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神秘信札
16 神秘信札
敬启者：
阅读这一束信札之前务必注意，信文内容无论如何不得公开，以免损害坦普尔顿两大望族的名誉。这些信件均由我一人陆续发现，前后历时二十年。幼年时，我在富兰克林庄园阁楼的一个小行李箱内，发现辛纳蒙写给夏洛特的信札。二十年后，我寻找遗失的袖扣时，在我妻子——来自坦普尔顿埃夫里尔世家的旧衣柜里发现了辛纳蒙的信札。任何人都能想象当我发现两束信札互为应答时，会有多震惊。这里收藏的信件当然不是全部。多数信件不登大雅之堂，充满女性的言不及义，已捐赠给纽约州历史协会。这几封信是从众多信件中挑选出来的。尽管这些信可以佐证我的毕生研究，我还是决定予以保密。多年来，我也有意销毁这些信，却无法下手磨灭此等历史。我担心这些信件会误入有心人之手，但更怕毁掉这些信。无论您是谁，无论您与我的家族有何关联，我都恳请您善加守护这些秘密。
乔治·坦普尔·厄普顿，一九六六年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好心疼你遇上这种难关！我无法承受你今天的深沉悲伤，舍不得见你穿着绉纱丧服站在那里，美丽的小脸蛋如此勇敢冷静，看着抬棺人将第四任丈夫放进坟坑。我连失去一位丈夫都无法想象，何况是四位。我听到那些可怕的流言，不忍心看你承受痛苦，不得不匆匆离去。我在马车上，一路哭回富兰克林庄园，现在仍然为你流泪。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在这黑暗的午后参加埃夫里尔别墅的聚会，我不忍心看你力图坚强，面对在你先生葬礼上低声恶言议论你的人，还有他们的虚假吊唁。那些人真该勒死！可耻！我也很可耻，因为我不够义气，没在你需要朋友的时刻站在你身边，善尽真正朋友的责任。我不知道你是否应该原谅我？请你原谅我的信写得如此匆忙；我的情感满溢，太过激动，以致笔不断划破信纸。
关爱你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夏洛特：
希望你不介意我收到你的安慰信一星期后才回信——我有好多事要忙！我把你留到最后，才可以沉浸在字里行间，时时刻刻全心全意想着你这位亲爱的朋友。
除了为我可怜的戈弗雷郁郁寡欢，我生活乏味死了。我必须守重孝满一年——这是格雷夫斯家的规矩，如此才能继承属于我的那一份戈弗雷产业。我和格雷夫斯家族已经谈妥，重孝守完后，便改为全孝六个月，最后是半孝六个月。最令我心烦的是重孝——足足一年只能穿戴毛料、绉纱的服饰及黑玉首饰，整整一年没有音乐、宴会及舞会，也不能使用漂亮的蕾丝和缎带——亲爱的夏洛特，我将一年不能接见访客、不能看到甜美的你——这几乎比戈弗雷过世更糟糕。
唉！你了解我不并是想——说这些存心吓唬你。我确实喜欢吓唬你，看你花容失色，严厉地看着我，叹气说“辛纳蒙啊”，活像我无可救药！想到这里我就忍俊不禁，看来欢笑也不得体——我那个法裔加拿大女仆，就是叫玛丽·克劳德的那一个，她正对着我皱起粗眉毛呢。直到明年十一月前，我只能见到她那张丑脸，唉。好歹，我还可以跟你写信。
你觉得我该拿在这里的时间做什么？我可以画画，但屋里的窗户寥寥无几，恐怕不到一月份，我就能画完每扇窗外的景色。我可以看《自由人新闻报》，但报上净是海泡石烟斗、硫化橡胶假牙的报道，委实令人腻得发狂。或许我可以替我们在南方濒死的军士织袜子和绷带。我还能做什么？或许我能帮你寻觅良缘，亲爱的夏洛特——你觉得如何？
你是虔诚的人，你看到我这些喋喋不休，想必会感到惊骇吧。我就是忍不住——夏洛特，我言行有失端庄，我也不太明白原因何在。或许是失去格雷夫斯先生太震惊了，我恐怕会在这幢阴暗的房屋里发狂。你应该搬到第二街的坦普尔庄园，只要你离我近一点，也能慰藉我的心。
我的心多么渴求作乐——我刚看到一小群快活人儿走下了湖前街，不知道那些漂亮小姐们要上哪儿去，她们踩着碎步跟军士们路过这里，他们的笑语在我这幢老屋里回荡，我不禁想起我们的青春，夏洛特。我想起可怜的戈弗雷过世前不久参加的那场派对，当时他身体已经不适，而你好美，脸色红润，明艳照人。莉迪娅·克拉克把派对办得热闹，有糖霜紫罗兰色小蛋糕、有大键琴的音乐，还有史巴特博士学院又丑又老的新法文教师乐贵。他很像秃鹰，对吧，顶上无毛，眼珠亮晶晶——浑身散发老肉的臭气——他必然是个无赖，这点我万分确定。他说他来自法国的南特，那正是亨丽埃塔·巴泽的故乡，她是我在奥尔巴尼就读比斯利夫人精修学校结交的挚友。我已经去信询问乐贵究竟是不是她的同乡。我觉得应该不是。我们就等待真相揭晓，开开心心地看场好戏吧。
期待你回信，夏洛特。写满好多、好多页的信纸，跟我说故事，什么都好——告诉我坦普尔顿的豪门大院无一幸免的恐怖火灾吧，猜猜是谁下的手——是丑得骇人的老药剂师马奇？是那个挂着假笑、戴着水煮茶色发的胖莱西·波默罗伊（别反驳我——我亲眼见过她做的染发水）？还是德克·佩克的白痴儿子，那个在女士面前无耻地抚摸自己的粗笨大块头男孩？（我又吓到你了！）
你应该原谅我的言语轻浮——我正处于困境，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勉强撑下去。即使没人能了解我的心，至少你会懂。
非常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特吉斯·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最亲爱的辛纳蒙：
我承认，过去几天我都在寻思如何回复你二十日的信。你以如此残忍的眼光看待丈夫的回忆，实在不像你。但我终究想通了，你甫受丧夫之恸，愁苦得发了狂。亲爱的朋友，我确实了解你；但我要恳求你，你的大胆言语只能跟我说；镇上多的是见不得你安好的人。
随函附上你要的细棉布以及一瓶马奇的药酒。他说一天一滴可以安神。他是一个古怪的矮小先生。我不愿说跛足之人的坏话，但他令我发抖。你注意到没有，他的外貌始终不会衰老？我父亲也注意到了，祝福父亲在天之灵；一天，我和父亲在他的书房工作，他见到马奇在湖上钓鱼，父亲大皱眉头说：“小夏，提防那个人。不能信赖一个不会变老的人。”当时我笑了，现在我认同父亲的说法。
我怎么会跟你提起这个？或许是只有你知道这十一年来，我多么思念父亲。你知道，没有其他男人能像我父亲那样进入我心扉。我注定今生今世都是处女。不，辛纳蒙，你千万别设法为我寻找如意郎君。
我不能在信上和你聊纵火案，因为我对案情毫无所悉。我们必须恪守基督精神，并相信嫌犯是内心深感困惑的人，需要上主的协助。我不能迁居坦普尔庄园，因为我不喜欢那里——那里又冷又闹鬼。再说，我父亲喜爱富兰克林庄园，我必须留在父亲心爱的地方。
还有，非常抱歉今天不能写你要的长篇大信。我不一会儿就得出门了：乔治·海兹邀请我去海兹庄园度周末。我相信他打算游说我捐出更多款项给史巴特博士学院。我相信波默罗伊的孤女们和索尔·福尔克纳也会列席，我相信你提过的法国人也会去。希望你别嘲笑他。他的相貌不是那么像秃鹰，而且据说出身于高贵的世家，只是在拿破仑时代家道没落。镇上只有他可以陪我讲讲我已生疏的法文。
好了，别叹着气嫉妒我的周末；我相信到时必然很无趣，亲爱的，你也晓得我万分怕羞，憎恶那种活动。但愿我像你那么活泼美丽！啊，我们欣赏的气质往往不适合自己。这个周末，我将不断盼着能由你来代替我出席派对。
亲爱的，期许你收到这封信时，心情已经转为安宁轻松。
你忠诚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亲爱的——
我好想知道你在海兹庄园的周末过得怎么样？都星期三了，你还没写信。我还以为你清楚我的寂寞。提笔吧——我恳求你。
你最要好的朋友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二日
最亲爱的辛纳蒙：
没写信给你，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在思考海兹庄园的事。我心乱如麻；我以为只要给自己时间，就能理出头绪；但我仍然跟周日早晨忽然离开庄园时一样困惑。
首先，我忘了你不曾去过海兹庄园。那座豪宅确实品味高尚，是石砌的雄伟建筑，位于潋镜湖北边的天然隆起地，是英式大宅。春夏两季都花草繁茂，照顾得极用心，但现在冬季实在不甚了了。附属的建筑群都素雅可爱，整座庄园都散发着奇异的氛围，宛如废墟，可是一切物事都很新颖、清新。
再来介绍到场的人：苏珊娜与乔治·克拉克。苏珊娜容貌姣好，骄傲激昂，情绪变化莫测。乔治沉着严肃，盲目陷入爱河。请容我说她如此寡廉鲜耻，只邀请她一贫如洗的“朋友”纳特·波默罗伊来度周末，却没有邀请他的姊妹？唉，她真的这么做了，令我们暗自尴尬不已，我想，你得明白这一点，才能了解后续风波。我来把女客说完，有明妮·菲尼、富特家的女儿柏莎和贝蒂娜，她们是苏珊娜的密友。男客则有纳特·波默罗伊、索尔·福尔克纳、彼得·马赫，双手冰冷、眼睛眨个不停的史巴特博士，以及他的新法文教师乐贵先生。
第一夜平静无事。我们到达庄园，安顿下来，更衣后去晚餐，玩惠斯特牌，听可怜的明妮·菲尼与钢琴搏斗，之后便就寝。
第二天起床、用过早餐后，有人提议我们既然人都来了，不如在庄园内逛一逛。我们热切地同意，在屋外消磨了愉快的两小时。你要知道，苏珊娜喜欢户外活动。尽管有些女客觉得冷，她还是坚持要继续走。风景真的很宜人。初雪已融，地面硬实；风儿在大树枝丫间低喃，我们走过的枯叶发出悦耳的声音。散步到一半时，大家不知不觉便两两成双：乔治与贝蒂娜、苏珊娜与纳特（可耻！）、索尔与明妮、史巴特博士与柏莎、彼得·马赫与苏珊娜那几只爱咬人的小猎犬。乐贵先生只得落在人后，邀请我一道走。
我一定得纠正你：他闻起来不像老先生，他的气息清爽像小黄瓜，而不是你说的“老肉”。他笑容和蔼，举止高尚，颇像家父。还有，辛纳蒙，我们聊得兴味盎然。他提到法国的家人（他是侯爵之子，难得有符合事实的传言！）、可爱聪颖的学生、充满冒险的生活——他阅历丰富，甚至曾是耶稣会的神学院学生。我提到我们家多年前几次去法国。看来，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
我聊到忘记自己手足冰冷，并在我们折返时感到怅然若失，男士们在回程换了女伴。我跟英俊的浪子纳特·波默罗伊一道走，不断言不及义。他看着我，觉得好笑，抽着烟回到海兹庄园。
整个午后，我和其他女客坐在客厅。我试图看书，但苏珊娜跟我说了很多话，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学院的事，令我相信事实果然如我所料，那个周末聚会的目的是为学校募款。她令我心烦，于是我回到房间，准备在房内消磨晚餐前的几小时。你想想我该有多么讶异，我竟在床头柜上见到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玫瑰，那是从海兹庄园温室剪下的玫瑰，旁边有一张小卡片，写着仰慕者敬赠。辛纳蒙，我的心怦怦跳，坐立难安。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晚餐时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会脱口说出收到玫瑰的惊讶。还好那一夜音乐不断，大家跳着舞，贝蒂娜也愉快地接替明妮弹奏钢琴！由于男多女寡，每一支乐曲都有人邀请我跳舞。我和索尔·福尔克纳跳了三支舞。他真像我父亲——当然只是体格上相似，他的操守令人厌恶。我和纳特跳过两支舞、乔治两支舞、史巴特博士一支舞、乐贵先生一支舞。
直到史巴特博士找乐贵先生在角落谈话，我才能够喘口气，溜到外面镇定心神。我在花园里漫游一会儿，花园美得震慑人心，在月光下成了银色，散发奇异的氛围，像半带着邪气的精灵花园。我望着有如一条长带的灰蓝湖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阖上眼，缩起肩膀，深深吸一口气。戴着皮手套的一只手指非常轻柔地碰触我的下巴，睁眼一看，竟是纳特·波默罗伊的笑脸，令我几乎昏厥。
你那么了解我的心思，必然能明白对我来说，这是何等的失望。噢，辛纳蒙。我是希望另一个人尾随我呀。不仅如此，就在短促至极的几次呼吸时间中，我的失望加倍了，因为我赫然明白这个周末邀约的用意：苏珊娜存心安排让我嫁给她的浪荡情人纳特。他们必然笑吟吟地计划了一切，相信他能迷倒我这个丑陋的单身小女子，在我身上花足心思，让我永世感怀，等我神魂颠倒，与他结为夫妻，他便会支用我的家产，去追求他美丽的苏珊娜。
噢，真是缺德、居心不良！我识破了诡计，一言不发，掉头逃回我的房间。那一夜，庄园里有一小间外屋付之一炬，所有男士都得协助救火——他们在黎明时回来，衣服湿了，发着抖，踩在地板的脚步沉重。他们上床安歇时天也亮了，我便留纸条说临时有事必须返回坦普尔顿，然后搭我的小马车通过湖滨东路的山坡，双手绞着手帕。
我要招认另一件事：我好绝望。或许我宣称永不婚嫁，是把话说得太急了。或许我也曾试图与乐贵先生眉目传情，但我似乎办不到。他的风采真迷人，虽然未必称得上英俊，但女客都试图对他卖弄风情，而我困在角落，激动地听柏莎或明妮嘻嘻作笑，叽叽喳喳，逗他说出那些殷勤的话语。我想，或许他能填满我的心。请别跟人提起这件事。你大概会笑我，请别取笑我。我不像你，辛纳蒙。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严肃又害羞。或许你可以教我如何传情达意、如何尽量让自己美丽动人。请别拿我寻开心。我真心想学，急切想学，而你是教导我的完美人选。你可以指点一二吗？
我羞得脸发烫。我就写到这里，先差人送信，希望你不会太过取笑我。
情真意切的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五日
我最亲爱的夏洛特，
你让我欢喜极了！这是值得努力的计划——我常常想指点你稍微修改一下妆扮呢。若说我擅长什么，那就是让男人看得顺眼了——我相信等我们将你打点好，你将能够出阁。事实上，我保证你能嫁给如意郎君！但我得先斥责你——别再傻傻迷恋那个又老又秃的法国人——他的地位比你低太多，即使在最美好的社会里，你也根本不该注意到他。噢，不——等我大功告成，你将会嫁给王子！我们应该利用你姐姐们的上流社会地位——你会是绝佳的夫人人选！
我已经仔细思量过，以下是我的忠告。你尽量照办。
外表：
（一）头发。亲爱的，我们必须改变你的发型。十八岁的小姐任凭长鬈发垂在脸庞两侧很迷人，但你的外貌非常年轻，这种过时的发型只会令你显得幼稚。你可以考虑将头发盘到颈背的高度，剪短鬓角的头发，并卷成小绺鬈发。
（二）服饰。亲爱的，你绝不能再穿黑衣。我明白你是为父亲守孝，但没有男人胆敢亲近一个心里只有亡者的女人。这点我很清楚。你适合紫色或深绿色。吉娜·米克斯是坦普尔顿最棒的裁缝师傅，但你务必请你的姐姐们从欧洲寄来最新的款式目录。还有，请订购淑女鞋——你不能穿着结实的靴子，还指望男人赞叹你的双足纤巧。
（三）珠宝。亲爱的，在男人的内心深处，他们仍是用木棍建造城堡、将时钟大卸八块以观察它如何运作的小男孩。他们着迷于会旋转、出声的东西。会垂下晃动、像银铃般叮当响的耳环将是你的良伴，佩戴会随着你的动作碰撞出声的手链，让那种乐音伴随着你。但切忌不可招摇——否则你会像一人乐队！
卖弄风情：
我们应该利用你天生的羞怯，而不是加以摒弃。若是我们试图抛下你的羞怯，你的气质将太过矫揉造作。你清楚惺惺作态的模样，因为你认识苏珊娜·克拉克，也知道那丝毫不具魅力。
（一）当男人靠近时，允许你自己脸红。好，我知道人难以控制脸红，但你常常为了掩饰脸红，而垂下头用头发遮住脸，不然就是匆匆提问，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从现在起，你要把头抬高，漾出隐晦的笑意，竭尽一切努力不看你的意中人。你的意图将会昭然若揭——很好！
（二）当他只对你一人说话，要看着他的唇或眼睛——你和男人私下交谈时，往往盯着对方的衣领。轻巧地咬唇，抬头向他微笑，再垂眼笑一次，模仿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或立姿，留心你的体态必须秀气——毕竟人都喜欢揽镜自照，即使是不知道自己喜好此道的人也一样。
当你精通这几点，便能顺利引起男人注意。届时我再教你如何写情书、如何安排秘密约会（别惊讶——大家都这么做）、如何说服仆人守密等等。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吃不消。我由衷地希望你幸福！等你掌握其中的几点后，立刻来信。还有，别担心愚蠢的苏珊娜·克拉克和她的情夫。他们的作风不隐晦，因此不危险。
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九日
亲爱的辛纳蒙，
谢谢你的善心忠告。得知自己得做大幅改变才能脱胎换骨后，我很不知所措，这点我承认。原来我需要改善的地方那么多。我已经请玛格丽特姐姐为我订购服饰款式目录及鞋子了。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卖弄风情的要诀，但我应该试试看。
还有，我恐怕无法将乐贵先生逐出心房。我已经试过了，但我礼拜天在教堂见到了他。他的眼神很客气，令我很希望他回到我身边。请你告诉我，即使我的目标是他，你也会帮助我。请你务必伸出援手。
你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亲爱的夏洛特：
我思考过了。即使你的目标是那个法国人，我也会两肋插刀。有时候，人心不服从理智。我遇到亲爱的第一任丈夫保罗·史托克斯的时候就跟你一样。当他从马背掉下来，摔断脖子，我以为自己会死于心碎。我不再继续希望你嫁给一位王子了——至少不指望你的这一任丈夫是王子！我开玩笑的，但亲爱的，这法国人比你年长得多，你应该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记住，il faut souffrir pour être belle（美丽总是伴随疼痛的）。我重拾法文了，等十一月份我结束重孝，就可以跟你练习。
晚点再写信给你。
你的朋友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我亲爱的乐贵先生：
〔草稿，未用吸墨纸〕
请聆听一只小鸟儿捎来的消息，您有一位仰慕者——是本镇地位最高的淑女。这只小鸟儿希望她幸福快乐，也会一面欢唱，一面看您在星期天做完礼拜后，伴随淑女走路返家。她说她走那么长的路返回豪宅，是为了赎罪——但这只小鸟知道她没有罪愆，而先生您可以将她的赎罪化为福气。
一个朋友
十二月十一日
我最亲爱、仁慈、最美丽的朋友辛纳蒙：
原谅我潦草的笔迹，我喜不自胜。噢，乐贵先生今天从教堂一路陪我走路回黑鸟湾！亲爱的，你的忠告果然有奇效。没有比你更美好的朋友了。我得差约瑟夫送信了，因为他待会儿就要去镇上，我得回房间独处，直到我平息激动。
爱你的（！）
夏洛特
埃夫里尔别墅
十二月十九日
〔笔迹狂乱的草稿〕
噢，夏洛特：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真糊涂，我得立刻写信给你，出了可怕的事——我写了一封信，篇幅很长，有二十页，本来早上要送给你的，信里都是调情的忠告，可惜现在全没了——信扔到炉火里了。现在我送这封信给你，你一定要帮我！
我一写完，就会差人送信——我会派一名马车夫立刻将信带给你，希望他跋涉过那些积雪。我一夜没睡，浑身发抖。噢，夏洛特，你记得昨夜的暴风雪吧。那可怕的狂风大雪，还有啪啦断裂的树枝——玛丽·克劳德提早回家去照料他们的牛——我正在吃寒酸的晚餐时，门上响起恐怖的敲门声，砰一声。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砰然打开，门外站着一头熊，满身是雪！
不——那不是熊，它进了屋子，一面咕哝，一面摘掉奇怪的帽子，那帽子跟长围巾相连呢，然后抖一抖身体，忽然间，我认出那雪底下是我姐姐晶洁的脸。晶洁！你记得她吗？她魁梧、跋扈，曾经嫌弃你家境富裕，不准你跟她及男生玩棒球，害得你哭出来，她就是在十四岁时从父亲身边逃家的晶洁。精瘦的晶洁在火光中向我微笑，穿着男装——她看起来像男人，要不是我认得她的脸，我会以为她是男人。她一点都没变，只是身形变大了。晶洁回到坦普尔顿了。
我怔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迎上去关门、拥抱姐姐，她便嚷着：“进来吧！”冷不防，一大群人咚咚咚地进屋子，踩过玛丽·克劳德早上才刷过的地板。后来我算了算，他们只有四个人。但那时候，感觉很像一支军队。他们抖掉雪花，脱掉靴子、夹克，统统涌进来，七嘴八舌朝着炉火过去。我都喘不过气了，当我可以重新吸气时，晶洁转向我，洪亮地说：“小蒙！我回来了！”
我倒抽一口气说：“欢迎。”跟着晶洁来的其中一人说：“金老爹，你妹妹混得不错嘛。她是一位夫人吧？”我看出那人是女的。然后我才看出他们全是女人——她们外衣下头的服饰统统都很亮眼，令我目眩，还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火烤得她们衣服热气氤氲，飘出了古龙水夹杂体味的气息。晶洁转头去看，刚才说话的女人像条野狗歪着头。晶洁说：“我来介绍。辛纳蒙，见过我手下的小姐们。这位是洛洛——她是新奥尔良来的法国人。这两位是从印第安纳来的双胞胎米内尔娃和美狄亚。最后一位是我最棒的小姐芭芭拉，但他的真名是山缪。”之后她们都用冷冰冰的手和我握手——肥胖慵懒的红发女郎有一张白脸，瘦巴巴的丑八怪金发双胞胎，还有我完全看不出是男孩的美丽男孩，因为他穿着裙子，还有高领子遮住喉结。我看着她们，头都昏了，再看看姐姐，她咧嘴向我笑。
“哎呀，晶洁，你回坦普尔顿究竟有何贵干？”我低声说。
“回来很久了。”她说，“发生很多事。我做过很多事，有的丢脸，有的得意。坐！”她向我说，我乖乖照办，整个人一愣一愣的。我濒临昏倒——那时我有非常怪异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父母所有的特征都独立出来、熬煮、蒸馏，灌入两个完全相反的模子，做成了姐姐和我。晶洁有父亲的身高、黝黑的皮肤和闪烁的眼神——他有力的下颌、他的坏脾气、他的狡猾，不过也有我母亲的结实身材和栗色的直发，也有（或许吧）一点点她的疯狂。我有母亲娇小的身材、红润的肌肤、她的慈祥和温柔，但我也有我父亲瘦削的体格、铜色发、尖尖的嗓音、他管理财务的精明。姐姐跟我的差异大到像没有半丝血缘关系。
然后晶洁总算打破沉默了。“首先，你不拿点心招待这些疲倦的旅人吗？”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感到羞惭，但分明是她们不请自来的。事实上，这令人愤慨——她们根本不该来的，我可是在守重孝！我站在那儿切一些火腿、面包、干酪（斯塔林·约曼农场出品的上等品），煮浓咖啡。衣装亮眼的小姐狼吞虎咽，活像几天没进食。最后，晶洁将我的碗拿过去，我碗里的汤凉了许多，但她问都没问，一仰而尽。之后，她安坐在椅子上，拍拍唇，笑了——夏洛特，那笑容真难看。
“你没孩子吗？小蒙，听说你嫁过四任丈夫，怎么还没有小孩？你生不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我小声说。
“没有。”姐姐说，“早早流掉一个，之后就没了。这样工作比较方便。”姐姐带来的小姐们都对着茶杯大笑，难听地哼声。
“什么工作？你们来做什么？”我慌了。
“我们为什么来？啊，小蒙，你清楚我们的来意。你老是假装天真无邪，对吧？唉，小蒙啊小蒙。”她这么说。我发誓，直到那一刻我都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但我慢慢悟出怎么回事了——他们亮眼的服饰、香水、不检点的小姐们、穿着女装的男孩。夏洛特，我担心你太过天真，看不懂——我必须告诉你——说穿了，他们是来设立妓院的。
“啊，晶洁，你来勒索我吗？”我喘息着说。我以为她要向我索取钱财，让她可以上路。但她笑弯了眼，说：“那主意倒是不错，但我不是来讨钱的，你能给的钱，绝对不如我们能赚到的。我们要留在这里。”我一阵头昏——我看看那些女孩——我看到一个女孩抓起一只爬过脸颊的虱子，用指甲捏碎它。
“留下来？哎呀，不行，晶洁。”我说。
“当然行。”她说，“现在是大好机会。我手下的小姐们不喜欢继续跟着军队东奔西跑——竞争太激烈了——我们看过太多死人。还有疾病。不，我们看坦普尔顿是北部这里的军团转运站，而且他们都是学校里的富贵子弟，还有湖前街的街尾做健康生意的新旅馆，这地方一定会变得很时髦。时髦的人会来，大把钞票也会来。我们在密西西比河那儿学了几招，有朝一日，我们也要开设弹子房、玩牌的地方。不，我们要留下来。但我们不会碍着你。你不用担心我们给你惹麻烦。我自称金史东老爹——没人会想到我们的关系。”
那个穿着女人裙装的怪男孩眨眨眼睛，说：“夫人，我们会安静得像教堂老鼠，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来过。”
晶洁摸摸那男孩的脸说：“就是啊，亲爱的。我今天晚上住一夜就走，一早离开。”这时，一个不断点着头、打瞌睡的胖女人打起呼来，其他人站起来，在地上摊开自备的毯子。到了早上，姐姐就不在家里了，还带走我全部的家族银器，食物储藏室里罐子里过冬的家用钱也全没了。
我六神无主，夏洛特。现在是早上——我还穿着昨晚的衣服——玛丽·克劳德已经来上工，一边重刷地板，一边用法文嘀咕咒骂——我完全不知所措。请你、请你以你的智慧和谨慎言行帮帮我。请千万别说出去。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请原谅我不把信重誊一遍——我手痛——我必须把信送给你了，否则我会觉得即将发狂。我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只求你帮忙。
你需要协助的朋友
辛纳蒙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圣诞节
我最亲爱的夏洛特：
你真是天使。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在这些黑暗而可怕的日子里深深慰藉我的心，甚至可能为我牺牲跟法国意中人的恋情，无暇依照往例和他散步。噢，你真的安下我的心，照料我。你是对的——我必须有耐心——我不是姐姐的守护人——上帝会审判她，我不会。
夏洛特，我真心相信若不是你匆匆过了结冰的湖面，爬上草坪来帮助我，我一定会伤害自己的。而且你天天来，不断回来陪伴我，直到我镇定下来。我又开始服用你送的药酒了，现在昏昏欲睡，但在我入睡前，我要把这份礼物送给你。我写信请马奇药剂师为我调配的——这是爱情灵药——我自己也用过——相信我，灵药很灵验。你要将它加入你亲手做的食物，让你的意中人食用。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我昏昏欲睡时，就会见到我的丈夫们？那还挺吓人的。他们会待在暗处，他们不会笑。我在写什么？我都不晓得自己的笔在写什么，我好累。好了，亲爱的，我得去睡了。我永远欠你一份情。
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敬启者：
阅读这一束信札之前务必注意，信文内容无论如何不得公开，以免损害坦普尔顿两大望族的名誉。这些信件均由我一人陆续发现，前后历时二十年。幼年时，我在富兰克林庄园阁楼的一个小行李箱内，发现辛纳蒙写给夏洛特的信札。二十年后，我寻找遗失的袖扣时，在我妻子——来自坦普尔顿埃夫里尔世家的旧衣柜里发现了辛纳蒙的信札。任何人都能想象当我发现两束信札互为应答时，会有多震惊。这里收藏的信件当然不是全部。多数信件不登大雅之堂，充满女性的言不及义，已捐赠给纽约州历史协会。这几封信是从众多信件中挑选出来的。尽管这些信可以佐证我的毕生研究，我还是决定予以保密。多年来，我也有意销毁这些信，却无法下手磨灭此等历史。我担心这些信件会误入有心人之手，但更怕毁掉这些信。无论您是谁，无论您与我的家族有何关联，我都恳请您善加守护这些秘密。
乔治·坦普尔·厄普顿，一九六六年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十三日
我最亲爱的朋友：
我好心疼你遇上这种难关！我无法承受你今天的深沉悲伤，舍不得见你穿着绉纱丧服站在那里，美丽的小脸蛋如此勇敢冷静，看着抬棺人将第四任丈夫放进坟坑。我连失去一位丈夫都无法想象，何况是四位。我听到那些可怕的流言，不忍心看你承受痛苦，不得不匆匆离去。我在马车上，一路哭回富兰克林庄园，现在仍然为你流泪。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在这黑暗的午后参加埃夫里尔别墅的聚会，我不忍心看你力图坚强，面对在你先生葬礼上低声恶言议论你的人，还有他们的虚假吊唁。那些人真该勒死！可耻！我也很可耻，因为我不够义气，没在你需要朋友的时刻站在你身边，善尽真正朋友的责任。我不知道你是否应该原谅我？请你原谅我的信写得如此匆忙；我的情感满溢，太过激动，以致笔不断划破信纸。
关爱你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我亲爱的夏洛特：
希望你不介意我收到你的安慰信一星期后才回信——我有好多事要忙！我把你留到最后，才可以沉浸在字里行间，时时刻刻全心全意想着你这位亲爱的朋友。
除了为我可怜的戈弗雷郁郁寡欢，我生活乏味死了。我必须守重孝满一年——这是格雷夫斯家的规矩，如此才能继承属于我的那一份戈弗雷产业。我和格雷夫斯家族已经谈妥，重孝守完后，便改为全孝六个月，最后是半孝六个月。最令我心烦的是重孝——足足一年只能穿戴毛料、绉纱的服饰及黑玉首饰，整整一年没有音乐、宴会及舞会，也不能使用漂亮的蕾丝和缎带——亲爱的夏洛特，我将一年不能接见访客、不能看到甜美的你——这几乎比戈弗雷过世更糟糕。
唉！你了解我不并是想——说这些存心吓唬你。我确实喜欢吓唬你，看你花容失色，严厉地看着我，叹气说“辛纳蒙啊”，活像我无可救药！想到这里我就忍俊不禁，看来欢笑也不得体——我那个法裔加拿大女仆，就是叫玛丽·克劳德的那一个，她正对着我皱起粗眉毛呢。直到明年十一月前，我只能见到她那张丑脸，唉。好歹，我还可以跟你写信。
你觉得我该拿在这里的时间做什么？我可以画画，但屋里的窗户寥寥无几，恐怕不到一月份，我就能画完每扇窗外的景色。我可以看《自由人新闻报》，但报上净是海泡石烟斗、硫化橡胶假牙的报道，委实令人腻得发狂。或许我可以替我们在南方濒死的军士织袜子和绷带。我还能做什么？或许我能帮你寻觅良缘，亲爱的夏洛特——你觉得如何？
你是虔诚的人，你看到我这些喋喋不休，想必会感到惊骇吧。我就是忍不住——夏洛特，我言行有失端庄，我也不太明白原因何在。或许是失去格雷夫斯先生太震惊了，我恐怕会在这幢阴暗的房屋里发狂。你应该搬到第二街的坦普尔庄园，只要你离我近一点，也能慰藉我的心。
我的心多么渴求作乐——我刚看到一小群快活人儿走下了湖前街，不知道那些漂亮小姐们要上哪儿去，她们踩着碎步跟军士们路过这里，他们的笑语在我这幢老屋里回荡，我不禁想起我们的青春，夏洛特。我想起可怜的戈弗雷过世前不久参加的那场派对，当时他身体已经不适，而你好美，脸色红润，明艳照人。莉迪娅·克拉克把派对办得热闹，有糖霜紫罗兰色小蛋糕、有大键琴的音乐，还有史巴特博士学院又丑又老的新法文教师乐贵。他很像秃鹰，对吧，顶上无毛，眼珠亮晶晶——浑身散发老肉的臭气——他必然是个无赖，这点我万分确定。他说他来自法国的南特，那正是亨丽埃塔·巴泽的故乡，她是我在奥尔巴尼就读比斯利夫人精修学校结交的挚友。我已经去信询问乐贵究竟是不是她的同乡。我觉得应该不是。我们就等待真相揭晓，开开心心地看场好戏吧。
期待你回信，夏洛特。写满好多、好多页的信纸，跟我说故事，什么都好——告诉我坦普尔顿的豪门大院无一幸免的恐怖火灾吧，猜猜是谁下的手——是丑得骇人的老药剂师马奇？是那个挂着假笑、戴着水煮茶色发的胖莱西·波默罗伊（别反驳我——我亲眼见过她做的染发水）？还是德克·佩克的白痴儿子，那个在女士面前无耻地抚摸自己的粗笨大块头男孩？（我又吓到你了！）
你应该原谅我的言语轻浮——我正处于困境，似乎唯有如此，我才能勉强撑下去。即使没人能了解我的心，至少你会懂。
非常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特吉斯·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最亲爱的辛纳蒙：
我承认，过去几天我都在寻思如何回复你二十日的信。你以如此残忍的眼光看待丈夫的回忆，实在不像你。但我终究想通了，你甫受丧夫之恸，愁苦得发了狂。亲爱的朋友，我确实了解你；但我要恳求你，你的大胆言语只能跟我说；镇上多的是见不得你安好的人。
随函附上你要的细棉布以及一瓶马奇的药酒。他说一天一滴可以安神。他是一个古怪的矮小先生。我不愿说跛足之人的坏话，但他令我发抖。你注意到没有，他的外貌始终不会衰老？我父亲也注意到了，祝福父亲在天之灵；一天，我和父亲在他的书房工作，他见到马奇在湖上钓鱼，父亲大皱眉头说：“小夏，提防那个人。不能信赖一个不会变老的人。”当时我笑了，现在我认同父亲的说法。
我怎么会跟你提起这个？或许是只有你知道这十一年来，我多么思念父亲。你知道，没有其他男人能像我父亲那样进入我心扉。我注定今生今世都是处女。不，辛纳蒙，你千万别设法为我寻找如意郎君。
我不能在信上和你聊纵火案，因为我对案情毫无所悉。我们必须恪守基督精神，并相信嫌犯是内心深感困惑的人，需要上主的协助。我不能迁居坦普尔庄园，因为我不喜欢那里——那里又冷又闹鬼。再说，我父亲喜爱富兰克林庄园，我必须留在父亲心爱的地方。
还有，非常抱歉今天不能写你要的长篇大信。我不一会儿就得出门了：乔治·海兹邀请我去海兹庄园度周末。我相信他打算游说我捐出更多款项给史巴特博士学院。我相信波默罗伊的孤女们和索尔·福尔克纳也会列席，我相信你提过的法国人也会去。希望你别嘲笑他。他的相貌不是那么像秃鹰，而且据说出身于高贵的世家，只是在拿破仑时代家道没落。镇上只有他可以陪我讲讲我已生疏的法文。
好了，别叹着气嫉妒我的周末；我相信到时必然很无趣，亲爱的，你也晓得我万分怕羞，憎恶那种活动。但愿我像你那么活泼美丽！啊，我们欣赏的气质往往不适合自己。这个周末，我将不断盼着能由你来代替我出席派对。
亲爱的，期许你收到这封信时，心情已经转为安宁轻松。
你忠诚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亲爱的——
我好想知道你在海兹庄园的周末过得怎么样？都星期三了，你还没写信。我还以为你清楚我的寂寞。提笔吧——我恳求你。
你最要好的朋友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二日
最亲爱的辛纳蒙：
没写信给你，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都在思考海兹庄园的事。我心乱如麻；我以为只要给自己时间，就能理出头绪；但我仍然跟周日早晨忽然离开庄园时一样困惑。
首先，我忘了你不曾去过海兹庄园。那座豪宅确实品味高尚，是石砌的雄伟建筑，位于潋镜湖北边的天然隆起地，是英式大宅。春夏两季都花草繁茂，照顾得极用心，但现在冬季实在不甚了了。附属的建筑群都素雅可爱，整座庄园都散发着奇异的氛围，宛如废墟，可是一切物事都很新颖、清新。
再来介绍到场的人：苏珊娜与乔治·克拉克。苏珊娜容貌姣好，骄傲激昂，情绪变化莫测。乔治沉着严肃，盲目陷入爱河。请容我说她如此寡廉鲜耻，只邀请她一贫如洗的“朋友”纳特·波默罗伊来度周末，却没有邀请他的姊妹？唉，她真的这么做了，令我们暗自尴尬不已，我想，你得明白这一点，才能了解后续风波。我来把女客说完，有明妮·菲尼、富特家的女儿柏莎和贝蒂娜，她们是苏珊娜的密友。男客则有纳特·波默罗伊、索尔·福尔克纳、彼得·马赫，双手冰冷、眼睛眨个不停的史巴特博士，以及他的新法文教师乐贵先生。
第一夜平静无事。我们到达庄园，安顿下来，更衣后去晚餐，玩惠斯特牌，听可怜的明妮·菲尼与钢琴搏斗，之后便就寝。
第二天起床、用过早餐后，有人提议我们既然人都来了，不如在庄园内逛一逛。我们热切地同意，在屋外消磨了愉快的两小时。你要知道，苏珊娜喜欢户外活动。尽管有些女客觉得冷，她还是坚持要继续走。风景真的很宜人。初雪已融，地面硬实；风儿在大树枝丫间低喃，我们走过的枯叶发出悦耳的声音。散步到一半时，大家不知不觉便两两成双：乔治与贝蒂娜、苏珊娜与纳特（可耻！）、索尔与明妮、史巴特博士与柏莎、彼得·马赫与苏珊娜那几只爱咬人的小猎犬。乐贵先生只得落在人后，邀请我一道走。
我一定得纠正你：他闻起来不像老先生，他的气息清爽像小黄瓜，而不是你说的“老肉”。他笑容和蔼，举止高尚，颇像家父。还有，辛纳蒙，我们聊得兴味盎然。他提到法国的家人（他是侯爵之子，难得有符合事实的传言！）、可爱聪颖的学生、充满冒险的生活——他阅历丰富，甚至曾是耶稣会的神学院学生。我提到我们家多年前几次去法国。看来，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
我聊到忘记自己手足冰冷，并在我们折返时感到怅然若失，男士们在回程换了女伴。我跟英俊的浪子纳特·波默罗伊一道走，不断言不及义。他看着我，觉得好笑，抽着烟回到海兹庄园。
整个午后，我和其他女客坐在客厅。我试图看书，但苏珊娜跟我说了很多话，反反复复说的都是学院的事，令我相信事实果然如我所料，那个周末聚会的目的是为学校募款。她令我心烦，于是我回到房间，准备在房内消磨晚餐前的几小时。你想想我该有多么讶异，我竟在床头柜上见到一朵盛开的粉红色玫瑰，那是从海兹庄园温室剪下的玫瑰，旁边有一张小卡片，写着仰慕者敬赠。辛纳蒙，我的心怦怦跳，坐立难安。
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我晚餐时不敢开口，生怕自己会脱口说出收到玫瑰的惊讶。还好那一夜音乐不断，大家跳着舞，贝蒂娜也愉快地接替明妮弹奏钢琴！由于男多女寡，每一支乐曲都有人邀请我跳舞。我和索尔·福尔克纳跳了三支舞。他真像我父亲——当然只是体格上相似，他的操守令人厌恶。我和纳特跳过两支舞、乔治两支舞、史巴特博士一支舞、乐贵先生一支舞。
直到史巴特博士找乐贵先生在角落谈话，我才能够喘口气，溜到外面镇定心神。我在花园里漫游一会儿，花园美得震慑人心，在月光下成了银色，散发奇异的氛围，像半带着邪气的精灵花园。我望着有如一条长带的灰蓝湖泊，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阖上眼，缩起肩膀，深深吸一口气。戴着皮手套的一只手指非常轻柔地碰触我的下巴，睁眼一看，竟是纳特·波默罗伊的笑脸，令我几乎昏厥。
你那么了解我的心思，必然能明白对我来说，这是何等的失望。噢，辛纳蒙。我是希望另一个人尾随我呀。不仅如此，就在短促至极的几次呼吸时间中，我的失望加倍了，因为我赫然明白这个周末邀约的用意：苏珊娜存心安排让我嫁给她的浪荡情人纳特。他们必然笑吟吟地计划了一切，相信他能迷倒我这个丑陋的单身小女子，在我身上花足心思，让我永世感怀，等我神魂颠倒，与他结为夫妻，他便会支用我的家产，去追求他美丽的苏珊娜。
噢，真是缺德、居心不良！我识破了诡计，一言不发，掉头逃回我的房间。那一夜，庄园里有一小间外屋付之一炬，所有男士都得协助救火——他们在黎明时回来，衣服湿了，发着抖，踩在地板的脚步沉重。他们上床安歇时天也亮了，我便留纸条说临时有事必须返回坦普尔顿，然后搭我的小马车通过湖滨东路的山坡，双手绞着手帕。
我要招认另一件事：我好绝望。或许我宣称永不婚嫁，是把话说得太急了。或许我也曾试图与乐贵先生眉目传情，但我似乎办不到。他的风采真迷人，虽然未必称得上英俊，但女客都试图对他卖弄风情，而我困在角落，激动地听柏莎或明妮嘻嘻作笑，叽叽喳喳，逗他说出那些殷勤的话语。我想，或许他能填满我的心。请别跟人提起这件事。你大概会笑我，请别取笑我。我不像你，辛纳蒙。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严肃又害羞。或许你可以教我如何传情达意、如何尽量让自己美丽动人。请别拿我寻开心。我真心想学，急切想学，而你是教导我的完美人选。你可以指点一二吗？
我羞得脸发烫。我就写到这里，先差人送信，希望你不会太过取笑我。
情真意切的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五日
我最亲爱的夏洛特，
你让我欢喜极了！这是值得努力的计划——我常常想指点你稍微修改一下妆扮呢。若说我擅长什么，那就是让男人看得顺眼了——我相信等我们将你打点好，你将能够出阁。事实上，我保证你能嫁给如意郎君！但我得先斥责你——别再傻傻迷恋那个又老又秃的法国人——他的地位比你低太多，即使在最美好的社会里，你也根本不该注意到他。噢，不——等我大功告成，你将会嫁给王子！我们应该利用你姐姐们的上流社会地位——你会是绝佳的夫人人选！
我已经仔细思量过，以下是我的忠告。你尽量照办。
外表：
（一）头发。亲爱的，我们必须改变你的发型。十八岁的小姐任凭长鬈发垂在脸庞两侧很迷人，但你的外貌非常年轻，这种过时的发型只会令你显得幼稚。你可以考虑将头发盘到颈背的高度，剪短鬓角的头发，并卷成小绺鬈发。
（二）服饰。亲爱的，你绝不能再穿黑衣。我明白你是为父亲守孝，但没有男人胆敢亲近一个心里只有亡者的女人。这点我很清楚。你适合紫色或深绿色。吉娜·米克斯是坦普尔顿最棒的裁缝师傅，但你务必请你的姐姐们从欧洲寄来最新的款式目录。还有，请订购淑女鞋——你不能穿着结实的靴子，还指望男人赞叹你的双足纤巧。
（三）珠宝。亲爱的，在男人的内心深处，他们仍是用木棍建造城堡、将时钟大卸八块以观察它如何运作的小男孩。他们着迷于会旋转、出声的东西。会垂下晃动、像银铃般叮当响的耳环将是你的良伴，佩戴会随着你的动作碰撞出声的手链，让那种乐音伴随着你。但切忌不可招摇——否则你会像一人乐队！
卖弄风情：
我们应该利用你天生的羞怯，而不是加以摒弃。若是我们试图抛下你的羞怯，你的气质将太过矫揉造作。你清楚惺惺作态的模样，因为你认识苏珊娜·克拉克，也知道那丝毫不具魅力。
（一）当男人靠近时，允许你自己脸红。好，我知道人难以控制脸红，但你常常为了掩饰脸红，而垂下头用头发遮住脸，不然就是匆匆提问，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从现在起，你要把头抬高，漾出隐晦的笑意，竭尽一切努力不看你的意中人。你的意图将会昭然若揭——很好！
（二）当他只对你一人说话，要看着他的唇或眼睛——你和男人私下交谈时，往往盯着对方的衣领。轻巧地咬唇，抬头向他微笑，再垂眼笑一次，模仿他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或立姿，留心你的体态必须秀气——毕竟人都喜欢揽镜自照，即使是不知道自己喜好此道的人也一样。
当你精通这几点，便能顺利引起男人注意。届时我再教你如何写情书、如何安排秘密约会（别惊讶——大家都这么做）、如何说服仆人守密等等。
我希望你不会觉得吃不消。我由衷地希望你幸福！等你掌握其中的几点后，立刻来信。还有，别担心愚蠢的苏珊娜·克拉克和她的情夫。他们的作风不隐晦，因此不危险。
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坦普尔顿黑鸟湾富兰克林庄园夏洛特·坦普尔撰于桌前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九日
亲爱的辛纳蒙，
谢谢你的善心忠告。得知自己得做大幅改变才能脱胎换骨后，我很不知所措，这点我承认。原来我需要改善的地方那么多。我已经请玛格丽特姐姐为我订购服饰款式目录及鞋子了。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卖弄风情的要诀，但我应该试试看。
还有，我恐怕无法将乐贵先生逐出心房。我已经试过了，但我礼拜天在教堂见到了他。他的眼神很客气，令我很希望他回到我身边。请你告诉我，即使我的目标是他，你也会帮助我。请你务必伸出援手。
你的朋友
夏洛特·坦普尔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十二月十一日
亲爱的夏洛特：
我思考过了。即使你的目标是那个法国人，我也会两肋插刀。有时候，人心不服从理智。我遇到亲爱的第一任丈夫保罗·史托克斯的时候就跟你一样。当他从马背掉下来，摔断脖子，我以为自己会死于心碎。我不再继续希望你嫁给一位王子了——至少不指望你的这一任丈夫是王子！我开玩笑的，但亲爱的，这法国人比你年长得多，你应该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
记住，il faut souffrir pour être belle（美丽总是伴随疼痛的）。我重拾法文了，等十一月份我结束重孝，就可以跟你练习。
晚点再写信给你。
你的朋友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
我亲爱的乐贵先生：
〔草稿，未用吸墨纸〕
请聆听一只小鸟儿捎来的消息，您有一位仰慕者——是本镇地位最高的淑女。这只小鸟儿希望她幸福快乐，也会一面欢唱，一面看您在星期天做完礼拜后，伴随淑女走路返家。她说她走那么长的路返回豪宅，是为了赎罪——但这只小鸟知道她没有罪愆，而先生您可以将她的赎罪化为福气。
一个朋友
十二月十一日
我最亲爱、仁慈、最美丽的朋友辛纳蒙：
原谅我潦草的笔迹，我喜不自胜。噢，乐贵先生今天从教堂一路陪我走路回黑鸟湾！亲爱的，你的忠告果然有奇效。没有比你更美好的朋友了。我得差约瑟夫送信了，因为他待会儿就要去镇上，我得回房间独处，直到我平息激动。
爱你的（！）
夏洛特
埃夫里尔别墅
十二月十九日
〔笔迹狂乱的草稿〕
噢，夏洛特：
我不知如何是好，我真糊涂，我得立刻写信给你，出了可怕的事——我写了一封信，篇幅很长，有二十页，本来早上要送给你的，信里都是调情的忠告，可惜现在全没了——信扔到炉火里了。现在我送这封信给你，你一定要帮我！
我一写完，就会差人送信——我会派一名马车夫立刻将信带给你，希望他跋涉过那些积雪。我一夜没睡，浑身发抖。噢，夏洛特，你记得昨夜的暴风雪吧。那可怕的狂风大雪，还有啪啦断裂的树枝——玛丽·克劳德提早回家去照料他们的牛——我正在吃寒酸的晚餐时，门上响起恐怖的敲门声，砰一声。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砰然打开，门外站着一头熊，满身是雪！
不——那不是熊，它进了屋子，一面咕哝，一面摘掉奇怪的帽子，那帽子跟长围巾相连呢，然后抖一抖身体，忽然间，我认出那雪底下是我姐姐晶洁的脸。晶洁！你记得她吗？她魁梧、跋扈，曾经嫌弃你家境富裕，不准你跟她及男生玩棒球，害得你哭出来，她就是在十四岁时从父亲身边逃家的晶洁。精瘦的晶洁在火光中向我微笑，穿着男装——她看起来像男人，要不是我认得她的脸，我会以为她是男人。她一点都没变，只是身形变大了。晶洁回到坦普尔顿了。
我怔在原地，还没来得及迎上去关门、拥抱姐姐，她便嚷着：“进来吧！”冷不防，一大群人咚咚咚地进屋子，踩过玛丽·克劳德早上才刷过的地板。后来我算了算，他们只有四个人。但那时候，感觉很像一支军队。他们抖掉雪花，脱掉靴子、夹克，统统涌进来，七嘴八舌朝着炉火过去。我都喘不过气了，当我可以重新吸气时，晶洁转向我，洪亮地说：“小蒙！我回来了！”
我倒抽一口气说：“欢迎。”跟着晶洁来的其中一人说：“金老爹，你妹妹混得不错嘛。她是一位夫人吧？”我看出那人是女的。然后我才看出他们全是女人——她们外衣下头的服饰统统都很亮眼，令我目眩，还有一股浓烈的气味，火烤得她们衣服热气氤氲，飘出了古龙水夹杂体味的气息。晶洁转头去看，刚才说话的女人像条野狗歪着头。晶洁说：“我来介绍。辛纳蒙，见过我手下的小姐们。这位是洛洛——她是新奥尔良来的法国人。这两位是从印第安纳来的双胞胎米内尔娃和美狄亚。最后一位是我最棒的小姐芭芭拉，但他的真名是山缪。”之后她们都用冷冰冰的手和我握手——肥胖慵懒的红发女郎有一张白脸，瘦巴巴的丑八怪金发双胞胎，还有我完全看不出是男孩的美丽男孩，因为他穿着裙子，还有高领子遮住喉结。我看着她们，头都昏了，再看看姐姐，她咧嘴向我笑。
“哎呀，晶洁，你回坦普尔顿究竟有何贵干？”我低声说。
“回来很久了。”她说，“发生很多事。我做过很多事，有的丢脸，有的得意。坐！”她向我说，我乖乖照办，整个人一愣一愣的。我濒临昏倒——那时我有非常怪异的感觉——仿佛我看到父母所有的特征都独立出来、熬煮、蒸馏，灌入两个完全相反的模子，做成了姐姐和我。晶洁有父亲的身高、黝黑的皮肤和闪烁的眼神——他有力的下颌、他的坏脾气、他的狡猾，不过也有我母亲的结实身材和栗色的直发，也有（或许吧）一点点她的疯狂。我有母亲娇小的身材、红润的肌肤、她的慈祥和温柔，但我也有我父亲瘦削的体格、铜色发、尖尖的嗓音、他管理财务的精明。姐姐跟我的差异大到像没有半丝血缘关系。
然后晶洁总算打破沉默了。“首先，你不拿点心招待这些疲倦的旅人吗？”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感到羞惭，但分明是她们不请自来的。事实上，这令人愤慨——她们根本不该来的，我可是在守重孝！我站在那儿切一些火腿、面包、干酪（斯塔林·约曼农场出品的上等品），煮浓咖啡。衣装亮眼的小姐狼吞虎咽，活像几天没进食。最后，晶洁将我的碗拿过去，我碗里的汤凉了许多，但她问都没问，一仰而尽。之后，她安坐在椅子上，拍拍唇，笑了——夏洛特，那笑容真难看。
“你没孩子吗？小蒙，听说你嫁过四任丈夫，怎么还没有小孩？你生不出来吗？”
“我也不知道。那你呢？”我小声说。
“没有。”姐姐说，“早早流掉一个，之后就没了。这样工作比较方便。”姐姐带来的小姐们都对着茶杯大笑，难听地哼声。
“什么工作？你们来做什么？”我慌了。
“我们为什么来？啊，小蒙，你清楚我们的来意。你老是假装天真无邪，对吧？唉，小蒙啊小蒙。”她这么说。我发誓，直到那一刻我都不明白他们的来意，但我慢慢悟出怎么回事了——他们亮眼的服饰、香水、不检点的小姐们、穿着女装的男孩。夏洛特，我担心你太过天真，看不懂——我必须告诉你——说穿了，他们是来设立妓院的。
“啊，晶洁，你来勒索我吗？”我喘息着说。我以为她要向我索取钱财，让她可以上路。但她笑弯了眼，说：“那主意倒是不错，但我不是来讨钱的，你能给的钱，绝对不如我们能赚到的。我们要留在这里。”我一阵头昏——我看看那些女孩——我看到一个女孩抓起一只爬过脸颊的虱子，用指甲捏碎它。
“留下来？哎呀，不行，晶洁。”我说。
“当然行。”她说，“现在是大好机会。我手下的小姐们不喜欢继续跟着军队东奔西跑——竞争太激烈了——我们看过太多死人。还有疾病。不，我们看坦普尔顿是北部这里的军团转运站，而且他们都是学校里的富贵子弟，还有湖前街的街尾做健康生意的新旅馆，这地方一定会变得很时髦。时髦的人会来，大把钞票也会来。我们在密西西比河那儿学了几招，有朝一日，我们也要开设弹子房、玩牌的地方。不，我们要留下来。但我们不会碍着你。你不用担心我们给你惹麻烦。我自称金史东老爹——没人会想到我们的关系。”
那个穿着女人裙装的怪男孩眨眨眼睛，说：“夫人，我们会安静得像教堂老鼠，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来过。”
晶洁摸摸那男孩的脸说：“就是啊，亲爱的。我今天晚上住一夜就走，一早离开。”这时，一个不断点着头、打瞌睡的胖女人打起呼来，其他人站起来，在地上摊开自备的毯子。到了早上，姐姐就不在家里了，还带走我全部的家族银器，食物储藏室里罐子里过冬的家用钱也全没了。
我六神无主，夏洛特。现在是早上——我还穿着昨晚的衣服——玛丽·克劳德已经来上工，一边重刷地板，一边用法文嘀咕咒骂——我完全不知所措。请你、请你以你的智慧和谨慎言行帮帮我。请千万别说出去。告诉我，我该怎么办？请原谅我不把信重誊一遍——我手痛——我必须把信送给你了，否则我会觉得即将发狂。我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我只求你帮忙。
你需要协助的朋友
辛纳蒙
坦普尔顿埃夫里尔别墅
一八六一年圣诞节
我最亲爱的夏洛特：
你真是天使。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你在这些黑暗而可怕的日子里深深慰藉我的心，甚至可能为我牺牲跟法国意中人的恋情，无暇依照往例和他散步。噢，你真的安下我的心，照料我。你是对的——我必须有耐心——我不是姐姐的守护人——上帝会审判她，我不会。
夏洛特，我真心相信若不是你匆匆过了结冰的湖面，爬上草坪来帮助我，我一定会伤害自己的。而且你天天来，不断回来陪伴我，直到我镇定下来。我又开始服用你送的药酒了，现在昏昏欲睡，但在我入睡前，我要把这份礼物送给你。我写信请马奇药剂师为我调配的——这是爱情灵药——我自己也用过——相信我，灵药很灵验。你要将它加入你亲手做的食物，让你的意中人食用。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当我昏昏欲睡时，就会见到我的丈夫们？那还挺吓人的。他们会待在暗处，他们不会笑。我在写什么？我都不晓得自己的笔在写什么，我好累。好了，亲爱的，我得去睡了。我永远欠你一份情。
爱你的
辛纳蒙·埃夫里尔·格雷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