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翌日清晨六点，兰兹曼被电话吵醒时，发现自己坐在翼状椅上，身上仅剩一条白色内裤，手上轻握着史密斯-威森三九式。
特内伯伊正准备下班。“是你让我打的。”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兰兹曼不记得自己要求过电话叫醒服务，也不记得自己喝过梅子白兰地，可空空如也的梅子白兰地酒瓶分明就屹立在翼状椅旁满是划痕的橡木桌面上。他也不记得自己吃了犹太布丁，可一份还剩三分之一的犹太布丁就蜷缩在空酒瓶旁的塑料翻盖式打包盒里。看着地上的彩色玻璃碎片，他判断出自己昨晚曾将一九七七年锡特卡世界博览会纪念杯大力掷向取暖器。他的袖珍棋盘趴在床下，迷你棋子七零八落。或许是一盘棋局毫无进展让他很懊恼。但他已记不得自己扔杯子的动作，也忆不起碎玻璃四溅的情景。他也许是在践行把酒杯砸向壁炉的祝酒习俗，只不过错把取暖器当成了壁炉。他记不得了。不过，五〇五号房里的混乱景象从来都不会让酒醒后的他感到惊讶，而手里握了柄上了膛的家伙，在他看来更不必大惊小怪。
检查了史密斯-威森三九式的撞针保险后，兰兹曼把它收回枪套，挂在翼状椅椅背上。接着他走到墙边放下入墙床，掀开被单爬了进去。亚麻被子很干净，上面留有蒸汽熨斗熨过的味道和墙上的灰尘味。兰兹曼隐约回忆起昨夜午夜时分，自己豪情满怀，打算立马赶到局里，去问问法医和弹道学家对施皮尔曼的案子有什么看法，甚至赶赴俄国佬的地盘，去和蹩脚的前罪犯棋手瓦西里·希诺维泽聊聊——在早上九点碧娜手拿老虎钳对着他的牙齿和爪子虎视眈眈之前，尽可能地多做一点。他怜悯地对着昨夜那个犹如热血亡命徒般的自己微微一笑。清晨六点，电话叫醒服务。
兰兹曼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一枚枚棋子不请自来，在他心里的棋盘上各就各位。黑方的王被包围在棋盘中央，但还没被将军。一枚白方的兵已走至对方底线，就要升变为更强的棋子。迷你棋具已经不再需要，因为一切都被他铭刻在心了，这让他惊恐莫名。他试着将它们从脑中赶走抹去，或是一把扫掉棋盘上的所有棋子，然后将白色方格全部涂黑，让棋盘成为一块全黑的板子，黑如巴拉诺夫山一般，它将永远不会再受棋子棋手、开局残局、节奏战术以及子力优势的侵扰。
敲门声从外面传来时，兰兹曼正在涂抹脑中的白色方格。他坐起身子，心脏如擂鼓般怦怦狂跳。他用床单裹紧全身，看上去像是个想要扮鬼吓人的孩子。他刚才是趴着睡的，应该是睡着了一会儿。他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黑泥堆砌的墓穴底部时，听到手机的震动声从远处传来，接着橡木桌上的电话唧唧叫了起来。但他被深埋在地下，就算是个梦中的电话，他也没有力气、没有意愿去接。他的枕头已被醉汗、恐慌和流涎浸透，变得污秽不堪。他睁开眼看了下表，十点二十。他还是下床去接了。
“梅耶？”
兰兹曼躺回床上，和被单缠成一团。“我不干了，”他说，“碧娜，我要辞职。”
碧娜沉默了半晌。兰兹曼希望她接受他的辞职（真是多此一举），然后回到局里，回到丧事协会的人那儿，等着从锡特卡女警官摇身一变成为大阿拉斯加州州警。他计划着碧娜一离开，就去把每周过来一次更换床褥和浴巾的女佣叫来，让她开枪把自己崩了。接下来，她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把入墙床推回墙内的原位——等于是把他埋了，从此，幽闭恐惧症和对黑暗的恐惧将再也不会困扰到他。
过了片刻，他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房门旋即被打开。碧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仿佛走进的是心内科病房，仿佛正期待着震惊、死亡和关于尸体的冷酷真相。
“操他妈的耶稣基督啊。”碧娜用她完美的冷硬语气说道。她爆这句粗口时的那副表情总让兰兹曼觉得很有趣，他甚至愿意付钱多看几次。
碧娜费力地穿过兰兹曼的灰西装和浴巾，在床脚站定，双眼扫视着印有勃艮第酒红色花环图案的粉红壁纸、饰有烟疤和神秘污迹的绿色长毛绒地毯、碎玻璃、空酒瓶和纸板家具剥落碎裂的表面。兰兹曼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脸上的惊恐，也唯有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他才不至于太丢脸。
“一堆狗屎用世界语怎么说？”碧娜走到橡木桌边，低头看着沾满油污的塑料打包盒里的那块布丁。
“不管怎样，你还知道要吃东西。”
碧娜将翼状椅转过来对着入墙床，把手提包放到地上。兰兹曼从她研究椅子坐垫的神情看出，她正在考虑该不该从自己的神奇手提包里变出腐蚀剂或杀菌剂。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她的灰色长裤套装质料光滑，闪着黑色的光泽，短上衣里是青瓷色丝质无袖背心。除了抹有口红，她几乎就是一脸素颜。从这会儿看，别针和发夹依然控制着她蓬乱的头发，她早上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碧娜家在日本斯基岛上的一栋老旧双户型别墅里，她的房间在顶楼，楼下住着一位叫奥什的老先生，总是拖着假肢走来走去。她生就一张面色灰暗、两颊凹陷的脸庞，前一晚睡得再好都无济于事。她的两道眉毛此刻又挤到了一起，两片红唇则抿成了一条两毫米宽的砖红色线缝。
“警长，早上过得怎样？”
“我不喜欢等人，”她说，“尤其不喜欢等你。”
“你刚才可能没听到，”兰兹曼说，“我不干了。”
“真好笑。不过就算你一直犯傻也没法让我的心情有丝毫好转。”
“我没法给你打下手，碧娜。拜托，这太疯狂了。不过现在是犹太人的非常时期，一切疯狂皆有可能。如果情况变得很糟，就由它去吧。我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所以我不干了。你还把我留在组里干吗？把每个案子的卷宗都贴上黑标签就好，谁他妈在乎他们？一群死鬼犹太佬而已。”
“我把所有案子的卷宗仔细又看了一遍。”碧娜说。兰兹曼注意到，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留着对他和他的坏心情视而不见的高超本领。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百老汇”，甩出一支叼到唇边，接着说道，“没发现哪个死者跟维波夫派有关联，除了柴门霍夫里的那个瘾君子。”
“你已经把那案子贴上黑标签，定为冷案了。”兰兹曼用警察特有的狡黠语气回应道，“你又开始抽烟了？”
“抽烟，还有汲取水银，”她拨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点燃手中那支“百老汇”，吸了口后吐了个烟圈，“混吃等死呗。”
“给我一支。”
碧娜把烟递给兰兹曼，兰兹曼坐了起来，将亚麻被子小心地裹在腰间。她定睛看着他结实健壮的肉体，同时点燃了第二支烟。她看到了他乳头周围的灰毛，腰间松弛的赘肉，还有嶙峋的膝盖骨。
“只穿短袜和内裤睡觉，”她说，“向来都给你带来霉运。”
“我大概得抑郁症了，”他说，“应该是从昨晚开始的。”
“昨晚？”
“去年？”
碧娜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可以当烟灰缸使的东西。“你和波克昨天是不是去维波夫岛了，”她说，“去调查拉斯克的案子？”
兰兹曼实在没有必要向她撒谎，但他已习惯于抗命，并不想直接回应。
“你没接到电话吗？”兰兹曼反问道。
“电话？从维波夫岛打来的？周六早上？那儿有谁会在周六早上打电话给我？”她的眼神锐利起来，眼角紧绷，“还有，他们难道有什么要跟我说？”
“对不起，”兰兹曼说，“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了。”
他站了起来，床单从腰间滑落，露出内裤。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入墙床，走进内有盥洗池、钢镜和淋浴头的迷你洗手间。洗手间没有帘子，地面中央有一个排水孔。他关上门，尿了许久，感觉到了真正的愉悦。他将燃着的烟搁在马桶水箱盖边缘，用肥皂和毛巾草草清洁面孔。洗手间门后的挂钩上挂有一件白色羊毛浴袍，上有红、绿、黄、黑四色条纹组成的印第安图案。兰兹曼披上浴袍系紧，把烟叼回嘴里，走到盥洗池前。他看着那面长方形光亮钢镜中的自己，没有看到任何的惊奇，也没有看到未知的深度，他冲了马桶，走回房间。
“碧娜，”他说，“我不认识那个人。我觉得我之前有机会结识他，但我没去做。如果我们试着去了解对方，也许会变成朋友，也许不会。他已经有海洛因这个朋友了，我觉得对他来说可能就够了，一般来说是这样。总之我们是没机会认识了，也更无可能手牵手坐在旅馆大堂的沙发上一起慢慢变老了，因为有人走进这家旅馆，我住的旅馆，在他梦游仙境的时候对着他后脑勺开了一枪。这真让我郁闷。什么是非对错、法律秩序、警务程序、警务政策、管辖权移交、犹太人和印第安人，我都可以忘却，但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是我的家啊，接下来的两个月甚至更久，我还会住在这里，用苦命钱租用一张入墙床和一面固定在洗手间墙上的钢镜。不管好歹，那些房客是我的家人啊，坦白讲我不是很喜欢他们，有几个还成，但大多数是烂人。不过他们就是再烂，我也绝不允许有人走进来，塞颗子弹到他们脑袋里。”
碧娜煮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兰兹曼一杯。“不要奶精，要糖，”她说，“是吗？”
“碧娜。”
“这个案子已被定为冷案了，你是一个人在战斗。如果你在战斗的过程中被谁捉住，陷进麻烦，膝盖被鲁达舍夫斯基家族的人打断，我们不会出手救你，”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如手风琴般的一大沓文件，放在橡木桌上，“法医鉴定还没做完，弹道分析的结果还没出来，另外施普林格已经撒手不管了。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血液、头发和指纹这些。”
“碧娜，谢谢你。碧娜，听我说，那家伙，他不叫拉斯克，他是——”
碧娜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她已经三年没碰他了。说他嘴唇被她指尖一触，心中的黑暗随即消散是有些过，但那黑暗确实是被击碎了，接着便有光从碎隙中穿透进来。
“我一无所知。”碧娜收回那只手，啜了口速溶咖啡，做了个鬼脸，“嗯。”
她放下杯子，提起手提包，朝门口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兰兹曼身上那件浴袍久久不放，那是他三十五岁生日时她买给他的。
“你们还挺有胆量的嘛，”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和波克会去那儿。”
“我们得去告诉他，他儿子死了。”
“他儿子。”
“孟德尔·施皮尔曼，拉比的独子。”
碧娜张开了嘴巴，然后合上。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在用她小猎犬般的牙齿咬住这条消息，撕咬它血淋淋的关节。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兰兹曼看出她很享受，但也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疲惫。碧娜对别人的故事永远有侦查欲，从最初的一着走错到最终的暴力结局，她都想要琢磨个透。不过，侦查欲再强的条子，也有疲倦的时候。
“施皮尔曼拉比怎么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门把手，好像真的很后悔松开似的。
“他看来有点痛苦。”
“他看起来惊讶吗？”
“不是很惊讶，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小孩已经破罐破摔很久了，你问我施皮尔曼有无可能喂自己儿子一颗子弹？理论上当然可能，不过拜伦斯特恩干掉他的可能性要多出一倍。”
碧娜的手提包像尸体一样落在了地上。她站在原地，肩膀划着小圈，似乎疼得厉害。兰兹曼是可以帮她按摩，但他明智地没有出手。
“拜伦斯特恩也许会打电话过来，”她说，“天上出现三颗星星的时候，电话铃就该响了。”
“哦，如果他是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他有多悲痛，那我可没兴致听。人人都期待那个败家子改邪归正，除了爱穿睡衣睡觉的他。”兰兹曼又啜了口咖啡，苦中带甜的味道真是可怕。
“败家子。”
“他在少年时代可是个天才，在象棋、律法、语言等方面天赋惊人，我今天还听说他奇迹般地让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彻底痊愈了，这真让我难以置信。在黑帽子世界，关于他就是柴迪克的传说很多，你知道柴迪克是什么么？”
“是的，知道一点点吧。总之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碧娜说。她的父亲古耶·盖尔费什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学者，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灌输过很多东西。“一个世代的义人。”
“据说是这样的，两千年来每一代犹太人中都会出现一个柴迪克。他在苦等，然后现身。一般来说他们都相当低调，你也许还认识他。说不定你身边的某个人就是柴迪克。”
“他在现身前甚至会是一个被厌恶和摒弃的人，”碧娜说道，抑或是背诵道，“一个内心充满哀伤的不幸之人。”
“是的，”兰兹曼说，“谁都有可能是柴迪克，流浪汉、学者、瘾君子，甚至条子。”
“应该是吧。”碧娜说。她想象着孟德尔从维波夫神童一路沦落到马克思·诺尔道街廉价旅馆被杀瘾君子的历程，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这个人不是我。”
“你难道不想拯救这个世界？”
“我说过我想拯救这个世界吗？”
“是的，好像说过。”
碧娜用手指摩擦着鼻翼，细细回想着。“都是过去式了。”她说。但兰兹曼不信。碧娜永远不会停止拯救世界的幻想，虽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小，直到小得能塞得进她绝望的警帽。“拯救世界？想想那只会说话的鸡吧。”她摆出走人的架势，结果却靠着房门又干站了十五秒，两眼盯着兰兹曼拨弄浴袍束带两端的线头。
“拜伦斯特恩打电话来时，你打算告诉他什么？”兰兹曼说。
“告诉他你太放肆，局里肯定会处理你，你的警徽也许会被摘掉。我会为你说话，但丧事协会的接收大员就要来了，那个该死的斯佩德。我已经很难再施展拳脚了，你也一样。”
“好吧，你这是在警告我，”兰兹曼说，“我被警告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找他母亲。施皮尔曼说他们和孟德尔已经失去联络多年，但我就是不大信。”
“巴谢娃·施皮尔曼，你可有得受了，”碧娜说，“尤其你还是个男的。”
“的确。”兰兹曼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渴望。
“别去，”碧娜说，“别去，梅耶，忘掉这个念头。你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会参加葬礼，你只要——”
“我只要，”碧娜说，“不挡接收大员的路，夹着尾巴，小心翼翼，保证接下来两个月平安无事就好。”
“我很乐意为你保驾护航。”兰兹曼念在旧情份上说道。
“穿上衣服吧，”碧娜说，“还有帮自己个忙，把这个狗屎地方打扫干净。看看这儿都脏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过得下去，天哪，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碧娜·盖尔费什曾经信赖梅耶·兰兹曼，自他俩邂逅之时，她便相信这个缘分是天注定；自他俩结婚之后，她便相信这份婚姻有其深意。他俩就像一对染色体般纠缠紧抱在一起，兰兹曼看到的只是纠缠，碧娜看到的只是紧抱。碧娜信赖这份爱，但兰兹曼回报她的却是不信。
“每次看到你的脸，我才这么觉得。”兰兹曼说。
翌日清晨六点，兰兹曼被电话吵醒时，发现自己坐在翼状椅上，身上仅剩一条白色内裤，手上轻握着史密斯-威森三九式。
特内伯伊正准备下班。“是你让我打的。”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兰兹曼不记得自己要求过电话叫醒服务，也不记得自己喝过梅子白兰地，可空空如也的梅子白兰地酒瓶分明就屹立在翼状椅旁满是划痕的橡木桌面上。他也不记得自己吃了犹太布丁，可一份还剩三分之一的犹太布丁就蜷缩在空酒瓶旁的塑料翻盖式打包盒里。看着地上的彩色玻璃碎片，他判断出自己昨晚曾将一九七七年锡特卡世界博览会纪念杯大力掷向取暖器。他的袖珍棋盘趴在床下，迷你棋子七零八落。或许是一盘棋局毫无进展让他很懊恼。但他已记不得自己扔杯子的动作，也忆不起碎玻璃四溅的情景。他也许是在践行把酒杯砸向壁炉的祝酒习俗，只不过错把取暖器当成了壁炉。他记不得了。不过，五〇五号房里的混乱景象从来都不会让酒醒后的他感到惊讶，而手里握了柄上了膛的家伙，在他看来更不必大惊小怪。
检查了史密斯-威森三九式的撞针保险后，兰兹曼把它收回枪套，挂在翼状椅椅背上。接着他走到墙边放下入墙床，掀开被单爬了进去。亚麻被子很干净，上面留有蒸汽熨斗熨过的味道和墙上的灰尘味。兰兹曼隐约回忆起昨夜午夜时分，自己豪情满怀，打算立马赶到局里，去问问法医和弹道学家对施皮尔曼的案子有什么看法，甚至赶赴俄国佬的地盘，去和蹩脚的前罪犯棋手瓦西里·希诺维泽聊聊——在早上九点碧娜手拿老虎钳对着他的牙齿和爪子虎视眈眈之前，尽可能地多做一点。他怜悯地对着昨夜那个犹如热血亡命徒般的自己微微一笑。清晨六点，电话叫醒服务。
兰兹曼用被子蒙住头，闭上眼睛，一枚枚棋子不请自来，在他心里的棋盘上各就各位。黑方的王被包围在棋盘中央，但还没被将军。一枚白方的兵已走至对方底线，就要升变为更强的棋子。迷你棋具已经不再需要，因为一切都被他铭刻在心了，这让他惊恐莫名。他试着将它们从脑中赶走抹去，或是一把扫掉棋盘上的所有棋子，然后将白色方格全部涂黑，让棋盘成为一块全黑的板子，黑如巴拉诺夫山一般，它将永远不会再受棋子棋手、开局残局、节奏战术以及子力优势的侵扰。
敲门声从外面传来时，兰兹曼正在涂抹脑中的白色方格。他坐起身子，心脏如擂鼓般怦怦狂跳。他用床单裹紧全身，看上去像是个想要扮鬼吓人的孩子。他刚才是趴着睡的，应该是睡着了一会儿。他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黑泥堆砌的墓穴底部时，听到手机的震动声从远处传来，接着橡木桌上的电话唧唧叫了起来。但他被深埋在地下，就算是个梦中的电话，他也没有力气、没有意愿去接。他的枕头已被醉汗、恐慌和流涎浸透，变得污秽不堪。他睁开眼看了下表，十点二十。他还是下床去接了。
“梅耶？”
兰兹曼躺回床上，和被单缠成一团。“我不干了，”他说，“碧娜，我要辞职。”
碧娜沉默了半晌。兰兹曼希望她接受他的辞职（真是多此一举），然后回到局里，回到丧事协会的人那儿，等着从锡特卡女警官摇身一变成为大阿拉斯加州州警。他计划着碧娜一离开，就去把每周过来一次更换床褥和浴巾的女佣叫来，让她开枪把自己崩了。接下来，她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把入墙床推回墙内的原位——等于是把他埋了，从此，幽闭恐惧症和对黑暗的恐惧将再也不会困扰到他。
过了片刻，他听见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房门旋即被打开。碧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仿佛走进的是心内科病房，仿佛正期待着震惊、死亡和关于尸体的冷酷真相。
“操他妈的耶稣基督啊。”碧娜用她完美的冷硬语气说道。她爆这句粗口时的那副表情总让兰兹曼觉得很有趣，他甚至愿意付钱多看几次。
碧娜费力地穿过兰兹曼的灰西装和浴巾，在床脚站定，双眼扫视着印有勃艮第酒红色花环图案的粉红壁纸、饰有烟疤和神秘污迹的绿色长毛绒地毯、碎玻璃、空酒瓶和纸板家具剥落碎裂的表面。兰兹曼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脸上的惊恐，也唯有摆出这样一副姿态，他才不至于太丢脸。
“一堆狗屎用世界语怎么说？”碧娜走到橡木桌边，低头看着沾满油污的塑料打包盒里的那块布丁。
“不管怎样，你还知道要吃东西。”
碧娜将翼状椅转过来对着入墙床，把手提包放到地上。兰兹曼从她研究椅子坐垫的神情看出，她正在考虑该不该从自己的神奇手提包里变出腐蚀剂或杀菌剂。最终她还是坐了下来。她的灰色长裤套装质料光滑，闪着黑色的光泽，短上衣里是青瓷色丝质无袖背心。除了抹有口红，她几乎就是一脸素颜。从这会儿看，别针和发夹依然控制着她蓬乱的头发，她早上的一番辛苦没有白费。碧娜家在日本斯基岛上的一栋老旧双户型别墅里，她的房间在顶楼，楼下住着一位叫奥什的老先生，总是拖着假肢走来走去。她生就一张面色灰暗、两颊凹陷的脸庞，前一晚睡得再好都无济于事。她的两道眉毛此刻又挤到了一起，两片红唇则抿成了一条两毫米宽的砖红色线缝。
“警长，早上过得怎样？”
“我不喜欢等人，”她说，“尤其不喜欢等你。”
“你刚才可能没听到，”兰兹曼说，“我不干了。”
“真好笑。不过就算你一直犯傻也没法让我的心情有丝毫好转。”
“我没法给你打下手，碧娜。拜托，这太疯狂了。不过现在是犹太人的非常时期，一切疯狂皆有可能。如果情况变得很糟，就由它去吧。我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混吃等死的日子，所以我不干了。你还把我留在组里干吗？把每个案子的卷宗都贴上黑标签就好，谁他妈在乎他们？一群死鬼犹太佬而已。”
“我把所有案子的卷宗仔细又看了一遍。”碧娜说。兰兹曼注意到，这么多年了，她依然保留着对他和他的坏心情视而不见的高超本领。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百老汇”，甩出一支叼到唇边，接着说道，“没发现哪个死者跟维波夫派有关联，除了柴门霍夫里的那个瘾君子。”
“你已经把那案子贴上黑标签，定为冷案了。”兰兹曼用警察特有的狡黠语气回应道，“你又开始抽烟了？”
“抽烟，还有汲取水银，”她拨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点燃手中那支“百老汇”，吸了口后吐了个烟圈，“混吃等死呗。”
“给我一支。”
碧娜把烟递给兰兹曼，兰兹曼坐了起来，将亚麻被子小心地裹在腰间。她定睛看着他结实健壮的肉体，同时点燃了第二支烟。她看到了他乳头周围的灰毛，腰间松弛的赘肉，还有嶙峋的膝盖骨。
“只穿短袜和内裤睡觉，”她说，“向来都给你带来霉运。”
“我大概得抑郁症了，”他说，“应该是从昨晚开始的。”
“昨晚？”
“去年？”
碧娜环顾四周，想找一个可以当烟灰缸使的东西。“你和波克昨天是不是去维波夫岛了，”她说，“去调查拉斯克的案子？”
兰兹曼实在没有必要向她撒谎，但他已习惯于抗命，并不想直接回应。
“你没接到电话吗？”兰兹曼反问道。
“电话？从维波夫岛打来的？周六早上？那儿有谁会在周六早上打电话给我？”她的眼神锐利起来，眼角紧绷，“还有，他们难道有什么要跟我说？”
“对不起，”兰兹曼说，“不好意思，我实在忍不住了。”
他站了起来，床单从腰间滑落，露出内裤。他轻手轻脚地绕过入墙床，走进内有盥洗池、钢镜和淋浴头的迷你洗手间。洗手间没有帘子，地面中央有一个排水孔。他关上门，尿了许久，感觉到了真正的愉悦。他将燃着的烟搁在马桶水箱盖边缘，用肥皂和毛巾草草清洁面孔。洗手间门后的挂钩上挂有一件白色羊毛浴袍，上有红、绿、黄、黑四色条纹组成的印第安图案。兰兹曼披上浴袍系紧，把烟叼回嘴里，走到盥洗池前。他看着那面长方形光亮钢镜中的自己，没有看到任何的惊奇，也没有看到未知的深度，他冲了马桶，走回房间。
“碧娜，”他说，“我不认识那个人。我觉得我之前有机会结识他，但我没去做。如果我们试着去了解对方，也许会变成朋友，也许不会。他已经有海洛因这个朋友了，我觉得对他来说可能就够了，一般来说是这样。总之我们是没机会认识了，也更无可能手牵手坐在旅馆大堂的沙发上一起慢慢变老了，因为有人走进这家旅馆，我住的旅馆，在他梦游仙境的时候对着他后脑勺开了一枪。这真让我郁闷。什么是非对错、法律秩序、警务程序、警务政策、管辖权移交、犹太人和印第安人，我都可以忘却，但这个肮脏不堪的地方是我的家啊，接下来的两个月甚至更久，我还会住在这里，用苦命钱租用一张入墙床和一面固定在洗手间墙上的钢镜。不管好歹，那些房客是我的家人啊，坦白讲我不是很喜欢他们，有几个还成，但大多数是烂人。不过他们就是再烂，我也绝不允许有人走进来，塞颗子弹到他们脑袋里。”
碧娜煮了两杯速溶咖啡，递给兰兹曼一杯。“不要奶精，要糖，”她说，“是吗？”
“碧娜。”
“这个案子已被定为冷案了，你是一个人在战斗。如果你在战斗的过程中被谁捉住，陷进麻烦，膝盖被鲁达舍夫斯基家族的人打断，我们不会出手救你，”她从手提包里拿出厚如手风琴般的一大沓文件，放在橡木桌上，“法医鉴定还没做完，弹道分析的结果还没出来，另外施普林格已经撒手不管了。特别有价值的东西并不多，也就是血液、头发和指纹这些。”
“碧娜，谢谢你。碧娜，听我说，那家伙，他不叫拉斯克，他是——”
碧娜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她已经三年没碰他了。说他嘴唇被她指尖一触，心中的黑暗随即消散是有些过，但那黑暗确实是被击碎了，接着便有光从碎隙中穿透进来。
“我一无所知。”碧娜收回那只手，啜了口速溶咖啡，做了个鬼脸，“嗯。”
她放下杯子，提起手提包，朝门口走去。忽然，她停下脚步，转身盯着兰兹曼身上那件浴袍久久不放，那是他三十五岁生日时她买给他的。
“你们还挺有胆量的嘛，”她说，“我真不敢相信你和波克会去那儿。”
“我们得去告诉他，他儿子死了。”
“他儿子。”
“孟德尔·施皮尔曼，拉比的独子。”
碧娜张开了嘴巴，然后合上。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在用她小猎犬般的牙齿咬住这条消息，撕咬它血淋淋的关节。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兰兹曼看出她很享受，但也看出了她眼神中的疲惫。碧娜对别人的故事永远有侦查欲，从最初的一着走错到最终的暴力结局，她都想要琢磨个透。不过，侦查欲再强的条子，也有疲倦的时候。
“施皮尔曼拉比怎么说？”她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门把手，好像真的很后悔松开似的。
“他看来有点痛苦。”
“他看起来惊讶吗？”
“不是很惊讶，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小孩已经破罐破摔很久了，你问我施皮尔曼有无可能喂自己儿子一颗子弹？理论上当然可能，不过拜伦斯特恩干掉他的可能性要多出一倍。”
碧娜的手提包像尸体一样落在了地上。她站在原地，肩膀划着小圈，似乎疼得厉害。兰兹曼是可以帮她按摩，但他明智地没有出手。
“拜伦斯特恩也许会打电话过来，”她说，“天上出现三颗星星的时候，电话铃就该响了。”
“哦，如果他是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他有多悲痛，那我可没兴致听。人人都期待那个败家子改邪归正，除了爱穿睡衣睡觉的他。”兰兹曼又啜了口咖啡，苦中带甜的味道真是可怕。
“败家子。”
“他在少年时代可是个天才，在象棋、律法、语言等方面天赋惊人，我今天还听说他奇迹般地让一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彻底痊愈了，这真让我难以置信。在黑帽子世界，关于他就是柴迪克的传说很多，你知道柴迪克是什么么？”
“是的，知道一点点吧。总之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碧娜说。她的父亲古耶·盖尔费什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学者，给自己的独生女儿灌输过很多东西。“一个世代的义人。”
“据说是这样的，两千年来每一代犹太人中都会出现一个柴迪克。他在苦等，然后现身。一般来说他们都相当低调，你也许还认识他。说不定你身边的某个人就是柴迪克。”
“他在现身前甚至会是一个被厌恶和摒弃的人，”碧娜说道，抑或是背诵道，“一个内心充满哀伤的不幸之人。”
“是的，”兰兹曼说，“谁都有可能是柴迪克，流浪汉、学者、瘾君子，甚至条子。”
“应该是吧。”碧娜说。她想象着孟德尔从维波夫神童一路沦落到马克思·诺尔道街廉价旅馆被杀瘾君子的历程，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无论如何，我很高兴这个人不是我。”
“你难道不想拯救这个世界？”
“我说过我想拯救这个世界吗？”
“是的，好像说过。”
碧娜用手指摩擦着鼻翼，细细回想着。“都是过去式了。”她说。但兰兹曼不信。碧娜永远不会停止拯救世界的幻想，虽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越来越小，直到小得能塞得进她绝望的警帽。“拯救世界？想想那只会说话的鸡吧。”她摆出走人的架势，结果却靠着房门又干站了十五秒，两眼盯着兰兹曼拨弄浴袍束带两端的线头。
“拜伦斯特恩打电话来时，你打算告诉他什么？”兰兹曼说。
“告诉他你太放肆，局里肯定会处理你，你的警徽也许会被摘掉。我会为你说话，但丧事协会的接收大员就要来了，那个该死的斯佩德。我已经很难再施展拳脚了，你也一样。”
“好吧，你这是在警告我，”兰兹曼说，“我被警告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打算去找他母亲。施皮尔曼说他们和孟德尔已经失去联络多年，但我就是不大信。”
“巴谢娃·施皮尔曼，你可有得受了，”碧娜说，“尤其你还是个男的。”
“的确。”兰兹曼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渴望。
“别去，”碧娜说，“别去，梅耶，忘掉这个念头。你是一个人在战斗。”
“她会参加葬礼，你只要——”
“我只要，”碧娜说，“不挡接收大员的路，夹着尾巴，小心翼翼，保证接下来两个月平安无事就好。”
“我很乐意为你保驾护航。”兰兹曼念在旧情份上说道。
“穿上衣服吧，”碧娜说，“还有帮自己个忙，把这个狗屎地方打扫干净。看看这儿都脏成什么样了，你居然还过得下去，天哪，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碧娜·盖尔费什曾经信赖梅耶·兰兹曼，自他俩邂逅之时，她便相信这个缘分是天注定；自他俩结婚之后，她便相信这份婚姻有其深意。他俩就像一对染色体般纠缠紧抱在一起，兰兹曼看到的只是纠缠，碧娜看到的只是紧抱。碧娜信赖这份爱，但兰兹曼回报她的却是不信。
“每次看到你的脸，我才这么觉得。”兰兹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