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津巴利斯特，边界大师，一个博学的老鸟。当有消息传来，说印第安人正开着部密歇根产蓝色肌肉车轰隆隆地朝他家驶来时，他想他已经准备好了。津巴利斯特的店是石屋结构，锌板屋顶，大卷帘门，在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尽头。广场另一端很窄，愈靠近津巴利斯特的店则愈宽，就像漫画里的犹太人鼻子一样。六条羊肠小道通往广场，它们是乌克兰山羊和野牛当年踩下的，不过这些动物早已消失无踪。放眼望去，广场就像是犹太版的迪士尼乐园，而它如此光亮洁净，又像是一纸刚伪造好的出生证明。广场上的房子错落有致，大都保留着乌克兰的传统，土褐色或芥末黄的外墙，茅草屋顶，木结构加石膏板。在广场的窄端，和津巴利斯特的店遥遥相望的是赫斯克·施皮尔曼家的大宅。施皮尔曼就是第十任维波夫派拉比，一个能翻云覆雨的人。拉比家一尘不染的墙壁涂有灰泥，复折式的屋顶覆有石板瓦，高大的窗户遮有百叶窗。它完全复制了施皮尔曼夫人的祖父，即第八任维波夫派拉比在乌克兰维波夫镇的老宅，就连二楼洗手间的镀镍浴缸都毫无二致。维波夫派拉比家族早在涉足洗钱、走私和非法牟利之前，便已通过他们身上的背心、脚上的意大利软靴以及安息日桌上的法国银饰树立起了自己的风格。
边界大师矮小，虚弱，肩膀很斜，自称七十五岁，但看起来要老上十岁。翻领拉链开襟羊毛衫，海军蓝旧塑料凉鞋，左侧大脚趾处破了洞的白袜子，沾了蛋黄、酸剂、焦油、固定剂、封蜡、绿漆和乳齿象血的人字斜纹长裤。稀稀拉拉的煤灰色长发，凹陷的黑眼睛，瘦骨嶙峋、沟壑丛生的脸庞，白中带黄、犹如芹菜心的皮肤，迎风飘扬着的、像是缠在铁丝网中拼命拍打翅膀的鸟儿的灰色大胡子。兰兹曼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再绝望无助，也不会向面前的这号怪人寻求帮助或打探消息，显然，他对黑帽子世界的认知远不及波克。
津巴利斯特站在店面的石拱门前，一个没留胡子的年轻人为这老鬼撑伞挡雪。年轻人的黑帽子上已经积了四分之一英寸冰霜，但津巴利斯特对此视若无睹。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和一盆盆景无异。
“瞧你都胖成啥样了。”老人如此朝波克打招呼。波克昂首阔步走了过去，身上仿佛拴着铁锤。“和沙发一样大个儿。”
“津巴利斯特教授，”波克摆出挥锤的架势，“您看起来像刚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掉出来似的。”
“你有八年没来烦我了。”
“是啊，我想让您休息一阵。”
“你真会替我着想，不像这里的犹太佬，整天就知道来烦我。”他转身吩咐撑伞的年轻人，“茶、杯、酱。”
年轻人用阿拉姆语叽里咕噜念叨了《论狗、猫与鼠的等级制度》里的一句话，似乎是和对主子唯命是从有关，接着便为边界大师开门，跟着他走进屋内。屋子很大，说话能听得到回声，分为车库、工作室和办公室。办公室里整齐地挂着裱框证书，摆着钢制地图柜，堆着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黑书脊律法书。大卷帘门是为小货车进出房屋而开的，根据水泥地面的油渍判断，应该有三部。
兰兹曼就靠留意一般人会忽视的事情谋生。可当他走进边界大师津巴利斯特的店面时，才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留意过绳子。细绳、粗绳、吊绳、钢丝绳、麻线、引线、丝线、条带、绳索、缆索，各式各样的绳子；聚丙烯、橡胶、橡胶包铜、钢、蚕丝、编织天鹅绒、亚麻纤维、大麻纤维、杜邦公司产的凯芙拉纤维，各种各样的材质。边界大师对《塔木德》法典烂熟于胸，总会条件反射地运用起地形学、地理学、测地学、几何学及三角法，就像大兵总忍不住顺着枪管向目标瞄准一样。不过，被他视为如生命般重要的，只有绳子的品质。大部分绳子——你可以用英里量、用黑管量，或像边界大师一样用手丈量——整齐划一地盘绕在伸出墙面的卷轴上，或是按尺寸大小有序地堆放在金属纺锤上。但还是有不少绳子四处乱放，乱糟糟的有如黑莓灌木、发渣和精灵结，风一吹，就跟一团团风滚草似的。
“教授，这位是兰兹曼警探，我的拍档，”波克说，“他是来给您添麻烦的。”
“此人和你一样惹人憎么？”
“别逼我打开话匣子。”
兰兹曼和教授握了握手。
“我认得你。”边界大师眯着眼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兰兹曼，仿佛他是自己那一万张边界地图中的一张，“疯子波多尔斯基就是栽在了你的手里，哈曼·查尼也是被你送进了大牢。”
兰兹曼的身体突然绷紧，他慌忙戴上想象中的“防爆头盔”，准备抵挡边界大师狂轰滥炸式的训斥。哈曼·查尼，打着连锁租碟店的幌子干洗钱勾当的维波夫佬，曾雇佣两名菲律宾杀手为他摆平一桩棘手生意。兰兹曼的王牌线人是菲律宾式中国甜甜圈大王贝尼托·塔甘尼斯，由于他给的消息，兰兹曼得以在机场附近的小酒吧将那两个正在等飞机的霉运杀手缉拿归案，然后凭他俩的法庭证词将查尼绳之于法，就算查尼重金打通了法院关节也无济于事。直到现在，哈曼·查尼依然是锡特卡唯一一个被定罪判刑的维波夫佬。
“你看你看。”津巴利斯特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根，他的牙齿像是骨制管风琴的风管，他的笑声如同一把生锈的餐叉和钉子掉在地上的当啷啷声，“他还以为我真在乎那些维波夫佬呢，实际上我希望他们的鸡巴跟灵魂一样早日萎掉。”边界大师止住笑声，“怎么，你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兰兹曼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他被问过的最到位的问题。“没有，教授。”兰兹曼其实有些怀疑津巴利斯特是否真的是教授，然而摆放在正寻找着电热水壶的年轻人面前的，是包括华沙犹太神学院（一九三九年）、波兰自由邦学院（一九五〇年）和布隆夫曼礼典与技术学院（一九五五年）的证书在内的各种资历证书，还有奖状，拉比颁发的认证信函和宣誓书，每一份都用稳重的黑色木框裱好，兰兹曼注意到从亚科维到锡特卡的所有大小拉比都颁发了认证信函给津巴利斯特。兰兹曼不禁又瞥了一眼边界大师，从他盖住后脑勺湿疹的大号圆顶小帽和华美的银线刺绣来看，他并不是维波夫佬。“我不会搞错的。”
“是吗？如果我娶了一个维波夫女人呢？你还是搞错了吧。”
“说到婚姻，我喜欢别人嫁错人，”兰兹曼说，“比如我前妻。”
津巴利斯特指了指一张大拉盖书桌旁的两把破梯背椅，挥手示意他俩绕过结实的橡木地图桌坐过去。年轻人没能及时让开路，被边界大师一把捏住耳朵。
“你在干吗？”津巴利斯特抓住年轻人的手，“看看你的手指甲！干！”接着他甩开年轻人的手，就像甩开了一条坏鱼，“走开，滚远一点，用无线电呼叫那些白痴，问他们现在到哪里了，为什么那么久还没回来。”
他把水倒进壶里，再扔了一把犹如被剁碎的细绳般的茶叶进去。“他们‘划地’去了。一块而已！我的十二个手下全过去了，现在全不知死哪儿去了。”
兰兹曼虽然努力避免了解犹太人的这些名堂，但还是知道在安息日“划地”是一种典型的犹太伎俩，是在欺骗神这狗娘养的控制狂。“划地”的工具就是杆和绳，杆被假想为门柱，绳被假想为门楣，他们用杆和绳围住一块地方，使之成为你的家，你的私人领地。这样一来，尽管在安息日这天，虔诚的犹太人被禁止携带物品出入公共场合，但你还是可以口袋里装着胃药到犹太会堂祷告，诸如此类。只要有足够多的杆、足够长的绳，并能有效利用墙壁、围篱、悬崖和河流，围出再大的私人领地都不是问题。
不过，划出范围、勘测地形、保养杆绳、帮助假想的门和墙抵御天气、破坏分子、大熊和电话公司的侵扰，就只有边界大师能胜任了。津巴利斯特垄断了整个柱绳市场的业务，维波夫派是他最早的客户，之后是萨特马尔派、波波夫派、卢巴维奇派、格尔派和其他黑帽子宗派，他们全都信赖他的服务与专业技术。当他们不能确定某段人行道、某块湖滨平地或某片空旷地带是否被围入“私人领地”时，也会向边界大师咨询。津巴利斯特虽然不是拉比，但所有拉比都对他言听计从。实际上，在安息日这天，锡特卡特区每一个虔诚犹太人的灵魂，只有登上他的地图，被他的团队用一捆捆绳索拴住才会安心。从某个角度看，他甚至是维波夫岛最有权力的犹太佬。正因为此，他这会儿才能安坐在自己位于维波夫岛中央的店里，安坐在拥有七十二个文件格的巨大橡木桌后，咂着嘴、喝着茶，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个将哈曼·查尼送进大牢的条子。
“你到底怎么了？”边界大师对波克说，他舒适地坐在甜甜圈形充气坐垫上，屁股擦着坐垫的橡胶材质，发出吱嘎的声响。他从桌上的烟匣里拿出一包“百老汇”，接着问道，“为什么带着铁锤来这儿吓人？”
“我拍档对我们在二二五街受到的欢迎感到很失望。”波克说。
“在我看来，”兰兹曼点了根自己的烟道，“那儿缺少安息日的氛围。”
津巴利斯特将一个铜制三角烟灰缸推到兰兹曼面前。烟灰缸的侧面印有“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几个字，兰兹曼的父亲伊西多曾按月去那里买《国际象棋评论》。那家店兼营图书租赁业务，每年颁诗歌奖，还有五花八门的烟草保湿储藏盒，可惜多年前已被美国连锁店挤垮了。兰兹曼看着烟灰缸，心中如手风琴般拉出怀旧的音调。
“我把两年的大好时光献给了这鸟地方，”波克说，“总该有人还记得我吧，我有那么容易被遗忘吗？”
“我告诉你一件事，警探，”津巴利斯特又“吱嘎”压了一下甜甜圈坐垫，接着再次起身朝三只污秽的玻璃杯里倒茶，“你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生小孩的。要知道，如今你在街上看到的并不是八年前你在街上看到的那拨人，而是他们的孙子。现在的小孩似乎一生下来就开始怀孕了。”
他把两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分别递给兰兹曼和波克，杯子是如此之烫，几乎烫伤了兰兹曼的指尖。茶的味道很像草，又像蔷薇果，也许还很像剁碎的细绳。
“他们忙着制造犹太人，”波克说着，挖了匙果酱到杯里搅动，“却不忙着制造地方来安顿他们。”
“没错。”津巴利斯特说。他干瘦的屁股再次“吱嘎”压了下甜甜圈坐垫，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现在是犹太人的非常时期。”
“对维波夫佬来说显然不是，”兰兹曼说，“他们的生活一切如常，每一户人家的车道上都有一部偷来的宝马车，每一户人家的锅里都有一只会说话的鸡。”
“除非拉比哪天说该担心了，这帮人才会担心。”津巴利斯特说。
“也许他们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波克说，“也许拉比已经把问题搞定了。”
“我不知道。”
“我绝不信。”
“那就别信。”
大卷帘门徐徐卷起，一部白色小货车驶了进来，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闪亮的雪。四名身着黄色连体工作服的男子鱼贯下车，鼻子冻得通红，大胡子像未撒开的渔网般纠结成一团。接着他们开始擤鼻涕、跺脚，津巴利斯特不得不走过去冲他们吼了一阵。原来，休勒姆·阿莱亨公园的水库附近出了个问题：一个白痴公务员在两根轻杆搭起的假想门道中间立了道手球墙。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办公室正中的地图桌前，津巴利斯特找出地图摊开，四人轮流对着兰兹曼和波克点头、皱眉，接着就把两人晾在一边。
“他们说，凡是有十个以上犹太人的城市，大师手里都有地图，”波克对兰兹曼说，“最早可追溯到耶利哥古城。”
“这个传言是我放出去的。”津巴利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说。他在地图上找到水库，接着一个家伙用一截铅笔头在地图上标出了手球墙的位置。津巴利斯特很快想出变通方案。他遣四个手下回到原地，在附近两根电线杆旁竖起几根塑料杆，又拉出一道假想墙，这样住在休勒姆·阿莱亨公园东侧的萨特马尔派犹太人就能安心出门遛狗，而不用担心危及灵魂。
“对不起，”津巴利斯特坐回桌前，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坐着真不爽。对了，有什么能为两位效劳的？我怀疑你们不是来和我谈划地业务的。”
“我们正在侦查一起凶杀案，津巴利斯特教授，”兰兹曼说，“我们有理由相信死者可能是维波夫佬，不然就是和维波夫派有过来往。”
“有过来往，”边界大师说着，又露出如管风琴风管一般的牙齿，“那我就应该知道些情况。”
“死者住在马克思·诺尔道街一家旅馆，登记入住的名字是伊曼纽尔·拉斯克。”
“拉斯克？棋王拉斯克的那个拉斯克？”津巴利斯特如羊皮纸般蜡黄的额上出现一道深邃的皱褶，眼眶深处如打火石与铁轮摩擦般溅出火花，透着惊讶、迷惑和重燃的回忆。“我下过棋，”他说，“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也是，”兰兹曼说，“死者也是，他甚至一直下到了命丧黄泉之时。他尸体旁摆着布好的棋局，之前还在读西格伯特·塔拉什的棋书，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的常客跟他也很熟，他们叫他弗兰克。”
“弗兰克，”边界大师道，声音中带着美国北方佬的腔调，“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这是他的名字吗？犹太人姓弗兰克的很多，但名字是弗兰克的没有。你们确定这家伙是犹太人吗？”
波克和兰兹曼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俩什么都不能确定。床头柜抽屉里的经文匣有可能是别人放的栽赃物，或是前一位二〇八房房客留下的纪念品，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的人也没有在犹太会堂遇到过这个瘾君子，没有见过他随着经文的旋律摇晃着身体。
“我们有理由相信，”波克冷静地重申，“他是维波夫派的人。”
“理由是？”
“现场有两根杆子，”兰兹曼说，“杆间用绳子串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施普林格拍的拍立得照片，递给津巴利斯特。津巴利斯特拿起照片，虽然隔着一定距离，但还是能看得出拍的是尸体。边界大师深吸一口气，抿紧嘴唇，准备认真看下，以给他们一个可靠专业的回答。老实说，边界大师的辛苦工作也需要通过看死人照片来调剂一下。兰兹曼注意到，端详起照片的大师还没来得及克制住自己的表情，肚子便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气流从肺部冲了出来，脸上的血色尽失，眼中智慧的火光也被掐灭。那一瞬间，兰兹曼觉得边界大师犹如拍立得照片里的死人。不过，这老鸟的脸上很快就恢复了神采。兰兹曼和波克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兰兹曼觉得边界大师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说出一句：警探，我这辈子从未见过此人。然后语气还要有眉有眼、令人信服、真实动人。
“津巴利斯特教授，他是谁？”终于，还是波克忍不住开口问道。
津巴利斯特把照片放到桌上，又审视了片刻，他的眼睛和双唇反应剧烈，他已不想再掩饰。
“哦，这孩子，”他说，“这是个可爱、很可爱的孩子。”
他从拉链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双颊的眼泪，同时大吼了一声。那吼声真让人毛骨悚然。兰兹曼端起大师的杯子，将里面的茶倒进自己杯里，接着从后裤兜里取出上午在“黑管”餐馆洗手间没收的伏特加，倒了两指宽进去，把杯子递还给老鸟。
津巴利斯特一言不发地接过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手帕塞回口袋，照片还给兰兹曼。
“我教过那孩子下棋，”他说，“在那家伙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在他长大之前，抱歉，我现在脑子有些乱。”津巴利斯特伸手从自己那包“百老汇”里拿烟，但拿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包烟已经抽完了。他坐在椅子上，弯着手指在铝箔纸里掏来掏去，像是想从一袋“好家伙玉米花”里掏出一粒花生来。兰兹曼见状递了支烟给他。“谢谢，兰兹曼，谢谢你。”
不过接下来边界大师并未开口，只是坐着看手中的香烟逐渐燃尽。他的目光从洞穴般的眼窝深处射向波克，接着又像打牌的人一样偷瞥了兰兹曼一眼。此时的他已从刚才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开始试着搞清楚状况，搞清楚什么线不该跨，什么门不能越，以免危及灵魂。他伸出毛蟹般的手掌，用一只“蟹腿”勾向桌上的电话。看来，再过一分钟，真相和秘密就又要处于律师的监控之下。
卷帘门吱嘎一声开始隆隆上升，谢天谢地，津巴利斯特长吁了一口气。边界大师准备起身，但这次波克没让他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边界大师的肩膀。
“请坐好，教授，”他说，“算我求你，如果你执意要站起来也请慢一点。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屁股乖乖挪回甜甜圈坐垫上。”他轻轻捏了津巴利斯特一下，手没有移开，接着朝车库点点头道：“梅耶。”
兰兹曼边穿过工作室走向车库边掏出警徽。他径直走向小货车，仿佛警徽能刹住一部两吨重的雪佛兰。司机踩了刹车，轮胎的尖叫声在车库冰冷的石墙边回响，他摇下车窗，是津巴利斯特手下的标准范儿：纠结成团的大胡子，黄色连体工作服，精心装出的怒容。
“怎么回事，警探？”司机有些不知所措。
“你兜风去吧，”兰兹曼说，“我们在谈事情。”说完他一把拽住年轻人的大衣领子，像拖小狗一样将他拖到小货车旁，拉开车门，将他轻轻推了进去，“带上这小混蛋。”
“老板？”司机喊了边界大师一声。津巴利斯特沉思半晌，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离开。
“可是我该去哪里？”司机对兰兹曼说。
“我不知道，”兰兹曼说着拉上车门，“或者去帮我买个礼物吧。”
兰兹曼敲了敲引擎盖，目送车子回到风雪中。茫茫的雪际线，犹如边界大师的绳线，小货车迎着绳线，在灰色天空下疾驰而去。兰兹曼将卷帘门拉下，闩上。
“嗯，从头开始说吧？”兰兹曼坐回梯式靠背椅，对津巴利斯特说。他跷起二郎腿，再给自己和津巴利斯特各点上一支烟，“我们有的是时间。”
“快说吧，教授，”波克说，“您从被害人少年时期就认识他了，对不对？那一幕幕回忆一定正在你脑海中不停地回荡。我知道您心里很难受，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不是，”边界大师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从兰兹曼手中接过点好的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快抽到烟蒂时，他终于开口了。他是个博学的犹太佬，喜欢让思维井然有序。
“他叫梅纳赫姆-孟德尔，”他开始说道，“他今年，哦，是享年三十八岁，比你年长一岁，谢梅茨警探，但生日和你是同一天，都是八月十五。我没说错吧，嗯？我想应该没错。看到没？‘这里’是地图柜，”他敲了敲自己的秃头说，“耶利哥古城，谢梅茨警探，耶利哥古城和泰尔古城。”
他敲“地图柜”的力道有点失控，结果把圆顶小帽给敲了下来。他赶忙去抓帽子，慌乱中烟灰簌簌撒在了开襟羊毛衫上。
“孟德尔的智商高达一百七，”边界大师接着说道，“他八九岁时就能阅读希伯来文、阿拉姆文、犹太-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希腊文文章。再难的文本，再棘手的逻辑和论证，他都能读得下去。他的棋力比我高太多了，我根本无法企及。他的记忆力也非常惊人，任何棋局都能过目不忘，能令它们在脑海中清晰重现。他长大后，家人不允许他经常下棋，他便自己在脑袋里回味那些经典对局。他至少记得三四百盘名局。”
“我听人这样说过梅勒克·盖斯提克，”兰兹曼说，“他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梅勒克·盖斯提克，”津巴利斯特说，“他是个变态，下棋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只臭虫，一心只想把你吃掉。盖斯提克粗鲁无礼、卑鄙下流，但孟德尔完全不是那种人。他会为妹妹做玩具，用衣夹和毛毡做洋娃娃，用燕麦片盒做纸屋子之类。他手指上永远粘着胶水，口袋里永远有个衣夹，我会给他细绳，用来做洋娃娃的头发。他身边永远跟着八个妹妹，还有只像狗一样粘人的宠物鸭。”津巴利斯特褐色薄唇的两角微微上扬，“信不信由你，我曾安排孟德尔和盖斯提克下过棋。这不是什么难事，盖斯提克经常身无分文债务缠身，只要价钱让他满意，跟喝得醉醺醺的大熊下棋都成。那一年他十二岁，盖斯提克二十六岁，事后第二年盖斯提克就在圣彼得堡赢得世界冠军。他俩在我店面的后屋下了三盘，警探，那时我的店还在林戈布鲁姆大道，你还记得吧？我给了盖斯提克五千块出场费。那孩子赢了第一盘和第三盘，第二盘他是黑方，和盖斯提克以平局收场。对了，那次对局是秘密进行的，这正中盖斯提克下怀。”
“为什么？”兰兹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秘密进行？”
“是那孩子提出来的，”边界大师说，“就是死在马克思·诺尔道街那家旅馆里的家伙，那不是什么好旅馆吧，我想。”
“档次很低的。”兰兹曼道。
“他死之前注射了海洛因没？”
兰兹曼点点头。津巴利斯特痛苦地沉默了一两秒后，也点了点头。
“是啊，当然。我安排比赛秘密进行，是因为孟德尔的家人禁止他和外人下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父亲还是听到了风声。真是险啊，尽管我妻子是他父亲的亲戚，我还是差点失去他的认证，我当时的生意全靠他站台，要是他取消我的认证资格，我就全完了。”
“他父亲，你不会说是——赫斯克·施皮尔曼吧？”波克说，“照片里的人难道是维波夫派拉比之子？”
兰兹曼感觉到了这座雪中的维波夫岛石屋窒息般的安静。黑夜即将来临，世俗的一周和世俗的世界即将坠入一对蜡烛的火光之中。
“正是，”津巴利斯特终于开口道，“孟德尔·施皮尔曼是施皮尔曼拉比的独子。他曾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出生时就夭折了，这在后来被大家认为是个征兆。”
兰兹曼说：“什么征兆？是说他会成为灵童？还是说他会成为住在老城区廉价旅馆里的瘾君子？”
“不是，”津巴利斯特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他们说……他们曾说过……”波克开口了。他的脸庞扭曲着，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惹恼兰兹曼或惹来他的嘲笑。他睁开棕色的眼睛，再也憋不住了，“孟德尔·施皮尔曼，天哪。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许多许多故事，”津巴利斯特说，“在他二十岁前，全是故事。”
“什么故事？”兰兹曼不耐烦地说，“关于什么的？妈的，快讲。”
津巴利斯特，边界大师，一个博学的老鸟。当有消息传来，说印第安人正开着部密歇根产蓝色肌肉车轰隆隆地朝他家驶来时，他想他已经准备好了。津巴利斯特的店是石屋结构，锌板屋顶，大卷帘门，在一个铺着鹅卵石的广场尽头。广场另一端很窄，愈靠近津巴利斯特的店则愈宽，就像漫画里的犹太人鼻子一样。六条羊肠小道通往广场，它们是乌克兰山羊和野牛当年踩下的，不过这些动物早已消失无踪。放眼望去，广场就像是犹太版的迪士尼乐园，而它如此光亮洁净，又像是一纸刚伪造好的出生证明。广场上的房子错落有致，大都保留着乌克兰的传统，土褐色或芥末黄的外墙，茅草屋顶，木结构加石膏板。在广场的窄端，和津巴利斯特的店遥遥相望的是赫斯克·施皮尔曼家的大宅。施皮尔曼就是第十任维波夫派拉比，一个能翻云覆雨的人。拉比家一尘不染的墙壁涂有灰泥，复折式的屋顶覆有石板瓦，高大的窗户遮有百叶窗。它完全复制了施皮尔曼夫人的祖父，即第八任维波夫派拉比在乌克兰维波夫镇的老宅，就连二楼洗手间的镀镍浴缸都毫无二致。维波夫派拉比家族早在涉足洗钱、走私和非法牟利之前，便已通过他们身上的背心、脚上的意大利软靴以及安息日桌上的法国银饰树立起了自己的风格。
边界大师矮小，虚弱，肩膀很斜，自称七十五岁，但看起来要老上十岁。翻领拉链开襟羊毛衫，海军蓝旧塑料凉鞋，左侧大脚趾处破了洞的白袜子，沾了蛋黄、酸剂、焦油、固定剂、封蜡、绿漆和乳齿象血的人字斜纹长裤。稀稀拉拉的煤灰色长发，凹陷的黑眼睛，瘦骨嶙峋、沟壑丛生的脸庞，白中带黄、犹如芹菜心的皮肤，迎风飘扬着的、像是缠在铁丝网中拼命拍打翅膀的鸟儿的灰色大胡子。兰兹曼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再绝望无助，也不会向面前的这号怪人寻求帮助或打探消息，显然，他对黑帽子世界的认知远不及波克。
津巴利斯特站在店面的石拱门前，一个没留胡子的年轻人为这老鬼撑伞挡雪。年轻人的黑帽子上已经积了四分之一英寸冰霜，但津巴利斯特对此视若无睹。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和一盆盆景无异。
“瞧你都胖成啥样了。”老人如此朝波克打招呼。波克昂首阔步走了过去，身上仿佛拴着铁锤。“和沙发一样大个儿。”
“津巴利斯特教授，”波克摆出挥锤的架势，“您看起来像刚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掉出来似的。”
“你有八年没来烦我了。”
“是啊，我想让您休息一阵。”
“你真会替我着想，不像这里的犹太佬，整天就知道来烦我。”他转身吩咐撑伞的年轻人，“茶、杯、酱。”
年轻人用阿拉姆语叽里咕噜念叨了《论狗、猫与鼠的等级制度》里的一句话，似乎是和对主子唯命是从有关，接着便为边界大师开门，跟着他走进屋内。屋子很大，说话能听得到回声，分为车库、工作室和办公室。办公室里整齐地挂着裱框证书，摆着钢制地图柜，堆着无穷无尽、深不可测的黑书脊律法书。大卷帘门是为小货车进出房屋而开的，根据水泥地面的油渍判断，应该有三部。
兰兹曼就靠留意一般人会忽视的事情谋生。可当他走进边界大师津巴利斯特的店面时，才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留意过绳子。细绳、粗绳、吊绳、钢丝绳、麻线、引线、丝线、条带、绳索、缆索，各式各样的绳子；聚丙烯、橡胶、橡胶包铜、钢、蚕丝、编织天鹅绒、亚麻纤维、大麻纤维、杜邦公司产的凯芙拉纤维，各种各样的材质。边界大师对《塔木德》法典烂熟于胸，总会条件反射地运用起地形学、地理学、测地学、几何学及三角法，就像大兵总忍不住顺着枪管向目标瞄准一样。不过，被他视为如生命般重要的，只有绳子的品质。大部分绳子——你可以用英里量、用黑管量，或像边界大师一样用手丈量——整齐划一地盘绕在伸出墙面的卷轴上，或是按尺寸大小有序地堆放在金属纺锤上。但还是有不少绳子四处乱放，乱糟糟的有如黑莓灌木、发渣和精灵结，风一吹，就跟一团团风滚草似的。
“教授，这位是兰兹曼警探，我的拍档，”波克说，“他是来给您添麻烦的。”
“此人和你一样惹人憎么？”
“别逼我打开话匣子。”
兰兹曼和教授握了握手。
“我认得你。”边界大师眯着眼凑上前去仔细看了看兰兹曼，仿佛他是自己那一万张边界地图中的一张，“疯子波多尔斯基就是栽在了你的手里，哈曼·查尼也是被你送进了大牢。”
兰兹曼的身体突然绷紧，他慌忙戴上想象中的“防爆头盔”，准备抵挡边界大师狂轰滥炸式的训斥。哈曼·查尼，打着连锁租碟店的幌子干洗钱勾当的维波夫佬，曾雇佣两名菲律宾杀手为他摆平一桩棘手生意。兰兹曼的王牌线人是菲律宾式中国甜甜圈大王贝尼托·塔甘尼斯，由于他给的消息，兰兹曼得以在机场附近的小酒吧将那两个正在等飞机的霉运杀手缉拿归案，然后凭他俩的法庭证词将查尼绳之于法，就算查尼重金打通了法院关节也无济于事。直到现在，哈曼·查尼依然是锡特卡唯一一个被定罪判刑的维波夫佬。
“你看你看。”津巴利斯特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根，他的牙齿像是骨制管风琴的风管，他的笑声如同一把生锈的餐叉和钉子掉在地上的当啷啷声，“他还以为我真在乎那些维波夫佬呢，实际上我希望他们的鸡巴跟灵魂一样早日萎掉。”边界大师止住笑声，“怎么，你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
兰兹曼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他被问过的最到位的问题。“没有，教授。”兰兹曼其实有些怀疑津巴利斯特是否真的是教授，然而摆放在正寻找着电热水壶的年轻人面前的，是包括华沙犹太神学院（一九三九年）、波兰自由邦学院（一九五〇年）和布隆夫曼礼典与技术学院（一九五五年）的证书在内的各种资历证书，还有奖状，拉比颁发的认证信函和宣誓书，每一份都用稳重的黑色木框裱好，兰兹曼注意到从亚科维到锡特卡的所有大小拉比都颁发了认证信函给津巴利斯特。兰兹曼不禁又瞥了一眼边界大师，从他盖住后脑勺湿疹的大号圆顶小帽和华美的银线刺绣来看，他并不是维波夫佬。“我不会搞错的。”
“是吗？如果我娶了一个维波夫女人呢？你还是搞错了吧。”
“说到婚姻，我喜欢别人嫁错人，”兰兹曼说，“比如我前妻。”
津巴利斯特指了指一张大拉盖书桌旁的两把破梯背椅，挥手示意他俩绕过结实的橡木地图桌坐过去。年轻人没能及时让开路，被边界大师一把捏住耳朵。
“你在干吗？”津巴利斯特抓住年轻人的手，“看看你的手指甲！干！”接着他甩开年轻人的手，就像甩开了一条坏鱼，“走开，滚远一点，用无线电呼叫那些白痴，问他们现在到哪里了，为什么那么久还没回来。”
他把水倒进壶里，再扔了一把犹如被剁碎的细绳般的茶叶进去。“他们‘划地’去了。一块而已！我的十二个手下全过去了，现在全不知死哪儿去了。”
兰兹曼虽然努力避免了解犹太人的这些名堂，但还是知道在安息日“划地”是一种典型的犹太伎俩，是在欺骗神这狗娘养的控制狂。“划地”的工具就是杆和绳，杆被假想为门柱，绳被假想为门楣，他们用杆和绳围住一块地方，使之成为你的家，你的私人领地。这样一来，尽管在安息日这天，虔诚的犹太人被禁止携带物品出入公共场合，但你还是可以口袋里装着胃药到犹太会堂祷告，诸如此类。只要有足够多的杆、足够长的绳，并能有效利用墙壁、围篱、悬崖和河流，围出再大的私人领地都不是问题。
不过，划出范围、勘测地形、保养杆绳、帮助假想的门和墙抵御天气、破坏分子、大熊和电话公司的侵扰，就只有边界大师能胜任了。津巴利斯特垄断了整个柱绳市场的业务，维波夫派是他最早的客户，之后是萨特马尔派、波波夫派、卢巴维奇派、格尔派和其他黑帽子宗派，他们全都信赖他的服务与专业技术。当他们不能确定某段人行道、某块湖滨平地或某片空旷地带是否被围入“私人领地”时，也会向边界大师咨询。津巴利斯特虽然不是拉比，但所有拉比都对他言听计从。实际上，在安息日这天，锡特卡特区每一个虔诚犹太人的灵魂，只有登上他的地图，被他的团队用一捆捆绳索拴住才会安心。从某个角度看，他甚至是维波夫岛最有权力的犹太佬。正因为此，他这会儿才能安坐在自己位于维波夫岛中央的店里，安坐在拥有七十二个文件格的巨大橡木桌后，咂着嘴、喝着茶，气定神闲地看着这个将哈曼·查尼送进大牢的条子。
“你到底怎么了？”边界大师对波克说，他舒适地坐在甜甜圈形充气坐垫上，屁股擦着坐垫的橡胶材质，发出吱嘎的声响。他从桌上的烟匣里拿出一包“百老汇”，接着问道，“为什么带着铁锤来这儿吓人？”
“我拍档对我们在二二五街受到的欢迎感到很失望。”波克说。
“在我看来，”兰兹曼点了根自己的烟道，“那儿缺少安息日的氛围。”
津巴利斯特将一个铜制三角烟灰缸推到兰兹曼面前。烟灰缸的侧面印有“克拉斯尼烟草文具店”几个字，兰兹曼的父亲伊西多曾按月去那里买《国际象棋评论》。那家店兼营图书租赁业务，每年颁诗歌奖，还有五花八门的烟草保湿储藏盒，可惜多年前已被美国连锁店挤垮了。兰兹曼看着烟灰缸，心中如手风琴般拉出怀旧的音调。
“我把两年的大好时光献给了这鸟地方，”波克说，“总该有人还记得我吧，我有那么容易被遗忘吗？”
“我告诉你一件事，警探，”津巴利斯特又“吱嘎”压了一下甜甜圈坐垫，接着再次起身朝三只污秽的玻璃杯里倒茶，“你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是怎么生小孩的。要知道，如今你在街上看到的并不是八年前你在街上看到的那拨人，而是他们的孙子。现在的小孩似乎一生下来就开始怀孕了。”
他把两个冒着热气的玻璃杯分别递给兰兹曼和波克，杯子是如此之烫，几乎烫伤了兰兹曼的指尖。茶的味道很像草，又像蔷薇果，也许还很像剁碎的细绳。
“他们忙着制造犹太人，”波克说着，挖了匙果酱到杯里搅动，“却不忙着制造地方来安顿他们。”
“没错。”津巴利斯特说。他干瘦的屁股再次“吱嘎”压了下甜甜圈坐垫，脸上露出扭曲的表情，“现在是犹太人的非常时期。”
“对维波夫佬来说显然不是，”兰兹曼说，“他们的生活一切如常，每一户人家的车道上都有一部偷来的宝马车，每一户人家的锅里都有一只会说话的鸡。”
“除非拉比哪天说该担心了，这帮人才会担心。”津巴利斯特说。
“也许他们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波克说，“也许拉比已经把问题搞定了。”
“我不知道。”
“我绝不信。”
“那就别信。”
大卷帘门徐徐卷起，一部白色小货车驶了进来，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闪亮的雪。四名身着黄色连体工作服的男子鱼贯下车，鼻子冻得通红，大胡子像未撒开的渔网般纠结成一团。接着他们开始擤鼻涕、跺脚，津巴利斯特不得不走过去冲他们吼了一阵。原来，休勒姆·阿莱亨公园的水库附近出了个问题：一个白痴公务员在两根轻杆搭起的假想门道中间立了道手球墙。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办公室正中的地图桌前，津巴利斯特找出地图摊开，四人轮流对着兰兹曼和波克点头、皱眉，接着就把两人晾在一边。
“他们说，凡是有十个以上犹太人的城市，大师手里都有地图，”波克对兰兹曼说，“最早可追溯到耶利哥古城。”
“这个传言是我放出去的。”津巴利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说。他在地图上找到水库，接着一个家伙用一截铅笔头在地图上标出了手球墙的位置。津巴利斯特很快想出变通方案。他遣四个手下回到原地，在附近两根电线杆旁竖起几根塑料杆，又拉出一道假想墙，这样住在休勒姆·阿莱亨公园东侧的萨特马尔派犹太人就能安心出门遛狗，而不用担心危及灵魂。
“对不起，”津巴利斯特坐回桌前，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坐着真不爽。对了，有什么能为两位效劳的？我怀疑你们不是来和我谈划地业务的。”
“我们正在侦查一起凶杀案，津巴利斯特教授，”兰兹曼说，“我们有理由相信死者可能是维波夫佬，不然就是和维波夫派有过来往。”
“有过来往，”边界大师说着，又露出如管风琴风管一般的牙齿，“那我就应该知道些情况。”
“死者住在马克思·诺尔道街一家旅馆，登记入住的名字是伊曼纽尔·拉斯克。”
“拉斯克？棋王拉斯克的那个拉斯克？”津巴利斯特如羊皮纸般蜡黄的额上出现一道深邃的皱褶，眼眶深处如打火石与铁轮摩擦般溅出火花，透着惊讶、迷惑和重燃的回忆。“我下过棋，”他说，“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也是，”兰兹曼说，“死者也是，他甚至一直下到了命丧黄泉之时。他尸体旁摆着布好的棋局，之前还在读西格伯特·塔拉什的棋书，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的常客跟他也很熟，他们叫他弗兰克。”
“弗兰克，”边界大师道，声音中带着美国北方佬的腔调，“弗兰克，弗兰克，弗兰克，这是他的名字吗？犹太人姓弗兰克的很多，但名字是弗兰克的没有。你们确定这家伙是犹太人吗？”
波克和兰兹曼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俩什么都不能确定。床头柜抽屉里的经文匣有可能是别人放的栽赃物，或是前一位二〇八房房客留下的纪念品，爱因斯坦国际象棋俱乐部的人也没有在犹太会堂遇到过这个瘾君子，没有见过他随着经文的旋律摇晃着身体。
“我们有理由相信，”波克冷静地重申，“他是维波夫派的人。”
“理由是？”
“现场有两根杆子，”兰兹曼说，“杆间用绳子串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施普林格拍的拍立得照片，递给津巴利斯特。津巴利斯特拿起照片，虽然隔着一定距离，但还是能看得出拍的是尸体。边界大师深吸一口气，抿紧嘴唇，准备认真看下，以给他们一个可靠专业的回答。老实说，边界大师的辛苦工作也需要通过看死人照片来调剂一下。兰兹曼注意到，端详起照片的大师还没来得及克制住自己的表情，肚子便仿佛被人重击了一拳，气流从肺部冲了出来，脸上的血色尽失，眼中智慧的火光也被掐灭。那一瞬间，兰兹曼觉得边界大师犹如拍立得照片里的死人。不过，这老鸟的脸上很快就恢复了神采。兰兹曼和波克等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兰兹曼觉得边界大师正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说出一句：警探，我这辈子从未见过此人。然后语气还要有眉有眼、令人信服、真实动人。
“津巴利斯特教授，他是谁？”终于，还是波克忍不住开口问道。
津巴利斯特把照片放到桌上，又审视了片刻，他的眼睛和双唇反应剧烈，他已不想再掩饰。
“哦，这孩子，”他说，“这是个可爱、很可爱的孩子。”
他从拉链开襟羊毛衫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去双颊的眼泪，同时大吼了一声。那吼声真让人毛骨悚然。兰兹曼端起大师的杯子，将里面的茶倒进自己杯里，接着从后裤兜里取出上午在“黑管”餐馆洗手间没收的伏特加，倒了两指宽进去，把杯子递还给老鸟。
津巴利斯特一言不发地接过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将手帕塞回口袋，照片还给兰兹曼。
“我教过那孩子下棋，”他说，“在那家伙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意思是，在他长大之前，抱歉，我现在脑子有些乱。”津巴利斯特伸手从自己那包“百老汇”里拿烟，但拿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包烟已经抽完了。他坐在椅子上，弯着手指在铝箔纸里掏来掏去，像是想从一袋“好家伙玉米花”里掏出一粒花生来。兰兹曼见状递了支烟给他。“谢谢，兰兹曼，谢谢你。”
不过接下来边界大师并未开口，只是坐着看手中的香烟逐渐燃尽。他的目光从洞穴般的眼窝深处射向波克，接着又像打牌的人一样偷瞥了兰兹曼一眼。此时的他已从刚才的震惊中缓了过来，开始试着搞清楚状况，搞清楚什么线不该跨，什么门不能越，以免危及灵魂。他伸出毛蟹般的手掌，用一只“蟹腿”勾向桌上的电话。看来，再过一分钟，真相和秘密就又要处于律师的监控之下。
卷帘门吱嘎一声开始隆隆上升，谢天谢地，津巴利斯特长吁了一口气。边界大师准备起身，但这次波克没让他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按住了边界大师的肩膀。
“请坐好，教授，”他说，“算我求你，如果你执意要站起来也请慢一点。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屁股乖乖挪回甜甜圈坐垫上。”他轻轻捏了津巴利斯特一下，手没有移开，接着朝车库点点头道：“梅耶。”
兰兹曼边穿过工作室走向车库边掏出警徽。他径直走向小货车，仿佛警徽能刹住一部两吨重的雪佛兰。司机踩了刹车，轮胎的尖叫声在车库冰冷的石墙边回响，他摇下车窗，是津巴利斯特手下的标准范儿：纠结成团的大胡子，黄色连体工作服，精心装出的怒容。
“怎么回事，警探？”司机有些不知所措。
“你兜风去吧，”兰兹曼说，“我们在谈事情。”说完他一把拽住年轻人的大衣领子，像拖小狗一样将他拖到小货车旁，拉开车门，将他轻轻推了进去，“带上这小混蛋。”
“老板？”司机喊了边界大师一声。津巴利斯特沉思半晌，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离开。
“可是我该去哪里？”司机对兰兹曼说。
“我不知道，”兰兹曼说着拉上车门，“或者去帮我买个礼物吧。”
兰兹曼敲了敲引擎盖，目送车子回到风雪中。茫茫的雪际线，犹如边界大师的绳线，小货车迎着绳线，在灰色天空下疾驰而去。兰兹曼将卷帘门拉下，闩上。
“嗯，从头开始说吧？”兰兹曼坐回梯式靠背椅，对津巴利斯特说。他跷起二郎腿，再给自己和津巴利斯特各点上一支烟，“我们有的是时间。”
“快说吧，教授，”波克说，“您从被害人少年时期就认识他了，对不对？那一幕幕回忆一定正在你脑海中不停地回荡。我知道您心里很难受，也许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不是，”边界大师道，“不是——不是这样的。”他从兰兹曼手中接过点好的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快抽到烟蒂时，他终于开口了。他是个博学的犹太佬，喜欢让思维井然有序。
“他叫梅纳赫姆-孟德尔，”他开始说道，“他今年，哦，是享年三十八岁，比你年长一岁，谢梅茨警探，但生日和你是同一天，都是八月十五。我没说错吧，嗯？我想应该没错。看到没？‘这里’是地图柜，”他敲了敲自己的秃头说，“耶利哥古城，谢梅茨警探，耶利哥古城和泰尔古城。”
他敲“地图柜”的力道有点失控，结果把圆顶小帽给敲了下来。他赶忙去抓帽子，慌乱中烟灰簌簌撒在了开襟羊毛衫上。
“孟德尔的智商高达一百七，”边界大师接着说道，“他八九岁时就能阅读希伯来文、阿拉姆文、犹太-西班牙文、拉丁文和希腊文文章。再难的文本，再棘手的逻辑和论证，他都能读得下去。他的棋力比我高太多了，我根本无法企及。他的记忆力也非常惊人，任何棋局都能过目不忘，能令它们在脑海中清晰重现。他长大后，家人不允许他经常下棋，他便自己在脑袋里回味那些经典对局。他至少记得三四百盘名局。”
“我听人这样说过梅勒克·盖斯提克，”兰兹曼说，“他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梅勒克·盖斯提克，”津巴利斯特说，“他是个变态，下棋的时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只臭虫，一心只想把你吃掉。盖斯提克粗鲁无礼、卑鄙下流，但孟德尔完全不是那种人。他会为妹妹做玩具，用衣夹和毛毡做洋娃娃，用燕麦片盒做纸屋子之类。他手指上永远粘着胶水，口袋里永远有个衣夹，我会给他细绳，用来做洋娃娃的头发。他身边永远跟着八个妹妹，还有只像狗一样粘人的宠物鸭。”津巴利斯特褐色薄唇的两角微微上扬，“信不信由你，我曾安排孟德尔和盖斯提克下过棋。这不是什么难事，盖斯提克经常身无分文债务缠身，只要价钱让他满意，跟喝得醉醺醺的大熊下棋都成。那一年他十二岁，盖斯提克二十六岁，事后第二年盖斯提克就在圣彼得堡赢得世界冠军。他俩在我店面的后屋下了三盘，警探，那时我的店还在林戈布鲁姆大道，你还记得吧？我给了盖斯提克五千块出场费。那孩子赢了第一盘和第三盘，第二盘他是黑方，和盖斯提克以平局收场。对了，那次对局是秘密进行的，这正中盖斯提克下怀。”
“为什么？”兰兹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秘密进行？”
“是那孩子提出来的，”边界大师说，“就是死在马克思·诺尔道街那家旅馆里的家伙，那不是什么好旅馆吧，我想。”
“档次很低的。”兰兹曼道。
“他死之前注射了海洛因没？”
兰兹曼点点头。津巴利斯特痛苦地沉默了一两秒后，也点了点头。
“是啊，当然。我安排比赛秘密进行，是因为孟德尔的家人禁止他和外人下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父亲还是听到了风声。真是险啊，尽管我妻子是他父亲的亲戚，我还是差点失去他的认证，我当时的生意全靠他站台，要是他取消我的认证资格，我就全完了。”
“他父亲，你不会说是——赫斯克·施皮尔曼吧？”波克说，“照片里的人难道是维波夫派拉比之子？”
兰兹曼感觉到了这座雪中的维波夫岛石屋窒息般的安静。黑夜即将来临，世俗的一周和世俗的世界即将坠入一对蜡烛的火光之中。
“正是，”津巴利斯特终于开口道，“孟德尔·施皮尔曼是施皮尔曼拉比的独子。他曾有个双胞胎弟弟，但出生时就夭折了，这在后来被大家认为是个征兆。”
兰兹曼说：“什么征兆？是说他会成为灵童？还是说他会成为住在老城区廉价旅馆里的瘾君子？”
“不是，”津巴利斯特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他们说……他们曾说过……”波克开口了。他的脸庞扭曲着，仿佛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会惹恼兰兹曼或惹来他的嘲笑。他睁开棕色的眼睛，再也憋不住了，“孟德尔·施皮尔曼，天哪。我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故事。”
“许多许多故事，”津巴利斯特说，“在他二十岁前，全是故事。”
“什么故事？”兰兹曼不耐烦地说，“关于什么的？妈的，快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