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开镇先祖母伊丽莎白
29 开镇先祖母伊丽莎白
我早早便梦见他会出事。我不是会捏造恶兆的人。我是虔诚的贵格派教徒，做不出那种事。
我在硬床上夜夜做这个梦：先是吱吱响的靴子，山胡桃木燃烧的清烟充盈在冬季的空气中。雪花在夜幕里飘落。我在老鹰旅馆（联邦党人的酒吧）和猛酒吧（反联邦党人的）之间的交叉路口，后头某处传来狂欢作乐的喧嚣。一边的人为选战胜利欢呼，另一边的人哀叹着挫败。由于我晕头转向，嘴里有发酸的酒味，我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是马默杜克，而那具任我差遣的庞大身躯属于我丈夫。
月亮一度露脸，下弦月钉在空中，悬在冰封湖上及泛白的山峦上。我眼前是长长的市街，从山坡绵延到湖畔。我后方是男校、教堂和有许多小牝牛的农场。右边过了大宅，往上就是远见山，山上有戴维·希普曼的木屋。左边再过去，则是面包坊、新盖的法院及监狱。强烈的自豪涌上我心头，而那种感觉是身为伊丽莎白的我不曾尝过的。
我听见怪声，无法分辨是什么。忽然间，我脑袋里响起更深沉的声音，一个空洞的砰一声，像甜瓜掉到地上的响声。世界慢慢打转，我硕大的身躯颓然倒地。脸贴在寒冷坚硬的泥地，有马的味道。从地上看，树木阴沉沉地耸立在第二街低矮的屋舍上，宛如在威胁村庄。我的脸在地上麻木，发黑的视线看到路上的树头，那是砍倒极老的大树后留下的残干，遭到遗忘，在路上被切割殆尽，树头的正中央有一道裂痕，里面长了几株最微小的树苗，这是汲取马粪带来的些许暖意，它们窜生出细嫩的小树枝。然后，我耳内积聚了热乎乎的东西，后方的宴乐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脉搏和一颗巨大心脏的心跳，然后是黑暗，一股舒服的如释重负感。
我梦见丈夫的死亡许多次，活灵活现。凶手始终成谜。他树敌众多，尤其是几天前刚结束的选举疑点重重，立下了更多仇家。那天正是要完成重新计票的日子。他是不知自制的人。我的马默杜克常常跟镇上的垦荒者扭打，以财富和一身力气与人结怨。
但在他遇害的那个夜晚，我知道谁动了手。甚至在他过世前，我便知道行凶动机了。
我丈夫过世的前一天，我不断注意戴维·希普曼的木屋，屋里的窗户整夜都闪着红光。到了早晨，无名氏显然还没生出孩子；若是生了，他们必然会熄掉灯火，让她好好睡下。我生育过七次，虽然只有两个孩子存活，但我知道那可怜孩子经历的痛苦。到了破晓前，我已经天人交战几小时。那时我便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便是梦中的那一夜，那月色、那枪击、我的马默杜克将会送命。每次我翻来覆去入眠，梦便来了，惊醒我，令我的毛发惊骇得倒竖，有如动物。最后，我用法国紫罗兰香皂沐浴，穿上最轻柔的灰色连衣裙，将脸颊捏红。
我悄悄套上最柔软的鞋，来到屋子西首的马默杜克卧房。寂静里听得到几十声沉睡的呼吸声，仿佛房子自己会呼吸。
我打开马默杜克的房间，进去一会儿才察觉他没有睡觉，坐在床帘后面，从帘缝看我。我走向他。他张开双臂，为我拉开被子。我和衣钻进他温暖的怀抱；我在他身边如此渺小；我们身材的差异向来令我惊奇，我在他身边就像小孩。我们没有移动。我们没有交谈。我嗅着他怡人的体味，行房后的味道，他亲吻我的太阳穴。他散发着热气，真可称得上是火炉，而向来不够暖的我暖到了心窝里。
我心想，一定要告诉他。我有责任说出来，让他今晚待在家里，随后几晚也别出去，等待危险过去。但我心有挂碍，恐惧得不敢说。马默杜克的举动，有时会出人意料，而我担心他会认为世间没有人能伤害到他。或许甚至会存心挑衅，出门给你看。我决定等到佩蒂依照惯例，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做早餐时，便告诉马默杜克，到时一定要说。
杜克，我终于这么叫他，但他亲吻我，不让我说下去。
别说话，他如此说。我们静静的就好，好吗？
马默杜克，我说，但他叹了气，翻过身。他的巨掌握住我的手一会儿，完全包覆我的手。我们都盯着床顶、床顶布帘的下垂处、细细的坚固床柱。我正要重新启齿，但楼梯传来明戈的脚步声，他是来送早餐给马默杜克的。我得匆匆下床，躲到门后，趁他跪在火炉前的时候溜出去。我丈夫下床时，我望着门。他即使赤身露体，依然像是没人伤得了他的模样。看着他的大脚像树桩牢牢立在地上，我一度怀疑自己的梦境不可能成真。
这一天不好捱，压力沉重得我难以呼吸。
后来，晚餐后，我们在客厅，小儿子雅各布和哥哥理查德下棋，我在看书，马默杜克在火前烤暖靴子。每隔一小时，就会有一个仆人到希普曼的木屋一趟，察看无名氏的状况，并为接生婆布莱索送上一杯威士忌。接生婆说酒是清洁用的。不过，借用一句马默杜克的说法，布莱索在木屋里，必然已把自己刷得通红，像小婴孩了。每过去一小时，无名氏变得愈渐虚弱。佩蒂来到客厅，舔着唇向马默杜克笑，约一小时报告一次在《自由人新闻报》办公室举行的重新计票。杜克大人，还在计票呢。她说着摇摇头，但透出一丝胜利的光芒。而在那胜利中，我为丈夫担忧。
到了傍晚，无名氏已经分娩四十小时，连接生婆也叫不醒她。弗伦奇医生去了木屋。到了傍晚，聚在《自由人新闻报》办公室外的人群变少了，只有几道烟囱的烟让镇上显露出生机。我从窗户看到伊莱休·菲尼坐在那里计算票数、重算、重算，与一张名单加以核对。我看着他坐在那里，直到黎明。
天气原本就是阴沉的。肯特·佩克来敲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人家说他英俊，我倒觉得他没比一块木头好看。他捎来了骚味和新雪的气息。我朝衣服里微微瑟缩。他先是紧握着毡帽，三个帽角给捏成六个角，才将帽子交给明戈。
他说杜克，菲尼已经公布结果，发出特刊，光是奥特莎加旅馆就缺少四十三票。就算将可能支持或反对联邦党的票源算进去，票数仍有将近八十票的差距。他说那是因为我们将票塞到某些人的手里。
我们确实将票塞到他人手里了。那样做不对吗？理查德如此说。他愈说愈愤慨，脸涨成紫色，拳头紧握成危险的大头槌。我可怜的理查德，那么热切善良。我看出他这几个月有些不对劲儿，不复以往的无邪。理查德又说，菲尼自己也作票，我看到的。我护送票箱到奥尔巴尼，我可以作证途中没有人动过手脚。菲尼太恶劣了，可恶、怀恨在心的菲尼。
非常凝重的沉默。
杜克站在悬挂自己英俊画像的壁炉下，说问题不在选举是否遭到操纵，而是现在该怎么做。这里仍然有暴徒。要是谣言流传到这个郡的街头，难说我们会不会遇到麻烦。
我待在自己位子上。我对马默杜克了解深刻，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铸下可怕的错误了。于是我知道他介入了选举，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似乎花了几个小时争辩对策。
佩克主张我们避风头，请州法院裁夺选举结果，保持低调，直到大家淡忘。
雅各布说该狠狠教训一下菲尼那个小苏格兰黄鼠狼，但他的家庭教师发出斥责，说大人讲话小孩不要吵。马默杜克笑着看十岁的儿子举起拳头，对着窗外的市镇挥动。
理查德提出该针对此事召开公听会，向民众说明此事，公布联邦党这边的计票结果，坚称我们无辜。
马默杜克沉默良久，但在厅里的立钟响起时，他开口了，以最深沉洪亮的声音说我相信，我们必须佯装不介意，而菲尼捏造此事是出于嫌恶及粗鄙成性。我们应该庆祝，假装我们不为此心烦，举止要无异于一般选战大胜的人。
他说完后，大家鸦雀无声。
肯特·佩克说，我们去喝酒，去老鹰旅馆。他沉重地点了点花岗岩般的头，将烟斗在膝上敲了三下，以加强语气。
理查德提议：叫小提琴手来演奏。可是父亲，这么做妥当吗？
马默杜克说我们去玩摔跤，然后笑了。他说我很乐意和“小苏格兰黄鼠狼菲尼”好好摔跤。他向雅各布挑起眉毛，而雅各布热切地点头。
他们站起来，明戈离开客厅去拿手杖、帽子、长大衣，大家忙着准备出门。我心想，不行，不可以，马默杜克不能出去。我正要起身向丈夫说有话必须借一步商量，事出紧急，不能晚点再说。但佩蒂来了，匆匆行了礼。
她嚷着：噢，坦普尔太太。她的目光饶富兴味地掠向马默杜克，他整个人倚着壁炉架。画像中的马默杜克在她头上得意扬扬地笑，马默杜克本人则向她皱眉。
佩蒂说：竟然有这种事，您一定不会相信的。可爱的无名氏真可怜，生孩子时死了，上天保佑她的灵魂。
佩蒂画了十字，我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见到这种天主教徒的举动。但我同情无名氏，连马默杜克也似乎对这则消息感兴趣。
明戈回到厅里，理查德和肯特·佩克走上前，从他胳膊拿取自己的长大衣。
那孩子呢？我说。佩蒂似乎很开心，热切得发抖。她挺起胸膛，以太过响亮的耳语说是个女孩，很健康。可是坦普尔太太，她个子大得不得了。说到这里，佩蒂看看马默杜克，他一动不动，面色发白。佩蒂轻快地操着家乡口音，说她长着红头发，红色的呢。还有蓝眼睛，世上还没见过这种红番。
说罢，她心满意足，垂头微笑，鼻子的影子很大，令这位老妇人看来很可怕，像巫婆。
我想了一下红发大婴孩的事，想到红褐发的理查德正跟肯特·佩克在门口轻笑，协助他穿上外套，但世间没有比他更纯洁的男人。这是一个母亲会知道的事。除了我，他没有亲吻过其他女人。他的爱贞洁而善良；他迎娶心思单纯的女孩，在结婚后第一个月都太害羞，不敢碰新娘子。这些我都知道。
这时，我才看看马默杜克。他面容灰白得像蜡。他见到我看他，便干笑一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真是太好了，我们应该送一箱酒给老戴维·希普曼。接着他向我们行礼，走向客厅另一头的明戈和理查德他们，经过雅各布身畔时顺手拨拨他的头发。我小儿子脸色发白，露出惊惶的神情，想必听见大人的话了，家庭教师正弯腰跟他低语，带着他从另一边的门离开客厅。我和佩蒂站在炉火边，我的裙摆几乎碰到火。我看着丈夫穿上长大衣，感觉他穿得很慢，慢得惊人。似乎过了一年，他才套上一只袖子，而伸进另一边袖子又耗费一年。
原来我如此盲目。我始终相信当我赶走赫蒂，当我亲自来到坦普尔顿后，马默杜克便会忠贞不贰，遵守我们在伯灵顿私奔那天他向上帝立下的誓言。听到无名氏那个天真的小印第安女孩产下红发婴孩，我一夜老了十岁。
他们离开前，客厅里只剩下马默杜克和我。在我们之间，黑色的梦魇开始笼罩着我们。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在上弦凸月升起的时候，一棵树在黑暗里颓然倒地。
我原本可以救他。我原本可以阻止他出门，但我没有。
我的马默杜克、一镇之父、大人物、丈夫、幻想家、傻子。我让他穿上大衣。我让他拿了手杖和帽子。当他转身向我道别，他的视线掠过我、掠过我娇小的躯体、掠过佩蒂，他的眼睛看着别处。我挤不出声音叫他回来，警告他当心十字路口。
话虽如此，但我也没有试图挤出声音。
他的靴子咚咚踩过这幢他一手建造的房屋地板出去。我看着他们的小影子举步维艰，走下积雪的路径，出了大门，到第二街。由于他们垂着头抵御风雪，从窗户看过去，分不出他们谁是谁。也许我觉得是我儿子的人影其实是他父亲，而我以为是他父亲的人影则其实是我儿子。他们绕过围栏后，便看不到他们。
佩蒂转向我，急切得脸皮抽动，像兔子。
她说：听说当戴维·希普曼见到婴孩的红发碧眼，就发了狂，乱砸东西，暴跳如雷，跟布莱索接生婆说要宰了坦普尔法官，带着枪出门。那个老印第安人钦加哥瞪着无名氏的尸身，最后站起来，拿了战斧，在布莱索尖叫的时候只向她点点头，就走向前往镇上的路。接生婆浑身发抖，酒意和恐惧令她昏头。因为伊莱休·菲尼完成选举重新计票，今晚喝醉酒将很危险……这时佩蒂没了声响，指指外面的路。
她让我决定要不要派人叫他回来，警告他提防敌人。而我第二度按捺住自己，只望着黑夜与灰雪。
佩蒂跟我单独在客厅。最后，我转向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仿佛有东西在我内心碎裂，发出可怕的声响，但佩蒂听不见，她没有惊骇地退避。
我说坐到我旁边。我拉铃叫人送茶来。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沉稳得多。我还没提过我跟先生如何真正认识，也就是我们私奔的故事。
我的话出乎佩蒂的意料。她眨眨眼，看得出她渴盼去厨房长舌，宣传无名氏产下红发婴孩，但我的故事更诱人。如今，我还真不知道那一夜她的心怎么没有兴奋到迸裂。她吩咐下人送茶、送来她的毛线，然后坐到我旁边，拉起我的手。
她殷切地说：坦普尔太太啊，我等不及听了。
于是我说了出来。
我二十三岁，相貌平平，非常乖巧。我从小就听说过他，毕竟我们参加同一个贵格教会多年。但他是一个弃儿，逃离了人丁过盛的坦普尔家族农场。他逃家时一无所有，只穿着一条裤子，里面没别的衣物，穿了一件罩衫，但没衬衫。他没有鞋袜。他梦想着马车、厚毯，梦想将整个伯灵顿收归己有。那时他吉星高照，总是有好运。他逃家那一天，菲尼亚斯·多尔利领养了他，教导他成为铜匠。我上教堂遇见他的那一天，他十九岁，已是铜匠师傅，但目不识丁，生活浪荡，是喜好杯中物的野孩子。听说，他对女侍的兴趣浓厚得不自然。即使我那位新泽西最富裕的鳏夫父亲严密保护我，我仍然听说过他纵情逸乐的事迹。
那天我们上教堂，静默地等待上帝的教诲照亮我们的心灵。天气苦寒，我鼻孔和双眼周围都感到刺痛，会众呼出的气息从身体往上升，像拴在我们身上的灵魂。
我坐在女宾区的那一侧，妹妹萨拉在我身旁。那天早上妹妹令我气愤不已，任何娇弱的贵格教派教徒胸衣内，都不曾蕴藏那么深重的怒意。萨拉年纪轻，比我美貌，轻盈得像蝴蝶，再过两周便要嫁给费城的富裕贵格派教徒，她不断将婚事挂在嘴上。连在教堂里坐在她旁边，也能感觉到她梦想着婚礼。准新娘应该是我才对啊，妹妹说个没完没了的嫁衣是我缝制的，萨拉是妹妹，理应由她照料父亲终老。原本就没有让她成婚的打算，我才是应该出阁的人。当她的丈夫暗中追求她，当她点头，当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时，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成为应该留在家中照料父亲的人，我那脾气暴躁的父亲理查德·富兰克林殷实而吝啬，罹患痛风，夜夜牛饮马德拉酒，上教堂时却不曾因而受惩，因为他富有，而富有的贵格派教徒可以犯错，不必担心受惩。
那一刻，我想到自己的人生转眼成空，这个可恨的想法阻断了上帝之光。愤怒涌上我心头，强烈浓稠到我尝得出怒火的滋味，感觉像糖蜜、像血。
正在生气时，我抬头看男宾区的座位。教堂里鸦雀无声，充满冰冷身躯挪动与呼吸的声音，我抬头时，察觉浪子马默杜克·坦普尔的俊眼凝视着我。我必然是在盛怒下，才会违反本性，回以微笑，卖弄风情。我们视线交错的时间极短。星期一的时候，妹妹在我卧房里清点我准备的亚麻布织品嫁妆，我为了让自己分神不去注意妹妹，便将视线从小说移开。我一抬眼，便看到魁梧的马默杜克站在外面的栎树边，正望着我的窗户，像遭人遗弃的小狗。
我大受震撼，也持续受到震撼，因为他不断回来，在寒冷中守候。天天都来，为时一星期。马车夫出去陪他，跟他抽抽烟斗，又进屋嘻嘻说笑。厨娘带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悄悄溜出去，看她那步态，我知道他们之间有暧昧。
我观察着马默杜克怎么留意我，一星期后，父亲去费城为妹妹的婚礼做最后准备，萨拉溜到栎树找他说话。残忍的女孩——当她进屋跑到自己的房间，我听见她大笑。我也不意外第二天他会来到我们客厅喝茶。
精巧的椅子塞不下他魁梧的身量，他看来粗俗，黄手套在他手上实在不堪入目。可怜人，他不懂挑选衣物。后来，他承认男士服饰商找不到其他适合他巨掌的手套，那双不懂诗酒的手，那双辛勤工作的手。妹妹邀请他喝茶，真是嘲笑了他，也揶揄了我。
我的茶杯在茶碟上咔咔响，不能直视他。在他一次格外失礼的出糗后，妹妹忍俊不禁，佯称去拿相簿给他看，跑出去大笑。马默杜克深沉的嗓音发着抖说，富兰克林小姐，令妹真善良，邀请我——但我打断了他。
坦普尔先生，其实她很残酷，她很无情，她只想伤我们的心。您的出身委实太低，绝不可能纳入婚嫁的考虑，而我不能出嫁。我必须照顾父亲，直到上帝召唤他。
马默杜克皱起眉（即使在那时也颇具威严），但您是姐姐。
我听见妹妹裙摆的窸窣声，扬手制止他继续说。我凑向前，距离他的美唇只有几英寸，颤抖得像捧在手心的小鸟：娶我吧，坦普尔先生，事不宜迟。
妹妹回到客厅。同一条街上的长老教会教堂响起整点的钟声。我只盯着他美丽靴子的亮光，见到那靴子在我们秀气的客厅显得多么巨大。那一夜，窗前传来低低的口哨声。萨拉已经入睡，梦想着费城，我旋即吹熄蜡烛。马默杜克骑着租来的马，在窗下等待。我的行李箱、我的嫁妆都一股脑推下去。然后我抱着母亲的祈祷书，这是亲爱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就这样踏出窗外，跳进寒意中，将帽子按在头上，而我落进马默杜克钢铁般的臂弯。马默杜克让我骑马，他跟在旁边，扛着行李箱，箱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甲虫的壳。每走一大步，我背后的家就变小一点。我想象着当妹妹发现我在早晨成婚，她将如何尖叫，而父亲的吼叫将响彻全镇，吓得麻雀飞上天，也将撼动大地，让墓地里的逝者睁开眼皮，我的亡母会在她坟墓里转动骸骨，我好开心。这时，我在夜色里笑了。
从那一夜起，马默杜克和我住过许多房子。第一个是极糟的简陋小屋，磨砂地板，墙上有斑斑的烹煮污痕（马默杜克看见我脸上的惊骇，咬着牙，皱眉说伊丽莎白，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给你美丽的家园）。之后搬到伯灵顿一幢较好的房子，但也没好多少。过了一年，父亲赠送我们土地，我们便搬到那里的房子。父亲意在惩罚，要让马默杜克务农（一个侮辱），但马默杜克将那里打造成繁荣的小镇（第一座坦普尔顿，那是他初试身手，如今我们住在第二座坦普尔顿）。
之后是伯灵顿一栋精致的砖房，几乎和父亲家一样宽阔。马默杜克曾以羞辱人的方式将我抬出屋子，但他没有成功。后来，一封信让我离开那栋心爱的房子。信文是印第安少年卡夫写的，说新奴隶赫蒂很美，怀了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就为了这封信，我来到我们最后一栋也最宏伟的房子，而此刻在坦普尔庄园里，我只是在这恶寒的夜里发抖，等待丈夫的死讯。
那一夜说完故事时，佩蒂正在打盹儿。夜已经非常深，炉火微弱，几乎只剩余烬。由于光线昏微，我看得到星星、上弦凸月，覆雪的街道泛出蛋白石的色泽。我想象丈夫站在地上，汗水直流，又一次摔跤胜利，巨掌拍拍对手的肩膀。那对手是多年的垦荒者索尔·福尔克纳。他虎背熊腰，跟马默杜克差不多，只是存心输给地主。
我看见马默杜克牛饮一杯啤酒，消消热气，整个人晕头转向，有些摇摇晃晃。理查德和肯特·佩克在炉火前一起咯咯笑，男人们吐痰吐得痰盂像钟一样叮咚响，明戈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喝酒，跟一个斗鸡眼很严重的厨子在一块。要不是明戈是黑人，厨子也会对他感兴趣。克罗根寡妇砰然将另一杯啤酒放在我丈夫面前，他向她点点头，吩咐她先留着酒，他要出去透透气。狂欢庆祝的人吵得他受不了，膀胱的压力令他受不了，罪恶感沉沉压着他的良心也令他受不了：想象有一天，皮肤光洁的无名氏赤身祼体从湖中走向树林中的他，带着淘气的笑容，水从她完美的青春躯体往下流，亲吻她吧，有何不可呢？然后她成了希普曼脏木屋里的死女孩，红发宝宝在接生婆怀里啼哭。或许他会想，他要想想法子让孩子的生活容易一点，毕竟那可怜孩子是他的女儿。
我想象他踏出旅馆的门，来到舒爽宜人的夜色，觉得四下无人，感到安全。他没有看出巷道里汇集了各种凶险。猛酒吧里的反联邦党人气愤不已，起哄要打架。猛酒吧里的叫嚣声超过了老鹰旅馆里打赢选战的联邦党人。我想象马默杜克走上第二街，心醉于在黑暗寒冷的夜晚月亮照在冰湖上的灿光，这是他的得意小镇，他赤手空拳打造的小镇。
我知道致命的一击是何时来的，我知道凶手不止一人。我是共犯，因为我没有警告他，没有要求他待在家里。我在宽敞的家里冷透骨髓，我杀了他。
然后，我等待有人发现他倒地的尸体。血渗到冰封的街道，冻结成冰。我等待男人们送他回家，等待我们的猎犬对着夜空呜呜哀鸣，等待明戈将他偌大的冰冷身躯搬进来，将他送回我屋里，回到他当初根本不该离开的家园，等着我的好仆人将他交给我，像是送我一件礼物。他的眼睛会对着地面，让我看不到他眼中的胜利光芒。我要在丧礼上垂着眼，才不会看到每一张脸孔上的胜利，那么多恐怖、厌恨的脸孔啊。而那一夜，我等待那个敲门声，我打开门，让他的遗体进屋。我打开他建造的房子的门，这是他梦想着要给我的房子。一个丈夫他渐凉的空壳，一个破损空虚的废墟；到头来，他终究是一个从不真正属于我的丈夫。
我早早便梦见他会出事。我不是会捏造恶兆的人。我是虔诚的贵格派教徒，做不出那种事。
我在硬床上夜夜做这个梦：先是吱吱响的靴子，山胡桃木燃烧的清烟充盈在冬季的空气中。雪花在夜幕里飘落。我在老鹰旅馆（联邦党人的酒吧）和猛酒吧（反联邦党人的）之间的交叉路口，后头某处传来狂欢作乐的喧嚣。一边的人为选战胜利欢呼，另一边的人哀叹着挫败。由于我晕头转向，嘴里有发酸的酒味，我才知道自己在梦中是马默杜克，而那具任我差遣的庞大身躯属于我丈夫。
月亮一度露脸，下弦月钉在空中，悬在冰封湖上及泛白的山峦上。我眼前是长长的市街，从山坡绵延到湖畔。我后方是男校、教堂和有许多小牝牛的农场。右边过了大宅，往上就是远见山，山上有戴维·希普曼的木屋。左边再过去，则是面包坊、新盖的法院及监狱。强烈的自豪涌上我心头，而那种感觉是身为伊丽莎白的我不曾尝过的。
我听见怪声，无法分辨是什么。忽然间，我脑袋里响起更深沉的声音，一个空洞的砰一声，像甜瓜掉到地上的响声。世界慢慢打转，我硕大的身躯颓然倒地。脸贴在寒冷坚硬的泥地，有马的味道。从地上看，树木阴沉沉地耸立在第二街低矮的屋舍上，宛如在威胁村庄。我的脸在地上麻木，发黑的视线看到路上的树头，那是砍倒极老的大树后留下的残干，遭到遗忘，在路上被切割殆尽，树头的正中央有一道裂痕，里面长了几株最微小的树苗，这是汲取马粪带来的些许暖意，它们窜生出细嫩的小树枝。然后，我耳内积聚了热乎乎的东西，后方的宴乐声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脉搏和一颗巨大心脏的心跳，然后是黑暗，一股舒服的如释重负感。
我梦见丈夫的死亡许多次，活灵活现。凶手始终成谜。他树敌众多，尤其是几天前刚结束的选举疑点重重，立下了更多仇家。那天正是要完成重新计票的日子。他是不知自制的人。我的马默杜克常常跟镇上的垦荒者扭打，以财富和一身力气与人结怨。
但在他遇害的那个夜晚，我知道谁动了手。甚至在他过世前，我便知道行凶动机了。
我丈夫过世的前一天，我不断注意戴维·希普曼的木屋，屋里的窗户整夜都闪着红光。到了早晨，无名氏显然还没生出孩子；若是生了，他们必然会熄掉灯火，让她好好睡下。我生育过七次，虽然只有两个孩子存活，但我知道那可怜孩子经历的痛苦。到了破晓前，我已经天人交战几小时。那时我便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便是梦中的那一夜，那月色、那枪击、我的马默杜克将会送命。每次我翻来覆去入眠，梦便来了，惊醒我，令我的毛发惊骇得倒竖，有如动物。最后，我用法国紫罗兰香皂沐浴，穿上最轻柔的灰色连衣裙，将脸颊捏红。
我悄悄套上最柔软的鞋，来到屋子西首的马默杜克卧房。寂静里听得到几十声沉睡的呼吸声，仿佛房子自己会呼吸。
我打开马默杜克的房间，进去一会儿才察觉他没有睡觉，坐在床帘后面，从帘缝看我。我走向他。他张开双臂，为我拉开被子。我和衣钻进他温暖的怀抱；我在他身边如此渺小；我们身材的差异向来令我惊奇，我在他身边就像小孩。我们没有移动。我们没有交谈。我嗅着他怡人的体味，行房后的味道，他亲吻我的太阳穴。他散发着热气，真可称得上是火炉，而向来不够暖的我暖到了心窝里。
我心想，一定要告诉他。我有责任说出来，让他今晚待在家里，随后几晚也别出去，等待危险过去。但我心有挂碍，恐惧得不敢说。马默杜克的举动，有时会出人意料，而我担心他会认为世间没有人能伤害到他。或许甚至会存心挑衅，出门给你看。我决定等到佩蒂依照惯例，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做早餐时，便告诉马默杜克，到时一定要说。
杜克，我终于这么叫他，但他亲吻我，不让我说下去。
别说话，他如此说。我们静静的就好，好吗？
马默杜克，我说，但他叹了气，翻过身。他的巨掌握住我的手一会儿，完全包覆我的手。我们都盯着床顶、床顶布帘的下垂处、细细的坚固床柱。我正要重新启齿，但楼梯传来明戈的脚步声，他是来送早餐给马默杜克的。我得匆匆下床，躲到门后，趁他跪在火炉前的时候溜出去。我丈夫下床时，我望着门。他即使赤身露体，依然像是没人伤得了他的模样。看着他的大脚像树桩牢牢立在地上，我一度怀疑自己的梦境不可能成真。
这一天不好捱，压力沉重得我难以呼吸。
后来，晚餐后，我们在客厅，小儿子雅各布和哥哥理查德下棋，我在看书，马默杜克在火前烤暖靴子。每隔一小时，就会有一个仆人到希普曼的木屋一趟，察看无名氏的状况，并为接生婆布莱索送上一杯威士忌。接生婆说酒是清洁用的。不过，借用一句马默杜克的说法，布莱索在木屋里，必然已把自己刷得通红，像小婴孩了。每过去一小时，无名氏变得愈渐虚弱。佩蒂来到客厅，舔着唇向马默杜克笑，约一小时报告一次在《自由人新闻报》办公室举行的重新计票。杜克大人，还在计票呢。她说着摇摇头，但透出一丝胜利的光芒。而在那胜利中，我为丈夫担忧。
到了傍晚，无名氏已经分娩四十小时，连接生婆也叫不醒她。弗伦奇医生去了木屋。到了傍晚，聚在《自由人新闻报》办公室外的人群变少了，只有几道烟囱的烟让镇上显露出生机。我从窗户看到伊莱休·菲尼坐在那里计算票数、重算、重算，与一张名单加以核对。我看着他坐在那里，直到黎明。
天气原本就是阴沉的。肯特·佩克来敲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人家说他英俊，我倒觉得他没比一块木头好看。他捎来了骚味和新雪的气息。我朝衣服里微微瑟缩。他先是紧握着毡帽，三个帽角给捏成六个角，才将帽子交给明戈。
他说杜克，菲尼已经公布结果，发出特刊，光是奥特莎加旅馆就缺少四十三票。就算将可能支持或反对联邦党的票源算进去，票数仍有将近八十票的差距。他说那是因为我们将票塞到某些人的手里。
我们确实将票塞到他人手里了。那样做不对吗？理查德如此说。他愈说愈愤慨，脸涨成紫色，拳头紧握成危险的大头槌。我可怜的理查德，那么热切善良。我看出他这几个月有些不对劲儿，不复以往的无邪。理查德又说，菲尼自己也作票，我看到的。我护送票箱到奥尔巴尼，我可以作证途中没有人动过手脚。菲尼太恶劣了，可恶、怀恨在心的菲尼。
非常凝重的沉默。
杜克站在悬挂自己英俊画像的壁炉下，说问题不在选举是否遭到操纵，而是现在该怎么做。这里仍然有暴徒。要是谣言流传到这个郡的街头，难说我们会不会遇到麻烦。
我待在自己位子上。我对马默杜克了解深刻，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他铸下可怕的错误了。于是我知道他介入了选举，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似乎花了几个小时争辩对策。
佩克主张我们避风头，请州法院裁夺选举结果，保持低调，直到大家淡忘。
雅各布说该狠狠教训一下菲尼那个小苏格兰黄鼠狼，但他的家庭教师发出斥责，说大人讲话小孩不要吵。马默杜克笑着看十岁的儿子举起拳头，对着窗外的市镇挥动。
理查德提出该针对此事召开公听会，向民众说明此事，公布联邦党这边的计票结果，坚称我们无辜。
马默杜克沉默良久，但在厅里的立钟响起时，他开口了，以最深沉洪亮的声音说我相信，我们必须佯装不介意，而菲尼捏造此事是出于嫌恶及粗鄙成性。我们应该庆祝，假装我们不为此心烦，举止要无异于一般选战大胜的人。
他说完后，大家鸦雀无声。
肯特·佩克说，我们去喝酒，去老鹰旅馆。他沉重地点了点花岗岩般的头，将烟斗在膝上敲了三下，以加强语气。
理查德提议：叫小提琴手来演奏。可是父亲，这么做妥当吗？
马默杜克说我们去玩摔跤，然后笑了。他说我很乐意和“小苏格兰黄鼠狼菲尼”好好摔跤。他向雅各布挑起眉毛，而雅各布热切地点头。
他们站起来，明戈离开客厅去拿手杖、帽子、长大衣，大家忙着准备出门。我心想，不行，不可以，马默杜克不能出去。我正要起身向丈夫说有话必须借一步商量，事出紧急，不能晚点再说。但佩蒂来了，匆匆行了礼。
她嚷着：噢，坦普尔太太。她的目光饶富兴味地掠向马默杜克，他整个人倚着壁炉架。画像中的马默杜克在她头上得意扬扬地笑，马默杜克本人则向她皱眉。
佩蒂说：竟然有这种事，您一定不会相信的。可爱的无名氏真可怜，生孩子时死了，上天保佑她的灵魂。
佩蒂画了十字，我不喜欢在自己家里见到这种天主教徒的举动。但我同情无名氏，连马默杜克也似乎对这则消息感兴趣。
明戈回到厅里，理查德和肯特·佩克走上前，从他胳膊拿取自己的长大衣。
那孩子呢？我说。佩蒂似乎很开心，热切得发抖。她挺起胸膛，以太过响亮的耳语说是个女孩，很健康。可是坦普尔太太，她个子大得不得了。说到这里，佩蒂看看马默杜克，他一动不动，面色发白。佩蒂轻快地操着家乡口音，说她长着红头发，红色的呢。还有蓝眼睛，世上还没见过这种红番。
说罢，她心满意足，垂头微笑，鼻子的影子很大，令这位老妇人看来很可怕，像巫婆。
我想了一下红发大婴孩的事，想到红褐发的理查德正跟肯特·佩克在门口轻笑，协助他穿上外套，但世间没有比他更纯洁的男人。这是一个母亲会知道的事。除了我，他没有亲吻过其他女人。他的爱贞洁而善良；他迎娶心思单纯的女孩，在结婚后第一个月都太害羞，不敢碰新娘子。这些我都知道。
这时，我才看看马默杜克。他面容灰白得像蜡。他见到我看他，便干笑一声。
他避开我的目光，低声说真是太好了，我们应该送一箱酒给老戴维·希普曼。接着他向我们行礼，走向客厅另一头的明戈和理查德他们，经过雅各布身畔时顺手拨拨他的头发。我小儿子脸色发白，露出惊惶的神情，想必听见大人的话了，家庭教师正弯腰跟他低语，带着他从另一边的门离开客厅。我和佩蒂站在炉火边，我的裙摆几乎碰到火。我看着丈夫穿上长大衣，感觉他穿得很慢，慢得惊人。似乎过了一年，他才套上一只袖子，而伸进另一边袖子又耗费一年。
原来我如此盲目。我始终相信当我赶走赫蒂，当我亲自来到坦普尔顿后，马默杜克便会忠贞不贰，遵守我们在伯灵顿私奔那天他向上帝立下的誓言。听到无名氏那个天真的小印第安女孩产下红发婴孩，我一夜老了十岁。
他们离开前，客厅里只剩下马默杜克和我。在我们之间，黑色的梦魇开始笼罩着我们。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在上弦凸月升起的时候，一棵树在黑暗里颓然倒地。
我原本可以救他。我原本可以阻止他出门，但我没有。
我的马默杜克、一镇之父、大人物、丈夫、幻想家、傻子。我让他穿上大衣。我让他拿了手杖和帽子。当他转身向我道别，他的视线掠过我、掠过我娇小的躯体、掠过佩蒂，他的眼睛看着别处。我挤不出声音叫他回来，警告他当心十字路口。
话虽如此，但我也没有试图挤出声音。
他的靴子咚咚踩过这幢他一手建造的房屋地板出去。我看着他们的小影子举步维艰，走下积雪的路径，出了大门，到第二街。由于他们垂着头抵御风雪，从窗户看过去，分不出他们谁是谁。也许我觉得是我儿子的人影其实是他父亲，而我以为是他父亲的人影则其实是我儿子。他们绕过围栏后，便看不到他们。
佩蒂转向我，急切得脸皮抽动，像兔子。
她说：听说当戴维·希普曼见到婴孩的红发碧眼，就发了狂，乱砸东西，暴跳如雷，跟布莱索接生婆说要宰了坦普尔法官，带着枪出门。那个老印第安人钦加哥瞪着无名氏的尸身，最后站起来，拿了战斧，在布莱索尖叫的时候只向她点点头，就走向前往镇上的路。接生婆浑身发抖，酒意和恐惧令她昏头。因为伊莱休·菲尼完成选举重新计票，今晚喝醉酒将很危险……这时佩蒂没了声响，指指外面的路。
她让我决定要不要派人叫他回来，警告他提防敌人。而我第二度按捺住自己，只望着黑夜与灰雪。
佩蒂跟我单独在客厅。最后，我转向我的敌人、我的朋友。
仿佛有东西在我内心碎裂，发出可怕的声响，但佩蒂听不见，她没有惊骇地退避。
我说坐到我旁边。我拉铃叫人送茶来。我的声音比想象中沉稳得多。我还没提过我跟先生如何真正认识，也就是我们私奔的故事。
我的话出乎佩蒂的意料。她眨眨眼，看得出她渴盼去厨房长舌，宣传无名氏产下红发婴孩，但我的故事更诱人。如今，我还真不知道那一夜她的心怎么没有兴奋到迸裂。她吩咐下人送茶、送来她的毛线，然后坐到我旁边，拉起我的手。
她殷切地说：坦普尔太太啊，我等不及听了。
于是我说了出来。
我二十三岁，相貌平平，非常乖巧。我从小就听说过他，毕竟我们参加同一个贵格教会多年。但他是一个弃儿，逃离了人丁过盛的坦普尔家族农场。他逃家时一无所有，只穿着一条裤子，里面没别的衣物，穿了一件罩衫，但没衬衫。他没有鞋袜。他梦想着马车、厚毯，梦想将整个伯灵顿收归己有。那时他吉星高照，总是有好运。他逃家那一天，菲尼亚斯·多尔利领养了他，教导他成为铜匠。我上教堂遇见他的那一天，他十九岁，已是铜匠师傅，但目不识丁，生活浪荡，是喜好杯中物的野孩子。听说，他对女侍的兴趣浓厚得不自然。即使我那位新泽西最富裕的鳏夫父亲严密保护我，我仍然听说过他纵情逸乐的事迹。
那天我们上教堂，静默地等待上帝的教诲照亮我们的心灵。天气苦寒，我鼻孔和双眼周围都感到刺痛，会众呼出的气息从身体往上升，像拴在我们身上的灵魂。
我坐在女宾区的那一侧，妹妹萨拉在我身旁。那天早上妹妹令我气愤不已，任何娇弱的贵格教派教徒胸衣内，都不曾蕴藏那么深重的怒意。萨拉年纪轻，比我美貌，轻盈得像蝴蝶，再过两周便要嫁给费城的富裕贵格派教徒，她不断将婚事挂在嘴上。连在教堂里坐在她旁边，也能感觉到她梦想着婚礼。准新娘应该是我才对啊，妹妹说个没完没了的嫁衣是我缝制的，萨拉是妹妹，理应由她照料父亲终老。原本就没有让她成婚的打算，我才是应该出阁的人。当她的丈夫暗中追求她，当她点头，当父亲同意他们的婚事时，我的世界天翻地覆。我成为应该留在家中照料父亲的人，我那脾气暴躁的父亲理查德·富兰克林殷实而吝啬，罹患痛风，夜夜牛饮马德拉酒，上教堂时却不曾因而受惩，因为他富有，而富有的贵格派教徒可以犯错，不必担心受惩。
那一刻，我想到自己的人生转眼成空，这个可恨的想法阻断了上帝之光。愤怒涌上我心头，强烈浓稠到我尝得出怒火的滋味，感觉像糖蜜、像血。
正在生气时，我抬头看男宾区的座位。教堂里鸦雀无声，充满冰冷身躯挪动与呼吸的声音，我抬头时，察觉浪子马默杜克·坦普尔的俊眼凝视着我。我必然是在盛怒下，才会违反本性，回以微笑，卖弄风情。我们视线交错的时间极短。星期一的时候，妹妹在我卧房里清点我准备的亚麻布织品嫁妆，我为了让自己分神不去注意妹妹，便将视线从小说移开。我一抬眼，便看到魁梧的马默杜克站在外面的栎树边，正望着我的窗户，像遭人遗弃的小狗。
我大受震撼，也持续受到震撼，因为他不断回来，在寒冷中守候。天天都来，为时一星期。马车夫出去陪他，跟他抽抽烟斗，又进屋嘻嘻说笑。厨娘带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悄悄溜出去，看她那步态，我知道他们之间有暧昧。
我观察着马默杜克怎么留意我，一星期后，父亲去费城为妹妹的婚礼做最后准备，萨拉溜到栎树找他说话。残忍的女孩——当她进屋跑到自己的房间，我听见她大笑。我也不意外第二天他会来到我们客厅喝茶。
精巧的椅子塞不下他魁梧的身量，他看来粗俗，黄手套在他手上实在不堪入目。可怜人，他不懂挑选衣物。后来，他承认男士服饰商找不到其他适合他巨掌的手套，那双不懂诗酒的手，那双辛勤工作的手。妹妹邀请他喝茶，真是嘲笑了他，也揶揄了我。
我的茶杯在茶碟上咔咔响，不能直视他。在他一次格外失礼的出糗后，妹妹忍俊不禁，佯称去拿相簿给他看，跑出去大笑。马默杜克深沉的嗓音发着抖说，富兰克林小姐，令妹真善良，邀请我——但我打断了他。
坦普尔先生，其实她很残酷，她很无情，她只想伤我们的心。您的出身委实太低，绝不可能纳入婚嫁的考虑，而我不能出嫁。我必须照顾父亲，直到上帝召唤他。
马默杜克皱起眉（即使在那时也颇具威严），但您是姐姐。
我听见妹妹裙摆的窸窣声，扬手制止他继续说。我凑向前，距离他的美唇只有几英寸，颤抖得像捧在手心的小鸟：娶我吧，坦普尔先生，事不宜迟。
妹妹回到客厅。同一条街上的长老教会教堂响起整点的钟声。我只盯着他美丽靴子的亮光，见到那靴子在我们秀气的客厅显得多么巨大。那一夜，窗前传来低低的口哨声。萨拉已经入睡，梦想着费城，我旋即吹熄蜡烛。马默杜克骑着租来的马，在窗下等待。我的行李箱、我的嫁妆都一股脑推下去。然后我抱着母亲的祈祷书，这是亲爱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遗物，我就这样踏出窗外，跳进寒意中，将帽子按在头上，而我落进马默杜克钢铁般的臂弯。马默杜克让我骑马，他跟在旁边，扛着行李箱，箱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甲虫的壳。每走一大步，我背后的家就变小一点。我想象着当妹妹发现我在早晨成婚，她将如何尖叫，而父亲的吼叫将响彻全镇，吓得麻雀飞上天，也将撼动大地，让墓地里的逝者睁开眼皮，我的亡母会在她坟墓里转动骸骨，我好开心。这时，我在夜色里笑了。
从那一夜起，马默杜克和我住过许多房子。第一个是极糟的简陋小屋，磨砂地板，墙上有斑斑的烹煮污痕（马默杜克看见我脸上的惊骇，咬着牙，皱眉说伊丽莎白，我发誓有朝一日，一定给你美丽的家园）。之后搬到伯灵顿一幢较好的房子，但也没好多少。过了一年，父亲赠送我们土地，我们便搬到那里的房子。父亲意在惩罚，要让马默杜克务农（一个侮辱），但马默杜克将那里打造成繁荣的小镇（第一座坦普尔顿，那是他初试身手，如今我们住在第二座坦普尔顿）。
之后是伯灵顿一栋精致的砖房，几乎和父亲家一样宽阔。马默杜克曾以羞辱人的方式将我抬出屋子，但他没有成功。后来，一封信让我离开那栋心爱的房子。信文是印第安少年卡夫写的，说新奴隶赫蒂很美，怀了孩子，真是可喜可贺。就为了这封信，我来到我们最后一栋也最宏伟的房子，而此刻在坦普尔庄园里，我只是在这恶寒的夜里发抖，等待丈夫的死讯。
那一夜说完故事时，佩蒂正在打盹儿。夜已经非常深，炉火微弱，几乎只剩余烬。由于光线昏微，我看得到星星、上弦凸月，覆雪的街道泛出蛋白石的色泽。我想象丈夫站在地上，汗水直流，又一次摔跤胜利，巨掌拍拍对手的肩膀。那对手是多年的垦荒者索尔·福尔克纳。他虎背熊腰，跟马默杜克差不多，只是存心输给地主。
我看见马默杜克牛饮一杯啤酒，消消热气，整个人晕头转向，有些摇摇晃晃。理查德和肯特·佩克在炉火前一起咯咯笑，男人们吐痰吐得痰盂像钟一样叮咚响，明戈在厨房里偷偷摸摸喝酒，跟一个斗鸡眼很严重的厨子在一块。要不是明戈是黑人，厨子也会对他感兴趣。克罗根寡妇砰然将另一杯啤酒放在我丈夫面前，他向她点点头，吩咐她先留着酒，他要出去透透气。狂欢庆祝的人吵得他受不了，膀胱的压力令他受不了，罪恶感沉沉压着他的良心也令他受不了：想象有一天，皮肤光洁的无名氏赤身祼体从湖中走向树林中的他，带着淘气的笑容，水从她完美的青春躯体往下流，亲吻她吧，有何不可呢？然后她成了希普曼脏木屋里的死女孩，红发宝宝在接生婆怀里啼哭。或许他会想，他要想想法子让孩子的生活容易一点，毕竟那可怜孩子是他的女儿。
我想象他踏出旅馆的门，来到舒爽宜人的夜色，觉得四下无人，感到安全。他没有看出巷道里汇集了各种凶险。猛酒吧里的反联邦党人气愤不已，起哄要打架。猛酒吧里的叫嚣声超过了老鹰旅馆里打赢选战的联邦党人。我想象马默杜克走上第二街，心醉于在黑暗寒冷的夜晚月亮照在冰湖上的灿光，这是他的得意小镇，他赤手空拳打造的小镇。
我知道致命的一击是何时来的，我知道凶手不止一人。我是共犯，因为我没有警告他，没有要求他待在家里。我在宽敞的家里冷透骨髓，我杀了他。
然后，我等待有人发现他倒地的尸体。血渗到冰封的街道，冻结成冰。我等待男人们送他回家，等待我们的猎犬对着夜空呜呜哀鸣，等待明戈将他偌大的冰冷身躯搬进来，将他送回我屋里，回到他当初根本不该离开的家园，等着我的好仆人将他交给我，像是送我一件礼物。他的眼睛会对着地面，让我看不到他眼中的胜利光芒。我要在丧礼上垂着眼，才不会看到每一张脸孔上的胜利，那么多恐怖、厌恨的脸孔啊。而那一夜，我等待那个敲门声，我打开门，让他的遗体进屋。我打开他建造的房子的门，这是他梦想着要给我的房子。一个丈夫他渐凉的空壳，一个破损空虚的废墟；到头来，他终究是一个从不真正属于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