毯，天花板上安着日光灯，一股股寒气从金属框架的窗缝中透进来。除了窄窄的书桌上堆满了稿纸、论文、作业，你的办公室看上去更像一个缩小版的绅士俱乐部：挂毯、台灯、靠墙摆放的书架、皮质沙发，几张矮脚扶手椅围着一张铆钉装饰的脚凳。屋子里飘着浓郁的咖啡香，织物散发着暖融融的味道，还有无处不在的淡淡的烟草味，我贪婪地吸着气，享受着这些相互交织缠绕的气味进入身体时的美妙感觉。我喜欢这里，这才是大人待的地方。你穿着一件带有菱格的黑色羊毛开衫，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斜靠在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最后一章，最后六行。”你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手忙脚乱地翻着书，等翻到那一页，便埋头看起来。你朗声背诵那六行文字。“这几句话有什么作用？”你问道。
时间在我们的静默中嘀嗒逝去，直到一向发言最积极的布赖恩开了口。
“杰克逊想让读者知道梅里凯特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她不再害怕村子里的小孩，事实上，她甚至会吃掉他们；而另一方面，康斯坦斯越来越依赖自己的姐姐，她很有可能再也不会离开那栋房子了。”
“好，那你的看法是？”你一边问，一边啜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口抵住下巴。布赖恩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他飞快地朝我瞥了一眼，我只好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就这样，我们起码沉默了一分钟。
“刚才我说的就是我的看法。”布赖恩说。
你叹了口气。“你怎么看，伊丽莎白？”你往后倚进天鹅绒扶手椅里，两个垫得鼓鼓囊囊的扶手因为日复一日的摩挲变得滑腻油亮，里面的白色填充物从绽开的接缝口钻了出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着外套的男人为了搞笑而故意把手缩进衣袖，只露出一截白色衬衫袖口似的。
“我……”她毫无头绪，只好胡乱投石问路，试探着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我、我觉得，杰克逊试图通过那些蜘蛛告诉读者，康斯坦斯想包庇梅里凯特……”伊丽莎白停下来，等着从你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暗示，好确定自己有没有摸准大方向。“因为……你看……在茶会上，那个叔叔，他叫什么来着，说康斯坦斯吃光了糖罐子里的糖，其实砒霜就放在罐子里，可是那个叔叔，呃……先不管他叫什么，说罐子里有只蜘蛛。”你伸长了腿，没有说话，耐着性子等她把话讲完。那一刻，连我都替伊丽莎白感到难为情。
“所以呢？”你慢吞吞地问。我们都很安静。“你是怎么理解的？”你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书桌的一沓纸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第一页是倒着放的，所以没法一眼看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大家都说说。”你好像已经不再期望能从我们嘴里听到什么靠谱的回答，于是伸手往后扒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只剩下一绺卷发固执地贴着前额。
“盖伊，”你叫道，“看看你能不能为你的同伴们打开思路。”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把盖伊选到我们当中来。论写作技巧，他是班上最差的一个，总喜欢拣一些艰深晦涩的词语转文造句。一年前，我和他断断续续上过几次床，不过“断”的时间要比“续”的时间长，做爱的体验固然不错，可相较于全情投入，他似乎更喜欢研究我的身体，然后评头论足一番。有一回他说跟我上床让他想起某种古怪的深海软体动物。这个人话太多，嘴太碎，听得我不胜其烦。
当盖伊就杰克逊的写作意图夸夸其谈的时候，我放下书开始认真思考轮到我时该如何发言。我一定要发表一些连你都不曾想到的精妙见解，让你不知不觉地从那张填充物外漏的天鹅绒扶手椅里坐直身子，忍不住拍案叫绝。可是，我的脑袋里空无一物，甚至连能和你辩上一辩的写作理论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盖伊说完了，一想到自己毫无准备，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这时，你伸长手臂，一直伸到脑袋后面，然后打了个哈欠。这真是一个无比悠长、无比响亮的哈欠，我们都不好意思盯着你看，纷纷转开头。你终于闭上了嘴，然后身体往前一探，用掌根按揉眼睛。等你把手拿开，眼白都已经被揉红了。我不知道前一晚你喝了多少酒，可是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你叫我的名字，可是你甚至都没朝我这边转过身。
“是这样的，”你开口说道，“不仅你们中有些人，”这时，你把目光转向盖伊，后者皱了皱眉，“就连那些自诩为作家、思维方式异于常人的怪才，都认为成天关在阁楼里信笔涂鸦，至死方休，直到死后被文学界关注、认可、享尽哀荣，才是一个作家堪称完美的写作生涯。然而，这他妈的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如果没有人阅读，作品就等同于不存在，而不同的读者在一部小说、其中的一个章节、一行文字中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们中难道就没有人读过巴特或罗森布拉特吗？”我们赶紧拿起笔，飞快地记下这两个名字。“一本书只有在和读者产生互动时才是一件活物。你们觉得在所有时间断档或未及明说的地方就这样永远留白了吗？不，是读者用他们的想象把一切空白全部填满了。不过，是不是每一个读者都会按照你们的设想去填满这些空白？或者以相同的方式去填满呢？当然不是。我刚才问你们那些句子想说明什么，有什么作用，你们给我的回答都是你们认为杰克逊想要通过这些句子来表达什么，或者至少是杰克逊希望你们相信它们能起到什么作用，看，你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你扫了盖伊一眼。“可是你们当中谁也没有告诉我，这些文字对你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它们让你们、让读者的这里，”你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什么感受。你们忽略了文学和阅读体验中最核心的东西。谁在乎杰克逊？谁在乎她是怎么想的？她已经作古了，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这本书，”你从伊丽莎白腿上一把抓起小说的复印本，往半空一撒，“以及其他所有书都是读者创造的。如果你们不明白这一点，不明白它对你们笔下的作品具有何等重要深远的意义，那么对写作这件事你们就连个屁都不懂，也不可能有所作为，所以还不如趁早放开手干别的去吧。”
我恍惚觉得自己再度置身于我父亲的公寓，耳边充斥着怒吼咆哮，他骂的是他的前妻，我的母亲。我瑟缩着，为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而羞愤自责。你重新往后一靠，伸直腿，弓起背，把双手枕在脑后，然后闭上了眼睛，那姿态就像某个周日午后在躺椅上休息一般闲散。你身上的羊毛开衫跟着手往上移到了牛仔裤皮带上方，露出了一截腰腹。我看得有些出神，你里面什么也没穿，我顺着往下看，发现你脚上居然没穿袜子。我们没来的时候你一定躺在沙发上睡觉，布赖恩总是第一个来上课，下午两点他敲响办公室门的时候你肯定还没醒。
“好了，”你闭着眼睛说，“就到这儿吧，走吧，你们可以走了。”
布赖恩坐在沙发上，边上是伊丽莎白，他清了清喉咙算是弄出点轻微的动静，可是剩下的三个都没动。
“走吧，现在就滚。”你说。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你还是靠着没动，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们开始收拾笔记、内页贴着标签的小说复印本、书包，还有钢笔和铅笔。我们每个人都留神观察你的反应，生怕你噌地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要去哪儿？课还没上完呢！”可是你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椅子里，而我们就像滑块拼图一样一个一个慢慢移动。我们不能同时站起来，只有当一个坐着，另一个才能从他前边绕过去，像伊丽莎白就得先紧贴着你的书桌往后坐，盖伊才能从她身前挤出去。我排在撤离队伍的最后面，就快挨到门口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先我一步消失在门后的走廊里。
“英格丽德！”你喊了一声，我被吓得几乎跳起来，赶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已经坐直了。“读一下这个。”你身子一斜，干脆利落地从书架下方抽出一本书，朝我扔过来。书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着转，我忙不迭把手里的书包一扔，伸手去接，就在书本快要砸到鼻子的前一刻，我啪的一声两手一合夹到了书。“看完后告诉我你的感想。”说完，你又回到了刚才的姿势，双臂枕着头，两腿往前伸着，眼睛闭了起来。然后，我就被遗忘了。
回来吧，吉尔。
你永远的
英格丽德
（信夹在雪莉·杰克逊所著、1962年出版的《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中。）
游泳更衣室，1992年6月4日，凌晨3:55
亲爱的吉尔：
要把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写下来，一封信自然是不够的。无论如何，一段婚姻总比一张信纸长一些。
写完第一封信后，我在餐桌抽屉的一沓电费账单里翻出一个信封，趁自己还没改变主意，准备在天亮前到街口把信给寄了。可是，当我拿着笔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时，孩子们的房间里传来了动静（先是床垫弹簧发出咿呀一声响，然后房门打开了）。没来得及多想，我从身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把信塞了进去，然后将书放回原处。
弗洛拉站在走廊里，日出的微光从我们卧室的窗户照进来，为我们穿着睡袍的九岁小女儿勾勒出一轮纤细柔弱的剪影。
“天亮了吗？”她问。
“还没，弗洛拉，”我说，“再去睡一会儿。”
“爸爸回来了吗？”
“没有，”我说，“还没回来。”
我把第一封信放进了艾伦·霍林赫斯特的《游泳池图书馆》里，选择这本书是有原因的。我一直在想，如果把写好的信放进你的那些书里，也许你永远都不会发现它们，而它们也将永远不见天日。不过没关系，你读不读这些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
好了，让我们回到一九七六年。我们四个被挑选出来的学生坐在你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那是一栋六十年代建造的大楼，长长的走廊刷着白色的涂料，两边都是教室，水泥地板上铺着薄薄的地毯，天花板上安着日光灯，一股股寒气从金属框架的窗缝中透进来。除了窄窄的书桌上堆满了稿纸、论文、作业，你的办公室看上去更像一个缩小版的绅士俱乐部：挂毯、台灯、靠墙摆放的书架、皮质沙发，几张矮脚扶手椅围着一张铆钉装饰的脚凳。屋子里飘着浓郁的咖啡香，织物散发着暖融融的味道，还有无处不在的淡淡的烟草味，我贪婪地吸着气，享受着这些相互交织缠绕的气味进入身体时的美妙感觉。我喜欢这里，这才是大人待的地方。你穿着一件带有菱格的黑色羊毛开衫，拉链一直拉到了下巴，斜靠在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上。
“最后一章，最后六行。”你言简意赅地说。我们手忙脚乱地翻着书，等翻到那一页，便埋头看起来。你朗声背诵那六行文字。“这几句话有什么作用？”你问道。
时间在我们的静默中嘀嗒逝去，直到一向发言最积极的布赖恩开了口。
“杰克逊想让读者知道梅里凯特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她不再害怕村子里的小孩，事实上，她甚至会吃掉他们；而另一方面，康斯坦斯越来越依赖自己的姐姐，她很有可能再也不会离开那栋房子了。”
“好，那你的看法是？”你一边问，一边啜了口咖啡，然后把杯口抵住下巴。布赖恩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他飞快地朝我瞥了一眼，我只好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就这样，我们起码沉默了一分钟。
“刚才我说的就是我的看法。”布赖恩说。
你叹了口气。“你怎么看，伊丽莎白？”你往后倚进天鹅绒扶手椅里，两个垫得鼓鼓囊囊的扶手因为日复一日的摩挲变得滑腻油亮，里面的白色填充物从绽开的接缝口钻了出来，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着外套的男人为了搞笑而故意把手缩进衣袖，只露出一截白色衬衫袖口似的。
“我……”她毫无头绪，只好胡乱投石问路，试探着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我、我觉得，杰克逊试图通过那些蜘蛛告诉读者，康斯坦斯想包庇梅里凯特……”伊丽莎白停下来，等着从你那里得到一星半点的暗示，好确定自己有没有摸准大方向。“因为……你看……在茶会上，那个叔叔，他叫什么来着，说康斯坦斯吃光了糖罐子里的糖，其实砒霜就放在罐子里，可是那个叔叔，呃……先不管他叫什么，说罐子里有只蜘蛛。”你伸长了腿，没有说话，耐着性子等她把话讲完。那一刻，连我都替伊丽莎白感到难为情。
“所以呢？”你慢吞吞地问。我们都很安静。“你是怎么理解的？”你把杯子重重地放在书桌的一沓纸上。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第一页是倒着放的，所以没法一眼看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大家都说说。”你好像已经不再期望能从我们嘴里听到什么靠谱的回答，于是伸手往后扒拉着一头棕色的头发，只剩下一绺卷发固执地贴着前额。
“盖伊，”你叫道，“看看你能不能为你的同伴们打开思路。”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会把盖伊选到我们当中来。论写作技巧，他是班上最差的一个，总喜欢拣一些艰深晦涩的词语转文造句。一年前，我和他断断续续上过几次床，不过“断”的时间要比“续”的时间长，做爱的体验固然不错，可相较于全情投入，他似乎更喜欢研究我的身体，然后评头论足一番。有一回他说跟我上床让他想起某种古怪的深海软体动物。这个人话太多，嘴太碎，听得我不胜其烦。
当盖伊就杰克逊的写作意图夸夸其谈的时候，我放下书开始认真思考轮到我时该如何发言。我一定要发表一些连你都不曾想到的精妙见解，让你不知不觉地从那张填充物外漏的天鹅绒扶手椅里坐直身子，忍不住拍案叫绝。可是，我的脑袋里空无一物，甚至连能和你辩上一辩的写作理论都想不起来。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盖伊说完了，一想到自己毫无准备，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这时，你伸长手臂，一直伸到脑袋后面，然后打了个哈欠。这真是一个无比悠长、无比响亮的哈欠，我们都不好意思盯着你看，纷纷转开头。你终于闭上了嘴，然后身体往前一探，用掌根按揉眼睛。等你把手拿开，眼白都已经被揉红了。我不知道前一晚你喝了多少酒，可是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
我忐忑不安地等着你叫我的名字，可是你甚至都没朝我这边转过身。
“是这样的，”你开口说道，“不仅你们中有些人，”这时，你把目光转向盖伊，后者皱了皱眉，“就连那些自诩为作家、思维方式异于常人的怪才，都认为成天关在阁楼里信笔涂鸦，至死方休，直到死后被文学界关注、认可、享尽哀荣，才是一个作家堪称完美的写作生涯。然而，这他妈的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如果没有人阅读，作品就等同于不存在，而不同的读者在一部小说、其中的一个章节、一行文字中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们中难道就没有人读过巴特或罗森布拉特吗？”我们赶紧拿起笔，飞快地记下这两个名字。“一本书只有在和读者产生互动时才是一件活物。你们觉得在所有时间断档或未及明说的地方就这样永远留白了吗？不，是读者用他们的想象把一切空白全部填满了。不过，是不是每一个读者都会按照你们的设想去填满这些空白？或者以相同的方式去填满呢？当然不是。我刚才问你们那些句子想说明什么，有什么作用，你们给我的回答都是你们认为杰克逊想要通过这些句子来表达什么，或者至少是杰克逊希望你们相信它们能起到什么作用，看，你们就是这样心甘情愿地被作者牵着鼻子走。”你扫了盖伊一眼。“可是你们当中谁也没有告诉我，这些文字对你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它们让你们、让读者的这里，”你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有什么感受。你们忽略了文学和阅读体验中最核心的东西。谁在乎杰克逊？谁在乎她是怎么想的？她已经作古了，无论是肉身还是精神。这本书，”你从伊丽莎白腿上一把抓起小说的复印本，往半空一撒，“以及其他所有书都是读者创造的。如果你们不明白这一点，不明白它对你们笔下的作品具有何等重要深远的意义，那么对写作这件事你们就连个屁都不懂，也不可能有所作为，所以还不如趁早放开手干别的去吧。”
我恍惚觉得自己再度置身于我父亲的公寓，耳边充斥着怒吼咆哮，他骂的是他的前妻，我的母亲。我瑟缩着，为身上流着母亲的血而羞愤自责。你重新往后一靠，伸直腿，弓起背，把双手枕在脑后，然后闭上了眼睛，那姿态就像某个周日午后在躺椅上休息一般闲散。你身上的羊毛开衫跟着手往上移到了牛仔裤皮带上方，露出了一截腰腹。我看得有些出神，你里面什么也没穿，我顺着往下看，发现你脚上居然没穿袜子。我们没来的时候你一定躺在沙发上睡觉，布赖恩总是第一个来上课，下午两点他敲响办公室门的时候你肯定还没醒。
“好了，”你闭着眼睛说，“就到这儿吧，走吧，你们可以走了。”
布赖恩坐在沙发上，边上是伊丽莎白，他清了清喉咙算是弄出点轻微的动静，可是剩下的三个都没动。
“走吧，现在就滚。”你说。我们又等了一会儿，你还是靠着没动，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我们开始收拾笔记、内页贴着标签的小说复印本、书包，还有钢笔和铅笔。我们每个人都留神观察你的反应，生怕你噌地跳起来大叫一声：“你们要去哪儿？课还没上完呢！”可是你依旧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靠在椅子里，而我们就像滑块拼图一样一个一个慢慢移动。我们不能同时站起来，只有当一个坐着，另一个才能从他前边绕过去，像伊丽莎白就得先紧贴着你的书桌往后坐，盖伊才能从她身前挤出去。我排在撤离队伍的最后面，就快挨到门口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先我一步消失在门后的走廊里。
“英格丽德！”你喊了一声，我被吓得几乎跳起来，赶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已经坐直了。“读一下这个。”你身子一斜，干脆利落地从书架下方抽出一本书，朝我扔过来。书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着转，我忙不迭把手里的书包一扔，伸手去接，就在书本快要砸到鼻子的前一刻，我啪的一声两手一合夹到了书。“看完后告诉我你的感想。”说完，你又回到了刚才的姿势，双臂枕着头，两腿往前伸着，眼睛闭了起来。然后，我就被遗忘了。
回来吧，吉尔。
你永远的
英格丽德
（信夹在雪莉·杰克逊所著、1962年出版的《我们一直住在城堡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