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布赫宾德推开北极星餐馆前门出去，结果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便抵住门让她进来。一阵狂风夹杂着雪花，也一起进了屋。她身穿亮橙色派克大衣，一侧肩上背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牛皮手提包，一沓黄色文件的一角从包里露了出来，看得到上面的订书钉和回形针，还有用彩色胶带做的记号。她甩下大衣的兜帽，只见她的头发拢在头顶，用发夹夹住，随意地垂在脑后。头发的色调带着一丝惆怅，兰兹曼记得自己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颜色，就是第一次见到南瓜时，那暗暗的红橙色小怪物表面的沟槽深处。她拖着手提包走向收餐券的女士，等她穿过十字转门走向取托盘的地方，兰兹曼就会进入她的视线范围。
兰兹曼立刻做出一个成熟的决定：假装没有看到碧娜。他望向窗外的卡亚斯特街，积雪应该已近六英寸，街道上三排足印蛇形交错，新雪模糊了足印边缘；街对面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被木板封着的窗户上贴了传单，广而告之昨夜在“黑管”餐馆的演出，主角就是那位醉倒在洗手间里，被人趁机掳走戒指和现金的吉他手；街角电线杆上的线缆交相缠绕着，伸向四面八方，标示出这个想象中的大犹太人区的无数砖墙和门廊。兰兹曼的条子脑袋开始本能地记录眼前的一切细节，但意识却集中在碧娜看到他独自坐在临窗的桌边嚼薄饼卷、喊他名字的那一刻。
这甜美的一刻迟迟没有到来，于是兰兹曼又冒险瞟了她一眼。碧娜已经把晚餐放在了托盘上，她背对着兰兹曼，正在等着找零。她看到他了，她一定看到他了。刹那间，兰兹曼只觉得岩石崩裂，山体坍塌，滚滚黑泥奔流而下。兰兹曼和碧娜结婚十二年，之前交往过五年。两人均是对方的第一个爱人，亦是对方的第一个背叛者、第一个避难所、第一个室友、第一个听众，遇到问题（甚至是结婚这个问题）时的第一个咨询对象。在约莫半辈子的时间里，他们的过去、身体、憎恶、观点、食谱、藏书和唱片收藏纠结交缠。他们抵着鼻子激烈争吵，挥舞双手唾沫横飞，扔东西、踹东西、砸东西，揪着对方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到了第二天，他面颊胸前都是月牙状鲜红抓痕，她手臂上则是臂镯般的深紫指印。在大约七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乎天天做爱，发火时做、甜蜜时做、厌恶时做、和好时做、冷淡时做、兴奋时做，半梦半醒之间也做；他们几乎无处不干，床上干、沙发上干、座垫上干、蒲团上干、浴巾上干、旧浴帘上干、皮卡后座上干、垃圾箱后面干、水塔塔顶上干，有次甚至在“以扫之手”晚宴上的一堆大衣里干，还有次居然是在办公室那张粉红色霉斑沙发上干。
碧娜从缉毒组调来凶案组后，和兰兹曼值同一班整整四年。兰兹曼先是和泽利·波伊布莱克搭档，之后是和波克，碧娜的搭档则是可怜的老条子莫里斯·汉德勒。但有一天，当初安排碧娜和兰兹曼相遇的狡猾天使再度出手，让波伊布莱克有要事奔忙，还让莫里斯·汉德勒受伤，于是他俩成了搭档，携手调查一起谋杀案，不过仅那一回。办案过程中，两人一起品尝着挫败的滋味，从每个清晨到每个夜深，从锡特卡的街上到两人共枕的床上。死者阿莱拉的父母格林施泰恩夫妇面色恐怖，憎恶彼此，万念俱灰，陷入痛失爱女的黑洞无法自拔。兰兹曼和碧娜何尝不能体会他们的感受？早夭的迪亚戈，便是在无法侦破此案的挫败感笼罩下孕育成形，然后被钳子夹离子宫，留给他俩一个永远的黑洞，一如小胖妞留给格林施泰恩夫妇的黑洞。彼时的碧娜与兰兹曼纠结缠绕，犹如一对有着秘密缺陷的染色体。现在呢？现在他俩都扭头看着别处，假装没有看到对方。
兰兹曼看着窗外。
雪地里的新足印转眼就变得和天使的足印一样浅。街对面，一个弯着腰的小个子老人迎风而行，拖着沉重的手提箱走过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被木板封死的窗户，白色宽帽檐像鸟翅膀一样翻飞。兰兹曼看着先知以利亚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进，不禁暗自计划起自己的死法来。这是他在心情无比低落时逗自己开心的第四招。当然，他得小心别玩过头。
兰兹曼继承了家族的自杀基因，也见识过林林总总的自杀方法，有愚蠢到爆的，也有高效到令人叫绝的。他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不该怎么做。跳桥或跳旅馆窗户：画面虽美，但不牢靠；跳楼梯井：也不牢靠，会给人一时冲动寻死的感觉，又像是意外失足；割腕（可以选择在浴缸里进行，尽管没必要，但真的好流行）：比想象中难搞定，而且像个做作的妞；武士刀切腹自尽：好难，而且需要点时间，对犹太人来说也太造作。兰兹曼没见过人切腹，不过他有个条子朋友自称见过。兰兹曼的祖父是在罗兹卧有轨电车自杀的，他一直钦佩祖父的决心。他父亲是用三十粒一百毫克的耐波他，外加一杯葛缕子伏特加解决自己的，这个方法值得大力推荐。而如果再在头上罩个不漏气的大塑料袋，你就能确保死得干净、安静且牢靠。
不过，兰兹曼还是会选择用手枪，像世界冠军梅勒克·盖斯提克那样。他腰间的史密斯-威森三九式绝对够用了，只要抵住下颌骨，仰角二十度，朝杏仁核方向勾动扳机，肯定迅速又牢靠。然后就是一幅血腥不堪的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兰兹曼对留下这片狼藉不会觉得不安。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薄饼卷了？”
她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膝盖“砰”地撞到了桌脚，咖啡猛地溅上了玻璃板，仿佛能将玻璃击穿。
“嘿，队长。”兰兹曼用美语打了个招呼，接着慌乱地翻找起餐巾纸。但他刚才只从托盘旁的餐巾纸盒里抽了一张。咖啡洒了一桌，他从上衣口袋里随便抓了几张纸，盖在洒出来的咖啡上。
“这儿有人坐吗？”碧娜一手托着盘子，一手和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作战。她脸上的神情很独特，兰兹曼再熟悉不过：眉毛一扬，看起来像是微笑的前兆。这是她步入旅馆舞厅、即将和一群男条子交际时的神情，或是她穿着一袭露膝短裙，走进哈卡维区某家杂货店时的神情。它仿佛是在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来买包口香糖。兰兹曼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已经把包一扔，坐了下来。
“请坐。”兰兹曼说着将盘子后挪，腾出一点空间。碧娜递给他几张餐巾纸，于是兰兹曼开始收拾残局。完了后，他把浸透了咖啡的湿纸团扔到隔壁桌上，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点这个，你说得对，奶酪薄饼卷。哎。”
碧娜铺开餐巾，摆好刀叉和汤勺，从托盘上端下两个盘子并排放好。一盘是金枪鱼沙拉，躺在尼米兹娜夫人特意准备的莴苣叶上，另一盘是金光闪闪的方形犹太布丁。接着，她从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带铰链盖的塑料盒，那盒子里面有一个螺纹盖圆形药盒。她从药盒里倒出一粒维生素片、一颗鱼油丸和一粒有助于自己的胃消化牛奶的消化酶片。除了药盒，塑料盒里还装有盐、胡椒、山葵、湿纸巾、塔巴斯科辣椒酱，二氧化氯净水片、碱式水杨酸铋咀嚼片以及一些只有神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听演唱会时，碧娜会变出望远镜；在草地上野炊时，她会亮出毛巾、捕蚁器、螺丝锥、蜡烛、火柴、狗用口套、袖珍折刀、氟利昂喷罐和放大镜。凡此种种，兰兹曼都曾见她从那个大号手提包里拿出来过。
兰兹曼觉得，你只消看看碧娜·盖尔费什，就能明白犹太民族为何会遍地生根、经久不衰。犹太人的家就被他们随身携带着，在旧牛皮包里、在老骆驼背上，在大脑中央的气泡里。从埃及到巴比伦，从明斯克到锡特卡，他们每到一地便全力开拓，虽几经兴衰，终化险为夷。他们思路清晰、做事有条不紊，他们坚韧不拔、足智多谋、准备周全。波克说得对，碧娜无论在哪个分局都会做得风生水起。重划疆土或是换个当局，根本难不倒一个包里永远备有湿纸巾的犹太女人。
“金枪鱼沙拉。”兰兹曼说道，他想起碧娜当年得知怀上迪亚戈后，就不再吃金枪鱼。
“是的，我得尽可能多地摄取水银。”碧娜从兰兹曼脸上读出了他在想什么。她吞下一粒消化酶片，说道，“水银快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兰兹曼用大拇指比了比不远处手持勺子等待顾客的尼米兹娜夫人。
“那你应该要求她给你做一份烧烤体温计。”
“我想过的，”碧娜说，“但他们只有肛温计。”
“看到‘企鹅’了么？”
“‘企鹅’西姆科维兹？他人在哪儿？”她扭动腰肢环顾了下四周，兰兹曼赶紧抓住机会朝她衬衫里面窥了一眼。他看见了她左乳上部的雀斑、乳罩的蕾丝边和黑晕色的乳头。一股欲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幻想着自己把手伸入，握住她的双乳，攀上酥软的乳峰，蜷起身子入睡。碧娜转过头，注意到他正在意淫她的乳沟。兰兹曼顿觉双颊发烫。“哼。”她说。
“今天过得怎样？”兰兹曼问道，仿佛这是他能问出的最自然的问题。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碧娜的语气冷若冰霜。她把衬衫纽扣逐个扣到顶，继续说道，“我们两个，一块儿吃晚餐，但不能提我今天过得如何，你觉得怎样，梅耶？”
“听起来不错。”他说。
“那就好。”
碧娜舀了口沙拉放进嘴里，兰兹曼看见了她闪着金光的双尖牙，不禁回想起那天她镶完牙回到家后，满嘴一氧化二氮的味道，还要他把舌头伸进去舔舔那颗金牙，看看是什么感觉。吃完第一口沙拉后，碧娜开始放开手脚大吃起来。她连舀了十或十一口，塞进嘴里恣意咀嚼、吞咽，鼻息呼哧呼哧地从鼻孔进进出出，眼睛盯着盘子和汤勺来回交媾。胃口真好的犹太姑娘，这是二十年前兰兹曼母亲对碧娜·盖尔费什的第一印象。但一如他母亲说过的大多数恭维话，这句多少也带有点侮辱的意味。不过兰兹曼只信任吃起饭来像男人的女人。当盘中只剩下莴苣叶上的一层蛋黄酱时，碧娜拿起餐巾纸抹抹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我们该聊些什么呢？难道是聊你今天过得怎样？”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好聊的。”
“就我而言，”兰兹曼说，“是没有什么好聊的。”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碧娜推开空盘子，命令犹太布丁前来受死。她凝视布丁的眼神让兰兹曼觉得很开心，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我还是喜欢聊我的车。”他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情诗。”
“千万别聊管辖权移交的事。”
“同意。还有，我不想听到会说话的鸡或是形如迈蒙尼德脑袋的三角馄饨，以及所有神乎其神的鸟事。”
兰兹曼思忖着，津巴利斯特讲述特区总医院地下室停尸柜里那家伙的故事时，碧娜若是在场，会是个什么反应。
“也不要聊犹太人，一言为定？”兰兹曼说。
“就这么说定了，梅耶，你知道我对犹太人真的很厌恶。”
“也不聊阿拉斯加。”
“天哪，当然不会。”
“不聊政治，不聊俄罗斯、满洲国、德国或阿拉伯国家。”
“我对阿拉伯人也真的很厌恶。”
“那就聊犹太布丁怎样？”兰兹曼说。
“好啊，”碧娜说，“不过拜托，梅耶，你也要吃一点。我看到你就心痛，我的天，你太瘦了。来，你一定要尝点这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这道菜的，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放了点姜。我跟你说，在亚科维时我做梦都想吃到美味的犹太布丁。”
碧娜切了块犹太布丁，用餐叉叉着直接朝兰兹曼嘴里送。兰兹曼看到布丁朝他袭来，五脏六腑像是被只冰冷的手抓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地朝旁边一闪。餐叉静止在半空中，接着碧娜就将那块用蛋奶冻、面条做成并缀以小葡萄干的布丁甩到他盘中还未被侵扰过的薄饼卷旁。
“你应该尝尝看，”她说完自己吃了两口，然后放下餐叉，“关于犹太布丁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兰兹曼抿了口咖啡，碧娜就着一杯水将剩下的药丸咽进肚里。
“嗯。”她说。
“嗯，好吧。”他说。
如果他现在由她走，他就再也无法抚弄着她胸前的双峰入眠，甚至再也无法入眠，除非靠一把耐波他或是一柄史密斯-威森三九式帮忙。
碧娜推了桌子一把，椅子往后退了退。她起身穿上派克大衣，将塑料盒收回手提包，把包背了起来。这包显然不轻，兰兹曼听到她发出一声闷哼，“晚安，梅耶。”
“你现在住哪儿？”
“和爸妈一起住。”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宣判地球死刑。
“不会吧。”
“暂时的，我正在找住的地方。不过总比柴门霍夫强。”
碧娜拉上大衣的拉链，用警探的眼神审视了他好一阵子。她的“警探眼神”不如他的犀利，有时会遗漏细节，但她也能很快就对案情作出自己的判断。她的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清晰表达出自己对案子的所思所悟，不仅逻辑清楚，而且言之有物。比起她说案子的能力，她破案子的能力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
“看看你的熊样，就像一栋快要倒塌的房子。”
“明白。”兰兹曼只觉胸口一紧。
“我听说你过得很糟，我以为他们只是想逗我开心。”
他笑了笑，用衣袖擦了擦脸颊。
“那是什么？”话音未落，碧娜便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从兰兹曼扔到隔壁桌上的一坨餐巾纸里头拈出一个被咖啡沾湿的纸团，兰兹曼连忙伸手去抢，但碧娜的动作比他快——她总是比他快——她拈出纸团，将它抚平。
“维波夫哈西德派的五大真相与五大谎言。”碧娜眉头一皱，两道眉毛凑到了鼻梁上，“你是想让我和黑帽子作对么？”
兰兹曼还没来得及回应，碧娜就已凭她对他的了解，从他的脸上、他的沉默中读到了事情的真相，几乎就是所有真相。
“你到底想要干吗，梅耶？”转眼之间，她的神情变得和他的感觉一样无力，“别，别介意，我他妈的太累了。”说完她将维波夫派的手册揉成一团，朝他头上扔去。
“我们刚才说过不谈这个的。”兰兹曼说。
“是的，没错，我们说了不谈这些事的，”碧娜说，“你和我。”
碧娜半转身子，紧紧抓住肩上旧牛皮包的肩带，她的命就系在这包上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见我。”
“嗯，好，只是，”兰兹曼说，“我之前连值了十二天班，刚刚结束。”
这是事实，但碧娜置若罔闻。也许她没听到，也许他刚才用的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
“明天见，”他说，“除非今晚我爆了自己的头。”
“我说了不想听情诗的。”碧娜道。她把一缕滑落下来的深南瓜色头发挽到右耳上方，用齿形发夹固定住，“就是没了脑袋，明早九点也要到我办公室来。”
兰兹曼看着碧娜经过就餐区走向北极星自助餐馆门口，心里暗自押了一块钱，赌她戴上兜帽踏入雪地前不会回头看他。他是个慷慨的男人，赌注又是那么的小，所以他没有劳神去索要。
布赫宾德推开北极星餐馆前门出去，结果和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便抵住门让她进来。一阵狂风夹杂着雪花，也一起进了屋。她身穿亮橙色派克大衣，一侧肩上背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旧牛皮手提包，一沓黄色文件的一角从包里露了出来，看得到上面的订书钉和回形针，还有用彩色胶带做的记号。她甩下大衣的兜帽，只见她的头发拢在头顶，用发夹夹住，随意地垂在脑后。头发的色调带着一丝惆怅，兰兹曼记得自己只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颜色，就是第一次见到南瓜时，那暗暗的红橙色小怪物表面的沟槽深处。她拖着手提包走向收餐券的女士，等她穿过十字转门走向取托盘的地方，兰兹曼就会进入她的视线范围。
兰兹曼立刻做出一个成熟的决定：假装没有看到碧娜。他望向窗外的卡亚斯特街，积雪应该已近六英寸，街道上三排足印蛇形交错，新雪模糊了足印边缘；街对面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被木板封着的窗户上贴了传单，广而告之昨夜在“黑管”餐馆的演出，主角就是那位醉倒在洗手间里，被人趁机掳走戒指和现金的吉他手；街角电线杆上的线缆交相缠绕着，伸向四面八方，标示出这个想象中的大犹太人区的无数砖墙和门廊。兰兹曼的条子脑袋开始本能地记录眼前的一切细节，但意识却集中在碧娜看到他独自坐在临窗的桌边嚼薄饼卷、喊他名字的那一刻。
这甜美的一刻迟迟没有到来，于是兰兹曼又冒险瞟了她一眼。碧娜已经把晚餐放在了托盘上，她背对着兰兹曼，正在等着找零。她看到他了，她一定看到他了。刹那间，兰兹曼只觉得岩石崩裂，山体坍塌，滚滚黑泥奔流而下。兰兹曼和碧娜结婚十二年，之前交往过五年。两人均是对方的第一个爱人，亦是对方的第一个背叛者、第一个避难所、第一个室友、第一个听众，遇到问题（甚至是结婚这个问题）时的第一个咨询对象。在约莫半辈子的时间里，他们的过去、身体、憎恶、观点、食谱、藏书和唱片收藏纠结交缠。他们抵着鼻子激烈争吵，挥舞双手唾沫横飞，扔东西、踹东西、砸东西，揪着对方头发在地上滚来滚去。到了第二天，他面颊胸前都是月牙状鲜红抓痕，她手臂上则是臂镯般的深紫指印。在大约七年的时间里，他们几乎天天做爱，发火时做、甜蜜时做、厌恶时做、和好时做、冷淡时做、兴奋时做，半梦半醒之间也做；他们几乎无处不干，床上干、沙发上干、座垫上干、蒲团上干、浴巾上干、旧浴帘上干、皮卡后座上干、垃圾箱后面干、水塔塔顶上干，有次甚至在“以扫之手”晚宴上的一堆大衣里干，还有次居然是在办公室那张粉红色霉斑沙发上干。
碧娜从缉毒组调来凶案组后，和兰兹曼值同一班整整四年。兰兹曼先是和泽利·波伊布莱克搭档，之后是和波克，碧娜的搭档则是可怜的老条子莫里斯·汉德勒。但有一天，当初安排碧娜和兰兹曼相遇的狡猾天使再度出手，让波伊布莱克有要事奔忙，还让莫里斯·汉德勒受伤，于是他俩成了搭档，携手调查一起谋杀案，不过仅那一回。办案过程中，两人一起品尝着挫败的滋味，从每个清晨到每个夜深，从锡特卡的街上到两人共枕的床上。死者阿莱拉的父母格林施泰恩夫妇面色恐怖，憎恶彼此，万念俱灰，陷入痛失爱女的黑洞无法自拔。兰兹曼和碧娜何尝不能体会他们的感受？早夭的迪亚戈，便是在无法侦破此案的挫败感笼罩下孕育成形，然后被钳子夹离子宫，留给他俩一个永远的黑洞，一如小胖妞留给格林施泰恩夫妇的黑洞。彼时的碧娜与兰兹曼纠结缠绕，犹如一对有着秘密缺陷的染色体。现在呢？现在他俩都扭头看着别处，假装没有看到对方。
兰兹曼看着窗外。
雪地里的新足印转眼就变得和天使的足印一样浅。街对面，一个弯着腰的小个子老人迎风而行，拖着沉重的手提箱走过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被木板封死的窗户，白色宽帽檐像鸟翅膀一样翻飞。兰兹曼看着先知以利亚在暴风雨中艰难前进，不禁暗自计划起自己的死法来。这是他在心情无比低落时逗自己开心的第四招。当然，他得小心别玩过头。
兰兹曼继承了家族的自杀基因，也见识过林林总总的自杀方法，有愚蠢到爆的，也有高效到令人叫绝的。他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不该怎么做。跳桥或跳旅馆窗户：画面虽美，但不牢靠；跳楼梯井：也不牢靠，会给人一时冲动寻死的感觉，又像是意外失足；割腕（可以选择在浴缸里进行，尽管没必要，但真的好流行）：比想象中难搞定，而且像个做作的妞；武士刀切腹自尽：好难，而且需要点时间，对犹太人来说也太造作。兰兹曼没见过人切腹，不过他有个条子朋友自称见过。兰兹曼的祖父是在罗兹卧有轨电车自杀的，他一直钦佩祖父的决心。他父亲是用三十粒一百毫克的耐波他，外加一杯葛缕子伏特加解决自己的，这个方法值得大力推荐。而如果再在头上罩个不漏气的大塑料袋，你就能确保死得干净、安静且牢靠。
不过，兰兹曼还是会选择用手枪，像世界冠军梅勒克·盖斯提克那样。他腰间的史密斯-威森三九式绝对够用了，只要抵住下颌骨，仰角二十度，朝杏仁核方向勾动扳机，肯定迅速又牢靠。然后就是一幅血腥不堪的场景。但不知道为什么，兰兹曼对留下这片狼藉不会觉得不安。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吃薄饼卷了？”
她的声音吓了他一跳，膝盖“砰”地撞到了桌脚，咖啡猛地溅上了玻璃板，仿佛能将玻璃击穿。
“嘿，队长。”兰兹曼用美语打了个招呼，接着慌乱地翻找起餐巾纸。但他刚才只从托盘旁的餐巾纸盒里抽了一张。咖啡洒了一桌，他从上衣口袋里随便抓了几张纸，盖在洒出来的咖啡上。
“这儿有人坐吗？”碧娜一手托着盘子，一手和鼓鼓囊囊的手提包作战。她脸上的神情很独特，兰兹曼再熟悉不过：眉毛一扬，看起来像是微笑的前兆。这是她步入旅馆舞厅、即将和一群男条子交际时的神情，或是她穿着一袭露膝短裙，走进哈卡维区某家杂货店时的神情。它仿佛是在说：我不是来找麻烦的，只是来买包口香糖。兰兹曼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已经把包一扔，坐了下来。
“请坐。”兰兹曼说着将盘子后挪，腾出一点空间。碧娜递给他几张餐巾纸，于是兰兹曼开始收拾残局。完了后，他把浸透了咖啡的湿纸团扔到隔壁桌上，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点这个，你说得对，奶酪薄饼卷。哎。”
碧娜铺开餐巾，摆好刀叉和汤勺，从托盘上端下两个盘子并排放好。一盘是金枪鱼沙拉，躺在尼米兹娜夫人特意准备的莴苣叶上，另一盘是金光闪闪的方形犹太布丁。接着，她从鼓鼓囊囊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带铰链盖的塑料盒，那盒子里面有一个螺纹盖圆形药盒。她从药盒里倒出一粒维生素片、一颗鱼油丸和一粒有助于自己的胃消化牛奶的消化酶片。除了药盒，塑料盒里还装有盐、胡椒、山葵、湿纸巾、塔巴斯科辣椒酱，二氧化氯净水片、碱式水杨酸铋咀嚼片以及一些只有神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听演唱会时，碧娜会变出望远镜；在草地上野炊时，她会亮出毛巾、捕蚁器、螺丝锥、蜡烛、火柴、狗用口套、袖珍折刀、氟利昂喷罐和放大镜。凡此种种，兰兹曼都曾见她从那个大号手提包里拿出来过。
兰兹曼觉得，你只消看看碧娜·盖尔费什，就能明白犹太民族为何会遍地生根、经久不衰。犹太人的家就被他们随身携带着，在旧牛皮包里、在老骆驼背上，在大脑中央的气泡里。从埃及到巴比伦，从明斯克到锡特卡，他们每到一地便全力开拓，虽几经兴衰，终化险为夷。他们思路清晰、做事有条不紊，他们坚韧不拔、足智多谋、准备周全。波克说得对，碧娜无论在哪个分局都会做得风生水起。重划疆土或是换个当局，根本难不倒一个包里永远备有湿纸巾的犹太女人。
“金枪鱼沙拉。”兰兹曼说道，他想起碧娜当年得知怀上迪亚戈后，就不再吃金枪鱼。
“是的，我得尽可能多地摄取水银。”碧娜从兰兹曼脸上读出了他在想什么。她吞下一粒消化酶片，说道，“水银快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兰兹曼用大拇指比了比不远处手持勺子等待顾客的尼米兹娜夫人。
“那你应该要求她给你做一份烧烤体温计。”
“我想过的，”碧娜说，“但他们只有肛温计。”
“看到‘企鹅’了么？”
“‘企鹅’西姆科维兹？他人在哪儿？”她扭动腰肢环顾了下四周，兰兹曼赶紧抓住机会朝她衬衫里面窥了一眼。他看见了她左乳上部的雀斑、乳罩的蕾丝边和黑晕色的乳头。一股欲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幻想着自己把手伸入，握住她的双乳，攀上酥软的乳峰，蜷起身子入睡。碧娜转过头，注意到他正在意淫她的乳沟。兰兹曼顿觉双颊发烫。“哼。”她说。
“今天过得怎样？”兰兹曼问道，仿佛这是他能问出的最自然的问题。
“咱们来个君子协定。”碧娜的语气冷若冰霜。她把衬衫纽扣逐个扣到顶，继续说道，“我们两个，一块儿吃晚餐，但不能提我今天过得如何，你觉得怎样，梅耶？”
“听起来不错。”他说。
“那就好。”
碧娜舀了口沙拉放进嘴里，兰兹曼看见了她闪着金光的双尖牙，不禁回想起那天她镶完牙回到家后，满嘴一氧化二氮的味道，还要他把舌头伸进去舔舔那颗金牙，看看是什么感觉。吃完第一口沙拉后，碧娜开始放开手脚大吃起来。她连舀了十或十一口，塞进嘴里恣意咀嚼、吞咽，鼻息呼哧呼哧地从鼻孔进进出出，眼睛盯着盘子和汤勺来回交媾。胃口真好的犹太姑娘，这是二十年前兰兹曼母亲对碧娜·盖尔费什的第一印象。但一如他母亲说过的大多数恭维话，这句多少也带有点侮辱的意味。不过兰兹曼只信任吃起饭来像男人的女人。当盘中只剩下莴苣叶上的一层蛋黄酱时，碧娜拿起餐巾纸抹抹嘴，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那我们该聊些什么呢？难道是聊你今天过得怎样？”
“当然不是。”
“那还有什么好聊的。”
“就我而言，”兰兹曼说，“是没有什么好聊的。”
“有些事情是永远不会变的。”碧娜推开空盘子，命令犹太布丁前来受死。她凝视布丁的眼神让兰兹曼觉得很开心，他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
“我还是喜欢聊我的车。”他说。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情诗。”
“千万别聊管辖权移交的事。”
“同意。还有，我不想听到会说话的鸡或是形如迈蒙尼德脑袋的三角馄饨，以及所有神乎其神的鸟事。”
兰兹曼思忖着，津巴利斯特讲述特区总医院地下室停尸柜里那家伙的故事时，碧娜若是在场，会是个什么反应。
“也不要聊犹太人，一言为定？”兰兹曼说。
“就这么说定了，梅耶，你知道我对犹太人真的很厌恶。”
“也不聊阿拉斯加。”
“天哪，当然不会。”
“不聊政治，不聊俄罗斯、满洲国、德国或阿拉伯国家。”
“我对阿拉伯人也真的很厌恶。”
“那就聊犹太布丁怎样？”兰兹曼说。
“好啊，”碧娜说，“不过拜托，梅耶，你也要吃一点。我看到你就心痛，我的天，你太瘦了。来，你一定要尝点这个。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这道菜的，有人告诉我说他们放了点姜。我跟你说，在亚科维时我做梦都想吃到美味的犹太布丁。”
碧娜切了块犹太布丁，用餐叉叉着直接朝兰兹曼嘴里送。兰兹曼看到布丁朝他袭来，五脏六腑像是被只冰冷的手抓了一下，脑袋下意识地朝旁边一闪。餐叉静止在半空中，接着碧娜就将那块用蛋奶冻、面条做成并缀以小葡萄干的布丁甩到他盘中还未被侵扰过的薄饼卷旁。
“你应该尝尝看，”她说完自己吃了两口，然后放下餐叉，“关于犹太布丁能说的就这么多了。”
兰兹曼抿了口咖啡，碧娜就着一杯水将剩下的药丸咽进肚里。
“嗯。”她说。
“嗯，好吧。”他说。
如果他现在由她走，他就再也无法抚弄着她胸前的双峰入眠，甚至再也无法入眠，除非靠一把耐波他或是一柄史密斯-威森三九式帮忙。
碧娜推了桌子一把，椅子往后退了退。她起身穿上派克大衣，将塑料盒收回手提包，把包背了起来。这包显然不轻，兰兹曼听到她发出一声闷哼，“晚安，梅耶。”
“你现在住哪儿？”
“和爸妈一起住。”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在宣判地球死刑。
“不会吧。”
“暂时的，我正在找住的地方。不过总比柴门霍夫强。”
碧娜拉上大衣的拉链，用警探的眼神审视了他好一阵子。她的“警探眼神”不如他的犀利，有时会遗漏细节，但她也能很快就对案情作出自己的判断。她的嘴皮子功夫一流，能清晰表达出自己对案子的所思所悟，不仅逻辑清楚，而且言之有物。比起她说案子的能力，她破案子的能力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
“看看你的熊样，就像一栋快要倒塌的房子。”
“明白。”兰兹曼只觉胸口一紧。
“我听说你过得很糟，我以为他们只是想逗我开心。”
他笑了笑，用衣袖擦了擦脸颊。
“那是什么？”话音未落，碧娜便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从兰兹曼扔到隔壁桌上的一坨餐巾纸里头拈出一个被咖啡沾湿的纸团，兰兹曼连忙伸手去抢，但碧娜的动作比他快——她总是比他快——她拈出纸团，将它抚平。
“维波夫哈西德派的五大真相与五大谎言。”碧娜眉头一皱，两道眉毛凑到了鼻梁上，“你是想让我和黑帽子作对么？”
兰兹曼还没来得及回应，碧娜就已凭她对他的了解，从他的脸上、他的沉默中读到了事情的真相，几乎就是所有真相。
“你到底想要干吗，梅耶？”转眼之间，她的神情变得和他的感觉一样无力，“别，别介意，我他妈的太累了。”说完她将维波夫派的手册揉成一团，朝他头上扔去。
“我们刚才说过不谈这个的。”兰兹曼说。
“是的，没错，我们说了不谈这些事的，”碧娜说，“你和我。”
碧娜半转身子，紧紧抓住肩上旧牛皮包的肩带，她的命就系在这包上了。“明天到我办公室来见我。”
“嗯，好，只是，”兰兹曼说，“我之前连值了十二天班，刚刚结束。”
这是事实，但碧娜置若罔闻。也许她没听到，也许他刚才用的语言不属于印欧语系。
“明天见，”他说，“除非今晚我爆了自己的头。”
“我说了不想听情诗的。”碧娜道。她把一缕滑落下来的深南瓜色头发挽到右耳上方，用齿形发夹固定住，“就是没了脑袋，明早九点也要到我办公室来。”
兰兹曼看着碧娜经过就餐区走向北极星自助餐馆门口，心里暗自押了一块钱，赌她戴上兜帽踏入雪地前不会回头看他。他是个慷慨的男人，赌注又是那么的小，所以他没有劳神去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