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理查德的莫里斯老爷车是那班渡轮上唯一一辆车。弗洛拉出发前，他对她进行了一番无比繁复的驾车指导，比如要打几下火才能让这位“老爷爷”发动起来，又比如它的离合器手感不太“利索”，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弗洛拉在车子摇晃的时候千万不能挂一挡，否则她怕是会被撞得磕掉一颗牙。弗洛拉不由得开始想象某颗犬齿被撞裂、从中间断成两半的样子。不过抛开实用性不说，小车子还是蛮可爱的，闻着有股塑料暖棚的味道，在弗洛拉的通感体系中，它所对应的是一种类似覆盆子的殷红色。
身穿黄色荧光油布雨衣的渡口工作人员挥手示意让她快点往前，然后告诉她因为天气恶劣，渡轮马上就要停运了。
“亲爱的，风实在太大了。”他说。
“可我姐姐待会儿也要从这儿过去。”弗洛拉把车窗摇开一条缝，大声对他说。其实她不记得刚才电话里娜恩有没有提过什么时候回家，也许她应该先开车去医院。
“今晚她是过不去了，怕是只能绕远道了。手刹拉上了吗？”
弗洛拉从车上下来。只需十分钟，渡轮就能驶过眼前窄窄的海湾到达对岸，那地方看上去形如一根弯曲的手指，她就在那里长大。她站在船头的护栏前，雨水斜斜地打在脸上，船的引擎在脚下颤抖着，哼哧哼哧地载着由缆索固定的车辆游过浅窄的水域。弗洛拉的五脏六腑跟着渡船一起颠簸起伏。今晚，对岸不见灯火，也许那些人都出海去了。她从来没有搭乘过末班船，而且还是船上仅有的一名乘客，她不由得想到妈妈是不是也曾站在船头穿越平奇湾。如果她们相遇了，还能否认出对方。渡轮在风浪中蹒跚前行。弗洛拉恍惚觉得船体发出的每一记哐当声都是固定车辆的缆索断裂的声响，她那辆小车随即挣脱束缚冲向奔流的浪潮。海浪咆哮着翻上滑行台，冲过停放车辆的甲板，然后从莫里斯老爷车的车窗缝里汩汩灌入。她幻想着自己攀着阶梯一直爬到最上面的观景平台，当船体开始倾斜时，她身不由己地倒向扶栏。船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直到导航台边最后一盏灯经历一番明明灭灭的垂死挣扎后被大海吞噬。黑沉沉的海浪把渡轮高高地托起，仿佛一座高山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等升至最高处时又被浪头重重抛下。渡轮舱室、各类管道以及人体肺部的空气纷纷逃逸，化作一串串气泡窜到水面，随即倏然不见了。渡船翻了个个儿，先是船头，然后是她、理查德的小车，还有所有身穿黄色外套的工作人员全部沉入海底。
*
船靠岸后，弗洛拉连着试了两三下才打上火，滑行台上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朝弗洛拉这边走了几步，弗洛拉暗自咒骂了一句，狠狠拉了一下阻气门拉钮，汽车原地抖了几下，终于开始往前挪了。渡口的收费亭没有亮灯，出口也已收起了路障，看来倒是捡了个便宜。车头灯的灯光相比刚发动时似乎暗了些，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势大力沉，像鼓点一样砸在单薄的车顶。雨势太猛，雨刮器还没来得及把上一拨水迹抹干净，另一拨又兜头兜脑地浇下来，弗洛拉只好贴近方向盘观察路况，借着外头微弱的光线隐约看到道路如同黑白电影一样往身后急退。她已经把空调都打足了，可是每隔几分钟还是要抬起手臂，拿衣袖擦一下挡风玻璃。
通往村庄的道路从一片自然保护区内横穿而过。盐碱湿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车辙印，溪谷地带遍布沼泽，而后攀升至沙埂丛生的海边和岩石林立的内陆。沙砾小径在长满滨草、石楠的原野上纵横交错。道路和大海之间的低洼地带有一片盐湖，小径先是绕过这片小海塘，而后又从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防风林边穿过。
浓重的夜色并没有让弗洛拉望而却步，因为她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处曲折，每一个弯道。她自己没有在这里开过车，不过她一直都是乘客，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坐在爸爸车子的后座上，长大后，就换到了姐姐身边的副驾驶座。妈妈失踪的时候，弗洛拉快十岁了，她不记得有没有和妈妈一起坐过车，不过想来肯定是有过的。她打开收音机，漫无目的地转换电台，可是没有声音，偶尔传来一两句人声，也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到车顶应该是在她经过艾格尔岩石的时候，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远远看去像一个拳击手的脑袋，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年，鼻子几乎已被风沙削平了。它就靠在右侧的山坡上，虽然车窗玻璃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任何细节。车子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加上车外雨势滂沱，所以一开始弗洛拉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可紧接着就有东西掉到了挡风玻璃上，然后哗啦一下被雨刮器扫走了。弗洛拉往后一靠，双手紧握方向盘，脚下死死踩住刹车。车子一下子从湿淋淋的路面滑到了另一边，电光火石间她逼迫自己做出选择：究竟是要让车子侧滑，还是要避开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鬼东西。又有什么掉了下来，这次落到了引擎盖上，接着像故意似的，啪的一下摔落在地。然后又是一个，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等到车子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一个后轮已经碰到了沙地边缘，另外三个还留在柏油路面上。路边的金雀花丛和山楂树树枝压着车窗，仿佛有人正挡着眼睛往里窥探。
弗洛拉往前伸着脑袋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挡风玻璃上一片迷蒙，她握着拳擦了擦玻璃。借着车头灯射出的短短光柱，她看到不时有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弹到地上。当一切归于平静，并且确定车顶上传来的只是雨水敲击的声响后，她跨过手刹，爬到副驾驶座上，然后打开车门。松林里狂风呼啸，大雨如注，不断冲刷着路面。她没有下车。这时，她看到脚边有一条鱼张着嘴躺在黝黑光滑的柏油路上。它大概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浑身上下闪着银蓝色的光。她伸出左脚，用足尖把那东西挑起来翻了个身，虽然在雨里，她还是能看见鱼的另一面已被摔得面目全非。弗洛拉伸平手掌抵在眉头，顺着车头灯微弱的灯柱往前看去。路上躺着成百上千条鱼，只有一小部分一息尚存，徒劳地翻滚扑腾，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它们应该是还没成年的马鲛鱼。大风把车门往外边推，弗洛拉用力拉上门，爬回到驾驶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前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往前开。她闭上眼睛，转动点火装置。引擎哐当一声响，然后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她又试了一次，这回车子像个老头似的爆发出一长串拖泥带水的咳嗽，其中好像还夹带着一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浓痰。她拉了一下阻气门拉钮，虽然理查德曾经反复叮嘱过引擎还热的时候不能这么做。可是这一回汽车像是铁了心似的趴在原地，拒绝挪窝，在试到第四次的时候连车头灯索性都熄灭了，留下弗洛拉独自坐在一片黑暗中。
她忍不住往回看了看，没准渡口的人搞错了，天气其实没有像他们说得那么糟，没准她能赶在他们停运前把车开回去。然而，她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重新转了下点火装置，不过听动静，引擎已经奄奄一息了。她从后座上拽来背包和箱子，拖着它们跨出车门。
理查德的莫里斯老爷车是那班渡轮上唯一一辆车。弗洛拉出发前，他对她进行了一番无比繁复的驾车指导，比如要打几下火才能让这位“老爷爷”发动起来，又比如它的离合器手感不太“利索”，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弗洛拉在车子摇晃的时候千万不能挂一挡，否则她怕是会被撞得磕掉一颗牙。弗洛拉不由得开始想象某颗犬齿被撞裂、从中间断成两半的样子。不过抛开实用性不说，小车子还是蛮可爱的，闻着有股塑料暖棚的味道，在弗洛拉的通感体系中，它所对应的是一种类似覆盆子的殷红色。
身穿黄色荧光油布雨衣的渡口工作人员挥手示意让她快点往前，然后告诉她因为天气恶劣，渡轮马上就要停运了。
“亲爱的，风实在太大了。”他说。
“可我姐姐待会儿也要从这儿过去。”弗洛拉把车窗摇开一条缝，大声对他说。其实她不记得刚才电话里娜恩有没有提过什么时候回家，也许她应该先开车去医院。
“今晚她是过不去了，怕是只能绕远道了。手刹拉上了吗？”
弗洛拉从车上下来。只需十分钟，渡轮就能驶过眼前窄窄的海湾到达对岸，那地方看上去形如一根弯曲的手指，她就在那里长大。她站在船头的护栏前，雨水斜斜地打在脸上，船的引擎在脚下颤抖着，哼哧哼哧地载着由缆索固定的车辆游过浅窄的水域。弗洛拉的五脏六腑跟着渡船一起颠簸起伏。今晚，对岸不见灯火，也许那些人都出海去了。她从来没有搭乘过末班船，而且还是船上仅有的一名乘客，她不由得想到妈妈是不是也曾站在船头穿越平奇湾。如果她们相遇了，还能否认出对方。渡轮在风浪中蹒跚前行。弗洛拉恍惚觉得船体发出的每一记哐当声都是固定车辆的缆索断裂的声响，她那辆小车随即挣脱束缚冲向奔流的浪潮。海浪咆哮着翻上滑行台，冲过停放车辆的甲板，然后从莫里斯老爷车的车窗缝里汩汩灌入。她幻想着自己攀着阶梯一直爬到最上面的观景平台，当船体开始倾斜时，她身不由己地倒向扶栏。船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直到导航台边最后一盏灯经历一番明明灭灭的垂死挣扎后被大海吞噬。黑沉沉的海浪把渡轮高高地托起，仿佛一座高山猝不及防地拔地而起，等升至最高处时又被浪头重重抛下。渡轮舱室、各类管道以及人体肺部的空气纷纷逃逸，化作一串串气泡窜到水面，随即倏然不见了。渡船翻了个个儿，先是船头，然后是她、理查德的小车，还有所有身穿黄色外套的工作人员全部沉入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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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后，弗洛拉连着试了两三下才打上火，滑行台上的工作人员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朝弗洛拉这边走了几步，弗洛拉暗自咒骂了一句，狠狠拉了一下阻气门拉钮，汽车原地抖了几下，终于开始往前挪了。渡口的收费亭没有亮灯，出口也已收起了路障，看来倒是捡了个便宜。车头灯的灯光相比刚发动时似乎暗了些，大雨倾盆，密集的雨点势大力沉，像鼓点一样砸在单薄的车顶。雨势太猛，雨刮器还没来得及把上一拨水迹抹干净，另一拨又兜头兜脑地浇下来，弗洛拉只好贴近方向盘观察路况，借着外头微弱的光线隐约看到道路如同黑白电影一样往身后急退。她已经把空调都打足了，可是每隔几分钟还是要抬起手臂，拿衣袖擦一下挡风玻璃。
通往村庄的道路从一片自然保护区内横穿而过。盐碱湿地上全是横七竖八的车辙印，溪谷地带遍布沼泽，而后攀升至沙埂丛生的海边和岩石林立的内陆。沙砾小径在长满滨草、石楠的原野上纵横交错。道路和大海之间的低洼地带有一片盐湖，小径先是绕过这片小海塘，而后又从一片片密密麻麻的防风林边穿过。
浓重的夜色并没有让弗洛拉望而却步，因为她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一处曲折，每一个弯道。她自己没有在这里开过车，不过她一直都是乘客，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坐在爸爸车子的后座上，长大后，就换到了姐姐身边的副驾驶座。妈妈失踪的时候，弗洛拉快十岁了，她不记得有没有和妈妈一起坐过车，不过想来肯定是有过的。她打开收音机，漫无目的地转换电台，可是没有声音，偶尔传来一两句人声，也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第一次感到有什么东西砸到车顶应该是在她经过艾格尔岩石的时候，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远远看去像一个拳击手的脑袋，风吹日晒了不知多少年，鼻子几乎已被风沙削平了。它就靠在右侧的山坡上，虽然车窗玻璃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任何细节。车子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加上车外雨势滂沱，所以一开始弗洛拉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可紧接着就有东西掉到了挡风玻璃上，然后哗啦一下被雨刮器扫走了。弗洛拉往后一靠，双手紧握方向盘，脚下死死踩住刹车。车子一下子从湿淋淋的路面滑到了另一边，电光火石间她逼迫自己做出选择：究竟是要让车子侧滑，还是要避开不知从哪儿掉下来的鬼东西。又有什么掉了下来，这次落到了引擎盖上，接着像故意似的，啪的一下摔落在地。然后又是一个，接二连三，没完没了。等到车子最后停下来的时候，一个后轮已经碰到了沙地边缘，另外三个还留在柏油路面上。路边的金雀花丛和山楂树树枝压着车窗，仿佛有人正挡着眼睛往里窥探。
弗洛拉往前伸着脑袋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挡风玻璃上一片迷蒙，她握着拳擦了擦玻璃。借着车头灯射出的短短光柱，她看到不时有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弹到地上。当一切归于平静，并且确定车顶上传来的只是雨水敲击的声响后，她跨过手刹，爬到副驾驶座上，然后打开车门。松林里狂风呼啸，大雨如注，不断冲刷着路面。她没有下车。这时，她看到脚边有一条鱼张着嘴躺在黝黑光滑的柏油路上。它大概有一个巴掌那么大，浑身上下闪着银蓝色的光。她伸出左脚，用足尖把那东西挑起来翻了个身，虽然在雨里，她还是能看见鱼的另一面已被摔得面目全非。弗洛拉伸平手掌抵在眉头，顺着车头灯微弱的灯柱往前看去。路上躺着成百上千条鱼，只有一小部分一息尚存，徒劳地翻滚扑腾，发出啪、啪、啪的声响。它们应该是还没成年的马鲛鱼。大风把车门往外边推，弗洛拉用力拉上门，爬回到驾驶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前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继续往前开。她闭上眼睛，转动点火装置。引擎哐当一声响，然后粗重地喘了两口气。她又试了一次，这回车子像个老头似的爆发出一长串拖泥带水的咳嗽，其中好像还夹带着一口上不来下不去的浓痰。她拉了一下阻气门拉钮，虽然理查德曾经反复叮嘱过引擎还热的时候不能这么做。可是这一回汽车像是铁了心似的趴在原地，拒绝挪窝，在试到第四次的时候连车头灯索性都熄灭了，留下弗洛拉独自坐在一片黑暗中。
她忍不住往回看了看，没准渡口的人搞错了，天气其实没有像他们说得那么糟，没准她能赶在他们停运前把车开回去。然而，她身后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黑暗。她又等了五分钟，然后重新转了下点火装置，不过听动静，引擎已经奄奄一息了。她从后座上拽来背包和箱子，拖着它们跨出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