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毛人”先祖理查德
23 “毛人”先祖理查德
我父母见过华盛顿总司令一次。那时我仍在襁褓，亲爱的母亲正值青春，幸福快乐；父亲正在打造他的第一座坦普尔顿，也就是新泽西的那一个。革命的喧嚣渐渐逼近，镇民逃亡一空，只剩下我父母，他们拥有整座村庄，也经营旅店。
一天，有人敲门。父亲去应门，站在门外的人是华盛顿总司令。他行了礼，父亲回礼。总司令进入门内，他果然有绅士风度，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其实我毛多得像小猴子，早在襁褓就是如此。他为我唱摇篮曲，抱着我在膝上玩，然后才回房歇息。许多年后，父亲前往纽约打造第二座坦普尔顿。只要别人肯听，他便会压低音量，以惊叹的语调聊起华盛顿。由于他平日的嗓门极为响亮，因此他的低声更显得低沉。他说，华盛顿浑身散发着和气，是一位伟大的好人。
但对我而言，要将华盛顿的故事说得完整，一定得说出第二个故事，亦即为英格兰效劳的黑森军上校梵杜纳的事。这位上校和华盛顿一样敲敲门，进入旅店。我记得他黄鼠狼的脸孔和发黄的长指甲。跟华盛顿不一样的是，这位高贵的绅士见到我时，着实大吃了一惊。他满脸嫌恶，请我母亲将我带走，说我影响他的食欲，还冲着我摇手指。父亲大为光火，在他的兔肉派里偷加催吐剂。上校吐得奄奄一息，第二天，美国起义军轻松打了胜仗。
多年后，父亲仙逝，我跟太太安娜说起这两个故事，存心逗她笑。她正在梳头，准备就寝，而我拂着那一瀑金发，就像孩童将手探进池塘。这时她大腹便便，在我眼里的美丽更增添几分。比鼹鼠更羞怯的我初次明白她有意下嫁的时候，她在我眼中也显得美丽，但此时更胜彼时。当年，这位面色红润的魁梧农民之女在做完礼拜后，会陪我从教堂走路返家，这持续了好几个月。在路上，她会畅快地滔滔不绝，无须我说半句话。有一天，她手搭上我的臂膀，我吃了一惊，明白她的意思。我看着她，她脸色潮红，甜美得像罂粟花。我不是妄动躁进的人，但我明白自己的运气，便在那一刻向她求婚。
我们成婚一年后的那一夜，我告诉她这两个故事，她转向我。我从烛光中看出她噙着泪，我暗暗心惊，唯恐她身体不适。但她只是放下发刷，拉着我的手说，噢，理查德，你确实明白你为什么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讲，是吧？
我略略气恼，说，噢，我不知道，安娜。我的本意是逗她笑，却惹得她哭了。我不像弟弟，我始终不懂如何讨人欢喜。我说，很抱歉我令你难过。我以为将这些故事串在一起说，比较幽默。
她捏捏我的手，向我笑，轻拭眼睛。她说，你没有令我难过，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提起这两件事。
“啊，真的吗？”我向爱妻说，用拇指轻抚她美丽的脸蛋。
“是的，我知道。”她如此说，“将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可以证明你父亲确实爱你。你恐惧他不爱你，理查德，但你内心深处，其实明白他爱你。你知道的，有朝一日，你会原谅他。”
我为她的一针见血感到惊愕。我从未跟她说不能原谅父亲；我没和任何人说过那种话，只在日记里写过，而安娜品格高尚，绝不会看那么私密的东西。我亲爱的妻子仅仅依据我的性格，便推论出这项事实。
我不记得我后来是如何响应安娜的，这令我非常悲伤，因为那一夜属于我对她的最后记忆之一。一周后，她便死于生产，而我们的儿子也在他母亲过世后片刻断气，那么小、那么安静、那么悲伤。
在清静的时刻，比如当我骑马往返农场之间收取租金的时候，我会想起作家西鲁斯的话：amor animi arbitrio sumitur，non ponitur。亦即我们选择爱人，我们不选择停止爱人。这是我幼年住在伯灵顿的时候，醉醺醺的家庭教师教过的少数知识之一。我想，这句话适合用在安娜与我父亲身上，不过两者的情况大概恰恰相反。我永远无法选择停止爱安娜，她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有如地底岩石的裂缝。虽然我想选择保留我对父亲的爱，却办不到。
我曾经崇慕父亲，非常敬爱他。父亲离家去建造坦普尔顿那些年，家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仆人们以及罹患痛风的暴躁外祖父理查德。父亲一年返家一两次。他回来时，母亲文雅、信仰虔诚的世界便会爆炸，仿佛我原本只见过灰色，突然间却看遍了花园里的缤纷色彩。
他会嚷着理查德！一边将缰绳递给马车夫，一边说我的小狒狒呢？当年十岁的我已有成人的身材，我从屋里跑出来。他会将我抛向空中，仿佛我轻若无物，像一只小狗，并在我落下来时接住我。他回家时，我会躲在父母卧房的衣橱里，在他入睡后记下他五官的样子。我跟着他，有如一道比他瘦小又毛茸茸的影子。
在他离家的夜晚，母亲会让我坐在她身边，待在炉火前。她会心满意足地聊起父亲。她织毛线，我将柴薪削成船只和房屋，而我的家庭教师不是垂着头打盹儿，就是无止无境地写他的史诗，那便是我的教育。虽然有时候，我渴盼到镇上的市街奔跑，但母亲心思单纯。她不是愚蠢，只是思想和举止都很平凡，待在她身边就令我心满意足。
我渴望去坦普尔顿，去看父亲描述得如此动人的湖泊，去认识土著人，去会会老纳蒂·班波，父亲曾提过这位神射手猎人的许多事迹。我想看看湖里那只巨兽，土著人称它悲伤巨灵，但父亲将那斥为无稽之谈，说只有女人和傻子才见过它。我想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学会他能教导我的知识。他不在时，世界似乎变得灰暗，母亲便在我心里恢复应有的分量。母亲文文静静，活在书本和鲜花中，有时小产，有时孩子出世后太虚弱，无法存活。但我仍然在夜里痴痴想着坦普尔顿，那辽阔澄澈的湖泊和山峦；我祝愿坦普尔顿成为繁荣的世外仙境，街道有光洁闪亮的砌石，风在林梢歌唱，镇民丰腴俊美，就像父亲。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坦普尔顿返家，发现母亲又一次失去孩子，医生为了让她镇定下来，给她服用鸦片酊，以致她语无伦次。父亲的怒吼震天，气得踱来踱去。他将医生的帽子砸到他脸上，吩咐仆人收拾东西。足足一整夜，我开心得发抖。看来，我们是要去坦普尔顿了！启程时，我们的物品都打包，屋里空空荡荡，唯独母亲的房间例外。母亲服过药，几乎无法言语，但坚持己见，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上车。最后，父亲气愤至极，将她连人带椅抱起，举在头上，活像她是王后。我跟着他们下楼，我张开手臂，以防心思单纯的母亲在惊吓中摔落。到了屋外，已有一群人聚在我们摆放物品的车队周遭，由于场面欢闹，当父亲将母亲连人带椅、安安稳稳放在最后一辆篷车后面，母亲用围裙掩住头，哭出她受到的羞辱。
他安置好母亲后，转头向我说理查德，乖儿子，来。他跳上自己的坐骑，将母马的缰绳递给我。但我不能那样抛下母亲，任她独自蒙受屈辱，于是我别开眼睛，气呼呼。父亲哼了一声，用马刺刺了坐骑，径自骑走。之后许久，我相信自己确实听见了自己咔嚓心碎的声音。话虽如此，我还是伴着母亲穿过伯灵顿，怯怯地碰触她的手腕。我们经过外祖父家时，她像猫一样灵巧地跳下篷车，躲到她父亲的花园里。我别无选择，只得留下来陪伴母亲，看着父亲在路上消失踪影，感觉仿佛今生不会再见面，感觉我将完全失去父亲。
就这样，当母亲和我终于乘车穿过险恶的蛮荒、到达坦普尔顿时，雀跃之情几乎撑破我的灵魂。虽然那仍旧只是一个小村落，仍然粗陋，但在我们抵达那一天，那里看起来完美无瑕。雅各布几乎是在母亲进屋后便出世了，哭号着要引起人注意，那是他一贯的性格。他出生后，母亲再也无暇看顾我。雅各布是俊美的孩子，非常活泼，佩蒂管家和母亲必须合力照顾他一人。雅各布是无法无天的孩子，有时她们双双在椅子上睡着，可怜的明戈便跟着雅各布，在他爬遍客厅家具时看顾着他。他是大家钟爱的对象，不仅在家里得宠，在镇上也广受欢迎，怪不得他会变成那副德行。有时候我会想：既然没有人严格管教他，我身为兄长，应该设法教导他。我会斥责他犯下的小错，但他会用清亮有神的黑眼睛盯着我，不是踹我小腿，就是向我们的母亲啼哭。母亲便会瞅着我，喃喃说我长大了，弟弟还小，何必跟弟弟过不去。他会眼里含笑望着我，吮着一根手指，这孩子两岁时，便会跟老迈的法语家庭教师说起我的事，令蓄着山羊胡的老师窃笑不已。他五岁时，我停止管教他。我得说，他的教养顶多只能算好坏掺半。
但在母亲和我初到坦普尔顿的那几个月，我仍然年轻。由于我没有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我可怜的老家庭教师荒于授课），我便紧紧追随心目中的偶像，也就是我父亲。他忙碌不堪，在自己建立的镇上似乎更具分量了。他埋首文件堆中，小印第安誊写员卡夫看我一眼，就察觉我跃跃欲试，知道我会取代他，于是在十四天后逃走，我因此成为父亲的秘书。
几年的时光眨眼即逝，我对父亲的钦慕有增无减。当垦荒者要一条路通往他们的领地，当他们要举办婚事，当他们起口角，他们便来求见父亲。他是强人，没人能撂倒他。我成为父亲的左右手，承办越来越多他的事务，而他则渐渐涉足政治。我骑马到遥远的农场收地租；我管理账目，只求他的一句赞美。我所有的努力——那工作又苦又脏又枯燥乏味，只为渴盼我敬爱的父亲会在深夜拨拨我的头发，以慰藉因替他听写信件而手抽筋几小时的我。
年纪仍小的时候，有时我会盼望能与公园里脸色红润的年轻人嬉戏，加入他们，一起玩雪橇和游戏。但十四岁时，我不知道该如何与青年男女说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权用欣赏的眼光看女孩子。可怜的安娜过世后的漫长岁月中，有时我会看着男士俱乐部里的山猫标本，觉得我跟它相像得令人不自在。我如同山猫体内的铁丝和布料，被父亲塞进他自己的形体里。
后来，父亲成为拥英派。若说我当时有所猜疑，也是埋在心里。不过我相信，那时我仍然太敬爱父亲了，无法真的怀疑他。当伊莱休·菲尼疏远我们时，我根本没注意到。我不曾听说关于父亲的流言，诸如女仆、贿赂等等。我根本没注意到曾经贫穷无文的父亲已开始取笑贫穷无文的人。
然后便是奥尔巴尼之行。那是选举前两个月，父亲身为参议员，前去出席议会，他可憎的律师肯特·佩克与我随行。肯特·佩克来到坦普尔顿第一天，我便讨厌他，厌憎他棱角分明的脸孔、衣物的酸臭味，以及他自称是我父亲第三个儿子的嘴脸。父亲与佩克出门时，早已习惯在沿途的每家酒馆、旅店停留，喝杯威士忌，所以我们到达奥尔巴尼的招待所的时候，他们只能从坐骑滚下来。我滴酒未沾，为大家打点行李、照料马匹。父亲和佩克踉跄地走出招待所门口，双手拿着大块奶酪和面包，准备到镇上寻欢。父亲看到我待在马厩的灯光下。
他驻足向我嚷着理查德，乖儿子！跟我们一起去，快来快来。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男子汉。
我原本会拒绝他——我跟他出门在外时，向来对饮酒作乐敬谢不敏，宁愿在就寝前写日记、用晚餐、享受炉火，也不喜欢酒对头脑的影响。但肯特·佩克轻蔑地说，你指哪个儿子？理查德吗？然后哼声笑了笑，差点摔到屋檐下的承接雨水的桶子里。
我忍无可忍，将马梳丢给在打呵欠的马车夫，跟随父亲和佩克踏进夜色。一连几小时，我阴郁地随行。先去绅士俱乐部，脸色严峻的各路人马热切地和父亲握手。我们去吃腌鲱鱼和烤猪，还去一家酒馆，佩克朝痰盂吐口水，始终没命中目标。
最后，我们走入黑夜，父亲和佩克勾肩搭背，唱着且让我把锅子当酒杯，祝麦堆酒吧长长久久。我们离河边越来越近，建筑越显破败，还有老鼠在街上自由奔蹿。末了，我们敲响一栋低矮的石砌屋子，父亲嘶声朝着门说了句什么，我们便进去了。
里面照明欠佳，有股异味。炉火周围的椅子上坐满男士，有些人那一夜在奥尔巴尼便打过照面。以我看来，端着潘趣酒的女侍未免太多，她们的衣裳都极为褴褛。我脸烫得像火烧，便盯着地面，不时抬眼看看四周。
一个接一个，男客们消失无踪，却不见任何人从前门离开。女侍们也是。后来，我看着佩克的身形隐没到一道帘幕后，父亲在一位丰腴的红发女郎耳际低语，她坐在父亲的大腿上。她笑着看看我，蹒跚地过来，坐到我身旁抚摸我的膝盖。
我真是盲目无知。直到红发女郎朝我的耳朵吹吐咸咸的口气，我见到父亲挽着娇小褐发女子的手，我才明白那是什么场所。
我看着父亲起身，低头进入天花板很低的房间，我便推开身边的女人，跌跌撞撞离开那里，流着眼泪奔跑；我，可是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呀。
我好不容易回到旅店收拾行李，为马匹装上鞍具，骑过悠长的凌晨，沿途都想着可怜的母亲。她如此娇小，如此虔诚。我心想，我必须和盘托出，让她明白一切，但她得知此事后，必然会心碎。
但在漫漫长路上，我的决心渐渐动摇。最后，我骑进坦普尔庄园的大门时，心情凝重，我了解自己不能走漏口风，让她知情。虽然守密令我嘴里有一股可怕的苦涩，但我必须咽下对父亲的鄙视，装出没事的样子。
进屋后，母亲拥抱我，我得说明为何这么早就回到家。我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反正我向来沉默少言。
父亲和佩克回来后，父亲将我拉到一边说，理查德吾儿，我没有借口，唯请你三缄其口。他说，请顾念你对我的敬爱。我隐忍着不吭声，点点头。我假装若无其事，这令我深感压力沉重，但后来也没装几个月。
父亲过世那一夜，明戈是第一个放声哭号的人，我一听便明白怎么回事。当时我在老鹰旅馆坐了片刻，才站起来冲到街上，我内心涌上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哀痛，而是如释重负，这是我灵魂的污点。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呀。为了母亲，我将厌恶埋藏在日记里。我埋藏对雅各布的愤怒，他慢慢汲取我们的财产，先是去走船，后来是带着不明事理的索菲、太多的女儿在欧洲散漫度日。我看着母亲哀叹她最心爱的儿子、我的弟弟不在身边，让日记接受我的心情。雅各布返家后，我的嫉妒也进了日记。安娜过世时，日记承载了我的悲伤。没有她，我变成行尸走肉。没有她，我的良善飞离了我的心。我的唇不再对和蔼的人吐露话语，不再对笑话莞尔。戴维、赫蒂、马奇等等坦普尔顿人的温情言语，只令泪水刺痛我的眼。
天长日久，我也尝试写作。不是什么巨著，我不写那种一泻千里的长句，不用我不确定如何拼写的字词。我勉力写出关于父亲马默杜克·坦普尔的真相，那真相并不美好，却是我知道的真相。我喜欢我的成果，取名为《坦普尔顿寻根者》。我将校正本誊写在日记里。
但有一天我晚进办公室，察觉保险箱里的日记不翼而飞。我立刻想起那天午后，我坐在庄园里父亲的办公桌前，听见像暗流或苍蝇嗡嗡的交谈声。那是弟弟在楼下向母亲说，他正要写一部伟大的故事，是最杰出的作品。那晚在办公室，我瞪着空保险箱，足足一小时，我觉得双眼血红。要是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亲手勒断弟弟的纤细颈项，让其脉搏减弱，感受他的生命逐渐消失。我会让他的女儿们失去父亲，我会让双手沾染血腥，因为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崇敬我们父亲的弟弟读过我的作品，对于内容大感震惊。他知道他的版本才能流传后世。他消灭了父亲的不同版本故事。他毁去我的故事，就像淹死一只不要的小猫。
但是到头来，我无法向他下手。他是我的弟弟，血浓于怒气。那天的晚餐桌上，我坐在母亲旁边，听着侄女们的叽叽喳喳，听弟弟向那天他请来的客人（他们总是宾客不绝）夸耀这个新故事。他称颂那将是一部杰作，内容讲述我们的父亲、伟大的马默杜克。母亲欢喜地轻笑，索菲编织着美梦，谈起卖出这部作品后要买的马车。雅各布的目光射向我，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在挑衅，看我敢不敢开口。我没说话，我默默祝福弟弟。我希望他前程似锦，幸福快乐。我吃下湖鲈和蒲芹萝卜。之后回到水滨别墅，那是我位于湖畔的砖造房舍，那是我为了安娜及我们梦想中的成群儿女兴建的家园。仆人们都去参加舞会了，空荡荡的屋里徒留回音。
一连几小时，我在漫长缭绕的夜里静静坐着，悲恸的啃啮让我虚弱。没有日记让我宣泄愤恨，我感觉愠意在我内心变黑、变稠。假以时日，也许是几天或几年，怒气会将我完全吞噬，这点我很清楚。我感觉到怒气已经吞噬掉半个我了，我知道，很快地（比很快还要快），怒气将会开始啃啮残余的我。
我父母见过华盛顿总司令一次。那时我仍在襁褓，亲爱的母亲正值青春，幸福快乐；父亲正在打造他的第一座坦普尔顿，也就是新泽西的那一个。革命的喧嚣渐渐逼近，镇民逃亡一空，只剩下我父母，他们拥有整座村庄，也经营旅店。
一天，有人敲门。父亲去应门，站在门外的人是华盛顿总司令。他行了礼，父亲回礼。总司令进入门内，他果然有绅士风度，见到我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讶异的神色，其实我毛多得像小猴子，早在襁褓就是如此。他为我唱摇篮曲，抱着我在膝上玩，然后才回房歇息。许多年后，父亲前往纽约打造第二座坦普尔顿。只要别人肯听，他便会压低音量，以惊叹的语调聊起华盛顿。由于他平日的嗓门极为响亮，因此他的低声更显得低沉。他说，华盛顿浑身散发着和气，是一位伟大的好人。
但对我而言，要将华盛顿的故事说得完整，一定得说出第二个故事，亦即为英格兰效劳的黑森军上校梵杜纳的事。这位上校和华盛顿一样敲敲门，进入旅店。我记得他黄鼠狼的脸孔和发黄的长指甲。跟华盛顿不一样的是，这位高贵的绅士见到我时，着实大吃了一惊。他满脸嫌恶，请我母亲将我带走，说我影响他的食欲，还冲着我摇手指。父亲大为光火，在他的兔肉派里偷加催吐剂。上校吐得奄奄一息，第二天，美国起义军轻松打了胜仗。
多年后，父亲仙逝，我跟太太安娜说起这两个故事，存心逗她笑。她正在梳头，准备就寝，而我拂着那一瀑金发，就像孩童将手探进池塘。这时她大腹便便，在我眼里的美丽更增添几分。比鼹鼠更羞怯的我初次明白她有意下嫁的时候，她在我眼中也显得美丽，但此时更胜彼时。当年，这位面色红润的魁梧农民之女在做完礼拜后，会陪我从教堂走路返家，这持续了好几个月。在路上，她会畅快地滔滔不绝，无须我说半句话。有一天，她手搭上我的臂膀，我吃了一惊，明白她的意思。我看着她，她脸色潮红，甜美得像罂粟花。我不是妄动躁进的人，但我明白自己的运气，便在那一刻向她求婚。
我们成婚一年后的那一夜，我告诉她这两个故事，她转向我。我从烛光中看出她噙着泪，我暗暗心惊，唯恐她身体不适。但她只是放下发刷，拉着我的手说，噢，理查德，你确实明白你为什么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讲，是吧？
我略略气恼，说，噢，我不知道，安娜。我的本意是逗她笑，却惹得她哭了。我不像弟弟，我始终不懂如何讨人欢喜。我说，很抱歉我令你难过。我以为将这些故事串在一起说，比较幽默。
她捏捏我的手，向我笑，轻拭眼睛。她说，你没有令我难过，但我知道你为什么提起这两件事。
“啊，真的吗？”我向爱妻说，用拇指轻抚她美丽的脸蛋。
“是的，我知道。”她如此说，“将这两个故事放在一起，可以证明你父亲确实爱你。你恐惧他不爱你，理查德，但你内心深处，其实明白他爱你。你知道的，有朝一日，你会原谅他。”
我为她的一针见血感到惊愕。我从未跟她说不能原谅父亲；我没和任何人说过那种话，只在日记里写过，而安娜品格高尚，绝不会看那么私密的东西。我亲爱的妻子仅仅依据我的性格，便推论出这项事实。
我不记得我后来是如何响应安娜的，这令我非常悲伤，因为那一夜属于我对她的最后记忆之一。一周后，她便死于生产，而我们的儿子也在他母亲过世后片刻断气，那么小、那么安静、那么悲伤。
在清静的时刻，比如当我骑马往返农场之间收取租金的时候，我会想起作家西鲁斯的话：amor animi arbitrio sumitur，non ponitur。亦即我们选择爱人，我们不选择停止爱人。这是我幼年住在伯灵顿的时候，醉醺醺的家庭教师教过的少数知识之一。我想，这句话适合用在安娜与我父亲身上，不过两者的情况大概恰恰相反。我永远无法选择停止爱安娜，她深深烙印在我心里，有如地底岩石的裂缝。虽然我想选择保留我对父亲的爱，却办不到。
我曾经崇慕父亲，非常敬爱他。父亲离家去建造坦普尔顿那些年，家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仆人们以及罹患痛风的暴躁外祖父理查德。父亲一年返家一两次。他回来时，母亲文雅、信仰虔诚的世界便会爆炸，仿佛我原本只见过灰色，突然间却看遍了花园里的缤纷色彩。
他会嚷着理查德！一边将缰绳递给马车夫，一边说我的小狒狒呢？当年十岁的我已有成人的身材，我从屋里跑出来。他会将我抛向空中，仿佛我轻若无物，像一只小狗，并在我落下来时接住我。他回家时，我会躲在父母卧房的衣橱里，在他入睡后记下他五官的样子。我跟着他，有如一道比他瘦小又毛茸茸的影子。
在他离家的夜晚，母亲会让我坐在她身边，待在炉火前。她会心满意足地聊起父亲。她织毛线，我将柴薪削成船只和房屋，而我的家庭教师不是垂着头打盹儿，就是无止无境地写他的史诗，那便是我的教育。虽然有时候，我渴盼到镇上的市街奔跑，但母亲心思单纯。她不是愚蠢，只是思想和举止都很平凡，待在她身边就令我心满意足。
我渴望去坦普尔顿，去看父亲描述得如此动人的湖泊，去认识土著人，去会会老纳蒂·班波，父亲曾提过这位神射手猎人的许多事迹。我想看看湖里那只巨兽，土著人称它悲伤巨灵，但父亲将那斥为无稽之谈，说只有女人和傻子才见过它。我想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学会他能教导我的知识。他不在时，世界似乎变得灰暗，母亲便在我心里恢复应有的分量。母亲文文静静，活在书本和鲜花中，有时小产，有时孩子出世后太虚弱，无法存活。但我仍然在夜里痴痴想着坦普尔顿，那辽阔澄澈的湖泊和山峦；我祝愿坦普尔顿成为繁荣的世外仙境，街道有光洁闪亮的砌石，风在林梢歌唱，镇民丰腴俊美，就像父亲。
后来有一天，父亲从坦普尔顿返家，发现母亲又一次失去孩子，医生为了让她镇定下来，给她服用鸦片酊，以致她语无伦次。父亲的怒吼震天，气得踱来踱去。他将医生的帽子砸到他脸上，吩咐仆人收拾东西。足足一整夜，我开心得发抖。看来，我们是要去坦普尔顿了！启程时，我们的物品都打包，屋里空空荡荡，唯独母亲的房间例外。母亲服过药，几乎无法言语，但坚持己见，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上车。最后，父亲气愤至极，将她连人带椅抱起，举在头上，活像她是王后。我跟着他们下楼，我张开手臂，以防心思单纯的母亲在惊吓中摔落。到了屋外，已有一群人聚在我们摆放物品的车队周遭，由于场面欢闹，当父亲将母亲连人带椅、安安稳稳放在最后一辆篷车后面，母亲用围裙掩住头，哭出她受到的羞辱。
他安置好母亲后，转头向我说理查德，乖儿子，来。他跳上自己的坐骑，将母马的缰绳递给我。但我不能那样抛下母亲，任她独自蒙受屈辱，于是我别开眼睛，气呼呼。父亲哼了一声，用马刺刺了坐骑，径自骑走。之后许久，我相信自己确实听见了自己咔嚓心碎的声音。话虽如此，我还是伴着母亲穿过伯灵顿，怯怯地碰触她的手腕。我们经过外祖父家时，她像猫一样灵巧地跳下篷车，躲到她父亲的花园里。我别无选择，只得留下来陪伴母亲，看着父亲在路上消失踪影，感觉仿佛今生不会再见面，感觉我将完全失去父亲。
就这样，当母亲和我终于乘车穿过险恶的蛮荒、到达坦普尔顿时，雀跃之情几乎撑破我的灵魂。虽然那仍旧只是一个小村落，仍然粗陋，但在我们抵达那一天，那里看起来完美无瑕。雅各布几乎是在母亲进屋后便出世了，哭号着要引起人注意，那是他一贯的性格。他出生后，母亲再也无暇看顾我。雅各布是俊美的孩子，非常活泼，佩蒂管家和母亲必须合力照顾他一人。雅各布是无法无天的孩子，有时她们双双在椅子上睡着，可怜的明戈便跟着雅各布，在他爬遍客厅家具时看顾着他。他是大家钟爱的对象，不仅在家里得宠，在镇上也广受欢迎，怪不得他会变成那副德行。有时候我会想：既然没有人严格管教他，我身为兄长，应该设法教导他。我会斥责他犯下的小错，但他会用清亮有神的黑眼睛盯着我，不是踹我小腿，就是向我们的母亲啼哭。母亲便会瞅着我，喃喃说我长大了，弟弟还小，何必跟弟弟过不去。他会眼里含笑望着我，吮着一根手指，这孩子两岁时，便会跟老迈的法语家庭教师说起我的事，令蓄着山羊胡的老师窃笑不已。他五岁时，我停止管教他。我得说，他的教养顶多只能算好坏掺半。
但在母亲和我初到坦普尔顿的那几个月，我仍然年轻。由于我没有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我可怜的老家庭教师荒于授课），我便紧紧追随心目中的偶像，也就是我父亲。他忙碌不堪，在自己建立的镇上似乎更具分量了。他埋首文件堆中，小印第安誊写员卡夫看我一眼，就察觉我跃跃欲试，知道我会取代他，于是在十四天后逃走，我因此成为父亲的秘书。
几年的时光眨眼即逝，我对父亲的钦慕有增无减。当垦荒者要一条路通往他们的领地，当他们要举办婚事，当他们起口角，他们便来求见父亲。他是强人，没人能撂倒他。我成为父亲的左右手，承办越来越多他的事务，而他则渐渐涉足政治。我骑马到遥远的农场收地租；我管理账目，只求他的一句赞美。我所有的努力——那工作又苦又脏又枯燥乏味，只为渴盼我敬爱的父亲会在深夜拨拨我的头发，以慰藉因替他听写信件而手抽筋几小时的我。
年纪仍小的时候，有时我会盼望能与公园里脸色红润的年轻人嬉戏，加入他们，一起玩雪橇和游戏。但十四岁时，我不知道该如何与青年男女说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权用欣赏的眼光看女孩子。可怜的安娜过世后的漫长岁月中，有时我会看着男士俱乐部里的山猫标本，觉得我跟它相像得令人不自在。我如同山猫体内的铁丝和布料，被父亲塞进他自己的形体里。
后来，父亲成为拥英派。若说我当时有所猜疑，也是埋在心里。不过我相信，那时我仍然太敬爱父亲了，无法真的怀疑他。当伊莱休·菲尼疏远我们时，我根本没注意到。我不曾听说关于父亲的流言，诸如女仆、贿赂等等。我根本没注意到曾经贫穷无文的父亲已开始取笑贫穷无文的人。
然后便是奥尔巴尼之行。那是选举前两个月，父亲身为参议员，前去出席议会，他可憎的律师肯特·佩克与我随行。肯特·佩克来到坦普尔顿第一天，我便讨厌他，厌憎他棱角分明的脸孔、衣物的酸臭味，以及他自称是我父亲第三个儿子的嘴脸。父亲与佩克出门时，早已习惯在沿途的每家酒馆、旅店停留，喝杯威士忌，所以我们到达奥尔巴尼的招待所的时候，他们只能从坐骑滚下来。我滴酒未沾，为大家打点行李、照料马匹。父亲和佩克踉跄地走出招待所门口，双手拿着大块奶酪和面包，准备到镇上寻欢。父亲看到我待在马厩的灯光下。
他驻足向我嚷着理查德，乖儿子！跟我们一起去，快来快来。让我们瞧瞧你是不是男子汉。
我原本会拒绝他——我跟他出门在外时，向来对饮酒作乐敬谢不敏，宁愿在就寝前写日记、用晚餐、享受炉火，也不喜欢酒对头脑的影响。但肯特·佩克轻蔑地说，你指哪个儿子？理查德吗？然后哼声笑了笑，差点摔到屋檐下的承接雨水的桶子里。
我忍无可忍，将马梳丢给在打呵欠的马车夫，跟随父亲和佩克踏进夜色。一连几小时，我阴郁地随行。先去绅士俱乐部，脸色严峻的各路人马热切地和父亲握手。我们去吃腌鲱鱼和烤猪，还去一家酒馆，佩克朝痰盂吐口水，始终没命中目标。
最后，我们走入黑夜，父亲和佩克勾肩搭背，唱着且让我把锅子当酒杯，祝麦堆酒吧长长久久。我们离河边越来越近，建筑越显破败，还有老鼠在街上自由奔蹿。末了，我们敲响一栋低矮的石砌屋子，父亲嘶声朝着门说了句什么，我们便进去了。
里面照明欠佳，有股异味。炉火周围的椅子上坐满男士，有些人那一夜在奥尔巴尼便打过照面。以我看来，端着潘趣酒的女侍未免太多，她们的衣裳都极为褴褛。我脸烫得像火烧，便盯着地面，不时抬眼看看四周。
一个接一个，男客们消失无踪，却不见任何人从前门离开。女侍们也是。后来，我看着佩克的身形隐没到一道帘幕后，父亲在一位丰腴的红发女郎耳际低语，她坐在父亲的大腿上。她笑着看看我，蹒跚地过来，坐到我身旁抚摸我的膝盖。
我真是盲目无知。直到红发女郎朝我的耳朵吹吐咸咸的口气，我见到父亲挽着娇小褐发女子的手，我才明白那是什么场所。
我看着父亲起身，低头进入天花板很低的房间，我便推开身边的女人，跌跌撞撞离开那里，流着眼泪奔跑；我，可是二十四岁的堂堂男子汉呀。
我好不容易回到旅店收拾行李，为马匹装上鞍具，骑过悠长的凌晨，沿途都想着可怜的母亲。她如此娇小，如此虔诚。我心想，我必须和盘托出，让她明白一切，但她得知此事后，必然会心碎。
但在漫漫长路上，我的决心渐渐动摇。最后，我骑进坦普尔庄园的大门时，心情凝重，我了解自己不能走漏口风，让她知情。虽然守密令我嘴里有一股可怕的苦涩，但我必须咽下对父亲的鄙视，装出没事的样子。
进屋后，母亲拥抱我，我得说明为何这么早就回到家。我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反正我向来沉默少言。
父亲和佩克回来后，父亲将我拉到一边说，理查德吾儿，我没有借口，唯请你三缄其口。他说，请顾念你对我的敬爱。我隐忍着不吭声，点点头。我假装若无其事，这令我深感压力沉重，但后来也没装几个月。
父亲过世那一夜，明戈是第一个放声哭号的人，我一听便明白怎么回事。当时我在老鹰旅馆坐了片刻，才站起来冲到街上，我内心涌上的第一个感觉不是哀痛，而是如释重负，这是我灵魂的污点。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呀。为了母亲，我将厌恶埋藏在日记里。我埋藏对雅各布的愤怒，他慢慢汲取我们的财产，先是去走船，后来是带着不明事理的索菲、太多的女儿在欧洲散漫度日。我看着母亲哀叹她最心爱的儿子、我的弟弟不在身边，让日记接受我的心情。雅各布返家后，我的嫉妒也进了日记。安娜过世时，日记承载了我的悲伤。没有她，我变成行尸走肉。没有她，我的良善飞离了我的心。我的唇不再对和蔼的人吐露话语，不再对笑话莞尔。戴维、赫蒂、马奇等等坦普尔顿人的温情言语，只令泪水刺痛我的眼。
天长日久，我也尝试写作。不是什么巨著，我不写那种一泻千里的长句，不用我不确定如何拼写的字词。我勉力写出关于父亲马默杜克·坦普尔的真相，那真相并不美好，却是我知道的真相。我喜欢我的成果，取名为《坦普尔顿寻根者》。我将校正本誊写在日记里。
但有一天我晚进办公室，察觉保险箱里的日记不翼而飞。我立刻想起那天午后，我坐在庄园里父亲的办公桌前，听见像暗流或苍蝇嗡嗡的交谈声。那是弟弟在楼下向母亲说，他正要写一部伟大的故事，是最杰出的作品。那晚在办公室，我瞪着空保险箱，足足一小时，我觉得双眼血红。要是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会亲手勒断弟弟的纤细颈项，让其脉搏减弱，感受他的生命逐渐消失。我会让他的女儿们失去父亲，我会让双手沾染血腥，因为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崇敬我们父亲的弟弟读过我的作品，对于内容大感震惊。他知道他的版本才能流传后世。他消灭了父亲的不同版本故事。他毁去我的故事，就像淹死一只不要的小猫。
但是到头来，我无法向他下手。他是我的弟弟，血浓于怒气。那天的晚餐桌上，我坐在母亲旁边，听着侄女们的叽叽喳喳，听弟弟向那天他请来的客人（他们总是宾客不绝）夸耀这个新故事。他称颂那将是一部杰作，内容讲述我们的父亲、伟大的马默杜克。母亲欢喜地轻笑，索菲编织着美梦，谈起卖出这部作品后要买的马车。雅各布的目光射向我，仿佛又回到了孩提时代；他在挑衅，看我敢不敢开口。我没说话，我默默祝福弟弟。我希望他前程似锦，幸福快乐。我吃下湖鲈和蒲芹萝卜。之后回到水滨别墅，那是我位于湖畔的砖造房舍，那是我为了安娜及我们梦想中的成群儿女兴建的家园。仆人们都去参加舞会了，空荡荡的屋里徒留回音。
一连几小时，我在漫长缭绕的夜里静静坐着，悲恸的啃啮让我虚弱。没有日记让我宣泄愤恨，我感觉愠意在我内心变黑、变稠。假以时日，也许是几天或几年，怒气会将我完全吞噬，这点我很清楚。我感觉到怒气已经吞噬掉半个我了，我知道，很快地（比很快还要快），怒气将会开始啃啮残余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