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败涂地
    不知何故,我很难鼓起勇气回到纽约州历史协会图书馆。那个星期,每次想到与彼得·利德或伊泽克尔·费尔凯尔碰面的事,整个人便没来由地害羞,不愿去做任何必须踏出家门的事。我没从事我应该进行的调查,却打电话给克拉丽莎,一聊就是几个小时。她提到萨利在她身边时逐渐沉默,她的实验性疗法慢慢击退狼疮,还提到一条她觉得自己有体力跑的新闻。我则说了德怀尔教授、在体内滋长的腹中宝宝、我父亲躲在坦普尔顿某处,就像书里的情节一样,你在拥挤的人群里寻找他,最后才会看到穿着红色条纹衬衫的矮小男人向你挥手。我们会聊到她睡着,或是到她不耐烦地干笑说:“葳莉,亲爱的,你不必整天都跟我聊天。我又不是一个人。我也阅读,我也睡觉,我还得看我的肥皂剧。”
    我也将辛纳蒙与夏洛特的信件一读再读,直到我无法继续忽略摆在眼前的事实:那两个女人怪是怪,却与我父亲无关。我总算向母亲确认的那一天,她正坐在古旧的藤椅上,为脚趾涂上符合浸信会信仰的白色。她没抬头,只说:“你总算来问我了,葳莉小乖乖。快快快,你该继续下一步的调查了。”
    “总督·埃夫里尔?”我扮个鬼脸。无论辛纳蒙是否捏造父亲的一切,他仍然是个骇人的家伙,在走廊墙上画像里看来非常冷漠严厉,那只歪斜的眼睛怒视着。“雅各布·坦普尔?”
    “答对了。”她说,“开始调查吧,两个都查。你得尽快搞定,回到克拉丽莎身边,还有学校。”她将指甲油的刷子插回瓶中,摇一摇。“再两星期就开课了。我在网上看到你要教勘测学。恭喜你,你要回到校园了。”
    我站在门口,抱着双臂,盯着她。“妈,话是没错,只是我有一个小问题。我有个小孩得拉扯大,对吧?”
    这时母亲抬起头,视线便没再回到脚趾。她皱眉说:“总算等到你问我意见了。葳莉,我就有话直说。抱歉,你不能生下孩子。”
    阳光落在母亲头上,映照得花白的头发像打火石,像铁丝。她抬起脸,看着我喘了一口气。我向她走近一步说:“你开玩笑,你是宗教狂耶。别跟我说你支持堕胎?”
    “我支持做一个有担当的家长。”母亲说,“你根本就没有养育小孩的心理准备,这个世界不需要再多一个遭到半遗弃的小孩。没错,我信仰虔诚。”她站起来面对我。“但我也重视理智,亲爱的。我也是专业的医疗人员。在怀孕初期拿掉没什么不对,胚胎还没办法独立存活。我建议你赶快解决掉,等你以后准备好了再生。如果你听了不舒服,或是没料到我会讲这种话,我只能说抱歉。但我爱你,也会爱你以后的所有小孩。这对大家都好。”
    “咳!我的妈呀!”我说。
    母亲注视我的眼睛一会儿,皱眉说:“阳光,你的事跟我生下你不能相提并论。以我的处境来说,我一无所有,而你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事情。那时我嗑药很凶,性生活也没有做安全防护,日子糟糕又不健康。而你呢,你拥有一切。我辛苦了一辈子,供应你一切,你也很争气。现在生小孩,会是你遇到的最糟的事情。”
    “这要我说了算。”但我的口吻连自己也觉得没信心。“只有我可以决定。”
    “没错。我可以替你挂号。”她拍拍我的手臂。“我可以鼓吹你做出最好的选择。但我不能替你决定,乖女儿。你得自己做主,让我知道你要我怎么帮忙。”
    说罢,母亲便走出房间,一股微妙的高压也随她而去。自从回家,我一直畏惧这一场正面交锋,一直害怕我会决定做出我知道最好的抉择。没错,我既想留住腹中宝宝,抱着哭号的新生命,看着宝宝长成一个真正的人;但我也一样想让胚胎离开我的身体。一个是不负责任、不符逻辑、完全错误的举动,另一个决定则正当至极,在我耳边尖声嚷着它才是对的,直到我捂住耳朵。我离开房间时,瞥见自己在镜中的脸孔,看到自己拉长了脸,病恹恹的模样。
    于是我下定决心,大步迈向坦普尔顿光辉灿烂的秋季,随身带了笔记簿和笔。我要继续认真调查,那才是正事。等回家后,就打电话给医生,约定看诊时间。事情很容易解决,看一趟医生,动个手术,干净利落。我会找到父亲,会甩掉腹中宝宝,只剩下破碎的心及混账教授要应付。
    但事态发展总是不如预期。我就像童话故事里的女主角,在前往富兰克林庄园的一英里路上,三度受到拦阻。
    第一次是一辆红色敞篷车温吞吞地驶下湖滨西路。车上载了三位歌剧女伶,她们正临时起意在放声高歌。
    “il destin cosi defrauda,le speranze de mortali.”她们越唱越嘹喨:“ah chi mai fra tanti mali,chi mai puo la vita amar?”
    歌声在那阳光照耀的乡间马路上非常震慑人心,我不由得停下来,觉得心像水晶一般粉碎,但心跳只停了一拍。那歌声完美无瑕,高妙绝伦。泪水涌上我的眼眶,女伶们停止歌唱,笑成一团,驱车离去。只剩下一头漂亮的泽西乳牛和我在那闹哄哄的早晨互望,表情恍如在梦中。
    我在心里回味着听歌的那一刻,走过乡村俱乐部的石砌大门,发现黄色的巨大深海探测仪旁边,有一群穿着潜水衣、像海豹一样光亮的潜水员,他们正在看一张摊在地上的地图。他们看来像吃腐肉的乌鸦。我想起自己曾碰触湖怪雾蒙蒙的冰凉桃色皮肤,哀伤的狂潮便席卷我整个人。
    最后一次停步,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进入图书馆,便闪躲到蒙着灰尘的富兰克林庄园博物馆。我独自一人;没有人在馆内强制我买票,于是我溜到侧边一间漂亮的小房间,俯瞰青草地之外的湖泊。房间里照明不佳,墙壁是胡桃木材质,有挑高的天花板。我一转身,发现自己闯入别人的对峙僵局中。
    马默杜克下巴肥满的严肃画像挂在壁炉上方,他似乎看了看我,然后将目光移向房间另一头,停驻在对面的墙壁上,看着雅各布的画像真迹——这位小说家笑容扬扬自得,头部周围的光晕明亮。
    我感觉到他们父子的紧绷僵局。我置身在两位祖先中间,一边是地主,一边是伟大的小说家。我觉得自己成为他们意志拔河赛的绳索。
    “二位,冷静点。”我总算开口,“别把我扯进去。”然后溜之大吉。
    我不由自主走向图书馆,试图从熟悉的地方寻找慰藉。可是悲伤又惊魂未定的我到了阴暗的小图书馆后,柜台后的瘦小老太太看看我,皱眉说:“你的朋友彼得出去了,别问我他去哪,我也不知道。”
    “喔。”我如释重负,却也不知所措,本来还以为彼得必定会在场帮忙。我在图书馆绕了一圈,回到老太太的柜台。或许是因为今天早上的经历太不真实,又是女伶,又是潜水员,又是画像,害我嗓音也像沾了泪水:“你知道雅各布·坦普尔的数据放在哪一区吗?”
    老太太像蟾蜍一样向我眨眼。
    我等了等,猜想她八成不知道,她年纪太大,恐怕连沏杯茶都成问题。
    然后,山羊婆婆绽出我今生今世从没见过的可爱灿烂笑靥。她说:“今天你真是吉星高照。亲爱的,你面前的人可是世界上超级顶尖的雅各布·坦普尔专家。”
    我们慢条斯理地走向她在图书馆后头的小房间。我在一旁等待,她则温吞吞地忙着弄她的锅子。最后,她坐下来说:“我是黑兹尔·波默罗伊。我在这里待了,哎呀,一辈子。你到底尊姓大名?”她啜着刚泡的绿茶,就连这一点我也没料中,她确实会煮茶。
    “葳莉·厄普顿。”我微微叹气。“我想追查雅各布是不是到处跟人睡觉,在某处生了个……呃……小杂种。”
    黑兹尔瞪大眼睛,似乎有满腔的话语想一吐为快却被噎住,就像刮倒的树干堵塞住水坝。好不容易,她说:“我的天啊!你是葳莉·厄普顿?让我好好瞧瞧。”
    这种事我也习惯了:所有的历史老师见到我都很兴奋,连大学老师也不例外。我是来自名门的活化石,常被人端详,寻找与祖先的相似处。她眯眼打量我,最后摇摇头,笑了。
    “你还真的很像马默杜克。”她说,“泛红的头发、你们的身高、坚定的下颌、红润的脸颊,真是个绝世美人。”
    “多谢夸奖,黑兹尔。”我说,但她话还没说完。
    “一点都不像你的老外公乔治。他可真是个怪胎,老傻瓜。”她说,“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
    世界霎时静止,尘埃也在光束中定住,不再飞动,仿佛灰尘也吓得怔住了。我心想,或许黑兹尔·波默罗伊是我父亲的母亲。或许我看错乔治了,或许他风流在外。或许我正看着自己的奶奶。
    但黑兹尔看到我的表情后,扯开嗓门:“没有,不是那样的,亲爱的。他娶你外婆的时候我才十六岁,还只是个傻女孩。有一年夏天他从耶鲁回来,成了那一年的黄金单身汉,拥有博士学位,是坦普尔之后小赛·厄普顿之子,长相不丑,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好条件。他带我去杂货店吃圣代,我以为那就表示我们订婚了,还昭告天下,真是闹得一团糟,后来我发现才过了一星期,他就向你外婆求婚。我们女生都傻了眼,因为那时候,你外婆算是老姑婆。二十八岁,外貌又不出色。我无意冒犯,我知道她是你的家人,但她实在丑到家了,你外公还比她小十岁。我到现在还是不懂,你外婆怎么套牢他的。后来我想,你外公娶她,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她是活泼的老奴隶赫蒂·埃夫里尔之后,他是为了她的家庭背景。也就是说,他娶了自己的亲族,纯粹是要让埃夫里尔这一支的血脉可以透过这种怪异、扭曲的方式,回归坦普尔家族。我心碎了足足……唔,一个月。说来奇怪,年轻时那些让我们死去活来的事情,到了老年,全变成笑料。”
    我本来也觉得黑兹尔这句话是出于无心,不过是老人家漫无边际的可爱说话方式,急切地想分享怀旧的情绪,可是她的眼神太狡狯了。不晓得她猜出多少我返乡的缘由。我别开眼睛。
    “总之,我不怎么难过。”她说,“死者为大,但你外公冷淡得像蟾蜍。我晓得大家怎么说的,但他跟菲比的死法,绝不可能是谋杀兼自杀。简单一句话,那是单纯的意外。全世界有驾驶执照的人里面,就属他的视力最糟糕。他把车子开出路面不晓得多少次了。不过就是从埃夫里尔别墅开车到这里上班,才一英里路耶,简直气死人,还要劳驾我的老爷车帮忙把他的车拖回路面。我不会怀念他在的日子,一点都不怀念。你知道吗,我一个人的日子舒服多了。”她向我眨眨眼。
    “那不错啊。”我说,“乔治跟我想的一样惹人厌吗?”
    她眨眨眼说:“不会,他人很好。”
    “喔。”我说。
    然后她笑说:“刚刚是骗你的。你提到了‘惹人厌’,吓了我一跳。你知道他是我在这个图书馆的上司。他实在很不会做事,馆里大小事情都是我一手包办。”
    “想象得到。”我注意到手里的茶凉了,将茶杯放到桌上。“好了,波默罗伊女士,你知道雅各布什么事情呢?”
    黑兹尔·波默罗伊安然靠着椅背,挂着相同的狡狯微笑望着我。“葳莉小姐,你腾得出几个小时吗?”
    “叫我葳莉。”我说,“我有几天的空闲。”
    “好,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她说。
    这是黑兹尔那天一面啜饮无数杯茶,一面告诉我的故事:
    雅各布是家里七个小孩中最年幼的一个,但他的兄姊几乎都夭折了,只有他跟年纪大很多的哥哥理查德存活。雅各布出世的时候,马默杜克已经富甲一方,理查德已是男人,毛发丛生,以至面部都快找不到眼睛了,衣服与皮肤之间也用软垫隔开。他们的母亲伊丽莎白孱弱而娇贵。
    根据传说,雅各布出世那一天,他母亲总算从伯灵顿来到坦普尔顿,在丈夫著名的村庄定居。她前脚才到坦普尔庄园,雅各布便蹦出来,哇哇哭号。这项传闻没有真凭实据,但他一辈子确实都很歇斯底里。
    从一出世,雅各布便是马默杜克努力栽培的宠儿。由于马默杜克来自默默无闻的小地方,伊丽莎白能读不能写,理查德的教育顶多只算聊备一格。马默杜克决心让雅各布成为绅士,拥有绅士的教育。因此,雅各布两岁时,便学会读、写自己的名字。四岁时,他的法语流利得像法国人,诗文倒背如流,能做简单的算术,写得一手好字,开始学习拉丁文。十四岁时,他丧父五年,伊丽莎白将儿子送进耶鲁,以完成马默杜克的遗愿。
    当然了,这么年轻的富家子弟在校园中必然很难捱。他酗酒、赌博,结交狐群狗党,十六岁时被退学。他用一篮火药炸开同学的房门,那是喝醉酒时的恶作剧。他的朋友统统逃离现场,他则醉得不能移动,瘫在院长的脚跟前,咯咯笑着。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挫败。
    他返回坦普尔顿,通过哥哥的帮助在商船找到工作。他一向梦想前往异邦,见识艺伎、长颈鹿及其他在书上读过的奇妙事物。但他航行的范围大部分局限在伊利湖,二十一岁便结束航运生涯。这是他的第二次挫败。他转往曼哈顿,虽然没有大学学历,却在父亲权势朋友的协助下,试图成为律师。法律不是他的强项,他完全不能掌握法律概念。这是第三次挫败。
    在曼哈顿时,他爱上美丽的轻浮女郎索菲·德兰西。她的家庭人脉很广,通常根本不理睬他,因为许多财力不亚于雅各布的男士在追求索菲,他们的家族声望多半高于坦普尔家族,况且坦普尔家族只有一代的历史,还是从泥巴地里冒出来的。可是不知何故,索菲答应他的婚事。没人知道她忽然青睐雅各布的确切原因,但这对夫妻在婚礼后约八个月便生下第一个女儿,因此大家便自己做了结论。
    索菲的父母送他们位于哈德孙河畔的土地,雅各布尝试当绅士农民,但成绩不甚了了。由于土地的营收不多,索菲又是出手阔绰的太太,他们荷包大失血。
    在这场人生的第四次挫败里,农场有些牛罹患炭疽病,必须扑杀,雅各布忙了一天,夜里读了苏珊娜·罗森的作品,起身将书一扔,嚷着:废话连篇!我两个星期就可以写出比她好的书。索菲放下女红,愠怒地说:那就写啊。雅各布应声说:老天在上,写就写。他果真写了,两星期后他回到家里,集合家人(那时他只有四个大女儿),开始朗诵手上的纸页。连续一星期的夜晚,他们全家坐下,入迷地听他的故事。故事念完后,索菲一把扔了针线,跑向丈夫说:噢,我就知道你不是窝囊废,我就知道!他以笔名自行印刷出书,大为畅销。但以今天的眼光来评判,那只是当年英国风行的客厅小说的拙劣仿作。苍白的女主角脸颊酡红,心地善良的严厉贵族,小步舞曲、女红、受到连累的妹妹们、原谅、做爱。
    雅各布受到了鼓舞,勤写不辍,几个月后又完成一部手稿,这回以本名发表。大家买他的书是出于爱国,因为截至那个年头,在新兴的国家美国,市面上的书籍全是在英国撰写、出版的,美国好不容易才出了一个文笔不输给英国人的子民。他一炮而红,一写再写。想想往年没有计算机、打字机,只有纸、墨水、羽毛笔,以及后来才流行的钢笔,写作真是麻烦得惊人。
    于是,这家人去了欧洲十年,耗尽雅各布创作的收入、索菲剩余的全部财富,他的家产也挥霍一空。他们与索菲的男性爱慕者交游,过着阔绰的生活,女性的必备物品样样不缺(扇子、蕾丝、缎带),这些都需要花钱。等到毛茸茸的老理查德写信给雅各布说要停止让他支领家族的钱财、说他应该返回坦普尔顿处理财务时,雅各布一家人已陷入赤贫。他们那时有八个女儿,统统以花名命名,只有小女儿夏洛特例外,她是父亲的掌上明珠。
    说到这里,黑兹尔·波默罗伊挨过来,瞪大雾蓝的眼睛说:“现在讲到秘密的部分,这是你从别人那里问不到的事情。你看这个。”她翻开一本书,给我看里面的鲜丽画像。“他们在巴黎的时候,请画家画了这幅女儿集体画像。你看一下,跟我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凑向前,打量图画。八个漂亮女孩排成一列,都穿着十九世纪的礼服。我端详再端详,就是看不出黑兹尔打什么哑谜,最后才灵光一闪。她们发色的色域极广,最深的是小宝宝夏洛特的暗红色鬈发,最浅的是双胞胎姐姐仙女般的明亮金发。肤色也大异其趣,有夏洛特的白皙肤色,也有深橄榄色。她们的鼻型、嘴唇、脸蛋、眼睛各有千秋,简直跟孤儿院的一群女童没两样。只有夏洛特拥有父亲的深色眼眸,只有夏洛特拥有马默杜克的(及我的)宽下巴。
    “她们长得不像姊妹。”我说。
    黑兹尔点了点头。“没有人会明讲,但有人认为索菲没有善尽妻子的责任。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也许夏洛特只是一时运气才有的。索菲在新嫁娘时期写过一封信给姐姐,我背给你听:‘多萝西,说也奇怪,我的新婚丈夫虽然会唱歌,能言善道、性情开朗,血管却老在最紧要的关头结冰。’我想,这暗示雅各布没能满足她的需求,因为多萝西在回信说,也许妹妹应该给丈夫喝用夏季的草本茶香薄荷、人参和曼陀罗根调配成的药酒,跟你说一声,这些全是壮阳药。我再引用一句她的话:‘使用母亲教过我们的最强效符咒。’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她们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法国女郎,身家背景很神秘。有些流言指出,在席朗·德兰西从巴黎带她到曼哈顿前,她是一位交际花。”
    我吹了口哨,说:“好吧,所以索菲如狼似虎,雅各布却不举,老天,黑兹尔,你不能捏造这种事情。”
    黑兹尔粗声笑起来。“我没有真凭实据,也不会在找到证据前轻举妄动,公开发表这种主张,但雅各布这一房似乎只有一个女儿是坦普尔家族的后裔。你说你想调查雅各布是不是生了杂种——”她将瘦得像火柴的手臂举到脑袋后面,“我认为你的措辞算好了。如果你问我的看法,我会说,他在这个家族里比谁都像你那个冷冰冰的外公。”
    我看着黑兹尔,眯起眼。或许我是有意探她的底才会说:“那么,你是说如果不把赫蒂算进去,我跟马默杜克就没有直接的亲族关系。因为如果夏洛特只是领养了她姐姐的儿子,而她姐姐们跟雅各布都没有血缘关系,那我就没有马默杜克嫡系后裔的血脉。”
    黑兹尔眨眨眼,咧嘴笑了。“那你就错了。”她得意扬扬,“我们有一封一位曼哈顿医生写的信,宣称他曾经帮夏洛特接生,产子日期是在夏洛特的姐姐黛西过世几个月后;黛西就是大家认定的亨利之母。黛西显然不可能在坟墓里生孩子,因此几乎可以确定亨利其实是夏洛特的儿子了。你也知道,如果亨利是夏洛特的孩子,而夏洛特是雅各布唯一的亲生女儿,亨利必然拥有马默杜克的血统。哈!无论如何,我过去十年都在研究这些事,想找出实际的证据证明夏洛特未婚生子。我正在写一本书,叫《秘密与诽谤:坦普尔家族的惊人故事》。你也会在书里。”她坦率得眼睛发亮。“还有你母亲薇薇安在自由性爱公社的故事。我一直问她,能不能让我去阁楼搜查看看,但她老是不肯。我说她阻挠学术研究,但你晓得你母亲的为人。她真是活力四射。”
    我大可随手从包包拿出辛纳蒙与夏洛特的信件,交给这位老太太,瞬间让她功成名就,称心如意。但我内心的阴险小精灵令我保持沉默,或许也是害怕一将信交到她手上,她会心脏衰竭;又或许,我只是气愤难平,一个陌生女人竟然想将我的家族秘密公诸世人。我正要开口、将信送她之际,却腹痛如绞。
    我倒抽一口气,黑兹尔担心地看着我。“亲爱的,你还好吗?”
    “没事。”我说,“我很好,谢谢。”
    就这样,我们坐在图书馆后头小厨房尘土飞扬的阳光中。肚子疼得厉害时,我幻想腹中宝宝的沙丁鱼头发现周遭晃得像地震,不禁困惑地钻扭着,思忖那是怎么搞的。然后绞痛舒缓了,当我抬起头,黑兹尔正盯着我,一脸机灵相。“你没说过究竟为什么要寻找非婚生的祖先。你想追查什么?”
    我只向她笑一笑,竭力把话讲得云淡风轻:“喔,你知道的嘛,我只是好奇。”
    “是喔。”她说。
    “话说回来,”我说,“你没有雅各布对女人冷淡的确切证据吧?只是凭直觉猜的,对吧?你没有凭据?”
    “是没有。”她说,“我拿不出证明。但我读过他写过的每一篇日记以及全部有关他的书。亲爱的,我读过他所有的鱼雁往返,也看完全天下的相关文献,依然一无所获。没有,我没有证据。但他很热衷写作,就像你外公心醉于历史,而乔治是世上最冷漠的人。如果那是家族特征,我不会感到讶异。”她露出苦涩的表情,又给我一个奸诈的微笑。
    “好吧,”我说,“假设我要查出他有没有出轨,我该从哪里下手?”
    黑兹尔深深叹了口气,阖上眼。我竟然向瘦小虚弱的老太太提出这种粗鲁的问题,我不禁感到困窘。日落西山,天空变成深蓝色。这时她睁开眼睛说:“只剩下一个法子,就是读他的小说。”
    “什么?”我说。
    “看他的小说。亲爱的,老天在上,虽然这不符合‘证据’的一般概念,但你可以间接查出他是否有所隐瞒。小说是很妙的东西。有时候,作家在小说里透露的私人事情,还远远超过作家写的任何回忆录。”
    “好吧。”我说,“这个我办得到。他写过几本书?”
    黑兹尔一边说,下巴的毛一边颤抖。“只有五十五本。”她咯咯笑,令人联想到羊,而我的心往下沉了。她的笑声填满老图书馆,似乎发出回音。那回音仿佛在说五十五本!十天内要看完!哇哈哈!然后她站起来,蹒跚地走开。几分钟后,她推着小车回来,一本一本地将上面的十本书递给我。“亲爱的,书来了。”她口吻愉悦,“先从这些开始,看完再换别的。”
    “谢啦,黑兹尔。”我站起来,外公放信的牛皮纸袋沙沙响,那正是我的罪愆之声。“谢谢你招待我喝茶。”
    “别客气,小姐。”她说,“帮我在你家里寻找信件之类的东西,好吗?”
    “我尽量。”我收起书本,试图按压住气馁。这时,我忽然灵光一闪。“黑兹尔?可以借用电话吗?是长途的,但我会还你钱。”
    “不用还,州政府会买单。”她说,“打完就快走,我该关门了。”
    黑兹尔拖着脚收拾东西,我拨了克拉丽莎的电话号码,屏息等待。她接听时说:“什么事?”听来半睡半醒。
    “克拉丽莎,”我说,“你知道你基本上只是坐在家里,什么都没做吧?”
    “什么都没做?”她说,“你爱说笑。没有我,世界不会转动,指路明灯会熄灭,我所有的孩子都会陷入黑暗。综合医院会变成非常特——”
    “……是是是,超好笑。”我说,“听我说,记得你以前是大学的速读冠军吗?”
    她回答时,语音如梦似幻:“我一小时看完《高老头》,三小时看完《空间诗学》。”
    “是,”我背起包包,将雅各布那些沉重的字句扛在肩上,“你想接受挑战吗?”
    “天啊,”克拉丽莎小呼一声。“随时欢迎。”
    当我向克拉丽莎说明完毕要她做的事,讲好用隔夜快递将书寄给她,她早上便能收到,黑兹尔已经结束清扫,图书馆的灯也关闭。她站在门口,摇摇钥匙说:“要搭便车吗?”
    “不用了,”我向她微笑,“谢谢!天气很舒服,我用走的。”
    黑兹尔拍拍我的脸说:“你应该多笑一点,你笑起来很好看。”然后摇摇晃晃上了像帆船的车,引擎轰轰响,喷出一蓬油烟,驶下了车道。
    时间已经够晚,天也够黑,行人冒险穿越高尔夫球场,也不会被疾速飞行的球砸到头了。于是我走下富兰克林庄园的草坪,小心走过岸边,爬上球场平整的青草地。我斜越乡村俱乐部的停车场,朝下走到餐厅后头,里面有夏威夷音乐,空气里飘着浓郁的烟,那一定是烤猪。露台上有闲晃的成年人,咯咯笑着。我走下山坡,穿过湖岸上正在玩抓人游戏的小孩,他们胖嘟嘟的小身体飞驰而过。两位老人家仍然在网球场对战,无视网球只是在他们之间往返的光溜溜绿影子。高尔夫球场的地面平整细致。
    我听见自己声音时,才意识到我在和腹中宝宝说话。“我不是会质疑人类存在意义的人。但我不晓得我不得不甩掉你的时刻来临时,我会怎么做。”
    然后我思考干脆放弃的状况:让腹中宝宝愈长愈大,直到腹部昂然挺立在世界中。让伊泽克尔·费尔凯尔将我追到手,一天醒来,我就在坦普尔顿廉价地段的殖民式小房子里,屋里有三个小孩、一个没有丈夫之名却有丈夫之实的烤肉高手。每两个星期,他就会邀请我们的朋友到家里小酌,他会说服我加入保龄球队。我会在大街开一家与棒球无关的店,店里摆满美丽的货品,足可供我们的家庭过着舒服的中产阶级生活。当我母亲过世,我们会搬到埃夫里尔别墅,将破游泳池修整一番,改为比较高级的瓷砖泳池。我的儿女会就读优质的中等大学,诸如贝茨学院、斯基德莫尔学院、波士顿学院,毕业后在好公司上班。当我年老而泽科退休,我会被他烦死,又像返回坦普尔顿前一样猛看书。我会重拾糊涂学者的身份,没有建立任何功名的指望,只有三个儿女跟我比起来还算成功。
    虽然这则未来的想象带来些许安慰,但想到那样的人生,仍然令我觉得皮肤里有好像蚂蚁大军正在试图啃咬出一条出路。
    我穿过奥特莎加旅馆的庄园,走过邻居们宽阔的湖前草坪。到我们家后院时,我垂着头,踏过深及小腿的草,爬上斜坡,经过母亲那座挤到不行的菜圃,经过覆盆子那一畦,经过油漆逐渐剥落的老旧木秋千,心里没想什么。我走到外婆的多年生植物花坛,那花坛在母亲丰沛的爱心照料下枝叶蔓生,这时我才抬起头。
    我停下脚步,第一眼看到的是泳池兼蛙塘周边的杯式蜡烛,三块脏兮兮的浮板表面上插满蜡烛,看来像燃烧的小岛。之后,我才看到椴树下的桌子,桌上的烛光照亮周遭的白色桌巾。三道人影坐在桌前。我听到与气氛格格不入的采摘声音,我停下来,从老紫丁香下暗窥,思忖我撞见了什么事。也许是牛奶牧师兴起浪漫情怀,想来个一夜缠绵?也许母亲又像以前我年幼的时候,举办起大地之母庆祝活动?
    然后我清楚听见低语声中夹杂了母亲的声音。起风了,烛火摇曳,照出另两张脸,我看到彼得用拇指随意拨动小提琴,费尔凯尔直视椴树枝丫间的夜空。
    “厄普顿伯母,她到底跑哪里去了?”彼得说,不耐烦地弹一下小提琴琴弦。
    “以葳莉那个性子,哪里都可能。”母亲说,“她是怪胎。”
    母亲的话逗得大家一阵呵呵,每个人都笑了,一起笑。这令我有点不爽,我就从紫丁香后面出来说:“我在这里。”他们转身看我,显然以为我会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侧翼的平板玻璃门现身,彼得连忙起身,使得椅子向后倒了。母亲站起来,烛光照在她脸上,阴影令她下垂的脸庞显得紧致一些,容貌挺可爱的。费尔凯尔迎了过来,彼得拉起小提琴。费尔凯尔拉着我的手,引我到桌位。桌上堆满奶酪和沙拉,面包和葡萄酒,我背对屋子坐下,望向柏油似的湖面,费尔凯尔从他椅子下拉出一大束母亲种的薰衣草。我愣愣坐着,说不出话,小提琴声止息。在新的一波沉默中,青蛙呱呱叫,乡村俱乐部的夏威夷音乐从湖面飘荡过来。
    “谁来解释一下,这是干什么?”我说。
    费尔凯尔凑向前说:“我们对前几天晚上的事过意不去,葳莉,因为你最近心情不好,我们还火上浇油。我跟彼得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今天我打电话来跟你重新道歉,伯母接了,我跟她聊一下,她提议我们为你办一场这样的活动。彼得跟你妈妈做了这一桌美味的晚餐,吃饱后,彼得会演奏音乐,大家都会度过一个愉快宁静的夜晚,如果我们葡萄酒够多,也许还可以去湖里游游泳。”
    “真是好浪漫。”母亲的声音已经充满酒意。
    “真是不浪漫。”费尔凯尔说,“我们只是尽点心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说。
    “那正是我们的目标。”彼得温厚地说。
    “不。”我说,“你们做这些是可怜我?看在老天分上,你们同情我?”
    “不妙。”妈说,“你伤到她的自尊了。危险哦。”
    “妈,闭嘴。”我说。
    我们陷入漫长的沉默,母亲锯起法国长棍面包。然后费尔凯尔开口了,他没有乡巴佬的腔调,嗓音因愤怒而紧绷:“你知道吗,葳莉,我们只是想为你尽点心,但如果你要继续摆架子,那就去你的。我是指,你日子显然不好过。你回到坦普尔顿,整个人瘦巴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瞎掰说要完成博士学位,可是老天,你明明是考古学者。你回坦普尔顿天天窝在历史图书馆,你的博士学位却是考古学,根本就说不通。高中毕业后我就没见过你,天晓得那都多少年了,可是你对我却只有屁话。什么‘伊泽克尔,我不要别人看到我跟你一起离开猛’‘伊泽克尔,真惊讶你也讲得出一句完整的话’‘伊泽克尔,你配不上我’。哼,去你的,葳莉·厄普顿。也去我的。”
    他站起身,却沉沉跌坐回椅子上。这时又是漫长的沉默,母亲开始在大家杯里倒酒,费尔凯尔像小男孩似的撇着嘴,我存心作对,想碰碰他噘起来的美嘴,但我还没动手,彼得就叹气说:“我们做这些,是因为我们喜欢你,也是因为你不快乐,而我们想逗你开心。”
    不知怎么的,这句话打破了僵局。在昏微的光线中,母亲的脸亮起来,露出喜色。大家开始用餐,只有我没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渺小,听着母亲称赞彼得做的鹅肝酱薄饼配糖煮无花果,彼得礼尚往来,夸奖她的朝鲜蓟填蟹肉,费尔凯尔说智利的金芬黛葡萄酒远远超过智利的卡本内葡萄酒,他在我们正在喝的酒里尝出烟草味与黑莓的味道,彼得说在我们青蛙呱呱叫的水池里,有一只青蛙做了一个超完美的a字形平贴入水动作。
    这时,克拉丽莎最爱的双关句浮上我心头:你把钢琴扔下矿坑给我看,我就让你见识什么叫压扁的矿工(a flat miner)。光是想到克拉丽莎,我便受不了自己了。我以极低的声音说:“对不起。”
    “小皇后,你说什么?”费尔凯尔说,“我没听到。”
    “对不起。”我说,“我脾气很糟。谢谢你们今天晚上的心意。我是浑蛋。”
    “很好。”费尔凯尔现在会向我微笑了,这是自从猛酒吧事件后,我第一次正眼看他整个人。他变得比较清瘦,胡子刮干净了,穿着一件领尖有钮扣的高级衬衫,佩戴着袖扣。他让头发留得长一些,遮住一部分过高的额头,额头在这昏暗的桌前更是不明显。他举杯说:“敬葳莉。”
    “敬葳莉。”彼得说,一根手指紧张地抚过小胡子。
    “敬葳莉。”母亲说,“祝她找到需要的东西。”她从烛焰另一头送来一个飞吻,有漫长的一瞬间,烛光闪烁、摇曳、舞动。
    一个接一个,杯式蜡烛自行熄灭了。一只青蛙必然对烛火摇曳的浮板感到好奇,因为它跳上去,弄翻了浮板,令上面的蜡烛在幽暗的水里嘶地全数熄灭。等到母亲从厨房端出用几个小盅盛装的烤布蕾,在桌上用火枪烧的时候,唯一的光源是她手上的蓝焰,以及香茅蜡烛在桌巾上映出的一圈圈光亮。我们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了。
    母亲逐一烧着布蕾,我终于向彼得、费尔凯尔说明寻找父亲的任务。“我已经回溯追查到雅各布,正要看他的书里有没有提到情妇之类的事情。黑兹尔说没有其他文献,我只能从他的小说里寻找蛛丝马迹。希望实在很渺茫。”
    彼得喝酒喝得脑筋糊涂,在我说明时咯咯笑个不停,因为他觉得妈妈拿公社大做文章“超赞”。费尔凯尔安坐在椅子上,高深莫测地看着我。
    然后,椴树浓黑的树荫里冒出一个人影,月光一度照亮了那个人。费尔凯尔的椅子翻倒了,他摔到地上,而那人叉腰立在他面前。
    “原来你在这里。”刺耳的嗓音说,我的心陡然下沉,意识到这位必然是梅兰妮,也就是费尔凯尔没放在眼里的伴侣。现在的她体积庞大,浅浅的金发垂到尾椎骨,双拳大如火腿。“我看到你的车在前面,就料到你一定在这里。”她嘶声说。
    “梅儿。”费尔凯尔在地上沉稳地说,“你找我什么事?儿子们好吗?”
    “别跟我来‘什么事’这一套。”她说,“那是屁话。儿子在我妈那里。”
    “很高兴见到你,梅兰妮。”彼得说,“来吃甜点。我们做了很多。”
    “你闭嘴。”她说,但她的嗓音有点不稳定。她还没打量过我。“镇上的女人都说这婊子回来了,跟你去了猛,我还说不会啦,他一向觉得她是势利眼大浑蛋,而且他从来没跟她讲过话。记得你在高中怎么叫她的吗?去死小姐?大便脸。我确定你叫过她大便脸,像返校舞会那次她不跟你跳舞,你就说她是大便脸小皇后,这是你说过的话。”
    我注意到母亲没有继续烧甜点,蓝焰改喷向梅兰妮的方向。
    “梅儿。”我接话,却没有说完。我能说什么呢?说你那不重要的另一半对我不感兴趣?我不能说这种话,尽管我希望他对我没意思,那么讲却违反事实。说费尔凯尔和我永远不会在一起吗?这是事实,说了却会伤人。
    “你。”她对我说,第一次怒目面向我。她的眯眯眼在肥脸上炯炯发亮。“你敢出声,小心我的拳头跑到你那张俏脸上。”
    “梅儿。”费尔凯尔说,他仍然在地上。“我上次见到你已经是……嗯……一年了吧?你好吗?我知道你按时收到我付的赡养费,因为支票都兑现了,你找到工作了吗?”
    “我们才十个月没见面,但没差啦,起来,我们走。”她向后退,让费尔凯尔可以站起来。他是站起来了,却扶正椅子,一屁股坐下。
    “起来。”她向他吼,踢了椅子脚。虽然他跟着椅子向侧边一摇,但没移动屁股。
    这时,彼得一手搂着我,另一只手摩搓起我的肩。“梅儿。”他说得万分轻柔,“我想你可能误会了。葳莉跟我,”这时他向我甜蜜一笑,“我们才是一对。泽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吃饭。”
    “哟,讲得跟真的一样。”梅兰妮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失去笃定。我壮起胆子抬眼,发现几行细细的泪水流下她的脸庞,在月光下闪烁。她的视线在我们所有人之间流窜,从母亲移向费尔凯尔,从费尔凯尔移向我,从我移向彼得。她一手掩住脸,后退一步。
    “梅兰妮。”费尔凯尔说,“现在我要和朋友吃甜点,我们也邀请你一起吃,你不用客气。如果你不想吃,我再打电话给你,我们晚点再谈这件事。”
    “你,”梅兰妮微微喘气。“是我小孩的爸爸。”
    “是。”费尔凯尔说,“我知道,亲爱的。法院裁定我属于儿子,而不属于你。”
    “你有责任。”她说。
    “我的责任是乔伊和尼基,而不是你。”他说,“梅儿,请别逼我再去申请强制令。”
    梅兰妮听到这句话,便掉了头,宽大的背部似乎在抖动。她又转回来,格外凶狠地瞪我,然后走开。我觉得委顿疲倦,甚至比晚餐前更没精神。母亲继续烤甜点。彼得亲我脸颊一下,他稀疏的小胡子搔得我发痒。我们的汤匙挖下烤布蕾顶层的焦糖,费尔凯尔说:“刚刚很不好意思。”
    “唉。”母亲的声音听来也有点发抖。“这就是人生,养儿育女会让人有点疯疯的。”她拍拍费尔凯尔的肩膀说,“我了解那可怜女孩的心情。我是过来人,但我也知道没办法强迫别人爱你。等时候到了,她自然会懂的。”
    我们默默吃完甜点,塘里间或传来蛙鸣。我不时抬头看费尔凯尔。当他的情绪少了几分凝重,当他迎上我的目光,表情亮起来的时候,我心里有某种感觉,而我知道我无法再称呼他费尔凯尔了。
    “伊泽克尔。”我说。
    “什么事?”他笑着。
    “没事。”我笑了笑,却想到德怀尔教授,想起我们在冻原的明亮夜晚一起健行,他暖呼呼的手拉着我的手,我忽然涌出强烈的悲伤,因为我们永远不会再一起待在那里,赞叹地衣的千百万种细微的颜色。我抬起头时,费尔凯尔仍然对着我微笑,等我出声。但我已经止住笑,别开了眼睛。
    他们在午夜告别。母亲跟我去洗碗、擦干碗盘,彼得的小提琴演奏仍在我们脑海里回荡。母亲冲净最后一个碗,递给我,然后打了个呵欠。
    “今天晚上真开心,都不记得上次这么尽兴是什么时候了。”她说。
    “你是说除了挥拳头以外的部分吧。”我说。
    “不能怪那个可怜人。”母亲说,接下擦干的碗,放到碗柜。“泽科显然深深受到折磨,无可救药的痛苦,其实,是已经痛过了。”
    “唔,妈,我对他那一型的没什么兴趣。”
    “是没错,但跟泽科那样的人来一点肢体上的接触,可以帮助你忘掉浑蛋德怀尔。谁晓得呢,他人不错,一副聪明相,仍然帅得迷死人,也许你会慢慢喜欢上他。”
    “他才不帅,妈。他从一九九五年起就不帅了。”
    “阳光,”她重重放下一个碗。“你的问题就是你自大的世界观太狭隘,不能看清事实。坦普尔顿的人永远配不上你。照你的小脑袋看来,会待在坦普尔顿的男人一定是次等人。”
    “我哪有。”我说。
    “怎么没有。”她说,“事实如此。但那是我灌输的观念,是我的错。我不断推着你往前走,让你志向远大到以自己的出身为耻。怪不得你脾气这么差。但我不担心,葳莉。你会回心转意的。你回去旧金山,好好过你的人生,将来再回坦普尔顿。”
    我想告诉她,一旦我离开,回来坦普尔顿定居的机会便微乎其微。但我没说出口,我不能让她心碎。我叹气说:“也许吧。如果我理得清关于父亲的这笔烂账的话。”
    “你还剩多少时间?”她问。
    “六天。”我说,“然后就得去跟萨利换班,他已经不睡觉了。克拉丽莎说他变成了僵尸。她说不公平,萨利怎能跟她抢着在家里扮演活死人。”母亲向我眨眨眼,吃了一惊。
    我说:“她讲得比较好笑。”
    “六天。你办得到的。”妈说,关掉厨房电灯,摸黑走到后面的楼梯井。我听到她沉重的脚步声穿过屋子,关上她的房门。
    有大半晌时间,我凝视着在黑暗中有如银币的湖泊和山头。我幻想大湖怪仍然活着,在深处轻轻往上游,到湖面喘口气,歇息一番,再潜到深处。我正要回去童年房间的时候,电话响了。我想到克拉丽莎也许忽然重病,导管、救护车的恐怖幻影在我脑海里乱转。我在电话响第二声前便接起来,说“哈喽”的速度快到像低喃。
    “葳莉,女孩。”悦耳圆润的声音说,“听到你的声音感觉真好。”
    那是德怀尔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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