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嬉皮少女的秘密
31 嬉皮少女的秘密
更正场景：母亲年纪轻轻，满脸痘痘，从旧金山搭上轰隆隆的客运返回故乡，和平勋章项链坠在她腹部晃着。她绝对没有怀孕，体内并没有我这颗受精卵。我一向觉得她宣称我在她子宫待了十个半月的说法很可疑。
母亲去见老律师昌西·托德的时候，律师以目光摸搓她的身体，她并没有怀孕。没有身怀六甲的她错过丧礼，但赶上了父母的追悼会，麻木地与来致哀的人握手。镇上的太太们握着她的手，说话含沙射影、明褒暗贬，这时的母亲没有怀孕。
她们说：噢，薇薇安，你母亲的衣服料子很好。相信你注意一下身材，就会是她的尺寸了。你父母去年冬天盼着你回来过圣诞节，可惜你没在他们过世前回来看他们。亲爱的，你擦的是什么香水？是广藿香啊？你真是……有意思。
虽然她们疑心她怀孕，其实她没有，只是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像奶油和甜甜圈。这有助于她编造后来沿用多年的故事。
冬季融解为早春。鸟儿在林木间飞舞，吟唱咏叹调。母亲让埃夫里尔别墅的窗户大开，让清新的三月空气吹拂进来。作为嬉皮士的她，头上绑着红手帕，为了让房子能迅速脱售，那些日子她都在粉刷、撕除壁纸、整顿屋况，因而甩掉一些肥肉。在最后几星期，她经历了奇怪的戒毒症状，浑身发抖，连续失眠几星期，这时她的痘痘奇迹般地消失。她想，或许她是对大麻过敏，又或许过敏原是不洗脸。回到老家后，她也重拾从小到大的教养：拼命维持窗明几净、秩序井然。
像鸽子的鬼魂也喜爱整洁，因此它很开心，又向母亲现形，在她拿着抹布经过时，便赞许地低吟。它朦胧的羽毛在床下堆积，而地上的鬼羽绒在她走过的时候便像薄雾在她脚边流转。
有一天，母亲在门口跨坐在摇摇晃晃的梯子上，将旧得泛黄的天花板滚刷上白漆，自顾自地唱着夏日时光啊，生活悠闲。这时她欢叫一声，笑了，觉得是作曲家格什温上身。由于地上铺着一层布，她不担心油漆滴到地板，但当她低头时，见到有个男人扶住梯脚，而他浓密的红色鬈发顶上有一块污渍，看来像极了鸟粪。
“啊。”她说，堆满笑脸。这人穿着灰色夏季羊毛西装，领带紧紧打成温莎结的款式。“你是谁？”
他一定没有感觉到落在头顶的油漆，可能是头发多的关系。总之，他抬头不解地看她。“你说什么？”见到她正等待他的回答，又说，“我是索尔，索尔·福尔克纳五世。”
“好的。”母亲说。然后又说：“噢，你是啤酒厂的那个人，啤酒继承人。”
“呃，也许吧？”索尔说。
两人互看许久，薇薇安最后若有所思说：“他路过的身影与好诗一样诗意，或许更富诗意。”
“什么？我听不懂。”索尔结结巴巴。
“噢，我太失礼了。”她说，“那是惠特曼的《草叶集》，他是很棒的诗人。”
“喔，我知道惠特曼。”索尔说，“大学之后就没碰过了，很久以前了。”
母亲放下油漆滚子，向底下的索尔笑吟吟。“惠特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说，“你看来饿了。我要做午餐。我难得有客人，不过我昨天在杂货店买到很漂亮的西红柿。我是薇薇安·厄普顿。”
她爬下梯子和索尔握手。他跟着薇薇安到厨房，途中偷偷用手帕擦掉油漆。他说：“谢谢，你真客气，还招待我午餐。我是来谈生意的。其实应该说是一项商业提案。”
“生意。”母亲说得活像这个词很苦涩。她取下了橄榄油，放在料理台上，嗅嗅西红柿的蒂头。“我饿了。谁还管得了生意？”
“喔，”索尔说，“我是商学院出身的。我是指，我很看重生意。”
“我倒没放在眼里。”她说，“生意是世界上我最不感兴趣的东西。”她微微皱眉。
这下气氛尴尬了，两人沉默起来。索尔看着母亲将西红柿切成整齐的几块，说：“这么说，你对卖掉埃夫里尔别墅没兴趣，是吗？”
“啊哈。”母亲抬起头，眼神在跳舞。“如果是那种生意，我或许还是有兴趣。不过你先坐。管他的，我们来开瓶酒。告诉我你的身家背景，索尔·福尔克纳先生。我想了解一下我打算谈生意的对象。”
她在放电吗？也许吧。老实说，母亲吸多了油漆的气味，脑袋有点昏沉，而索尔的手汗冒得太多，也没注意到什么。这时的埃夫里尔别墅仍然没有添购新的家具，没有通往美丽早春世界的大玻璃门（我六岁时，这扇门成了我母亲的建筑大错误），因此母亲伴随年轻的索尔通过厨房，直接到日光下，让他坐在一张锻铁桌前，桌子锈迹斑驳。
“坐，别跑。”她说。
她回到屋里，然后端出西红柿沙拉、现烤面包、自制优格、一大瓶葡萄酒、一盘她的招牌鲔鱼沙拉，并且没忘记加上生菜叶做装饰。
最后，她坐下，将一杯葡萄酒一仰而尽，向索尔说：“开动。”他以饥饿的眼神看着食物。他忙了一天，现在是午后三点，他父亲从不给他午餐时间，只有五分钟可以匆匆吞下半个三明治，而他今天连那五分钟也没有。于是他大啖起来，每一口满满的食物都配一口酸酸的酒。十分钟后，他将领带拉松。十五分钟后，他头重脚轻，忽然看见樱桃树花蕾即将盛开前的甜美，活像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花蕾。或许，他真的还没看过。在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时间享乐；他从未参与过这一代人的自由性爱，只曾待在父母的大房子里，听着收音机上的音乐独自跳舞，而且刻意转低音量。
母亲开心地喝酒，看着英俊的客人大嚼，在他进食速度变慢的时候提出问题。她说：“索尔·福尔克纳先生，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是哈佛的新科毕业生，商学院学士学位，二十五岁。他们只在夏季回到坦普尔顿的老家，其他时候在威斯康星经营啤酒厂。今年夏天他们提前回来，而今天他父亲决定让他担任个人助理，于是他就来了，卖命做着无薪工作，好让父亲教导他这一行的生意经，不过坦白说，猴子也能管理啤酒厂；大家永远不会停止喝啤酒；再说，去曼哈顿某些非常阴暗的地方拿走私的雪茄，怎能算作学习经营酒厂，但只要独揽大权的老家伙断气后将酒厂留给他，他自然会照干不误。
“是。”母亲不时点点头。太阳西沉了一点，影子变长。阳光减弱后，春日逆转为冬天，湖面刮起寒风。索尔似乎情绪激昂，热切地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母亲不忍心请他进屋，于是她不断喝酒，让骨头不要结冰。
索尔已经有明显的醉意，舒舒服服瘫在椅子上，又是一波新的话语。总之，那老混账也让他负责购买坦普尔顿的旧房产，确保地皮不会被小老百姓买走，改建为各种快餐餐厅、商店街，坦白说，当他们今天早上听说母亲可能会出售埃夫里尔别墅时，他父亲便在王座上大吼（索尔五世仿佛把我的母亲当成小孩，解释王座即马桶），绝不容她将房子卖给可憎的建商，因为说真的，那是打造商业街的绝佳地点，而他才不允许坦普尔顿出现商业街，死也不行。于是索尔来了，誓言会开出比任何人都好的购买条件，以避免土地被抢走。
“噢。”母亲看着湖面在夕阳余晖下变成乳灰色。她坐在双手上，发着抖，渴盼能够进屋，但客人的谈兴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似乎不受寒意干扰。现在索尔严重岔题，聊起他的家人。她知道他们是镇上的大人物，但没料到他们是最早的屯垦者之后，索尔·福尔克纳一世在马默杜克第一次来勘查地点、卖地，便来到镇上。
“有人说，”醉醺醺的索尔低语，“马默杜克甚至搞上印第安女孩，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她嫁给索尔·福尔克纳一世。这只是人家私底下讲的，但如果是真的，那我跟你一样，也跟坦普尔家族有血源关系。真是太让人得意了！”然后他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吹了口气，以示这个秘密非常神圣。母亲忽然警醒起来，笑盈盈地，点点头。
索尔继续说他们福尔克纳家有个传统，总是年纪一大把才结婚，一脉单传。他跟最早的索尔之间，只有五位老迈的索尔·福尔克纳，以及他们超年轻的老婆。他们原本在湖滨西路当农夫，直到尤芙妮·福尔克纳在老年时，提出种植啤酒花的绝妙点子。十九世纪末叶时，福尔克纳家族已是镇上的老板阶级，他们甚至在湖滨西路上开设啤酒厂，就是如今他们豪宅的现址，拥有三千多名季节工（远远高于当时的坦普尔顿人口！），称为啤酒花城。酒厂里有理发店、肉铺、舞厅、杂货店、铁铺、面包店、无数长屋形的宿舍等等。
“噢。”母亲说，想象整片山坡都是十二英尺的啤酒花支架，在八月的热气下转为像黄油一样的金黄色。
啤酒花的麝香味升起。
一个男人吹着口哨走在一道道的啤酒花田埂上。
但是，索尔开始以醉酒的笨拙舌头说，之后大约一连五年的啤酒花过剩，价格极差，然后天外飞来一道禁酒令，紧接着是经济大萧条，他家的财富几乎又一次干涸，可是索尔·福尔克纳四世（他父亲）竟然想到在威斯康星开设啤酒厂，酒厂很成功，现在坦普尔顿没人种植啤酒花，只剩以前富兰克林庄园谷仓那边的农家博物馆还有。他说索尔五世那个夏天会来到坦普尔顿，是因为他这辈子都很爱这个镇。
“这里从来不改变，对吧？”他若有所思，因饮酒而眼皮沉重。“什么都改变不了这里。”
“喔。”薇薇安说，现在听得发抖，兴奋极了，返乡以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觉得很走心，很安慰。此外，她想驱走寒意。她一只手搁在索尔的大腿上。“吻我。”
他从锻铁桌子上俯身过来，将被酒液浸透的舌头放在她嘴里。她回吻他。他们摸索着回到屋里，就在餐室的古旧地板上，在美丽而自豪的赫蒂·埃夫里尔曾经跪着刷洗过的陈年地板上，母亲怀了我。
那晚故事末了，母亲带我们到餐室，慎重地指出制造我的确切地点。我们站成一圈，低头凝视。或许是我的想象，但我发誓那儿有一块颜色较淡的斑块。我不得不别开眼睛。
“感觉好怪。”克拉丽莎说。
母亲叹息，领着我们离开，回到灯光明亮的厨房。“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第二天就去曼哈顿，我等了又等，等他回来继续谈买房子的‘事’，如果你们懂我意思，但他没回来。我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他身边多了个太太，我就是没办法告诉他。那时我不知道他即将结婚，但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很确定婚姻维持不久。所以我决定等他们婚姻破灭，只要一年左右就会分手，这点我很肯定，然后我会抱着葳莉去找他说，看看这个小女孩——完全是你的翻版。”这时母亲停下来，摇摇头。“我想，”她叹口气，“我那时候看太多历史小说了。”
“可是，”我说，“你没做过这件事，你没有带我去找他。”
“确实没有。”她附和，“他的第一次婚姻维持五年。起初我有点，呃，发狂。我从美国最佳杂货店跟踪他太太。我喝醉了，在他家的门廊前放火。但门廊是石材的，火苗没有延烧。最后，我释怀了，恢复理性，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不认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葳莉——我想他以为我纠缠他，是因为我反资本主义，才把他当箭靶。他始终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
我们坐在那里，四个人思忖着这件事一段时间。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马克杯在她枯瘦的手上显得巨大，令我担心她的腕骨被压断，我得克制自己抢走杯子的冲动。然后我抬眼看母亲，发现她望着我，眼里有一股奇异的神采——是快乐？自豪？如释重负？然后我眯起眼，微微皱眉。我们如此互望一会儿，直到我如醍醐灌顶，或许这正是她的用意，好个老谋深算的母亲。或许这正是她的宏大计划，是她让我疗愈内心的方式。她彻头彻尾地了解我。她知道我的牛脾气，我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她大可轻轻松松说出父亲的身份，但我需要知道自己家族史的确切重量；我得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救赎。我想砸东西，例如花瓶、书本、牛奶牧师，但母亲送来一个飞吻，并用马克杯掩饰微笑。
怪异的短促声音响起，活像有啮齿动物从我们脚上窜过，我盯着桌下找老鼠。但当我抬头时，克拉丽莎和母亲正瞪着牛奶牧师，他的脸发红，双颊鼓起，眼睛紧闭，发出那细琐的声音。然后他再也憋不住，笑声震天，笑到在椅子上不时抽动身躯，以致椅子在他的重量下咿咿叫，一两滴泪流下狂笑的脸庞。我忍俊不禁，望着这个胖乎乎的男人摇着身体，断断续续地爆出笑声，也看着用平头钉子做的十字架在他肚皮上晃荡的样子。
“你啊，”他在大笑间向我母亲喷气说，“不是寻常女人，薇薇安。你放火烧他家的门廊。”
我看着母亲，说：“这兆头不错。老实说，我以为他不会笑。”
她向我挑眉说：“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铁板脸共度余生吗？”
克拉丽莎似乎有话想说，嘴巴怪异地扭动，依照她平日讽刺的老样子看我，想了想，改口说：“你？跟铁板脸在一起？才不会呢，薇。”但她要么眼里有异物，要么她向我母亲眨眨眼，但我假装没看到，反而看着牛奶牧师擦擦脸、掩嘴轻笑。然后我探身，拍拍他的肩膀。
“坦白说，牛奶，”我告诉他，“你让我由衷感动。也许你配得上我妈。”
“哦，太好了。”他说，又爆出大笑。
更正场景：母亲年纪轻轻，满脸痘痘，从旧金山搭上轰隆隆的客运返回故乡，和平勋章项链坠在她腹部晃着。她绝对没有怀孕，体内并没有我这颗受精卵。我一向觉得她宣称我在她子宫待了十个半月的说法很可疑。
母亲去见老律师昌西·托德的时候，律师以目光摸搓她的身体，她并没有怀孕。没有身怀六甲的她错过丧礼，但赶上了父母的追悼会，麻木地与来致哀的人握手。镇上的太太们握着她的手，说话含沙射影、明褒暗贬，这时的母亲没有怀孕。
她们说：噢，薇薇安，你母亲的衣服料子很好。相信你注意一下身材，就会是她的尺寸了。你父母去年冬天盼着你回来过圣诞节，可惜你没在他们过世前回来看他们。亲爱的，你擦的是什么香水？是广藿香啊？你真是……有意思。
虽然她们疑心她怀孕，其实她没有，只是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像奶油和甜甜圈。这有助于她编造后来沿用多年的故事。
冬季融解为早春。鸟儿在林木间飞舞，吟唱咏叹调。母亲让埃夫里尔别墅的窗户大开，让清新的三月空气吹拂进来。作为嬉皮士的她，头上绑着红手帕，为了让房子能迅速脱售，那些日子她都在粉刷、撕除壁纸、整顿屋况，因而甩掉一些肥肉。在最后几星期，她经历了奇怪的戒毒症状，浑身发抖，连续失眠几星期，这时她的痘痘奇迹般地消失。她想，或许她是对大麻过敏，又或许过敏原是不洗脸。回到老家后，她也重拾从小到大的教养：拼命维持窗明几净、秩序井然。
像鸽子的鬼魂也喜爱整洁，因此它很开心，又向母亲现形，在她拿着抹布经过时，便赞许地低吟。它朦胧的羽毛在床下堆积，而地上的鬼羽绒在她走过的时候便像薄雾在她脚边流转。
有一天，母亲在门口跨坐在摇摇晃晃的梯子上，将旧得泛黄的天花板滚刷上白漆，自顾自地唱着夏日时光啊，生活悠闲。这时她欢叫一声，笑了，觉得是作曲家格什温上身。由于地上铺着一层布，她不担心油漆滴到地板，但当她低头时，见到有个男人扶住梯脚，而他浓密的红色鬈发顶上有一块污渍，看来像极了鸟粪。
“啊。”她说，堆满笑脸。这人穿着灰色夏季羊毛西装，领带紧紧打成温莎结的款式。“你是谁？”
他一定没有感觉到落在头顶的油漆，可能是头发多的关系。总之，他抬头不解地看她。“你说什么？”见到她正等待他的回答，又说，“我是索尔，索尔·福尔克纳五世。”
“好的。”母亲说。然后又说：“噢，你是啤酒厂的那个人，啤酒继承人。”
“呃，也许吧？”索尔说。
两人互看许久，薇薇安最后若有所思说：“他路过的身影与好诗一样诗意，或许更富诗意。”
“什么？我听不懂。”索尔结结巴巴。
“噢，我太失礼了。”她说，“那是惠特曼的《草叶集》，他是很棒的诗人。”
“喔，我知道惠特曼。”索尔说，“大学之后就没碰过了，很久以前了。”
母亲放下油漆滚子，向底下的索尔笑吟吟。“惠特曼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她说，“你看来饿了。我要做午餐。我难得有客人，不过我昨天在杂货店买到很漂亮的西红柿。我是薇薇安·厄普顿。”
她爬下梯子和索尔握手。他跟着薇薇安到厨房，途中偷偷用手帕擦掉油漆。他说：“谢谢，你真客气，还招待我午餐。我是来谈生意的。其实应该说是一项商业提案。”
“生意。”母亲说得活像这个词很苦涩。她取下了橄榄油，放在料理台上，嗅嗅西红柿的蒂头。“我饿了。谁还管得了生意？”
“喔，”索尔说，“我是商学院出身的。我是指，我很看重生意。”
“我倒没放在眼里。”她说，“生意是世界上我最不感兴趣的东西。”她微微皱眉。
这下气氛尴尬了，两人沉默起来。索尔看着母亲将西红柿切成整齐的几块，说：“这么说，你对卖掉埃夫里尔别墅没兴趣，是吗？”
“啊哈。”母亲抬起头，眼神在跳舞。“如果是那种生意，我或许还是有兴趣。不过你先坐。管他的，我们来开瓶酒。告诉我你的身家背景，索尔·福尔克纳先生。我想了解一下我打算谈生意的对象。”
她在放电吗？也许吧。老实说，母亲吸多了油漆的气味，脑袋有点昏沉，而索尔的手汗冒得太多，也没注意到什么。这时的埃夫里尔别墅仍然没有添购新的家具，没有通往美丽早春世界的大玻璃门（我六岁时，这扇门成了我母亲的建筑大错误），因此母亲伴随年轻的索尔通过厨房，直接到日光下，让他坐在一张锻铁桌前，桌子锈迹斑驳。
“坐，别跑。”她说。
她回到屋里，然后端出西红柿沙拉、现烤面包、自制优格、一大瓶葡萄酒、一盘她的招牌鲔鱼沙拉，并且没忘记加上生菜叶做装饰。
最后，她坐下，将一杯葡萄酒一仰而尽，向索尔说：“开动。”他以饥饿的眼神看着食物。他忙了一天，现在是午后三点，他父亲从不给他午餐时间，只有五分钟可以匆匆吞下半个三明治，而他今天连那五分钟也没有。于是他大啖起来，每一口满满的食物都配一口酸酸的酒。十分钟后，他将领带拉松。十五分钟后，他头重脚轻，忽然看见樱桃树花蕾即将盛开前的甜美，活像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花蕾。或许，他真的还没看过。在那时候，他从来没有时间享乐；他从未参与过这一代人的自由性爱，只曾待在父母的大房子里，听着收音机上的音乐独自跳舞，而且刻意转低音量。
母亲开心地喝酒，看着英俊的客人大嚼，在他进食速度变慢的时候提出问题。她说：“索尔·福尔克纳先生，你是什么样的人？”
这打开了他的话匣子。他是哈佛的新科毕业生，商学院学士学位，二十五岁。他们只在夏季回到坦普尔顿的老家，其他时候在威斯康星经营啤酒厂。今年夏天他们提前回来，而今天他父亲决定让他担任个人助理，于是他就来了，卖命做着无薪工作，好让父亲教导他这一行的生意经，不过坦白说，猴子也能管理啤酒厂；大家永远不会停止喝啤酒；再说，去曼哈顿某些非常阴暗的地方拿走私的雪茄，怎能算作学习经营酒厂，但只要独揽大权的老家伙断气后将酒厂留给他，他自然会照干不误。
“是。”母亲不时点点头。太阳西沉了一点，影子变长。阳光减弱后，春日逆转为冬天，湖面刮起寒风。索尔似乎情绪激昂，热切地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母亲不忍心请他进屋，于是她不断喝酒，让骨头不要结冰。
索尔已经有明显的醉意，舒舒服服瘫在椅子上，又是一波新的话语。总之，那老混账也让他负责购买坦普尔顿的旧房产，确保地皮不会被小老百姓买走，改建为各种快餐餐厅、商店街，坦白说，当他们今天早上听说母亲可能会出售埃夫里尔别墅时，他父亲便在王座上大吼（索尔五世仿佛把我的母亲当成小孩，解释王座即马桶），绝不容她将房子卖给可憎的建商，因为说真的，那是打造商业街的绝佳地点，而他才不允许坦普尔顿出现商业街，死也不行。于是索尔来了，誓言会开出比任何人都好的购买条件，以避免土地被抢走。
“噢。”母亲看着湖面在夕阳余晖下变成乳灰色。她坐在双手上，发着抖，渴盼能够进屋，但客人的谈兴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似乎不受寒意干扰。现在索尔严重岔题，聊起他的家人。她知道他们是镇上的大人物，但没料到他们是最早的屯垦者之后，索尔·福尔克纳一世在马默杜克第一次来勘查地点、卖地，便来到镇上。
“有人说，”醉醺醺的索尔低语，“马默杜克甚至搞上印第安女孩，他们生了一个女孩，后来她嫁给索尔·福尔克纳一世。这只是人家私底下讲的，但如果是真的，那我跟你一样，也跟坦普尔家族有血源关系。真是太让人得意了！”然后他一只手指放在唇上，吹了口气，以示这个秘密非常神圣。母亲忽然警醒起来，笑盈盈地，点点头。
索尔继续说他们福尔克纳家有个传统，总是年纪一大把才结婚，一脉单传。他跟最早的索尔之间，只有五位老迈的索尔·福尔克纳，以及他们超年轻的老婆。他们原本在湖滨西路当农夫，直到尤芙妮·福尔克纳在老年时，提出种植啤酒花的绝妙点子。十九世纪末叶时，福尔克纳家族已是镇上的老板阶级，他们甚至在湖滨西路上开设啤酒厂，就是如今他们豪宅的现址，拥有三千多名季节工（远远高于当时的坦普尔顿人口！），称为啤酒花城。酒厂里有理发店、肉铺、舞厅、杂货店、铁铺、面包店、无数长屋形的宿舍等等。
“噢。”母亲说，想象整片山坡都是十二英尺的啤酒花支架，在八月的热气下转为像黄油一样的金黄色。
啤酒花的麝香味升起。
一个男人吹着口哨走在一道道的啤酒花田埂上。
但是，索尔开始以醉酒的笨拙舌头说，之后大约一连五年的啤酒花过剩，价格极差，然后天外飞来一道禁酒令，紧接着是经济大萧条，他家的财富几乎又一次干涸，可是索尔·福尔克纳四世（他父亲）竟然想到在威斯康星开设啤酒厂，酒厂很成功，现在坦普尔顿没人种植啤酒花，只剩以前富兰克林庄园谷仓那边的农家博物馆还有。他说索尔五世那个夏天会来到坦普尔顿，是因为他这辈子都很爱这个镇。
“这里从来不改变，对吧？”他若有所思，因饮酒而眼皮沉重。“什么都改变不了这里。”
“喔。”薇薇安说，现在听得发抖，兴奋极了，返乡以来，没人跟她说过这么多话。她觉得很走心，很安慰。此外，她想驱走寒意。她一只手搁在索尔的大腿上。“吻我。”
他从锻铁桌子上俯身过来，将被酒液浸透的舌头放在她嘴里。她回吻他。他们摸索着回到屋里，就在餐室的古旧地板上，在美丽而自豪的赫蒂·埃夫里尔曾经跪着刷洗过的陈年地板上，母亲怀了我。
那晚故事末了，母亲带我们到餐室，慎重地指出制造我的确切地点。我们站成一圈，低头凝视。或许是我的想象，但我发誓那儿有一块颜色较淡的斑块。我不得不别开眼睛。
“感觉好怪。”克拉丽莎说。
母亲叹息，领着我们离开，回到灯光明亮的厨房。“我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第二天就去曼哈顿，我等了又等，等他回来继续谈买房子的‘事’，如果你们懂我意思，但他没回来。我再看到他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他身边多了个太太，我就是没办法告诉他。那时我不知道他即将结婚，但看到他们的样子，我很确定婚姻维持不久。所以我决定等他们婚姻破灭，只要一年左右就会分手，这点我很肯定，然后我会抱着葳莉去找他说，看看这个小女孩——完全是你的翻版。”这时母亲停下来，摇摇头。“我想，”她叹口气，“我那时候看太多历史小说了。”
“可是，”我说，“你没做过这件事，你没有带我去找他。”
“确实没有。”她附和，“他的第一次婚姻维持五年。起初我有点，呃，发狂。我从美国最佳杂货店跟踪他太太。我喝醉了，在他家的门廊前放火。但门廊是石材的，火苗没有延烧。最后，我释怀了，恢复理性，我不想让他知道。我不认为他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葳莉——我想他以为我纠缠他，是因为我反资本主义，才把他当箭靶。他始终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
我们坐在那里，四个人思忖着这件事一段时间。克拉丽莎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茶。马克杯在她枯瘦的手上显得巨大，令我担心她的腕骨被压断，我得克制自己抢走杯子的冲动。然后我抬眼看母亲，发现她望着我，眼里有一股奇异的神采——是快乐？自豪？如释重负？然后我眯起眼，微微皱眉。我们如此互望一会儿，直到我如醍醐灌顶，或许这正是她的用意，好个老谋深算的母亲。或许这正是她的宏大计划，是她让我疗愈内心的方式。她彻头彻尾地了解我。她知道我的牛脾气，我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她大可轻轻松松说出父亲的身份，但我需要知道自己家族史的确切重量；我得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得到救赎。我想砸东西，例如花瓶、书本、牛奶牧师，但母亲送来一个飞吻，并用马克杯掩饰微笑。
怪异的短促声音响起，活像有啮齿动物从我们脚上窜过，我盯着桌下找老鼠。但当我抬头时，克拉丽莎和母亲正瞪着牛奶牧师，他的脸发红，双颊鼓起，眼睛紧闭，发出那细琐的声音。然后他再也憋不住，笑声震天，笑到在椅子上不时抽动身躯，以致椅子在他的重量下咿咿叫，一两滴泪流下狂笑的脸庞。我忍俊不禁，望着这个胖乎乎的男人摇着身体，断断续续地爆出笑声，也看着用平头钉子做的十字架在他肚皮上晃荡的样子。
“你啊，”他在大笑间向我母亲喷气说，“不是寻常女人，薇薇安。你放火烧他家的门廊。”
我看着母亲，说：“这兆头不错。老实说，我以为他不会笑。”
她向我挑眉说：“你以为我会跟一个铁板脸共度余生吗？”
克拉丽莎似乎有话想说，嘴巴怪异地扭动，依照她平日讽刺的老样子看我，想了想，改口说：“你？跟铁板脸在一起？才不会呢，薇。”但她要么眼里有异物，要么她向我母亲眨眨眼，但我假装没看到，反而看着牛奶牧师擦擦脸、掩嘴轻笑。然后我探身，拍拍他的肩膀。
“坦白说，牛奶，”我告诉他，“你让我由衷感动。也许你配得上我妈。”
“哦，太好了。”他说，又爆出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