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电话铃声把弗洛拉从酣睡中惊醒。理查德躺在她身边，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爬下床，迎向一屋子的阴暗寒冷。她跨过地上散乱的衣服、空瓶子和留着食物残渣的盘子，捡起一条旧桌布。之前她一直把它铺在沙发上用来遮盖前房客留下的斑斑油渍，现下她把它当成披风往身上一裹。铃声停了，弗洛拉叹了口气，就在那声叹息快要接近尾声时，铃声又骤然响了起来。她听了一会儿，而后在地上那堆衣服里好一顿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她的牛仔裤，手机就搁在裤子口袋里。来电显示上出现的是“娜恩”的名字。理查德咕哝着在床上翻了个身，弗洛拉拿着电话走进浴室。
“娜恩？”她拉了拉电灯线，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喂？弗洛拉吗？”
“哦，上帝，真对不起，”弗洛拉说，“应该昨天打给你的，生日快乐。”
“谢了，”娜恩说，“我打来不是为了这个。”她像是碰到了万分危急的事情，声音听上去惶恐不安，弗洛拉觉得心底深处那个原本捆得好好的怪物正在慢慢挣脱束缚。
“出什么事了？”她下意识地问，然后整个人蜷缩着在浴缸和台盆底座间的地毯上坐下来。旧桌布上绣着许多旋涡状的图案，在她膝上相互交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尾尾游弋的银蓝色小鱼。
“喂喂？”娜恩说，“我听不清，信号好像不太好。弗洛拉？你听得见吗？”娜恩的嗓门大得让人受不了。“爸爸出事了。”她叫道。
“爸爸？”弗洛拉喃喃地说，她的脑袋里飞速地转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你别急，不算太严重，不过……”
“什么事？”
“是事故。”
“事故？什么事故？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娜恩说。
弗洛拉站起来，跨进浴缸，打开了地下室的窗。外边很黑，黑得让人疑窦丛生。一阵风吹进屋里，弗洛拉看到头顶树影婆娑，草木摇曳。“没有危险吧？”
“应该还好，”娜恩的声音依旧大得惊人，“爸爸从哈德利的步道上摔下来，弄破了几处皮，身上还有擦伤，大概有脑震荡，扭伤了手腕。总之，不算太严重……”
“不算太严重——你确定？要我现在过来吗？”
“……说不好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娜恩继续说。
“自己跳下去的？”
“不，先不用过来。”
“从步道上？”
“弗洛拉，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
“那就快点告诉我！”
“你是不是喝醉了？”
“当然没有。”话虽这么说，但弗洛拉知道自己确实宿醉未消。
“那该不是抽大烟了吧？你是不是抽糊涂了？”
弗洛拉突然没由来地笑出了声。“娜恩，现在没人说抽大烟了，拜托，那叫吸毒。”
“这么说，你真吸毒了？”
“别扯了，我一直在睡觉，”弗洛拉说，“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刚起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现在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娜恩的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
“晚上？”弗洛拉说，“难道不是早上吗？”
娜恩在电话那头啧啧有声，弗洛拉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她脸上那副“让我说你什么好”的表情。
“我整晚都没睡。”弗洛拉说。她当然不会告诉娜恩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和理查德待在床上，其间她曾穿上牛仔裤，套上外衣，跑到斯托克布里奇路上的商店买了几瓶酒、一大块切达干酪、切片白面包、甜豆和巧克力。理查德说他去买，不过弗洛拉需要十来分钟的时间出去透透气。回来地下室后，她把购物袋往地上一扔，脱掉牛仔裤，一气呵成地重新钻回被子底下。
“没睡？那在干吗？”娜恩说，“哦，弗洛拉，该不是论文没写只好开夜车了？”
“你现在在医院吗？我能不能和爸爸说话？”
“他睡着了。弗洛拉，还有些事，”她姐姐擤了擤鼻涕，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像是在擦鼻子，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说他在哈德利的书店外面看到了妈妈，她穿着他的旧大衣，就是你总喜欢披在身上装模作样的那件大衣，然后他就一路跟着她走到防浪堤的大卵石附近。”
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它像一股巨浪从她体内冲向四肢，到达指尖，直抵大脑。“妈妈？在哈德利？”突然，她的鼻端闻到了椰子的清香，仿佛是从荆棘丛和即将凋谢的金雀花丛中散发出来的清爽甜蜜的芬芳。不知何故，这种味道总会让她联想起蜂蜜那金黄诱人的色泽。
“其实他没有看见，”娜恩说，“他只是觉得他看见了。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也没准是脑震荡的缘故。”
“没错。”弗洛拉低声说。风把雨送进屋来，她往里缩了缩，靠在窗口确保信号畅通。
“弗洛拉，你还在听吗？”娜恩的声音差点没直接喊进她耳朵里去。
“我在听，”她说，“我马上去医院，等我收拾好就去赶下一班火车。”
“不，不要过来。爸爸在睡觉，我本来还打算今晚就接他出院，不过现在太晚了，等明天早上精神健康治疗小组的人来看过他再说。”
“精神健康治疗小组？爸爸的精神有什么问题？”
“别急，弗洛拉，”娜恩说，“他们不过是在排查而已，说不定只是尿路感染。明天再来吧，我在家等你，我们能一起说说话。”游泳更衣室——家。姐妹俩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叫，虽然现在她们谁也不住在那里了。
“我想见他。”
“会见着的，早上就能见着了。你得看好去渡轮码头的公交车时刻表，别像上次那样又被堵在路上。”
弗洛拉都快忘了她姐姐有个极为讨人厌的习惯——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别人的糗事拿出来说道一番。
挂断电话后，弗洛拉把手机放在台盆边开始刷牙，就在她准备转身出去时，手不小心带了一下，只听“扑通”一声，手机掉进了马桶。
*
主卧里亮着灯，厨房、卧室、客厅里也一样灯火通明。肯定是理查德刚才起床时打开的，不过现在他又回到床上，闭着眼睛裹在被子里头。地上的脏盘子已经堆放在桌上，吃剩下的食物也倒进了垃圾桶。她在食品柜里找到一个带着咖喱饭香味的盒子，把刚从马桶里捞出来的手机扔了进去。她在沙发上坐下，试图想象爸爸正伤痕累累、一身青紫地躺在病床上，然而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他清瘦结实的身体、褐色的脸庞、和她一同大步流星地走在荒野上的矫健身姿，还有给她看他找到另一本旧书时得意扬扬的表情。她又幻想妈妈正在哈德利的大街小巷漫步，或是坐在某家商店、酒吧、咖啡馆的窗边。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而蛰伏在她胸口的那个怪物开始不停地翻滚、挣扎。然后，她意识到妈妈不可能出现在她刚才设想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妈妈真的还在，那么她一定在家里等着他们。
弗洛拉看着理查德的睡容。主卧里听不到外头的风雨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直直地打在他脸上，他没戴眼镜，看上去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倒也不是显得年纪小，而是五官有些模糊寡淡，像是没长开的样子。她跪在床边，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着找箱子。
“谁来的电话？”理查德睁开眼睛问。
“没谁。”弗洛拉摸到了一个手柄似的东西，于是用力往外拽。
“你身上怎么穿着这个？这不是块桌布吗？你肯定冻坏了，来，快到床上来。”他掀开羽绒被露出赤裸的身体。
“哦，”她说，“我都忘了还披着它。”
“这是什么！”他伸长脖子盯着自己的身体看，然后空着的那只手伸到床头柜下面的置物架上摸了摸，找到了他的眼镜，戴上后故作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从胸毛底下一直到肚脐处居然画着一幅解剖图——肋骨、胸骨、锁骨、盆骨，还有弯弯曲曲的大肠小肠，而且还是用那种不易褪色的黑色签字笔画的。“你快点给我回来，”他探身把她往自己身上拉，“你还没给我画上手和脚呢，这让我怎么回去工作？”他笑着说。
“你知道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吗？”弗洛拉问，她又使劲拽了一下手柄，不料箱子没拉出来，人却一屁股往后坐在了地毯上。
“九点半？早上九点半？”理查德甩开被子。
“不是早上，是该死的晚上九点半。”弗洛拉说。
理查德又把手伸到床头柜下面的架子上，这次取来的是插着充电器的手机。弗洛拉的心头闪过一丝怨气：他不仅记得给手机充电，而且还十分有心地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保险的地方。
他长长地吹了一记口哨。“九点半，说不定已经是第二天九点半了，我们错过了礼拜六这一整天。肯定有一堆活儿等着我。”
弗洛拉终于放弃了那口箱子，她跑到衣柜那儿，把放内衣的抽屉整个拉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他坐直了看着她。
“刚才是娜恩打来的电话。”弗洛拉说。
“你奶奶？”
“不是奶奶，是南妮特，我的姊妹。”
“我都不知道你有姊妹，那个娜恩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姐姐，比我大五岁半。”弗洛拉说。她把一抽屉文胸、短裤倒在地板上，又回到衣柜那儿翻她的牛仔裤和上衣。
“她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我得回趟家。”
“现在？我是说，马上？”
“对，就现在。”说着她又把一堆衣物倒在文胸、短裤上，“立即，马上。我爸爸住院了，你最好起来帮我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
“你爸爸？”理查德说。
“对，吉尔，我爸爸。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就跟着重复一遍？”弗洛拉站在那里，两手搭在臀部。理查德爬起来，找到自己的短裤和牛仔裤后迅速穿上，弯下腰拉出了箱子，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她打包。箱子是妈妈的，蓝色，带着圆角。弗洛拉转过头不去看他，可是她能感觉到理查德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等等，”他说，“吉尔？你爸爸叫吉尔？你说过你姓科尔曼是吧？”
弗洛拉叹了口气。她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她姓什么。不到两个礼拜，理查德就搞清楚了这件事，这还算慢的，之前有一个男孩居然只在和她睡了一觉后就发现了她爸爸是谁，之后她再也没接过他的电话。
“是那个吉尔·科尔曼？”理查德问，“那个写了《浪荡子》的吉尔·科尔曼？”她不用转身都能猜到他脸上是怎样一副惊愕的表情，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提醒自己，千万别再和书店店员睡觉的原因。
“就是他。”弗洛拉一边说，一边在衣服上面放素描本和一盒炭笔。
“我的上帝！吉尔·科尔曼竟然是你爸爸，太不可思议了！我没想到他还健在。自打那本书后，他就再也没写过新书了，对吧？”
“承蒙抬举，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在说《我的秘密城堡》呢！”弗洛拉开了个玩笑准备糊弄过去。她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想把它锁起来，她看了看理查德，很明显他在思索着什么：除了那本书外，吉尔·科尔曼身上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令人念念不忘的事情。他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快点收拾好，然后马上离开这里，从此和理查德一刀两断。箱子终于关上了。
“等等。”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指着空气，好像弗洛拉干扰了他思考似的。“等一下，我知道那个故事。”
“那不是故事，理查德，那是我的家事。”
“哦，当然，对不起。”他还在那里搜肠刮肚地回忆，弗洛拉转身把桌布扔在脚边。她重新打开箱子，从里面拉出一条干净的短裤穿上，又找出她的牛仔裤，撑开裤裆闻了闻，然后把脚伸进裤管里。她没有看理查德，因为她无法忍受他脸上那种发现了蛛丝马迹的兴奋之情。
弗洛拉捡起文胸，背过手想系上搭扣，可是没对准，又试了一次，这时她听到理查德发出一声短促而尴尬的“哦”。扣好文胸后，她蹲在床边，捡起扔在地上的t恤挣扎着套进去。理查德靠过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她画的肩关节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弯折了一下。她听到他说：“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弗洛拉故作轻松地说，“也许她并没有死。”
“可是，”理查德说，“我知道她——”
“那些报纸，”弗洛拉打断他，“都搞错了。”
“淹死了……在很久以前。”理查德还是把话说完了。
“我……”弗洛拉坚持道，“她只是失踪了，就是这样。”她又闻到了那股椰子的清香，看到了蜂蜜的金棕色，而她的妈妈在阳光中转过身。“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十一年了。可是她现在回来了，爸爸看到了她，就在哈德利。”弗洛拉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什么？”理查德依旧抓着她的手腕。
“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得回家去，他需要我。”她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来。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理查德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多少会对她另眼相看。男人们似乎都觉得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父母，弗洛拉对此深恶痛绝。
“我开车送你。”他的手从她的手腕滑到了手指，而后握住了它们。“你爸爸住在哈德利？”
“对，就在那附近。我坐最后一班火车去，没事的。你也回去吧。”她已经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都和平时不一样了，很明显，这是一种在发现她是谁的女儿之后才有的转变。
“火车什么时候开？”理查德站起来，拿上手机。
“大概十点吧。”
“那只有十五分钟了，你肯定赶不上的。开我的车去，弗洛拉。”
电话铃声把弗洛拉从酣睡中惊醒。理查德躺在她身边，脑袋埋在枕头下面，她从他身上翻过去爬下床，迎向一屋子的阴暗寒冷。她跨过地上散乱的衣服、空瓶子和留着食物残渣的盘子，捡起一条旧桌布。之前她一直把它铺在沙发上用来遮盖前房客留下的斑斑油渍，现下她把它当成披风往身上一裹。铃声停了，弗洛拉叹了口气，就在那声叹息快要接近尾声时，铃声又骤然响了起来。她听了一会儿，而后在地上那堆衣服里好一顿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她的牛仔裤，手机就搁在裤子口袋里。来电显示上出现的是“娜恩”的名字。理查德咕哝着在床上翻了个身，弗洛拉拿着电话走进浴室。
“娜恩？”她拉了拉电灯线，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她眯起了眼睛。
“喂？弗洛拉吗？”
“哦，上帝，真对不起，”弗洛拉说，“应该昨天打给你的，生日快乐。”
“谢了，”娜恩说，“我打来不是为了这个。”她像是碰到了万分危急的事情，声音听上去惶恐不安，弗洛拉觉得心底深处那个原本捆得好好的怪物正在慢慢挣脱束缚。
“出什么事了？”她下意识地问，然后整个人蜷缩着在浴缸和台盆底座间的地毯上坐下来。旧桌布上绣着许多旋涡状的图案，在她膝上相互交叠在一起，变成了一尾尾游弋的银蓝色小鱼。
“喂喂？”娜恩说，“我听不清，信号好像不太好。弗洛拉？你听得见吗？”娜恩的嗓门大得让人受不了。“爸爸出事了。”她叫道。
“爸爸？”弗洛拉喃喃地说，她的脑袋里飞速地转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
“你别急，不算太严重，不过……”
“什么事？”
“是事故。”
“事故？什么事故？什么时候？”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娜恩说。
弗洛拉站起来，跨进浴缸，打开了地下室的窗。外边很黑，黑得让人疑窦丛生。一阵风吹进屋里，弗洛拉看到头顶树影婆娑，草木摇曳。“没有危险吧？”
“应该还好，”娜恩的声音依旧大得惊人，“爸爸从哈德利的步道上摔下来，弄破了几处皮，身上还有擦伤，大概有脑震荡，扭伤了手腕。总之，不算太严重……”
“不算太严重——你确定？要我现在过来吗？”
“……说不好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娜恩继续说。
“自己跳下去的？”
“不，先不用过来。”
“从步道上？”
“弗洛拉，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重复一句？”
“那就快点告诉我！”
“你是不是喝醉了？”
“当然没有。”话虽这么说，但弗洛拉知道自己确实宿醉未消。
“那该不是抽大烟了吧？你是不是抽糊涂了？”
弗洛拉突然没由来地笑出了声。“娜恩，现在没人说抽大烟了，拜托，那叫吸毒。”
“这么说，你真吸毒了？”
“别扯了，我一直在睡觉，”弗洛拉说，“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刚起来？看在上帝的分儿上，现在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娜恩的声音里充满了火药味。
“晚上？”弗洛拉说，“难道不是早上吗？”
娜恩在电话那头啧啧有声，弗洛拉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出她脸上那副“让我说你什么好”的表情。
“我整晚都没睡。”弗洛拉说。她当然不会告诉娜恩过去的两天里她一直和理查德待在床上，其间她曾穿上牛仔裤，套上外衣，跑到斯托克布里奇路上的商店买了几瓶酒、一大块切达干酪、切片白面包、甜豆和巧克力。理查德说他去买，不过弗洛拉需要十来分钟的时间出去透透气。回来地下室后，她把购物袋往地上一扔，脱掉牛仔裤，一气呵成地重新钻回被子底下。
“没睡？那在干吗？”娜恩说，“哦，弗洛拉，该不是论文没写只好开夜车了？”
“你现在在医院吗？我能不能和爸爸说话？”
“他睡着了。弗洛拉，还有些事，”她姐姐擤了擤鼻涕，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听着像是在擦鼻子，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他说他在哈德利的书店外面看到了妈妈，她穿着他的旧大衣，就是你总喜欢披在身上装模作样的那件大衣，然后他就一路跟着她走到防浪堤的大卵石附近。”
肾上腺素急剧上升，它像一股巨浪从她体内冲向四肢，到达指尖，直抵大脑。“妈妈？在哈德利？”突然，她的鼻端闻到了椰子的清香，仿佛是从荆棘丛和即将凋谢的金雀花丛中散发出来的清爽甜蜜的芬芳。不知何故，这种味道总会让她联想起蜂蜜那金黄诱人的色泽。
“其实他没有看见，”娜恩说，“他只是觉得他看见了。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也没准是脑震荡的缘故。”
“没错。”弗洛拉低声说。风把雨送进屋来，她往里缩了缩，靠在窗口确保信号畅通。
“弗洛拉，你还在听吗？”娜恩的声音差点没直接喊进她耳朵里去。
“我在听，”她说，“我马上去医院，等我收拾好就去赶下一班火车。”
“不，不要过来。爸爸在睡觉，我本来还打算今晚就接他出院，不过现在太晚了，等明天早上精神健康治疗小组的人来看过他再说。”
“精神健康治疗小组？爸爸的精神有什么问题？”
“别急，弗洛拉，”娜恩说，“他们不过是在排查而已，说不定只是尿路感染。明天再来吧，我在家等你，我们能一起说说话。”游泳更衣室——家。姐妹俩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叫，虽然现在她们谁也不住在那里了。
“我想见他。”
“会见着的，早上就能见着了。你得看好去渡轮码头的公交车时刻表，别像上次那样又被堵在路上。”
弗洛拉都快忘了她姐姐有个极为讨人厌的习惯——只要一有机会就把别人的糗事拿出来说道一番。
挂断电话后，弗洛拉把手机放在台盆边开始刷牙，就在她准备转身出去时，手不小心带了一下，只听“扑通”一声，手机掉进了马桶。
*
主卧里亮着灯，厨房、卧室、客厅里也一样灯火通明。肯定是理查德刚才起床时打开的，不过现在他又回到床上，闭着眼睛裹在被子里头。地上的脏盘子已经堆放在桌上，吃剩下的食物也倒进了垃圾桶。她在食品柜里找到一个带着咖喱饭香味的盒子，把刚从马桶里捞出来的手机扔了进去。她在沙发上坐下，试图想象爸爸正伤痕累累、一身青紫地躺在病床上，然而浮现在眼前的却是他清瘦结实的身体、褐色的脸庞、和她一同大步流星地走在荒野上的矫健身姿，还有给她看他找到另一本旧书时得意扬扬的表情。她又幻想妈妈正在哈德利的大街小巷漫步，或是坐在某家商店、酒吧、咖啡馆的窗边。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而蛰伏在她胸口的那个怪物开始不停地翻滚、挣扎。然后，她意识到妈妈不可能出现在她刚才设想的任何一个地方，如果妈妈真的还在，那么她一定在家里等着他们。
弗洛拉看着理查德的睡容。主卧里听不到外头的风雨声，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直直地打在他脸上，他没戴眼镜，看上去和平日里不太一样，倒也不是显得年纪小，而是五官有些模糊寡淡，像是没长开的样子。她跪在床边，把手伸到床底下摸索着找箱子。
“谁来的电话？”理查德睁开眼睛问。
“没谁。”弗洛拉摸到了一个手柄似的东西，于是用力往外拽。
“你身上怎么穿着这个？这不是块桌布吗？你肯定冻坏了，来，快到床上来。”他掀开羽绒被露出赤裸的身体。
“哦，”她说，“我都忘了还披着它。”
“这是什么！”他伸长脖子盯着自己的身体看，然后空着的那只手伸到床头柜下面的置物架上摸了摸，找到了他的眼镜，戴上后故作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从胸毛底下一直到肚脐处居然画着一幅解剖图——肋骨、胸骨、锁骨、盆骨，还有弯弯曲曲的大肠小肠，而且还是用那种不易褪色的黑色签字笔画的。“你快点给我回来，”他探身把她往自己身上拉，“你还没给我画上手和脚呢，这让我怎么回去工作？”他笑着说。
“你知道现在已经九点半了吗？”弗洛拉问，她又使劲拽了一下手柄，不料箱子没拉出来，人却一屁股往后坐在了地毯上。
“九点半？早上九点半？”理查德甩开被子。
“不是早上，是该死的晚上九点半。”弗洛拉说。
理查德又把手伸到床头柜下面的架子上，这次取来的是插着充电器的手机。弗洛拉的心头闪过一丝怨气：他不仅记得给手机充电，而且还十分有心地把它放在了一个安全保险的地方。
他长长地吹了一记口哨。“九点半，说不定已经是第二天九点半了，我们错过了礼拜六这一整天。肯定有一堆活儿等着我。”
弗洛拉终于放弃了那口箱子，她跑到衣柜那儿，把放内衣的抽屉整个拉了出来。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他坐直了看着她。
“刚才是娜恩打来的电话。”弗洛拉说。
“你奶奶？”
“不是奶奶，是南妮特，我的姊妹。”
“我都不知道你有姊妹，那个娜恩是你姐姐还是妹妹？”
“姐姐，比我大五岁半。”弗洛拉说。她把一抽屉文胸、短裤倒在地板上，又回到衣柜那儿翻她的牛仔裤和上衣。
“她在电话里说什么了？”
“我得回趟家。”
“现在？我是说，马上？”
“对，就现在。”说着她又把一堆衣物倒在文胸、短裤上，“立即，马上。我爸爸住院了，你最好起来帮我把床底下的箱子拖出来。”
“你爸爸？”理查德说。
“对，吉尔，我爸爸。能不能不要我说一句你就跟着重复一遍？”弗洛拉站在那里，两手搭在臀部。理查德爬起来，找到自己的短裤和牛仔裤后迅速穿上，弯下腰拉出了箱子，然后坐在床边看着她打包。箱子是妈妈的，蓝色，带着圆角。弗洛拉转过头不去看他，可是她能感觉到理查德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
“等等，”他说，“吉尔？你爸爸叫吉尔？你说过你姓科尔曼是吧？”
弗洛拉叹了口气。她没想到他居然记得她姓什么。不到两个礼拜，理查德就搞清楚了这件事，这还算慢的，之前有一个男孩居然只在和她睡了一觉后就发现了她爸爸是谁，之后她再也没接过他的电话。
“是那个吉尔·科尔曼？”理查德问，“那个写了《浪荡子》的吉尔·科尔曼？”她不用转身都能猜到他脸上是怎样一副惊愕的表情，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提醒自己，千万别再和书店店员睡觉的原因。
“就是他。”弗洛拉一边说，一边在衣服上面放素描本和一盒炭笔。
“我的上帝！吉尔·科尔曼竟然是你爸爸，太不可思议了！我没想到他还健在。自打那本书后，他就再也没写过新书了，对吧？”
“承蒙抬举，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你在说《我的秘密城堡》呢！”弗洛拉开了个玩笑准备糊弄过去。她一屁股坐到箱子上想把它锁起来，她看了看理查德，很明显他在思索着什么：除了那本书外，吉尔·科尔曼身上一定还发生过什么令人念念不忘的事情。他很快就会想起来的，快点收拾好，然后马上离开这里，从此和理查德一刀两断。箱子终于关上了。
“等等。”他猛地站起来，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指着空气，好像弗洛拉干扰了他思考似的。“等一下，我知道那个故事。”
“那不是故事，理查德，那是我的家事。”
“哦，当然，对不起。”他还在那里搜肠刮肚地回忆，弗洛拉转身把桌布扔在脚边。她重新打开箱子，从里面拉出一条干净的短裤穿上，又找出她的牛仔裤，撑开裤裆闻了闻，然后把脚伸进裤管里。她没有看理查德，因为她无法忍受他脸上那种发现了蛛丝马迹的兴奋之情。
弗洛拉捡起文胸，背过手想系上搭扣，可是没对准，又试了一次，这时她听到理查德发出一声短促而尴尬的“哦”。扣好文胸后，她蹲在床边，捡起扔在地上的t恤挣扎着套进去。理查德靠过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腕，她画的肩关节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弯折了一下。她听到他说：“你妈妈的事，我很难过。”
“没有什么好难过的，”弗洛拉故作轻松地说，“也许她并没有死。”
“可是，”理查德说，“我知道她——”
“那些报纸，”弗洛拉打断他，“都搞错了。”
“淹死了……在很久以前。”理查德还是把话说完了。
“我……”弗洛拉坚持道，“她只是失踪了，就是这样。”她又闻到了那股椰子的清香，看到了蜂蜜的金棕色，而她的妈妈在阳光中转过身。“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十一年了。可是她现在回来了，爸爸看到了她，就在哈德利。”弗洛拉无法掩饰内心的激动。
“什么？”理查德依旧抓着她的手腕。
“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所以我得回家去，他需要我。”她在他身边的地板上坐下来。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见理查德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她是谁，多少会对她另眼相看。男人们似乎都觉得她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她的父母，弗洛拉对此深恶痛绝。
“我开车送你。”他的手从她的手腕滑到了手指，而后握住了它们。“你爸爸住在哈德利？”
“对，就在那附近。我坐最后一班火车去，没事的。你也回去吧。”她已经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都和平时不一样了，很明显，这是一种在发现她是谁的女儿之后才有的转变。
“火车什么时候开？”理查德站起来，拿上手机。
“大概十点吧。”
“那只有十五分钟了，你肯定赶不上的。开我的车去，弗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