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风暴
我清楚看见事发经过，却不知何故，仿佛局外人；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大脑停摆，只有身体采取行动。我褪下短裤，用母亲递来的毛巾擦拭自己，接过干净的内裤、牛仔裤、一片最大流量卫生棉，全部穿戴妥当；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一阵忙乱中，我居然还想到要带走邮件堆里的肥厚信封，以免候诊无聊。
我跟着母亲出了屋子，温顺得像小狗，爬上车，母亲便倒车，不要命地狂飙，令观光客果蝇般的生命岌岌可危。她开着车呼啸疾驶，刮得游客头上的棒球帽飞走，棉花糖吹到他们下巴，留下粉红印子，而他们快活地扛在肩上的球棒则哐当落地。我们弯到河滨街，萨斯奎汉纳河在我们左边翻腾，仍因前一天的风暴而河水汹涌。
母亲将车停在急诊室外面的天篷下。她将我安置在轮椅上，推着我经过挂号处，主诊医师正在为一个小男孩接回脱臼的手臂，母亲向他说明我的情况，用语忧心忡忡，听得那小男孩的眼睛越瞪越大，简直快爆炸了。我幻想充满液体的眼球爆开将是什么场面，想象水晶球一样的眼睛里的液体像一颗葡萄被捏挤得表皮迸裂，喷洒出来。医生默然无言，将脱臼的男孩交给住院医师，跟我母亲到检验室，协助她为我褪去衣物，由于母亲的声调越来越高亢，嗓门越来越大，医生将她赶到候诊室，让她一位脚踝粗大的同事抱着拦住她。帘幕拉上后，戴着眼镜的医生带着疲惫的眼神，拍拍我，让我坐上铺着纸的诊疗床，以冷静而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躺好，放轻松，我们会尽力处理，放松，亲爱的，我来看看，放松，放松，放松，亲爱的，放松……
那位奇怪的医生衣服皱巴巴的，散发着玉米花及瞌睡虫的气味。他为我做b超，让我的腹部多了一条像蛞蝓爬行痕迹的黏糊糊玩意儿。我在纸制罩衫里发抖，等待他宣告我是否已失去腹中宝宝。我想着克拉丽莎、母亲，以及在我房里围绕我、给我温暖的那只鬼，让自己不去幻想腹中宝宝仍在肚子里，它不愿诞生到这个世界，让一个笨蛋当它的母亲，因而割得小手腕流血。我幻想它用脐带打出一个小活结，将自己鼹鼠般的星状头部伸到活结内。
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我听到楼上有缓慢的踱步声，某个拖着点滴架的失眠患者拖、拉、拖、拉地走着。有护士鞋的低吟、细碎交谈声，在迷宫般走廊后方的自助餐厅不时飘来一缕咖啡味。
在那些独处的时间里，沉甸甸的压力令我想起了我们的湖怪在幽黑水域度过好几世纪，面对无边无际的孤寂，我不禁想替那可怜的善良巨兽哭泣。岁月如此绵长，水温如此寒冷。阿潋渴盼地望着在水面咻咻来去的船只，正如同我们望着电影银幕，不过是想见到自己的影子。
最后，母亲进来了，头垂得很低，看得到她呈之字形的头发分隔线。我不敢喘息，看着她拉一张椅子到病床边坐下。她拉起我的手，亲了一下。
“这么说，是流掉了。是吧？”我只感到麻木，没有不快，但也没有松一口气。
可是母亲沉默大半晌，只是在椅子上轻轻摇晃身体，闭着眼，我猜大概是在暗自祈祷。
她睁开眼，清清嗓子，皱着脸说：“阳光，你发现自己有了的时候，有没有验孕？”
“啊，没有，没验。”我说。
“为什么不验，亲爱的？”她说。
“我月经停了，而且老是恶心欲吐，不用验也晓得。”我说。
“哦。”她再度闭上眼睛。
又一次，我们没作声，只剩下医院的嘈杂声响及她护士鞋在地上踏呀踏的声音。
就这样，她说：“阳光，我们不认为……呃……你真的怀过孕。”
我眨眨眼。“什么？”
“你听说过假怀孕吗？我们称为虚孕，学名是grossesse nerveuse。人类可以自己引发怀孕的全部征兆，实际上却没有怀孕。”
“什么？事情根本不是那样。”我说。
“但照你的情况来诊断，确实就是那样。”母亲说。
“不对，我不是疯子，妈。我月经停了三个月，我随时随地都觉得恶心，腹部变大。我才没有什么假怀孕。我流了血。我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
“葳莉，那只是大量的经血，残留的部分，唉……”
“残留的部分怎样？”慌乱令我的声音得变尖。
“这个，大脑的力量有时候远远比身体强大，有时可能导致身体以为是自己误判情况。或者有时候，是因为太恐惧怀孕，导致内分泌系统以为你真的怀孕。医生说你的情况很正常，只是你似乎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我们默然许久，我听见絮叨不休的电视、一辆推车经过、一个小孩不晓得在哪里哭号着他只想回家。
“天啊，我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我说。
她向我露出疲惫的笑容。“你不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碰上这种事的人。葳莉，连男人也不能幸免，你能想象吗？但医院还是检查得出来。”
“妈，举个实例来听听，碰到这种事感觉好窝囊。”
母亲想了想，说：“英格兰女王玛莉·都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有了。她当然没有怀孕，她其实不孕。”
我目瞪口呆。“就是那个血腥玛丽？你是指那个害死成千上万子民的女人？”
“我可没说，”她憋住笑，“只有精神正常的人会遇到这种事。”
“你说我的病历一切正常。”我说。
“就我们所知，确实如此。”母亲说。
“我快吐了。”我说。
“至少我们晓得那不是害喜。”母亲说。
我看到她牙齿的银色镶补物被日光灯照到，闪了一下。她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妈妈，我爱你。但有时候，我也有点讨厌你。”
“是是是。”她站起来亲吻我的额头，“我也爱你。很遗憾你遇到这种事，那实在没道理。我也很为你的损失难过，真的。”
“是啊。”我说，“我真的失去了某个东西。我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什么，妈。”
她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以怪异的目光看了我半天。“葳莉，我知道，我真的替你难过。”
母亲离开病房去处理文书作业，我双手一次又一次地按在肚脐上，曾经感觉到另一个心跳的地方现在摸不出搏动。空气与胃，液体与血。没有小东西在我体内滋长过；甚至连世间最迷你、最微小的胚胎细胞也不曾存在。
我就这样在医院里等待出院，坐在那昏暗的嗡鸣日光灯下，循环空调送来了许多具躯体呼出的病气与悲伤。当我意识到母亲暂时离开，一定是想让我有时间静一静时，便拿起从家里带来的信封，信封上有克拉丽莎龙飞凤舞的笔迹。在这种时刻，我受不了独处。高高的病房窗外的夜色加深，我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复印件，立刻读完，又读第二次，母亲仍然没有回来。那一夜，我将复印件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阅读让我忘掉母亲、不存在的腹中宝宝、克拉丽莎，也让我完全忘了病房里紫褐色的恶劣照明；阅读是一种恩赐、一种缓刑。
我清楚看见事发经过，却不知何故，仿佛局外人；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大脑停摆，只有身体采取行动。我褪下短裤，用母亲递来的毛巾擦拭自己，接过干净的内裤、牛仔裤、一片最大流量卫生棉，全部穿戴妥当；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一阵忙乱中，我居然还想到要带走邮件堆里的肥厚信封，以免候诊无聊。
我跟着母亲出了屋子，温顺得像小狗，爬上车，母亲便倒车，不要命地狂飙，令观光客果蝇般的生命岌岌可危。她开着车呼啸疾驶，刮得游客头上的棒球帽飞走，棉花糖吹到他们下巴，留下粉红印子，而他们快活地扛在肩上的球棒则哐当落地。我们弯到河滨街，萨斯奎汉纳河在我们左边翻腾，仍因前一天的风暴而河水汹涌。
母亲将车停在急诊室外面的天篷下。她将我安置在轮椅上，推着我经过挂号处，主诊医师正在为一个小男孩接回脱臼的手臂，母亲向他说明我的情况，用语忧心忡忡，听得那小男孩的眼睛越瞪越大，简直快爆炸了。我幻想充满液体的眼球爆开将是什么场面，想象水晶球一样的眼睛里的液体像一颗葡萄被捏挤得表皮迸裂，喷洒出来。医生默然无言，将脱臼的男孩交给住院医师，跟我母亲到检验室，协助她为我褪去衣物，由于母亲的声调越来越高亢，嗓门越来越大，医生将她赶到候诊室，让她一位脚踝粗大的同事抱着拦住她。帘幕拉上后，戴着眼镜的医生带着疲惫的眼神，拍拍我，让我坐上铺着纸的诊疗床，以冷静而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说躺好，放轻松，我们会尽力处理，放松，亲爱的，我来看看，放松，放松，放松，亲爱的，放松……
那位奇怪的医生衣服皱巴巴的，散发着玉米花及瞌睡虫的气味。他为我做b超，让我的腹部多了一条像蛞蝓爬行痕迹的黏糊糊玩意儿。我在纸制罩衫里发抖，等待他宣告我是否已失去腹中宝宝。我想着克拉丽莎、母亲，以及在我房里围绕我、给我温暖的那只鬼，让自己不去幻想腹中宝宝仍在肚子里，它不愿诞生到这个世界，让一个笨蛋当它的母亲，因而割得小手腕流血。我幻想它用脐带打出一个小活结，将自己鼹鼠般的星状头部伸到活结内。
时间嘀嗒嘀嗒地流逝。我听到楼上有缓慢的踱步声，某个拖着点滴架的失眠患者拖、拉、拖、拉地走着。有护士鞋的低吟、细碎交谈声，在迷宫般走廊后方的自助餐厅不时飘来一缕咖啡味。
在那些独处的时间里，沉甸甸的压力令我想起了我们的湖怪在幽黑水域度过好几世纪，面对无边无际的孤寂，我不禁想替那可怜的善良巨兽哭泣。岁月如此绵长，水温如此寒冷。阿潋渴盼地望着在水面咻咻来去的船只，正如同我们望着电影银幕，不过是想见到自己的影子。
最后，母亲进来了，头垂得很低，看得到她呈之字形的头发分隔线。我不敢喘息，看着她拉一张椅子到病床边坐下。她拉起我的手，亲了一下。
“这么说，是流掉了。是吧？”我只感到麻木，没有不快，但也没有松一口气。
可是母亲沉默大半晌，只是在椅子上轻轻摇晃身体，闭着眼，我猜大概是在暗自祈祷。
她睁开眼，清清嗓子，皱着脸说：“阳光，你发现自己有了的时候，有没有验孕？”
“啊，没有，没验。”我说。
“为什么不验，亲爱的？”她说。
“我月经停了，而且老是恶心欲吐，不用验也晓得。”我说。
“哦。”她再度闭上眼睛。
又一次，我们没作声，只剩下医院的嘈杂声响及她护士鞋在地上踏呀踏的声音。
就这样，她说：“阳光，我们不认为……呃……你真的怀过孕。”
我眨眨眼。“什么？”
“你听说过假怀孕吗？我们称为虚孕，学名是grossesse nerveuse。人类可以自己引发怀孕的全部征兆，实际上却没有怀孕。”
“什么？事情根本不是那样。”我说。
“但照你的情况来诊断，确实就是那样。”母亲说。
“不对，我不是疯子，妈。我月经停了三个月，我随时随地都觉得恶心，腹部变大。我才没有什么假怀孕。我流了血。我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
“葳莉，那只是大量的经血，残留的部分，唉……”
“残留的部分怎样？”慌乱令我的声音得变尖。
“这个，大脑的力量有时候远远比身体强大，有时可能导致身体以为是自己误判情况。或者有时候，是因为太恐惧怀孕，导致内分泌系统以为你真的怀孕。医生说你的情况很正常，只是你似乎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我们默然许久，我听见絮叨不休的电视、一辆推车经过、一个小孩不晓得在哪里哭号着他只想回家。
“天啊，我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我说。
她向我露出疲惫的笑容。“你不是全天下唯一一个碰上这种事的人。葳莉，连男人也不能幸免，你能想象吗？但医院还是检查得出来。”
“妈，举个实例来听听，碰到这种事感觉好窝囊。”
母亲想了想，说：“英格兰女王玛莉·都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有了。她当然没有怀孕，她其实不孕。”
我目瞪口呆。“就是那个血腥玛丽？你是指那个害死成千上万子民的女人？”
“我可没说，”她憋住笑，“只有精神正常的人会遇到这种事。”
“你说我的病历一切正常。”我说。
“就我们所知，确实如此。”母亲说。
“我快吐了。”我说。
“至少我们晓得那不是害喜。”母亲说。
我看到她牙齿的银色镶补物被日光灯照到，闪了一下。她笑得合不拢嘴。我说：“妈妈，我爱你。但有时候，我也有点讨厌你。”
“是是是。”她站起来亲吻我的额头，“我也爱你。很遗憾你遇到这种事，那实在没道理。我也很为你的损失难过，真的。”
“是啊。”我说，“我真的失去了某个东西。我觉得自己好像少了什么，妈。”
她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以怪异的目光看了我半天。“葳莉，我知道，我真的替你难过。”
母亲离开病房去处理文书作业，我双手一次又一次地按在肚脐上，曾经感觉到另一个心跳的地方现在摸不出搏动。空气与胃，液体与血。没有小东西在我体内滋长过；甚至连世间最迷你、最微小的胚胎细胞也不曾存在。
我就这样在医院里等待出院，坐在那昏暗的嗡鸣日光灯下，循环空调送来了许多具躯体呼出的病气与悲伤。当我意识到母亲暂时离开，一定是想让我有时间静一静时，便拿起从家里带来的信封，信封上有克拉丽莎龙飞凤舞的笔迹。在这种时刻，我受不了独处。高高的病房窗外的夜色加深，我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复印件，立刻读完，又读第二次，母亲仍然没有回来。那一夜，我将复印件读了一遍又一遍，因为阅读让我忘掉母亲、不存在的腹中宝宝、克拉丽莎，也让我完全忘了病房里紫褐色的恶劣照明；阅读是一种恩赐、一种缓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