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上千位宾朋，有些是从迈阿密海滩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道而来。七部流动餐饮车和一部瑞典沃尔沃卡车，装满了食物和葡萄酒。礼品、供品和赃物，堆积如巴拉诺夫山。斋戒和祷告持续了整整三天。犹太乐师家族穆兹坎特全体出动，人数多得可以组成半个交响乐团。鲁达舍夫斯基家庭成员也是一个不拉出席，连曾祖父也来了，他喝至半酣后，开始拿着古董纳甘左轮手枪对空射击。婚礼日前一周，诉求者开始排队，从大厅排到门廊，从门外排到街角，最后一路沿着林戈布鲁姆大道排出去两个街区，希望得到新郎国王的祝福。他们一天到晚喧闹声不停，有如正要起义的暴民。
婚礼前一小时，期待见他一面的人群仍未散去，街上到处都是帽子和泛着光泽的雨伞。都这个时候了，他是不可能出来见他们，倾听他们的诉求和悲惨故事的，不过谁知道呢？孟德尔天生就不按常理出牌。
女仆走进来时，施皮尔曼夫人正从窗帘后面窥视诉求者。女仆说孟德尔不见了，另外有两位女士想要见她。她的卧室可以俯瞰到侧院，那儿有许多顶被雨水淋得泛出光泽的帽子和雨伞。犹太人摩肩接踵，浑身湿透，眼睛里全是想瞟孟德尔一眼的渴望。
婚礼日，葬礼日。
“他人不见了。”她说，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一股无力又满足的感觉在她心里交织着，让她如坠梦境。“去哪儿了？”虽然这么问毫无意义，但她此时能说的唯有这一句。
“没人知道，夫人，昨天晚上他人就不见了。”
“昨天晚上。”
“今天早上。”
她昨晚主持了为施塔肯泽拉比之女举办的婚前晚宴。看起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新娘才艺超群，美丽动人，热情如火，这是她的女儿们所缺乏的，她知道这也是她儿子欣赏的特质。当然，施皮尔曼夫人也很清楚，这个完美的新娘并不适合她儿子。在女仆前来报告孟德尔自昨夜起消失不见之前很久，施皮尔曼夫人便已明白：她就是再有才艺，再美丽，再热情，也不适合她儿子。但在神赐佑的姻缘与彩棚下的现实之间，在法令与遵守、天堂与凡尘、丈夫与妻子、以色列地与犹太人之间，凡事总有缺陷，不是吗？他们将这个缺陷称之为“世界”，唯有弥赛亚的到来，裂口才会弥合，所有差异、分离和距离才会消失不见。在此之前，感谢神，火花——明亮的火花将会穿梭在沟壑的两边，那些跨越了两个电极的火花，尽管稍纵即逝，我们也必须心存感激。
要是孟德尔在与施塔肯泽拉比之女订婚之前来询问她的意见，她就会这么告诫他。
“您丈夫非常愤怒。”名叫贝蒂的女仆说。和其他女仆一样，她也是菲律宾人。
“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夫人，所以我才知道他很愤怒。他派许多人找，找遍了所有地方，还打电话给市长。”
施皮尔曼夫人从窗边转过身来，“婚礼不得不取消”这句话像癌细胞一样在她腹部扩散。贝蒂将一张张面巾纸从土耳其地毯上捡起。
“你说的女士人呢？”施皮尔曼夫人说，“两位女士是谁？她们是维波夫派的人吗？”
“其中一位可能是，另一位不是。她们只说想和您聊聊。”
“她们在哪儿？”
“楼下您的办公室，其中一个一身黑，戴面纱，看上去像是丈夫刚死。”
什么时候开始有无路可逃或病入膏肓的人来找孟德尔的，施皮尔曼夫人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从家中女仆口中听到了什么，然后他们开始秘密登门，从后门进出。他们家有个名叫雷梅迪奥斯的女仆，少女时代在菲律宾宿雾岛因为手术操作不当导致不孕。孟德尔拿了他为妹妹用毛毡和晒衣夹做的娃娃，用蜡笔写下祝福，然后用针把祝福钉在娃娃的木腿间，放进雷梅迪奥斯的口袋。十个月后，雷梅迪奥斯产下一名男婴；他们家的司机多夫-伯尔·格斯基，秘密欠下一位俄国钢琴师一万美元，结果孟德尔主动递给他一张五美元纸币，说希望能帮上点忙。两天后，格斯基收到圣路易斯市一位律师的来信，信中说有位他从未听说过的叔叔留给他五十万美元遗产。到孟德尔十三岁受成年礼时，每一天，生病的、垂死的、孤苦的，还有生下孽子的，不分昼夜地登门哭泣祈求，让施皮尔曼家再也难以忍受。于是施皮尔曼夫人出手干预，替他定下接见诉求者的时间和条件，尽管这孩子有天份，有取之不竭的天分。
“我没时间见她们。”施皮尔曼夫人坐在窄床上说，白色棉线床单和枕头是她在孟德尔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纺的，“你带来的那些女士。”偶尔，这些带着诉求前来的女人要是找不到孟德尔，就会转而来找她，来找拉比的妻子，而她也会尽可能地给予她们祝福，并分给她们一点小钱。“我还得更衣，离婚礼开始只剩下一小时了，贝蒂，一小时！他们会找到他的。”
从她第一次看清真正的他时，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儿子背叛她的这一天。背叛，对一位母亲来说是多么恐怖的字眼，它意味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即将暴露在一群凶猛飞禽的视野中，只能依靠自己的翅膀来逃离危险。之后便是飞翔。当然了，离巢飞翔。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早就看出了端倪，早在他自己认识到之前。从他婴儿时的柔软颈项处闻到，从少年时膝盖上长出的密码般的绒毛结节中读到，从被人称赞时垂下双眼的那一点女孩子气里看到。等他再长大一点，当鲁达舍夫斯基家的某个保镖或他的某个表兄弟走进屋里时，他总是坐立不安，舌头打结，强压心中那股往上蹭蹭直窜的小火苗，虽然他极力隐藏，但还是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从媒约到婚约，再到筹划婚礼，她一直在审视孟德尔，想看出他的忧惧或不愿，但他始终忠实于自己的责任和她的安排。当然，他有时也会讽刺挖苦，甚至出言不敬，嘲笑她深信神会像老妇女一样，为尚未降生的灵魂指腹为婚。有一次，他意外地抓起妹妹留在客厅的白色薄纱盖在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模仿起他的未婚妻奚落自己身材缺点时的模样。每个人都笑了，但施皮尔曼夫人心里却仿佛有只小鸟在恐惧地挥舞翅膀。不过，除了那一次出格的举动外，他表现得如往常一样，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六百一十三条戒律、《摩西五经》、《塔木德》、他的父母和将他视为救星的信众。所以毫无疑问，即使还剩最后一小时，孟德尔也一定会被找到。
她提上长袜，穿好礼服，拉直衬衣，戴上专为婚礼定制的、价值三千美元的假发。这头假发真是件杰作，灰金色里夹着一点鲜红和金黄，几根粗发辫盘在头上，和她年轻时的发式一模一样。当她戴好闪亮如金币般的假发后，她终于开始慌神了。
冷杉木桌上有台没有拨号盘的黑色电话机，只要她拿起话筒，她丈夫办公室里一台一样的电话就会叮铃铃地响起。她在这座大宅里住了十年，只拿起过三次话筒，一次出于痛苦，两次出于愤怒。电话上方挂着幅裱框照片，是她身为第八任维波夫派拉比的祖父、她祖母和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她母亲的合照。三人站在纸板做的柳树下，油漆画的小溪边。时光的灰烬闪着亮光，盖在照片里已经故去的人物身上，却怎么也盖不住他们身上的那袭黑色和她祖父那如云朵般梦幻的大胡子。她母亲的哥哥没有出现在照片中。他的名字如同诅咒，绝对不能提起。不过虽然他的叛教行为臭名昭著，她却并不知情。她只知道舅舅某天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叫《神秘岛》的书，然后他就消失了，直到有人在华沙街头看到他。他剃光了大胡子，戴了顶比法国小说还要不体面的硬草帽。
她的手按在话筒上，五脏六腑和牙齿都在惊慌失措。
“我不会接的。”他说，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既然要违背安息日的规矩，不妨彻底一点。”看到他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她大吃一惊，仿佛天空中多了一轮月亮，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像几年之后那样与之那么相似。他环视了一眼针绣花边椅、绿色帷幔、白缎床面，还有她的瓶瓶罐罐。她看到他在努力挤出嘲讽的微笑，这种欲迎还拒式的微笑她似曾相识，他迎接一位远从埃塞俄比亚或是也门来的犹太使节时便露出过类似的微笑。那位使节眼睛大而黑，身着华丽俗气的土耳其长袍，手持带有异域色彩的《摩西五经》，黑得不成人样，还是从女人的疆土来访。这些神突发奇想制造出来的产物，稍微动脑一想便知是离经叛道者。
他在她身后站得越久，就显得越不开心、越失落。最后，她变得开始同情他了。他不属于这儿，是这正在扩散的麻烦使得他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不畏路遥来到她满眼皆是流苏坐垫、空气中弥漫着玫瑰香水味的领地。
“坐吧，”她说，“请坐。”
他带着谢意逼近一张椅子。“我们会找到他的。”他轻柔的声音中透出威胁。
她不喜欢他现在的形象。尽管总以粗俗形象示人，但他实为一个爱整洁之人。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裤子歪歪斜斜，衬衫纽扣扣错，面颊肤色不均，满满地写着疲惫，腮须凌乱纠缠，似乎被他猛扯过。
“对不起，亲爱的。”她说着打开更衣室的门走了进去。只见房间里满是靛蓝、深紫和淡紫色的衣服——她厌恶大多数维波夫女人爱穿的黑色系服装。她在一张饰有流苏的小梳妆椅上坐了下来，用裹着丝袜的脚趾一勾将门关到还剩一寸缝隙。“希望你别介意，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们会找到他的。”她丈夫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的语气很平静，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不是他自己。
“最好是，”她说，“这样我才可以亲手杀了他。”
“冷静点。”
“我很冷静。他喝醉了吗？失踪前有没有喝酒？”
“他在斋戒，看上去不错，昨晚他的读经课上得非常出彩，出彩到能让心脏停跳的人活过来。讲完后，眼里噙着泪水的他说需要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之后就没人见到他了。”
“我要杀了他。”她说。
卧室里没有回应，只有沉稳的呼吸声，很粗，感觉难以平复。她后悔再次说出这句话——她也就是一说，但他却起了疑心，在他那图书馆般的思维世界里留下一抹危险的色彩。
“你不会，不会知道他在哪儿吧？”他顿了半晌后说道，语气轻松得让人感觉到了危险。
“我怎么会知道？”
“他会跟你聊天，会来这儿找你。”
“从来没有的事。”
“据我所知有。”
“你怎么可能知道？除非我的女仆里有你的眼线。”
他接下来的沉默证实了此言非虚。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决定：不离开更衣室。
“我不是来跟你争论或来指责你的，相反，我是来借你一贯的沉着谨慎一用。现在我站在这里，觉得必须责备你不可，这不是基于我身为拉比或是男人的判断，而是基于我对‘父亲’这个词的理解。”
“为什么？”
“他的脱轨行为，异想天开，灵魂扭曲，全是你的错。这样的儿子就是母亲种的果。”
“你到窗边去，”她说，“透过窗帘往下看，那些可怜的诉求者、愚蠢的家伙和垮掉的犹太佬，他们都是来祈福的。说实话，你虽拥有极高的权势和渊博的学识，却没有能力像你儿子那样施予他们祝福。”
“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祝福他们。”
“看看他们吧！”
“你自己过来看。从衣橱里出来，过来看。”
“我已经看过了，”她的话从牙缝中冒了出来，“他们的灵魂里都有解不开的结。”
“但他们把扭曲藏了起来，出于保守、谦卑和对神的敬畏。神指示我们见到他时须戴上帽子，遮住脑袋。”
她听见他的凳腿嘎吱作响，听见他穿着拖鞋的脚挪来挪去。她还听见他的左髋关节咔嚓一响，他疼得哼了一声。
“我只要求孟德尔做到这一点。”他接着说道，“他怎么想、有什么感觉，对我或对神而言都没有意义。对风而言，旗子是红色或是蓝色都是一个样。”
“或粉红色。”
他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有些轻快，没有上次那么沉重。他似乎听懂了她的小幽默，像从前一样。
“我会找到他的，”他说，“然后我会让他坐下来，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事，跟他解释只要顺从神、遵守神的戒律，正直奉献，这儿就永远有他的位置。我不会抛弃他，但他可以选择抛弃我们。”
“柴迪克有可能隐秘地活着，不让周围的人知道他是谁吗？”
“柴迪克永远都是隐秘地活着，这是他的特点。也许我该跟他解释这一点，跟他说他所经历的心理挣扎，其实就证明了他适合统治。”
“也许他逃离的不是和这女孩的婚姻，”她说，“也许让他恐惧、让他无法忍受的不是这个。”她从没对丈夫启齿的那句话依然到了舌尖就止步不前。多年以来，她就像是个没有纸和笔的囚犯，只能在心里不断构造、精炼和修改这句话。“也许他一直以来想要逃离的，是某种自我欺骗。”
“他没有选择，”她丈夫说，“哪怕他已不再信教。哪怕留在这里被虚伪包围。像他这样天赋禀异的人是不能到不洁的世界里去的，这样做不仅会伤及每一个人，更会毁了他自己。”
“这不是我说的自我欺骗。我说的是那种——那种所有维波夫派的自我欺骗。”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既不沉重也不轻快，还透着一丝不祥之兆，像是飞艇因静电火花而爆炸之前的巨大沉默。
“我没发现，”他说，“有人在和他作对。”
她欲言又止。她已经在空中跑了太久，没有低头往下多看一秒。
“所以他必须得留在这里，”她说，“不管他同不同意。”
“相信我，亲爱的，别误会我。他到另一个世界后会死得很惨。”
她只觉一阵眩晕，接着便从更衣室里冲了出来，想看看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竟然咒自己的儿子不得好死，仅仅是因为神让儿子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但他已经如飞艇般默默驶开了。贝蒂又回来了，说那两位女访客还在等着见她。贝蒂是个好女仆，但和其他菲律宾人一样，有点唯恐天下不乱。她试图掩饰这个消息给自己带来的愉悦，但并不奏效。
“夫人，其中一位女士说孟德尔托她给您带了话，”贝蒂说，“说他很抱歉，说他不会回家，不会参加婚礼了！”
“他会回家的，”施皮尔曼夫人强忍着想扇贝蒂一记耳光的冲动，说道，“孟德尔永远不会……”然而她没能把话说完：孟德尔永远不会不辞而别。
替她儿子传话的女人是现代犹太信徒，不是维波夫派的，出于对维波夫岛居民的尊重，她打扮得十分端庄，花纹长裙，漂亮的深色斗篷。她比施皮尔曼夫人年长十到十五岁，黑色眼眸，黑色秀发，过去一定是个美人。看到施皮尔曼夫人走进屋，坐在窗边翼状椅上的她一跃而起，自我介绍说她姓布吕克。她的朋友丰满可人，看起来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大概是萨特马尔派，只见她一袭黑色长裙，黑色长袜松松垮垮，头上一顶宽檐帽遮住了劣质假发，帽边的缎带上镶有一颗假钻石，已经脱了胶，正摇摇欲坠，面纱皱皱巴巴地隆在左脸上方，一副凄惨模样。施皮尔曼夫人顿生怜悯之心，一时间忘却了她俩捎来的坏消息。她只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心底喷涌而出，让她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把这个衣着破旧的女人搂在怀中，吻掉她所有的悲伤。她不禁想，这是否就是孟德尔一直以来的内心感受。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坐下说。”
“非常抱歉，施皮尔曼夫人。”布吕克女士坐回原位，不过她是坐在边缘，看起来不想久留。
“你见过孟德尔？”
“没错。”
“他在哪儿？”
“他住在一位朋友那儿，但不会住很久。”
“他会回家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很抱歉，施皮尔曼夫人。不过您可以通过这位朋友联系到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能告诉我，他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如果我告诉您，您必须许诺不告诉任何人。否则，孟德尔说——”她瞥了眼同伴，仿佛希望对方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持，让她说完下面的十一个字，“您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可是亲爱的，我并不想听到他的消息，”施皮尔曼夫人说，“所以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不是吗？”
“我想是。”
“只是，如果你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就会派人把你送到鲁达舍夫斯基家的车库，让他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把答案从你嘴巴里撬出来。”
“哦，我可不怕您。”布吕克女士的声音里竟然含着一丝笑意。
“不怕？怎么会不怕？”
“因为孟德尔告诉我不用怕。”
她从这位布吕克女士的声音和举止中听到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孟德尔在与自己母亲，还有那令人生畏的父亲打交道时，都表现出了这种姿态。施皮尔曼夫人以前一直觉得这是潜藏在他身体里的恶魔作祟，现在她开始看出，这也许只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生存的方式，就像小鸟的羽毛。
“他教别人不要害怕，自己却逃避家庭和责任。既然他拥有救助世人的力量，为什么不用在自己身上？你说啊？为什么不把自己怯懦可怜的灵魂拖回家里，免得家人在全世界面前出丑，免得一位美丽动人、天真无邪的女孩受到伤害？”
“他也想啊。”布吕克女士说。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寡妇叹了口气。“我相信他是想的，施皮尔曼夫人。”
“那为什么不去做？你说啊？”
“您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两位前来看她落泪的陌生女士显然也都知道。施皮尔曼夫人瘫倒在了铺有针绣花边坐垫的路易十四式白漆椅子上，完全不顾惜这么做会弄皱她的丝缎礼服。她掩面哭泣，因为羞愧和侮辱，因为几个月，甚至几年来的筹划、希冀与讨论，还有维波夫和施塔肯泽两派之间没完没了的使节往返，全都打了水漂。但她也承认，她更多是为了自己哭泣，因为她终于狠心说出：永远不想再见自己那堕落的爱子了。多么自私的女人啊！她以后会为这个世界感到遗憾，因为它将无法被孟德尔拯救。
施皮尔曼夫人哭泣了一两分钟后，坐在另一张翼状椅上的衣着老气的寡妇默默站起身，走到她身旁。
“请听我说。”她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她伸手按住施皮尔曼夫人的手臂。这只手很丰满，指关节上满是金色绒毛。很难想象，二十年前，施皮尔曼夫人能将这只手含进嘴里。
“你在耍我。”施皮尔曼夫人的理性思维又回来了。在经历过最初的惊吓，让她的心脏几乎骤停的惊吓后，现在的她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如果一个人的心有九层，那孟德尔的有八层都是善良的——数目远超他的父母。如果不是神的旨意，那对邪恶帝国的国王和王后断不会生出如此善良的孩子。不过，孟德尔·施皮尔曼最里面的一层心却是邪恶的，那里面住着一个爱让母亲的心脏犯病的小魔鬼。“你在耍我！”
“我没有。”
他掀开面纱，让她看他的痛苦与犹疑。她看到他害怕自己铸成大错，她也看到他有和她一样的决心，就算铸成大错也在所不惜。
“妈妈，我没有，”孟德尔说，“我是来道别的。”他读懂了她脸上的表情，颤巍巍地笑了起来，“还有，我不是异装癖。”
“你不是？”
“当然不是！”
“我看像。”
“专家帮我整的。”
“你给我出去。”然而她心里却希望他能留下、藏在她身边，穿着这身褴褛破衣。她的小宝贝、小王子、小魔鬼。
“我这就走。”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打电话给你。你也别打电话给我，我才不关心你在哪里。”
她只需把丈夫唤来，孟德尔就会留下。某种程度来说，这和她舒适生活背的事实一样难以想象，他们会让他留下来的。
“好吧，妈妈。”他说。
“别叫我妈妈。”
“好的，施皮尔曼夫人，”他的声音饱含深情，让她如此熟悉。她又开始哭泣了。“如您所知，我和一位朋友住在一起。”
他有情人？保密工作怎么做得那么好的？
“一位‘朋友’？”她说。
“一位老朋友，纯帮忙而已。布吕克女士也是。”
“孟德尔救过我的命，”布吕克女士说，“很久以前。”
“大人情，”施皮尔曼夫人说，“他救过你的命，果然没有白救。”
“施皮尔曼夫人。”孟德尔牵过她的双手，用自己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上两度，用体温计量的话，显示是摄氏三十八度。
“把手拿开，”她勉强挤出一句，“现在。”
他亲吻了下她的头顶，虽然隔着层假发，这个吻的印记似乎久久不去。接着他松开她的手，放下面纱，缓缓走出房间，布吕克女士匆匆跟了出去。
施皮尔曼夫人在路易十四式椅子上静静坐了很久，仿佛坐了几个小时、几年。一股寒意从她的心底升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对神创、神以及神私生作品的厌恶之情。起初，是儿子拒绝屈服的罪恶让她感到惊恐，后来是她自己。她认为那些恶行和伤害是为了她好，而且所有邪恶只是黑色汪洋里的一滴水。这片可怕的黑色汪洋，是横亘在意志与行动之间的鸿沟，人们称之为“世界”。孟德尔的逃跑不是拒绝屈服，而是屈服。柴迪克递交辞呈了，他不会是这个世界希望他成为的人了，不会是举着伞忍着头痛在雨中等待他的犹太人希望他成为的人了，更不会是他父母希望他成为的人了，他甚至不会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了。她坐在椅子上，希冀、祈祷他能在某天找到他自己。
祷告刚从她的心底升起，她便开始思念爱子，开始渴望见到他。她痛苦地自责着，责怪自己没问清他住在哪里、将去哪里、该如何见到他的人、该如何听到他的声音就让他离开了。接着她张开被他最后一次握过的手，发现右手掌有一小根蜷着的细绳。
上千位宾朋，有些是从迈阿密海滩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远道而来。七部流动餐饮车和一部瑞典沃尔沃卡车，装满了食物和葡萄酒。礼品、供品和赃物，堆积如巴拉诺夫山。斋戒和祷告持续了整整三天。犹太乐师家族穆兹坎特全体出动，人数多得可以组成半个交响乐团。鲁达舍夫斯基家庭成员也是一个不拉出席，连曾祖父也来了，他喝至半酣后，开始拿着古董纳甘左轮手枪对空射击。婚礼日前一周，诉求者开始排队，从大厅排到门廊，从门外排到街角，最后一路沿着林戈布鲁姆大道排出去两个街区，希望得到新郎国王的祝福。他们一天到晚喧闹声不停，有如正要起义的暴民。
婚礼前一小时，期待见他一面的人群仍未散去，街上到处都是帽子和泛着光泽的雨伞。都这个时候了，他是不可能出来见他们，倾听他们的诉求和悲惨故事的，不过谁知道呢？孟德尔天生就不按常理出牌。
女仆走进来时，施皮尔曼夫人正从窗帘后面窥视诉求者。女仆说孟德尔不见了，另外有两位女士想要见她。她的卧室可以俯瞰到侧院，那儿有许多顶被雨水淋得泛出光泽的帽子和雨伞。犹太人摩肩接踵，浑身湿透，眼睛里全是想瞟孟德尔一眼的渴望。
婚礼日，葬礼日。
“他人不见了。”她说，眼睛仍然看着窗外。一股无力又满足的感觉在她心里交织着，让她如坠梦境。“去哪儿了？”虽然这么问毫无意义，但她此时能说的唯有这一句。
“没人知道，夫人，昨天晚上他人就不见了。”
“昨天晚上。”
“今天早上。”
她昨晚主持了为施塔肯泽拉比之女举办的婚前晚宴。看起来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新娘才艺超群，美丽动人，热情如火，这是她的女儿们所缺乏的，她知道这也是她儿子欣赏的特质。当然，施皮尔曼夫人也很清楚，这个完美的新娘并不适合她儿子。在女仆前来报告孟德尔自昨夜起消失不见之前很久，施皮尔曼夫人便已明白：她就是再有才艺，再美丽，再热情，也不适合她儿子。但在神赐佑的姻缘与彩棚下的现实之间，在法令与遵守、天堂与凡尘、丈夫与妻子、以色列地与犹太人之间，凡事总有缺陷，不是吗？他们将这个缺陷称之为“世界”，唯有弥赛亚的到来，裂口才会弥合，所有差异、分离和距离才会消失不见。在此之前，感谢神，火花——明亮的火花将会穿梭在沟壑的两边，那些跨越了两个电极的火花，尽管稍纵即逝，我们也必须心存感激。
要是孟德尔在与施塔肯泽拉比之女订婚之前来询问她的意见，她就会这么告诫他。
“您丈夫非常愤怒。”名叫贝蒂的女仆说。和其他女仆一样，她也是菲律宾人。
“他说了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夫人，所以我才知道他很愤怒。他派许多人找，找遍了所有地方，还打电话给市长。”
施皮尔曼夫人从窗边转过身来，“婚礼不得不取消”这句话像癌细胞一样在她腹部扩散。贝蒂将一张张面巾纸从土耳其地毯上捡起。
“你说的女士人呢？”施皮尔曼夫人说，“两位女士是谁？她们是维波夫派的人吗？”
“其中一位可能是，另一位不是。她们只说想和您聊聊。”
“她们在哪儿？”
“楼下您的办公室，其中一个一身黑，戴面纱，看上去像是丈夫刚死。”
什么时候开始有无路可逃或病入膏肓的人来找孟德尔的，施皮尔曼夫人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从家中女仆口中听到了什么，然后他们开始秘密登门，从后门进出。他们家有个名叫雷梅迪奥斯的女仆，少女时代在菲律宾宿雾岛因为手术操作不当导致不孕。孟德尔拿了他为妹妹用毛毡和晒衣夹做的娃娃，用蜡笔写下祝福，然后用针把祝福钉在娃娃的木腿间，放进雷梅迪奥斯的口袋。十个月后，雷梅迪奥斯产下一名男婴；他们家的司机多夫-伯尔·格斯基，秘密欠下一位俄国钢琴师一万美元，结果孟德尔主动递给他一张五美元纸币，说希望能帮上点忙。两天后，格斯基收到圣路易斯市一位律师的来信，信中说有位他从未听说过的叔叔留给他五十万美元遗产。到孟德尔十三岁受成年礼时，每一天，生病的、垂死的、孤苦的，还有生下孽子的，不分昼夜地登门哭泣祈求，让施皮尔曼家再也难以忍受。于是施皮尔曼夫人出手干预，替他定下接见诉求者的时间和条件，尽管这孩子有天份，有取之不竭的天分。
“我没时间见她们。”施皮尔曼夫人坐在窄床上说，白色棉线床单和枕头是她在孟德尔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纺的，“你带来的那些女士。”偶尔，这些带着诉求前来的女人要是找不到孟德尔，就会转而来找她，来找拉比的妻子，而她也会尽可能地给予她们祝福，并分给她们一点小钱。“我还得更衣，离婚礼开始只剩下一小时了，贝蒂，一小时！他们会找到他的。”
从她第一次看清真正的他时，她就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儿子背叛她的这一天。背叛，对一位母亲来说是多么恐怖的字眼，它意味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即将暴露在一群凶猛飞禽的视野中，只能依靠自己的翅膀来逃离危险。之后便是飞翔。当然了，离巢飞翔。这一天迟早会来的，她早就看出了端倪，早在他自己认识到之前。从他婴儿时的柔软颈项处闻到，从少年时膝盖上长出的密码般的绒毛结节中读到，从被人称赞时垂下双眼的那一点女孩子气里看到。等他再长大一点，当鲁达舍夫斯基家的某个保镖或他的某个表兄弟走进屋里时，他总是坐立不安，舌头打结，强压心中那股往上蹭蹭直窜的小火苗，虽然他极力隐藏，但还是逃不过她的火眼金睛。
从媒约到婚约，再到筹划婚礼，她一直在审视孟德尔，想看出他的忧惧或不愿，但他始终忠实于自己的责任和她的安排。当然，他有时也会讽刺挖苦，甚至出言不敬，嘲笑她深信神会像老妇女一样，为尚未降生的灵魂指腹为婚。有一次，他意外地抓起妹妹留在客厅的白色薄纱盖在头上，嘴里念念有词地模仿起他的未婚妻奚落自己身材缺点时的模样。每个人都笑了，但施皮尔曼夫人心里却仿佛有只小鸟在恐惧地挥舞翅膀。不过，除了那一次出格的举动外，他表现得如往常一样，他将自己全部的精力都奉献给了六百一十三条戒律、《摩西五经》、《塔木德》、他的父母和将他视为救星的信众。所以毫无疑问，即使还剩最后一小时，孟德尔也一定会被找到。
她提上长袜，穿好礼服，拉直衬衣，戴上专为婚礼定制的、价值三千美元的假发。这头假发真是件杰作，灰金色里夹着一点鲜红和金黄，几根粗发辫盘在头上，和她年轻时的发式一模一样。当她戴好闪亮如金币般的假发后，她终于开始慌神了。
冷杉木桌上有台没有拨号盘的黑色电话机，只要她拿起话筒，她丈夫办公室里一台一样的电话就会叮铃铃地响起。她在这座大宅里住了十年，只拿起过三次话筒，一次出于痛苦，两次出于愤怒。电话上方挂着幅裱框照片，是她身为第八任维波夫派拉比的祖父、她祖母和当时只有五六岁的她母亲的合照。三人站在纸板做的柳树下，油漆画的小溪边。时光的灰烬闪着亮光，盖在照片里已经故去的人物身上，却怎么也盖不住他们身上的那袭黑色和她祖父那如云朵般梦幻的大胡子。她母亲的哥哥没有出现在照片中。他的名字如同诅咒，绝对不能提起。不过虽然他的叛教行为臭名昭著，她却并不知情。她只知道舅舅某天在抽屉里发现了一本叫《神秘岛》的书，然后他就消失了，直到有人在华沙街头看到他。他剃光了大胡子，戴了顶比法国小说还要不体面的硬草帽。
她的手按在话筒上，五脏六腑和牙齿都在惊慌失措。
“我不会接的。”他说，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既然要违背安息日的规矩，不妨彻底一点。”看到他站在自己的卧室里，她大吃一惊，仿佛天空中多了一轮月亮，尽管那时他还没有像几年之后那样与之那么相似。他环视了一眼针绣花边椅、绿色帷幔、白缎床面，还有她的瓶瓶罐罐。她看到他在努力挤出嘲讽的微笑，这种欲迎还拒式的微笑她似曾相识，他迎接一位远从埃塞俄比亚或是也门来的犹太使节时便露出过类似的微笑。那位使节眼睛大而黑，身着华丽俗气的土耳其长袍，手持带有异域色彩的《摩西五经》，黑得不成人样，还是从女人的疆土来访。这些神突发奇想制造出来的产物，稍微动脑一想便知是离经叛道者。
他在她身后站得越久，就显得越不开心、越失落。最后，她变得开始同情他了。他不属于这儿，是这正在扩散的麻烦使得他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不畏路遥来到她满眼皆是流苏坐垫、空气中弥漫着玫瑰香水味的领地。
“坐吧，”她说，“请坐。”
他带着谢意逼近一张椅子。“我们会找到他的。”他轻柔的声音中透出威胁。
她不喜欢他现在的形象。尽管总以粗俗形象示人，但他实为一个爱整洁之人。可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裤子歪歪斜斜，衬衫纽扣扣错，面颊肤色不均，满满地写着疲惫，腮须凌乱纠缠，似乎被他猛扯过。
“对不起，亲爱的。”她说着打开更衣室的门走了进去。只见房间里满是靛蓝、深紫和淡紫色的衣服——她厌恶大多数维波夫女人爱穿的黑色系服装。她在一张饰有流苏的小梳妆椅上坐了下来，用裹着丝袜的脚趾一勾将门关到还剩一寸缝隙。“希望你别介意，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我们会找到他的。”她丈夫又说了一遍，这次他的语气很平静，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不是他自己。
“最好是，”她说，“这样我才可以亲手杀了他。”
“冷静点。”
“我很冷静。他喝醉了吗？失踪前有没有喝酒？”
“他在斋戒，看上去不错，昨晚他的读经课上得非常出彩，出彩到能让心脏停跳的人活过来。讲完后，眼里噙着泪水的他说需要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之后就没人见到他了。”
“我要杀了他。”她说。
卧室里没有回应，只有沉稳的呼吸声，很粗，感觉难以平复。她后悔再次说出这句话——她也就是一说，但他却起了疑心，在他那图书馆般的思维世界里留下一抹危险的色彩。
“你不会，不会知道他在哪儿吧？”他顿了半晌后说道，语气轻松得让人感觉到了危险。
“我怎么会知道？”
“他会跟你聊天，会来这儿找你。”
“从来没有的事。”
“据我所知有。”
“你怎么可能知道？除非我的女仆里有你的眼线。”
他接下来的沉默证实了此言非虚。她做出了一个让自己感到骄傲的决定：不离开更衣室。
“我不是来跟你争论或来指责你的，相反，我是来借你一贯的沉着谨慎一用。现在我站在这里，觉得必须责备你不可，这不是基于我身为拉比或是男人的判断，而是基于我对‘父亲’这个词的理解。”
“为什么？”
“他的脱轨行为，异想天开，灵魂扭曲，全是你的错。这样的儿子就是母亲种的果。”
“你到窗边去，”她说，“透过窗帘往下看，那些可怜的诉求者、愚蠢的家伙和垮掉的犹太佬，他们都是来祈福的。说实话，你虽拥有极高的权势和渊博的学识，却没有能力像你儿子那样施予他们祝福。”
“我可以通过其他方式祝福他们。”
“看看他们吧！”
“你自己过来看。从衣橱里出来，过来看。”
“我已经看过了，”她的话从牙缝中冒了出来，“他们的灵魂里都有解不开的结。”
“但他们把扭曲藏了起来，出于保守、谦卑和对神的敬畏。神指示我们见到他时须戴上帽子，遮住脑袋。”
她听见他的凳腿嘎吱作响，听见他穿着拖鞋的脚挪来挪去。她还听见他的左髋关节咔嚓一响，他疼得哼了一声。
“我只要求孟德尔做到这一点。”他接着说道，“他怎么想、有什么感觉，对我或对神而言都没有意义。对风而言，旗子是红色或是蓝色都是一个样。”
“或粉红色。”
他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次有些轻快，没有上次那么沉重。他似乎听懂了她的小幽默，像从前一样。
“我会找到他的，”他说，“然后我会让他坐下来，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事，跟他解释只要顺从神、遵守神的戒律，正直奉献，这儿就永远有他的位置。我不会抛弃他，但他可以选择抛弃我们。”
“柴迪克有可能隐秘地活着，不让周围的人知道他是谁吗？”
“柴迪克永远都是隐秘地活着，这是他的特点。也许我该跟他解释这一点，跟他说他所经历的心理挣扎，其实就证明了他适合统治。”
“也许他逃离的不是和这女孩的婚姻，”她说，“也许让他恐惧、让他无法忍受的不是这个。”她从没对丈夫启齿的那句话依然到了舌尖就止步不前。多年以来，她就像是个没有纸和笔的囚犯，只能在心里不断构造、精炼和修改这句话。“也许他一直以来想要逃离的，是某种自我欺骗。”
“他没有选择，”她丈夫说，“哪怕他已不再信教。哪怕留在这里被虚伪包围。像他这样天赋禀异的人是不能到不洁的世界里去的，这样做不仅会伤及每一个人，更会毁了他自己。”
“这不是我说的自我欺骗。我说的是那种——那种所有维波夫派的自我欺骗。”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既不沉重也不轻快，还透着一丝不祥之兆，像是飞艇因静电火花而爆炸之前的巨大沉默。
“我没发现，”他说，“有人在和他作对。”
她欲言又止。她已经在空中跑了太久，没有低头往下多看一秒。
“所以他必须得留在这里，”她说，“不管他同不同意。”
“相信我，亲爱的，别误会我。他到另一个世界后会死得很惨。”
她只觉一阵眩晕，接着便从更衣室里冲了出来，想看看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竟然咒自己的儿子不得好死，仅仅是因为神让儿子成了一个特别的人。但他已经如飞艇般默默驶开了。贝蒂又回来了，说那两位女访客还在等着见她。贝蒂是个好女仆，但和其他菲律宾人一样，有点唯恐天下不乱。她试图掩饰这个消息给自己带来的愉悦，但并不奏效。
“夫人，其中一位女士说孟德尔托她给您带了话，”贝蒂说，“说他很抱歉，说他不会回家，不会参加婚礼了！”
“他会回家的，”施皮尔曼夫人强忍着想扇贝蒂一记耳光的冲动，说道，“孟德尔永远不会……”然而她没能把话说完：孟德尔永远不会不辞而别。
替她儿子传话的女人是现代犹太信徒，不是维波夫派的，出于对维波夫岛居民的尊重，她打扮得十分端庄，花纹长裙，漂亮的深色斗篷。她比施皮尔曼夫人年长十到十五岁，黑色眼眸，黑色秀发，过去一定是个美人。看到施皮尔曼夫人走进屋，坐在窗边翼状椅上的她一跃而起，自我介绍说她姓布吕克。她的朋友丰满可人，看起来是个虔诚的犹太教徒，大概是萨特马尔派，只见她一袭黑色长裙，黑色长袜松松垮垮，头上一顶宽檐帽遮住了劣质假发，帽边的缎带上镶有一颗假钻石，已经脱了胶，正摇摇欲坠，面纱皱皱巴巴地隆在左脸上方，一副凄惨模样。施皮尔曼夫人顿生怜悯之心，一时间忘却了她俩捎来的坏消息。她只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心底喷涌而出，让她几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把这个衣着破旧的女人搂在怀中，吻掉她所有的悲伤。她不禁想，这是否就是孟德尔一直以来的内心感受。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说，“坐下说。”
“非常抱歉，施皮尔曼夫人。”布吕克女士坐回原位，不过她是坐在边缘，看起来不想久留。
“你见过孟德尔？”
“没错。”
“他在哪儿？”
“他住在一位朋友那儿，但不会住很久。”
“他会回家的。”
“不会的，不会的，我很抱歉，施皮尔曼夫人。不过您可以通过这位朋友联系到他，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能告诉我，他这位朋友姓甚名谁？”
“如果我告诉您，您必须许诺不告诉任何人。否则，孟德尔说——”她瞥了眼同伴，仿佛希望对方给予她精神上的支持，让她说完下面的十一个字，“您再也不会听到他的消息。”
“可是亲爱的，我并不想听到他的消息，”施皮尔曼夫人说，“所以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根本就是毫无意义，不是吗？”
“我想是。”
“只是，如果你不告诉我他人在哪里，我就会派人把你送到鲁达舍夫斯基家的车库，让他们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把答案从你嘴巴里撬出来。”
“哦，我可不怕您。”布吕克女士的声音里竟然含着一丝笑意。
“不怕？怎么会不怕？”
“因为孟德尔告诉我不用怕。”
她从这位布吕克女士的声音和举止中听到了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孟德尔在与自己母亲，还有那令人生畏的父亲打交道时，都表现出了这种姿态。施皮尔曼夫人以前一直觉得这是潜藏在他身体里的恶魔作祟，现在她开始看出，这也许只是一种自我保护，一种生存的方式，就像小鸟的羽毛。
“他教别人不要害怕，自己却逃避家庭和责任。既然他拥有救助世人的力量，为什么不用在自己身上？你说啊？为什么不把自己怯懦可怜的灵魂拖回家里，免得家人在全世界面前出丑，免得一位美丽动人、天真无邪的女孩受到伤害？”
“他也想啊。”布吕克女士说。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寡妇叹了口气。“我相信他是想的，施皮尔曼夫人。”
“那为什么不去做？你说啊？”
“您知道的。”
“我什么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两位前来看她落泪的陌生女士显然也都知道。施皮尔曼夫人瘫倒在了铺有针绣花边坐垫的路易十四式白漆椅子上，完全不顾惜这么做会弄皱她的丝缎礼服。她掩面哭泣，因为羞愧和侮辱，因为几个月，甚至几年来的筹划、希冀与讨论，还有维波夫和施塔肯泽两派之间没完没了的使节往返，全都打了水漂。但她也承认，她更多是为了自己哭泣，因为她终于狠心说出：永远不想再见自己那堕落的爱子了。多么自私的女人啊！她以后会为这个世界感到遗憾，因为它将无法被孟德尔拯救。
施皮尔曼夫人哭泣了一两分钟后，坐在另一张翼状椅上的衣着老气的寡妇默默站起身，走到她身旁。
“请听我说。”她的嗓子发出低沉的声音。她伸手按住施皮尔曼夫人的手臂。这只手很丰满，指关节上满是金色绒毛。很难想象，二十年前，施皮尔曼夫人能将这只手含进嘴里。
“你在耍我。”施皮尔曼夫人的理性思维又回来了。在经历过最初的惊吓，让她的心脏几乎骤停的惊吓后，现在的她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如果一个人的心有九层，那孟德尔的有八层都是善良的——数目远超他的父母。如果不是神的旨意，那对邪恶帝国的国王和王后断不会生出如此善良的孩子。不过，孟德尔·施皮尔曼最里面的一层心却是邪恶的，那里面住着一个爱让母亲的心脏犯病的小魔鬼。“你在耍我！”
“我没有。”
他掀开面纱，让她看他的痛苦与犹疑。她看到他害怕自己铸成大错，她也看到他有和她一样的决心，就算铸成大错也在所不惜。
“妈妈，我没有，”孟德尔说，“我是来道别的。”他读懂了她脸上的表情，颤巍巍地笑了起来，“还有，我不是异装癖。”
“你不是？”
“当然不是！”
“我看像。”
“专家帮我整的。”
“你给我出去。”然而她心里却希望他能留下、藏在她身边，穿着这身褴褛破衣。她的小宝贝、小王子、小魔鬼。
“我这就走。”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也不想打电话给你。你也别打电话给我，我才不关心你在哪里。”
她只需把丈夫唤来，孟德尔就会留下。某种程度来说，这和她舒适生活背的事实一样难以想象，他们会让他留下来的。
“好吧，妈妈。”他说。
“别叫我妈妈。”
“好的，施皮尔曼夫人，”他的声音饱含深情，让她如此熟悉。她又开始哭泣了。“如您所知，我和一位朋友住在一起。”
他有情人？保密工作怎么做得那么好的？
“一位‘朋友’？”她说。
“一位老朋友，纯帮忙而已。布吕克女士也是。”
“孟德尔救过我的命，”布吕克女士说，“很久以前。”
“大人情，”施皮尔曼夫人说，“他救过你的命，果然没有白救。”
“施皮尔曼夫人。”孟德尔牵过她的双手，用自己温暖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上两度，用体温计量的话，显示是摄氏三十八度。
“把手拿开，”她勉强挤出一句，“现在。”
他亲吻了下她的头顶，虽然隔着层假发，这个吻的印记似乎久久不去。接着他松开她的手，放下面纱，缓缓走出房间，布吕克女士匆匆跟了出去。
施皮尔曼夫人在路易十四式椅子上静静坐了很久，仿佛坐了几个小时、几年。一股寒意从她的心底升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对神创、神以及神私生作品的厌恶之情。起初，是儿子拒绝屈服的罪恶让她感到惊恐，后来是她自己。她认为那些恶行和伤害是为了她好，而且所有邪恶只是黑色汪洋里的一滴水。这片可怕的黑色汪洋，是横亘在意志与行动之间的鸿沟，人们称之为“世界”。孟德尔的逃跑不是拒绝屈服，而是屈服。柴迪克递交辞呈了，他不会是这个世界希望他成为的人了，不会是举着伞忍着头痛在雨中等待他的犹太人希望他成为的人了，更不会是他父母希望他成为的人了，他甚至不会是自己希望成为的人了。她坐在椅子上，希冀、祈祷他能在某天找到他自己。
祷告刚从她的心底升起，她便开始思念爱子，开始渴望见到他。她痛苦地自责着，责怪自己没问清他住在哪里、将去哪里、该如何见到他的人、该如何听到他的声音就让他离开了。接着她张开被他最后一次握过的手，发现右手掌有一小根蜷着的细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