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超级小丑德怀尔
    我倒抽一口气,跌坐在冰凉的硬木地板上。在黑暗里,房间另一头录放机的灯光闪着强烈的节拍。
    “葳莉?”德怀尔说,“你还好吧?”
    “很好。”我低喃,“我不好。一个月了,你都没打电话。”
    “亲爱的傻女孩,”他说,“你知道我不能随心所欲想打就打。亲爱的,冻原上不能打手机。”
    “是,我知道。”我说。
    我们沉默许久,我听到背景有燕鸥和海鸥的尖利叫声,还有耳熟的卡车轰隆驶过,以及谈话声;德怀尔是在有人烟的地方,十之八九是城市。然后我听见浪潮声,依据以上各点,我推断他一定在外头找到公共电话,而且靠近海边。
    “你在哪里?”我说,嗡嗡耳鸣令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啊,对。”他说,“我正在晚餐。或者该说,我吃过晚餐了。他们以为我去上洗手间。你知道的,自从我们离开挖掘区后,珍就随时随地牢牢盯着我,只有今天晚餐才松懈戒备,我就利用机会打电话给你。你瞧,我们有点醉了。这是庆功宴。我们完成了文章,葳莉,真的。”他说,“我们今天投稿给《自然》杂志,下一期之前就会审查,运气好的话,很快就会刊登,万岁!你当然也在作者之列,那是我争取来的,不争不行啊,但我为你争取到了。”
    “哦,万岁。”我说。
    “听我说,亲爱的,我再一下子就得挂断,不然他们会怀疑我怎么了。我只是要打电话确认你没有继续生我的气。你不可能还在发火。你是太杰出的学生,也是很可爱的女孩,你知道你很漂亮。我很期待在学校再见到你,是吧?也许我们可以再续前缘?”他的音量陡降,变成他在阿拉斯加将手放到我大腿上或后腰前的那种甜蜜调子。坐在埃夫里尔别墅冷冰冰的硬地板上这一夜,我渴盼那只手的重量,盼着皮肤上感受到他温暖的手。
    “等一下。”我呼吸开始有点急促。“我的头好像要爆了。”
    他噗嗤一声笑着说:“亲爱的,为什么?”
    我说:“我以为我会被退学,原因是谋杀未遂,你知道我是指你老婆。”
    他低沉地轻笑,说:“噢,对,关于那件事,没有没有,她是打翻了醋桶没错,但我们劝住她了。再说,没必要让她晓得你回学校吧。况且,你的论文只剩一章要写,也许你可以在十二月前完成口试,当然是尽早搞定比较好,之后你就大展宏图。等这份报告刊出来,你想到哪里高就都没问题。或者,我可以帮你找工作。我也会帮你注意。我听说普林斯顿大学可能有空缺,我再问问看。”
    “普林斯顿?”我说,“但那里距离加州很远。”我吸了一口气。“也离你很远。”
    “哎呀,亲爱的。”他沉默了一会儿。在这一时半刻里听着他的呼吸,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想着他在暑气下红润脸庞上的可爱酒窝。但当他再次开口,说话的速度比较慢,从男高音变成了男低音。“亲爱的,你知道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我以为你……唔……比较放得开。我听人说过你的事。不是说你滥交,但你知道的,你一向不会依恋谁,不管什么男人都一样。你很独立。”
    “我不是很独立。”我说,“我会很依恋人。是谁跟你说的?”
    “是你的同学约翰,在你离开挖掘地后说的。我听说你很放荡,你真的很不乖!”
    “我没有不乖,我根本不是坏女孩。”我说,“我只是容易犯错。”
    他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时,语气稍微严肃起来。“哎呀,葳莉,早知道就好了,那我根本连试都不会试。我只是不晓得你会离不开我。葳莉,我真的很抱歉,但我们不能……嗯……在一起。也不能这样说,在你完成论文前,我们还是可以往来,可是那风险太大,之后就是每隔几个月在会议上见面。你不能跟在我身边,否则我太太会怀疑我怀疑到死的,绝对不能那样。”
    “是。”我说。
    “我当然是打心底喜欢你,非常喜欢。”
    “是,那当然。”我说。
    “你很漂亮,还有,”这时他压低音量,变成窃窃私语,“跟你做很爽。当然,你也非常杰出。我一点都不担心你的前途,完全不担心。你想做什么都会马到成功。”
    “嗯,谢了。”我说。
    “亲爱的,你是很可爱的女孩。这点你很清楚。听我说,我得赶快回去,不然他们会以为我掉进马桶被冲掉了,会跑来看怎么回事。哈哈!拜拜,你保重。”
    “等一下。”我的嗓门在黑暗里拉高,似乎让埃夫里尔别墅的横梁也发出共鸣了。“有件事得告诉你。”
    就这样,我失去平衡了。就是在此刻的前一瞬间,我人一滑、摇摇欲坠。
    “是,想说什么尽管说,亲爱的。”他说。但我感觉得到他的焦虑一秒秒增加,我感觉得到他迫切想回到餐厅里,待在太太身旁。我幻想他在阳光明亮的阿拉斯加夜晚,海鸥在他头上盘旋,街道空空荡荡,遍地垃圾,而他正在用登山靴的鞋跟踢着地面。
    “德怀尔博士,我怀孕了。”我说得很慢。
    他沉默许久,然后说:“噢,天啊,所以你不回斯坦福了吗?就这样吗?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事吗?你打算留下孩子吗,葳莉?”
    “我不知道。由你全权做主。”我说。
    “我?”他说,闷声不响更久,然后我听出他的笑意。“你该不会是指,那是我的种?”
    “没错,我就是那个意思。”我说。
    “不可能,绝不会是我。”
    “没有别人了。不可能是其他人,根本没人。”
    “但你完全肯定吗?”
    “自从十二月,我只跟你睡过。”我说,“对,所以肯定得要命,没别人了。”
    “唉,葳莉。”德怀尔沉重地叹口气。“可是你要了解,不可能是我。我好多年前就结扎了。我的精子数是零,亲爱的。不会是我,一定是别人。”
    “没有其他人。”我低喃。
    “一定有。”他说。
    “没有。”我说。
    “我相信如果你动脑筋想一想,就会想出某人,比如在派对上之类的。说不定你一时忘了。好啦,葳莉,我真的得走了。我会想法子再打电话给你。我也等着你在开学第一天,到我办公室找我。亲爱的,你会没事吧?唉,我相信你会好好的。你就像大家说的,非常坚强、勇敢!哈,不说了,再见,亲爱的。”
    “一时忘记?”我说,但挂断电话的声音已经传来。我深吸一口气。“一时忘记?”我又朝着漫长的寂静说,对着虚空、对着耳朵里震天响的可怕黑暗嗡鸣说。
    很长一段时间,我坐在那里,很想打电话给克拉丽莎。但每回拿起话筒,就依稀见到她娇小的身躯躺在床上,筋疲力尽。我不能吵她。我爬上漆黑的楼梯,回到房间。
    尽管我感到空虚,甚至想埋头哭到让枕头湿透,咬牙切齿,甚至于尽管那只老鬼也在房里,化为甜美温柔的紫丁香色,我还是爬上床铺,打开一本我带回来的书,读起雅各布泛紫的文字。字迹似乎也和承载它们的书本一样,易碎、古老,散发着几世纪的异味。但内容在今天看来仍然很吸引人。叙事口吻流畅而和气,不时会读到精辟的见解,令人像受到弹动的水晶一样产生共鸣。
    那一夜,雅各布以他奇特的回绕文句为我唱起摇篮曲。那鬼凑近了点,环绕我,将空气向我挤来,以轻柔的波动安抚我。就这样,我得到慰藉。就这样,我回到我的心受伤前的几世纪,我在黎明前进入梦乡。
    当我听见人声,察觉话语里的急迫感时,十点左右的天光已经令餐室明亮得像灯笼。我吃了一惊,醒过来,还没注意到自己在做什么,便翻下床,匆匆下楼梯,去听母亲和牛奶牧师吵架。我待在餐室的旧波斯地毯边缘偷听。空气里萦绕着咖啡、蛋糕的温暖气息,但屋里没有快乐的氛围,那时候没有。母亲加重音量时,我螃蟹似的横移到橱柜角落。
    我从餐桌上拿起那只玩具小马,魂不守舍地拿着它,一面听他们的对话。我的腹部又开始绞痛了,于是我细审马儿,让自己不去想那一阵阵疼痛。
    母亲的嗓音带着一丝刻薄。她说:“约翰,我注意到你没有半个小孩。因此,你其实不了解自己在说什么,所以我们应该改变话题,不是吗?”
    “可是薇薇安,”牛奶牧师说,“逃避话题没有好处。事态严重,我们得赶快拯救你女……”
    “……是。”母亲说,“那你不断逃避某些话题,倒是好处多多啰。比如我不断跟你提起的那件事,你听都不肯听。例如,为什么你似乎连一丁点兴趣都挤不出来……”
    “……薇薇安,”牧师插进来,声音完全失去油润感。“别再提这件事了。我是信守教条的人,我也说到做到,我们结婚前就是不能做那件事。我已经求婚一百万次了。只要你肯点头……”
    “……你也知道的,约翰,我不相信……”
    “……我了解,但我得说,你不啻打了我一个耳光。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一点那么恐怖,会让你不想嫁……”
    “……约翰,我也看不出问题在哪里——不过就是一点皮肤上的接触、一点体液,而……”
    “……那我看不出我们如何解决这一个小僵局,薇薇安。婚前性行为是一种罪恶,你身为基督徒,应该明白这一点。我爱你,但没爱到愿意为你牺牲不朽的灵魂。况且,如果我不恪守自己宣扬的教条,又怎么领导我的会众?”
    母亲猛地倒抽一口气,嘶声吐出:“那么,我看不出我们继续在一起的必要,约翰。”
    他们停止对话非常久,流泻进来的阳光钻进橱柜,落在一个红玻璃碗上,点亮了它,令它显得像爆炸了一样。静默持续到阳光移到靛青色的花瓶上,一瓣一瓣的色块轰然喷射到对面墙壁。
    最后,牛奶牧师的声音如此悲伤,连我也有点心疼。“好吧,薇薇安,如果那是你的心意,我没办法反驳你。”
    “那好。”母亲说。
    “好吧。”牛奶牧师说,“那么,请务必让你女儿读一读我带来的小册子。”
    “是。”母亲说。有布料移动、脚步挪移的声响。我听到脚步声穿过厨房,进入玄关更衣室,牛奶牧师在那里将鞋子套到脚上。然后车库门打开又关上,我听到母亲哭了一声又憋住,狠狠抑制住,不容自己哭第二声。
    我站在餐室里,听着她在厨房里东摸西摸一段时间,她的便鞋啪啪踩在瓷砖地板上。我看着小马,现在它在移动的阳光下非常耀眼。母亲拖着脚来到餐室,到我面前。她脸色泛红,双手兜拢成圆球状。
    “牛奶牧师交代我给你这些小册子。”她说,然后将碎片撒向半空中,纸片在我周遭旋转落下,像极了敬神的五彩碎纸。
    落在我袖子上的橘色碎片说:耶稣。
    落在我唇上的粉红纸片说:救赎之路。
    落在我手上的天蓝色纸片说:爱你。
    我亲了一下母亲的脸颊,她抚着马儿的小鬃毛。“我一直很喜欢这只老马。”她说,抿成薄薄一线的嘴开始颤抖。她头枕在我肩上。当她的手从玩具移开时,她的指纹留在了它的小玻璃眼上,薄得像一层膜,圆圆的,像孢子。
    那天,母亲的悲伤以沉重的形式表现,仿佛她的双手、双腿、头都注入了铅,重得她抬不起来。我看她的时候,她不是目光涣散,就是轻抚着戴在脖子上的铁十字架。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她没有上教堂,但我见到她四处祈祷。
    夜里她经过我房间时,我听到她低喃:“主,拯救我们……”声音随着她渐行渐远。她祈祷的对象包括自己、我、湖怪,因为阿潋是世上唯一的善良灵魂,这是一个臭气熏天、预言灾难的巫师说的。他在湖前公园露宿一星期,湖怪的新闻令他像苍蝇一样跑来。有一天我经过大街时给他一元,他便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像栎树树枝一样晒成棕褐色,皮肤粗糙。他和镇上的疯子尿尿斯莫利整天面对面坐着,剑拔弩张地怒目相视,令尿尿斯莫利更加气愤巫师侵犯他的地盘;巫师抓住我的手时,尿尿斯莫利低吼一声。
    因此,母亲为阿潋祈祷,为巫师祈祷,为尿湿的可怜人尿尿斯莫利祈祷。她为我的隐形父亲祈祷,祝愿他在我上门相认时,有能力理解这一切。她为我大量祈祷。在他们分手那一夜,她甚至为牛奶牧师祈祷,希望他稍稍宽容一点,学会该死的放松。她发现我在听那一段祈祷,便转移阵地,泛出一丝带着罪恶感的笑容。
    我自己的哀伤则轻飘飘的,若有还无,令我不由自主地读起雅各布的真迹,从畅销书读到冷门作品,试图逃离哀伤潮湿的压迫。我打电话给克拉丽莎时,她正埋头猛看她负责的部分,她的语调心不在焉,像棉花般虚软,那是她全心投入某事时的语调。她说:“葳莉,有的还写得挺精彩的。还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我也算在查老雅各布的事。也许我会写一篇他的报道之类的。”我为她高兴,但挂断电话后想到德怀尔,又捶起枕头。我重拾在黎明前慢跑的习惯,尽管我在跑步时拼了命要凝聚对他的怒气,却走到哪里都见到他。他在那只早上从湖里轻轻上岸的青蛙里,在一杯有一条条暗影的雏菊里,在那些体格像熊、在大街上来来去去的老棒球迷身上,他在笼罩着镇上的巨大紫色积雨云里面,将路跑之友淋成落汤鸡,令他们的上衣颜色晦暗,乳尖清晰可见,细致得像老鼠的鼻尖。连我跟母亲静静坐在后门廊上,望着月亮在湖面映出的粼粼波光,吃着薄荷巧克力冰激凌的时候,我也看到了他。他的脸孔在远山上浮现。我眨眼驱走他,说:“妈,记得我小时候,我们都坐在这里吃无糖的大豆薄荷巧克力冰激凌。你还记得我们念的那一句话吗?”
    母亲叹了口气,绽出她跟牛奶牧师吵架后的第一个微笑。“我记得,我们吃完后,你会等我放下碗,听我说‘啊,那才是夏天的滋味’,然后你会无缘无故地歇斯底里大笑。我老是搞不懂你笑什么。”
    “来吧。”我说。
    “怎样?”她说。
    “说吧。”我说。
    “不要,葳莉。”母亲站起来,将我的碗叠到她的碗上。“那么做又没意思。不管你在家里摆出什么德行,你都不再是小朋友了。”然后她隐没到屋里,顺手将大玻璃门关上。
    我记得以前独坐在阴沉的夜幕里,我会咯咯笑,是因为无论我的身体有过多少细微的变化,无论坦普尔顿有过多少小小的异动,母亲总是在同样的时刻说出同样的话,使用同样的口吻,也展现同样的热情。我开心极了,因为我发现她恒长不变。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母亲永不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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