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豪气干云薇薇安
15 豪气干云薇薇安
我睡了大约四个小时，观光电车便驶过湖滨街，导游的声音渗入我的梦乡……左手边是埃夫里尔别墅，在马默杜克·坦普尔那个年代是制皮铺……我翻身去拿电话，眼皮还没睁开就拨给克拉丽莎。当我移动时，大脑像一只腌渍的小动物在颅骨内撞过来滚过去。电话才响一声，我的朋友便接听。“怎样？”她的口气紧绷而愤怒。
“克拉丽莎。”我说，但这显然像起跑枪的枪声，引爆克拉丽莎的怒骂：“噢，葳莉，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死定啦。下次你要是再敢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背着我决定什么对我最好，你就给我试试看。拜托，老天，今天一起床，萨利就说‘别担心，葳莉快回来了，我们昨天晚上谈过，她答应过我了’。我就火力全开，踹他屁股。”这时克拉丽莎那边传来摔门的声音，我能想象萨利气得面红耳赤，昂首阔步离开公寓。她说：“你不觉得如果我要你回来，我会开口问你吗？难道你没有停下来想过，此时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照料一个现况比我还惨的人吗？你不觉得现在我需要该死的清静生活吗？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事情？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凭什么有那种狗屁想法？”
要我在她的滔滔漫骂中维持沉默并不容易，但克拉丽莎宛如在我面前，娇小苍白，小脸蛋气得皱成一团，因此我只咬牙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你的姐妹淘？或许，是因为萨利快崩溃了，我想让他喘口气？或许，是因为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我好得很。”她说。
“是喔，那顺势疗法又是什么。我今天回去，你阻止不了我的。”我将腿从床上挪到地板，却立刻头昏得向后躺平。
克拉丽莎再次呼气时，是又长又慢的嘶声。“葳莉·厄普顿，我很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该死，以你现在这副德行，要是你坚持立刻回来旧金山，就是逼我跟你妈说出某件你大概不希望她晓得的事。你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一件事吧，有声撰稿小姐。”
我一听，胃绞痛得更厉害，脑袋抽痛，舌苔厚得恶心。我说：“你才不会说。”
“别以为我不敢。”克拉丽莎冷若冰霜。
“你不会说的。”我复述，但明白她做得出来。我唯一一件绝不能向母亲透露的事，只有克拉丽莎知情。大学时，我没跟母亲说学费调涨，奖学金不够支付。此外，光是跟克拉丽莎在一起，便让我的卡债迅速攀升了。于是我开始经营小副业，创立有声撰稿服务社，从事“学术报告代笔”工作。拿得出钞票聘请我的懒虫会准备一卷录音带，录下他们对报告主题的没脑筋的胡言乱语、长篇大论，我便为他们做研究，写成报告，完成代笔。只有一次，我帮某个大一长柄曲棍球球员做的报告拿到b，谁叫我淋巴结感染呢，只好退费。由于我的交易条件太漂亮，当地五所大学的每一家写作中心都鼎力为我宣传，活像那完全合法；我相信他们也以为那不违反法令。可是母亲绝不会那样想。假如她知情，那将会是她这一生最苦涩的失望。她总是说：“阳光，或许我没法子给你钱，但我可以给你智慧、给你品行。”代笔的工作滥用了智慧和品行，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原谅我，对我的看法将从此改观。那会让我们两人都心碎。
“克拉丽莎，你好坏，你没良心。这算威胁吗？”现在我说。
“对。”她说，“我没办法为你出力，葳莉。你有你妈，我有萨利。我晚点再打给你，我的连续剧开始演了。”她狠狠挂断电话。
我觉得作呕。对，我呕的是不能到克拉丽莎身边。但在我腹中滋生的另一种感觉则是轻松喜悦，或许（也有点）如释重负。我再度入睡，午后四点醒来时，我知道母亲必然在休假，因为她在吸灰尘，而且不断地用吸尘器撞我房门。外面的鸟儿不断地试图在吵闹声中歌唱。我醒来时，轰隆隆的吸尘声伴随微弱的尖声鸟鸣吵得我的胃很不舒服。母亲关掉吸尘器、转移阵地，我听见她自顾自地轻笑。
“怎么？你以为这样做很高明吗？”我叫道。
我的房门开了，母亲探头说“对”，然后见到我缩在被子里、窝在枕头堆中，看起来好渺小、好苍白，又说“哇，你气色好差”。
“多谢夸奖。”我说。母亲来到我床边，坐在我身畔。
“你不舒服吗？”她说，但她必然闻到我皮肤上残留的酒味，因为她身子一僵，脸垮下来。“噢，葳莉，你喝酒了？这对你那个不好吧。”她别开了眼睛。
“你说腹中宝宝吗？”我问。
“对。”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考虑跟她说：我不能长此以往；我不可能准备好为人母；我必须忘掉腹中宝宝，去烦别的事情。然后我忖度起她的铁十字架，那皮绳很长，以致十字架垂到了我的床罩上，而我内心的小魔鬼怂恿我说坏心话：“妈，你昨天晚上的通宵派对如何？玩得开心吗？”
母亲挑起眉毛，绷紧脸孔，冷冰冰地说：“很好啊，保证没你昨天晚上刺激。”
我想到费尔凯尔，皱起脸。“昨晚根本不好玩。”然后我想到克拉丽莎，以及与萨利的半清醒对话，又说：“妈，我有事告诉你。我回电话给克拉丽莎了。”母亲的脸色一亮，笑到眼窝肉都往上扬了，顿时比平日年轻许多；现在她看来像四十六岁的女人，符合她的实际年龄。
“我的小克拉丽莎她还好吗？”她以最温柔的声音说。
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一群观光客经过街上，高声喧闹，连我在屋子最后面的房间都听得见。至少四个男人起了争执；至少一个小孩哭了；两个女人怨声载道，只差没听到她们的声音像大瀑布般缓缓流动。快乐的游客不在八月来；八月只有生气的游客，他们灰心丧气，又热又黏无可救药。波士顿的球迷总在八月来。我等到他们走过了以后，才说：“妈，她停掉抗体治疗了，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新疗法。”
母亲没了笑容。“什么？”
我在床上坐起。“克拉丽莎改用顺势疗法，现在病情很严重。”
母亲眉心深锁，一会儿后说：“那女孩脑子里在想什么？”
“天晓得。”我说，“应该没有想什么吧。萨利请我快快回旧金山，帮忙照顾她。我觉得萨利累到快崩溃了，感觉好恐怖。”
“那你还等什么？”她拉开我的被子。“快走。”
“我也想啊。”我说，“但有个问题。今天早上我打给克拉丽莎，她不肯让我去，还大发雷霆，说我去了只会累死她，我应该乖乖留在这里，让你照顾我。她说我的状况比她凄惨得多。”
母亲看看我，一手掩着疲惫的脸。在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下，她的皮肤看起来斑斑点点坑坑洼洼，脸皮松弛下垂得仿佛可以装豆子了。她慢慢说：“噢，阳光，你理应去陪她，但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真的不认为你现在该离开，你的身体也不健康。还有，如果你没查出父亲的身份就离开，只是心里知道他在这里，我想你的脑袋又会老习惯不改，胡思乱想折磨自己。你对坦普尔顿的看法会越来越糟，你会觉得这辈子遇上的每个男人，都可能是你父亲。你会痛恨这种情况，一辈子提心吊胆。那不是我们喜闻乐见的事，对吧？”
“就是啊。那样的话，我不确定我还会不会再回来。”我说。
母亲踢掉鞋，爬到床上，窝在我旁边，倚着床头板，拉着我的手。“如果你永远不回来，我会受不了的。葳莉，这是你的家乡。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一整个小镇捧在双手送给你，但你的家族在这里有丰富的历史，你却不能回来这里。你一定得再回来，你是最优秀的坦普尔家族成员。你向来知道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会回来长住。不论那是你七十岁退休的时候，或是其他时候。我知道这个镇上需要有一个坦普尔家族的成员。你不能怨恨坦普尔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有一段时间，我们便这样在静谧的午后氛围里坐着。我感觉得到母亲手腕的脉搏，脉象强健温暖。“你告诉我父亲的身份，我就可以回旧金山，处理那里的大小事情。要是克拉丽莎锁了门，我就破门而入，在她家走廊打地铺。你只要说出他是谁就行了。”
“我是可以告诉你，你要我说吗？”她说。
“不要。”我说，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似乎早已料中。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点头，她说：“你不要。你不能接受别人赤裸裸地告诉你。我想你需要自己找出真相，否则，你永远都会不太相信我给你的答案。”
“再说，那也能让我暂时忘掉……某件事。”我说。
“好。”母亲说，“我会跟克拉丽莎谈谈，看能不能让她改变一二个想法。你的调查进行到哪里了？”
我叹了口气，瘫回枕头上。“我才刚开始查赫蒂那边的后裔，叫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塔克韦瑟·斯特吉斯·格雷夫斯·佩克。”
母亲吹了一声口哨。“乖乖，这名字了不起。”
“这女人不简单。”我说，“五个丈夫统统挂了。我也在查嫡系的夏洛特·坦普尔这边的人。她是雅各布的女儿。我发现她也是小说家，笔名叫赛拉斯·梅里尔。但调查陷入胶着状态，公开记录里面查不到维多利亚时代默默无闻的女人资料。谁会知道她们呢？”
“辛纳蒙，夏洛特。”母亲沉吟着。
“对。”我说，“相信你只要继续念她们的名字，她们就会显灵，一五一十地说出她们全部的秘密。”
“夏洛特和辛纳蒙，听起来好耳熟。”母亲说。
“妈，现在不是你回忆当年的时候，好吗？你想到的人，大概只是你年轻时喜欢的民谣歌手。算了！”
但母亲转向我，飞快眨眼。“啊，你等一下。”她下了床，匆匆到屋里，穿过长廊，走下楼梯，踩过不稳的地板，进入屋子在维多利亚时代兴建的部分。我听到她去了摆放所有书籍、文件的小房间，之后跑上楼，沉重的巨大脚步声移动快速，像嗅到英国人气味的巨人，听得我都笑出来了。
她回到我房间时，脸色泛红，简直称得上漂亮。她挥着一个牛皮纸袋，陈旧的纸袋便在她周遭落下碎屑。“看，我不是疯子。”她将纸袋放在我大腿上，望着我。“这是我爸爸过世时留下来的，我没有拆开过。”
我拿起纸袋，读着外祖父细长的优雅笔迹：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四日。辛纳蒙·埃夫里尔·佩克与夏洛特·坦普尔之信件。除非必要，切莫开启。内容令人惊扰痛苦。
那是外祖父那本小书的语气，具有一样的自负与严肃。我忽然深深怜惜起那瘦小男人内心的热情；他不断压榨、压榨、压榨那股热情，直到热情令人心痛。
然后我意识到这牛皮纸袋不曾打开过，在将近三十年前母亲的父母双亡后，便诱惑着我母亲拆开阅读。
“妈？你没开过吗？你热爱我们的家族，却从没拆来看？”
我的说法令她皱眉。“没有，阳光，我了解我父亲。我就是办不到。再说，我很清楚潘多拉的故事。”
“嗯。”我说，“但根据《圣经》里的神话，是夏娃将邪恶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的。”
她开玩笑地轻轻拍打一下我的脸。“你嘴巴小心点，别滥用神话这个词。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这个世界，需要多几个自命不凡的女人。而这正好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什么事？”我说。
“克拉丽莎。”她说。
“上帝啊。”
“不要渎神。别担心，我这就打电话给她。”她说。
我看着母亲拿起老旧的电话，拨起旋转式的数字转盘。她连招呼都没打，就对着话筒说：“如果你不是克拉丽莎，我才懒得打这通电话。亲爱的，有件要紧的事得跟你说，现在你最好仔细听。有一只小鸟向我通风报信，你正要去当一个大白痴，改用骗人的替代疗法，拒绝吃西药。我只想告诉你，因为我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我不认为你应该做这种事。”
母亲听了一会儿，笑说：“少跟我假扮恶女。我才是正宗的恶女，你的模仿蹩脚得要命。你听我说。”我看着母亲向克拉丽莎细说分明，听取她的论点，逐一驳回。阳光爬过地面，攀上她的粗腿、延展到她的躯干、来到她的脸，直到她散发光芒，放出金光，而我一直望着她。她就像好人做好事时一样，似乎变高大了。我听着她的话，听到最后晓得母亲总算说服克拉丽莎了。当母亲转向我，她竖起两根手指，我知道了克拉丽莎答应如果病情没有好转，就让我过去两星期。我走出了房间，双手拿着纸袋。母亲低声说话，我站在走廊上，觉得强烈而隐秘的如释重负感袭来。我还有时间。
然后，我眼前浮现母亲的脸孔，是我十二岁时菲利普·查拉叫我杂种那天的母亲。我们在体育馆，游泳练习已经结束。因为夏天快到了，夕阳在体育馆周遭的玉米田洒落浓浓的金光。这是我记得的经过：菲利普跟我正在比赛毒舌，这是那年头表示好感的怪方法。我们顶着湿头发，迈开大步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我内心兴奋不已，叫他智障。他的笑容得意扬扬，说无所谓，反正你是杂种。这时，一个黑色大泡泡涌上我心头。我比班上所有的男生都高大，轻轻松松就撂倒了他。他倒在地上，惊愕得当场愣住，四周的小孩霎时静默下来。我一拳让他的一颗牙齿裂成两半，我的手也因此破皮。我分辨不出那些血是谁的。
那天傍晚，母亲来到体育馆经理室的时候，菲利普的母亲已经连续发出一个小时的威胁，说要控告体育馆，而菲利普则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啜泣。看到他软弱的德行，再看到他母亲用愤恨火热的眼神打量我，我真想踹他。平常一团和气的圆圆脸经理，这时也被查拉太太激怒到脸色发紫。因此，母亲来的时候，经理立刻将矛头指向她，说从今以后，永远不准我到体育馆，像我教养这么差劲的小孩，根本不该到任何公共场所。我母亲审度情况，看看我流血的手（没有人费神为我清理、包扎）、菲利普嘴上的冰敷、查拉太太飞扬的黑发与紧身服饰、体育馆经理暴凸的眼睛，然后我看到母亲在办公室的躯体越变越大，即使把我们几个人凑起来，也没有她大。
她的口吻非常镇定，万分沉着，我们统统向前靠，以便听清楚她的话。她说：“胡说八道。葳莉比我认识的人都聪明。如果她打了这个男孩，她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小弟弟，你说是不是？”她转向菲利普。
菲利普泪眼汪汪，战栗地倒抽一小口气说：“我只是叫她杂种……”
由于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菲力普一个“杂种”便戳破在场大人的怒气，怒火咻地瞬间散逸熄灭。他母亲的肩膀垮下来，哀叫：“唉，菲利普。”而体育馆经理摇摇头说：“噢，既然如此，那我很抱歉，厄普顿女士，我事前不知情。”
“那我可以带女儿回家，确认她的伤口没有大碍了吗？”她冷冰冰地说。
“当然当然。”他说。查拉太太推着菲利普出去，而经理再三道歉，说我当然没有被禁止再次光顾体育馆，他对这场误会感到十二万分的抱歉。
在回家的车上，我望着母亲，思索着。曾有许多夜晚，我将她的头抱在腿上，劝慰着再度在镇上遭人轻视的她，安抚着脆弱自我又一次粉碎的她。而这个开车驶过黑暗的小镇女人既坚强又巨大，在我眼里很陌生。几年后我才赫然想到，无论母亲面对自己的哀愁时如何脆弱，当她面对其他人时，她便坚毅得惊人。正因为母亲的气度宽宏，心肠柔软，她可以慰藉濒死的人，让他们走得比较安详。
我在走廊听着母亲劝服克拉丽莎离开危境时，将一只手指插进陈旧纸袋的封口拆开，将蒙尘缎带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信件抖出到我手上，同时幻想母亲散发出灿烂的荣光，光芒充盈整座埃夫里尔别墅，一切事物都沾染上阳光下蜂蜜的色泽与稠度。我捧着古旧的信函，幻想母亲的美德流淌到整条湖滨街，持续满溢，源源不绝，直到她填满整座坦普尔顿，覆盖全镇。
我睡了大约四个小时，观光电车便驶过湖滨街，导游的声音渗入我的梦乡……左手边是埃夫里尔别墅，在马默杜克·坦普尔那个年代是制皮铺……我翻身去拿电话，眼皮还没睁开就拨给克拉丽莎。当我移动时，大脑像一只腌渍的小动物在颅骨内撞过来滚过去。电话才响一声，我的朋友便接听。“怎样？”她的口气紧绷而愤怒。
“克拉丽莎。”我说，但这显然像起跑枪的枪声，引爆克拉丽莎的怒骂：“噢，葳莉，你活得不耐烦了。你死定啦。下次你要是再敢不跟我打声招呼，就背着我决定什么对我最好，你就给我试试看。拜托，老天，今天一起床，萨利就说‘别担心，葳莉快回来了，我们昨天晚上谈过，她答应过我了’。我就火力全开，踹他屁股。”这时克拉丽莎那边传来摔门的声音，我能想象萨利气得面红耳赤，昂首阔步离开公寓。她说：“你不觉得如果我要你回来，我会开口问你吗？难道你没有停下来想过，此时此刻我最不需要的，就是照料一个现况比我还惨的人吗？你不觉得现在我需要该死的清静生活吗？你凭什么替我决定事情？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凭什么有那种狗屁想法？”
要我在她的滔滔漫骂中维持沉默并不容易，但克拉丽莎宛如在我面前，娇小苍白，小脸蛋气得皱成一团，因此我只咬牙说：“或许，是因为我是你的姐妹淘？或许，是因为萨利快崩溃了，我想让他喘口气？或许，是因为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我好得很。”她说。
“是喔，那顺势疗法又是什么。我今天回去，你阻止不了我的。”我将腿从床上挪到地板，却立刻头昏得向后躺平。
克拉丽莎再次呼气时，是又长又慢的嘶声。“葳莉·厄普顿，我很爱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该死，以你现在这副德行，要是你坚持立刻回来旧金山，就是逼我跟你妈说出某件你大概不希望她晓得的事。你应该清楚我指的是哪一件事吧，有声撰稿小姐。”
我一听，胃绞痛得更厉害，脑袋抽痛，舌苔厚得恶心。我说：“你才不会说。”
“别以为我不敢。”克拉丽莎冷若冰霜。
“你不会说的。”我复述，但明白她做得出来。我唯一一件绝不能向母亲透露的事，只有克拉丽莎知情。大学时，我没跟母亲说学费调涨，奖学金不够支付。此外，光是跟克拉丽莎在一起，便让我的卡债迅速攀升了。于是我开始经营小副业，创立有声撰稿服务社，从事“学术报告代笔”工作。拿得出钞票聘请我的懒虫会准备一卷录音带，录下他们对报告主题的没脑筋的胡言乱语、长篇大论，我便为他们做研究，写成报告，完成代笔。只有一次，我帮某个大一长柄曲棍球球员做的报告拿到b，谁叫我淋巴结感染呢，只好退费。由于我的交易条件太漂亮，当地五所大学的每一家写作中心都鼎力为我宣传，活像那完全合法；我相信他们也以为那不违反法令。可是母亲绝不会那样想。假如她知情，那将会是她这一生最苦涩的失望。她总是说：“阳光，或许我没法子给你钱，但我可以给你智慧、给你品行。”代笔的工作滥用了智慧和品行，我知道她绝对不会原谅我，对我的看法将从此改观。那会让我们两人都心碎。
“克拉丽莎，你好坏，你没良心。这算威胁吗？”现在我说。
“对。”她说，“我没办法为你出力，葳莉。你有你妈，我有萨利。我晚点再打给你，我的连续剧开始演了。”她狠狠挂断电话。
我觉得作呕。对，我呕的是不能到克拉丽莎身边。但在我腹中滋生的另一种感觉则是轻松喜悦，或许（也有点）如释重负。我再度入睡，午后四点醒来时，我知道母亲必然在休假，因为她在吸灰尘，而且不断地用吸尘器撞我房门。外面的鸟儿不断地试图在吵闹声中歌唱。我醒来时，轰隆隆的吸尘声伴随微弱的尖声鸟鸣吵得我的胃很不舒服。母亲关掉吸尘器、转移阵地，我听见她自顾自地轻笑。
“怎么？你以为这样做很高明吗？”我叫道。
我的房门开了，母亲探头说“对”，然后见到我缩在被子里、窝在枕头堆中，看起来好渺小、好苍白，又说“哇，你气色好差”。
“多谢夸奖。”我说。母亲来到我床边，坐在我身畔。
“你不舒服吗？”她说，但她必然闻到我皮肤上残留的酒味，因为她身子一僵，脸垮下来。“噢，葳莉，你喝酒了？这对你那个不好吧。”她别开了眼睛。
“你说腹中宝宝吗？”我问。
“对。”她说。
“我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考虑跟她说：我不能长此以往；我不可能准备好为人母；我必须忘掉腹中宝宝，去烦别的事情。然后我忖度起她的铁十字架，那皮绳很长，以致十字架垂到了我的床罩上，而我内心的小魔鬼怂恿我说坏心话：“妈，你昨天晚上的通宵派对如何？玩得开心吗？”
母亲挑起眉毛，绷紧脸孔，冷冰冰地说：“很好啊，保证没你昨天晚上刺激。”
我想到费尔凯尔，皱起脸。“昨晚根本不好玩。”然后我想到克拉丽莎，以及与萨利的半清醒对话，又说：“妈，我有事告诉你。我回电话给克拉丽莎了。”母亲的脸色一亮，笑到眼窝肉都往上扬了，顿时比平日年轻许多；现在她看来像四十六岁的女人，符合她的实际年龄。
“我的小克拉丽莎她还好吗？”她以最温柔的声音说。
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一群观光客经过街上，高声喧闹，连我在屋子最后面的房间都听得见。至少四个男人起了争执；至少一个小孩哭了；两个女人怨声载道，只差没听到她们的声音像大瀑布般缓缓流动。快乐的游客不在八月来；八月只有生气的游客，他们灰心丧气，又热又黏无可救药。波士顿的球迷总在八月来。我等到他们走过了以后，才说：“妈，她停掉抗体治疗了，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新疗法。”
母亲没了笑容。“什么？”
我在床上坐起。“克拉丽莎改用顺势疗法，现在病情很严重。”
母亲眉心深锁，一会儿后说：“那女孩脑子里在想什么？”
“天晓得。”我说，“应该没有想什么吧。萨利请我快快回旧金山，帮忙照顾她。我觉得萨利累到快崩溃了，感觉好恐怖。”
“那你还等什么？”她拉开我的被子。“快走。”
“我也想啊。”我说，“但有个问题。今天早上我打给克拉丽莎，她不肯让我去，还大发雷霆，说我去了只会累死她，我应该乖乖留在这里，让你照顾我。她说我的状况比她凄惨得多。”
母亲看看我，一手掩着疲惫的脸。在窗户照进来的光线下，她的皮肤看起来斑斑点点坑坑洼洼，脸皮松弛下垂得仿佛可以装豆子了。她慢慢说：“噢，阳光，你理应去陪她，但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真的不认为你现在该离开，你的身体也不健康。还有，如果你没查出父亲的身份就离开，只是心里知道他在这里，我想你的脑袋又会老习惯不改，胡思乱想折磨自己。你对坦普尔顿的看法会越来越糟，你会觉得这辈子遇上的每个男人，都可能是你父亲。你会痛恨这种情况，一辈子提心吊胆。那不是我们喜闻乐见的事，对吧？”
“就是啊。那样的话，我不确定我还会不会再回来。”我说。
母亲踢掉鞋，爬到床上，窝在我旁边，倚着床头板，拉着我的手。“如果你永远不回来，我会受不了的。葳莉，这是你的家乡。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一整个小镇捧在双手送给你，但你的家族在这里有丰富的历史，你却不能回来这里。你一定得再回来，你是最优秀的坦普尔家族成员。你向来知道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会回来长住。不论那是你七十岁退休的时候，或是其他时候。我知道这个镇上需要有一个坦普尔家族的成员。你不能怨恨坦普尔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有一段时间，我们便这样在静谧的午后氛围里坐着。我感觉得到母亲手腕的脉搏，脉象强健温暖。“你告诉我父亲的身份，我就可以回旧金山，处理那里的大小事情。要是克拉丽莎锁了门，我就破门而入，在她家走廊打地铺。你只要说出他是谁就行了。”
“我是可以告诉你，你要我说吗？”她说。
“不要。”我说，自己也吓了一跳。
母亲似乎早已料中。我感觉到她在我身边点头，她说：“你不要。你不能接受别人赤裸裸地告诉你。我想你需要自己找出真相，否则，你永远都会不太相信我给你的答案。”
“再说，那也能让我暂时忘掉……某件事。”我说。
“好。”母亲说，“我会跟克拉丽莎谈谈，看能不能让她改变一二个想法。你的调查进行到哪里了？”
我叹了口气，瘫回枕头上。“我才刚开始查赫蒂那边的后裔，叫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塔克韦瑟·斯特吉斯·格雷夫斯·佩克。”
母亲吹了一声口哨。“乖乖，这名字了不起。”
“这女人不简单。”我说，“五个丈夫统统挂了。我也在查嫡系的夏洛特·坦普尔这边的人。她是雅各布的女儿。我发现她也是小说家，笔名叫赛拉斯·梅里尔。但调查陷入胶着状态，公开记录里面查不到维多利亚时代默默无闻的女人资料。谁会知道她们呢？”
“辛纳蒙，夏洛特。”母亲沉吟着。
“对。”我说，“相信你只要继续念她们的名字，她们就会显灵，一五一十地说出她们全部的秘密。”
“夏洛特和辛纳蒙，听起来好耳熟。”母亲说。
“妈，现在不是你回忆当年的时候，好吗？你想到的人，大概只是你年轻时喜欢的民谣歌手。算了！”
但母亲转向我，飞快眨眼。“啊，你等一下。”她下了床，匆匆到屋里，穿过长廊，走下楼梯，踩过不稳的地板，进入屋子在维多利亚时代兴建的部分。我听到她去了摆放所有书籍、文件的小房间，之后跑上楼，沉重的巨大脚步声移动快速，像嗅到英国人气味的巨人，听得我都笑出来了。
她回到我房间时，脸色泛红，简直称得上漂亮。她挥着一个牛皮纸袋，陈旧的纸袋便在她周遭落下碎屑。“看，我不是疯子。”她将纸袋放在我大腿上，望着我。“这是我爸爸过世时留下来的，我没有拆开过。”
我拿起纸袋，读着外祖父细长的优雅笔迹：
一九六六年九月十四日。辛纳蒙·埃夫里尔·佩克与夏洛特·坦普尔之信件。除非必要，切莫开启。内容令人惊扰痛苦。
那是外祖父那本小书的语气，具有一样的自负与严肃。我忽然深深怜惜起那瘦小男人内心的热情；他不断压榨、压榨、压榨那股热情，直到热情令人心痛。
然后我意识到这牛皮纸袋不曾打开过，在将近三十年前母亲的父母双亡后，便诱惑着我母亲拆开阅读。
“妈？你没开过吗？你热爱我们的家族，却从没拆来看？”
我的说法令她皱眉。“没有，阳光，我了解我父亲。我就是办不到。再说，我很清楚潘多拉的故事。”
“嗯。”我说，“但根据《圣经》里的神话，是夏娃将邪恶释放到这个世界上的。”
她开玩笑地轻轻拍打一下我的脸。“你嘴巴小心点，别滥用神话这个词。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这个世界，需要多几个自命不凡的女人。而这正好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什么事？”我说。
“克拉丽莎。”她说。
“上帝啊。”
“不要渎神。别担心，我这就打电话给她。”她说。
我看着母亲拿起老旧的电话，拨起旋转式的数字转盘。她连招呼都没打，就对着话筒说：“如果你不是克拉丽莎，我才懒得打这通电话。亲爱的，有件要紧的事得跟你说，现在你最好仔细听。有一只小鸟向我通风报信，你正要去当一个大白痴，改用骗人的替代疗法，拒绝吃西药。我只想告诉你，因为我希望你能活得长长久久，我不认为你应该做这种事。”
母亲听了一会儿，笑说：“少跟我假扮恶女。我才是正宗的恶女，你的模仿蹩脚得要命。你听我说。”我看着母亲向克拉丽莎细说分明，听取她的论点，逐一驳回。阳光爬过地面，攀上她的粗腿、延展到她的躯干、来到她的脸，直到她散发光芒，放出金光，而我一直望着她。她就像好人做好事时一样，似乎变高大了。我听着她的话，听到最后晓得母亲总算说服克拉丽莎了。当母亲转向我，她竖起两根手指，我知道了克拉丽莎答应如果病情没有好转，就让我过去两星期。我走出了房间，双手拿着纸袋。母亲低声说话，我站在走廊上，觉得强烈而隐秘的如释重负感袭来。我还有时间。
然后，我眼前浮现母亲的脸孔，是我十二岁时菲利普·查拉叫我杂种那天的母亲。我们在体育馆，游泳练习已经结束。因为夏天快到了，夕阳在体育馆周遭的玉米田洒落浓浓的金光。这是我记得的经过：菲利普跟我正在比赛毒舌，这是那年头表示好感的怪方法。我们顶着湿头发，迈开大步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我内心兴奋不已，叫他智障。他的笑容得意扬扬，说无所谓，反正你是杂种。这时，一个黑色大泡泡涌上我心头。我比班上所有的男生都高大，轻轻松松就撂倒了他。他倒在地上，惊愕得当场愣住，四周的小孩霎时静默下来。我一拳让他的一颗牙齿裂成两半，我的手也因此破皮。我分辨不出那些血是谁的。
那天傍晚，母亲来到体育馆经理室的时候，菲利普的母亲已经连续发出一个小时的威胁，说要控告体育馆，而菲利普则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啜泣。看到他软弱的德行，再看到他母亲用愤恨火热的眼神打量我，我真想踹他。平常一团和气的圆圆脸经理，这时也被查拉太太激怒到脸色发紫。因此，母亲来的时候，经理立刻将矛头指向她，说从今以后，永远不准我到体育馆，像我教养这么差劲的小孩，根本不该到任何公共场所。我母亲审度情况，看看我流血的手（没有人费神为我清理、包扎）、菲利普嘴上的冰敷、查拉太太飞扬的黑发与紧身服饰、体育馆经理暴凸的眼睛，然后我看到母亲在办公室的躯体越变越大，即使把我们几个人凑起来，也没有她大。
她的口吻非常镇定，万分沉着，我们统统向前靠，以便听清楚她的话。她说：“胡说八道。葳莉比我认识的人都聪明。如果她打了这个男孩，她一定有很好的理由。小弟弟，你说是不是？”她转向菲利普。
菲利普泪眼汪汪，战栗地倒抽一小口气说：“我只是叫她杂种……”
由于镇上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菲力普一个“杂种”便戳破在场大人的怒气，怒火咻地瞬间散逸熄灭。他母亲的肩膀垮下来，哀叫：“唉，菲利普。”而体育馆经理摇摇头说：“噢，既然如此，那我很抱歉，厄普顿女士，我事前不知情。”
“那我可以带女儿回家，确认她的伤口没有大碍了吗？”她冷冰冰地说。
“当然当然。”他说。查拉太太推着菲利普出去，而经理再三道歉，说我当然没有被禁止再次光顾体育馆，他对这场误会感到十二万分的抱歉。
在回家的车上，我望着母亲，思索着。曾有许多夜晚，我将她的头抱在腿上，劝慰着再度在镇上遭人轻视的她，安抚着脆弱自我又一次粉碎的她。而这个开车驶过黑暗的小镇女人既坚强又巨大，在我眼里很陌生。几年后我才赫然想到，无论母亲面对自己的哀愁时如何脆弱，当她面对其他人时，她便坚毅得惊人。正因为母亲的气度宽宏，心肠柔软，她可以慰藉濒死的人，让他们走得比较安详。
我在走廊听着母亲劝服克拉丽莎离开危境时，将一只手指插进陈旧纸袋的封口拆开，将蒙尘缎带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信件抖出到我手上，同时幻想母亲散发出灿烂的荣光，光芒充盈整座埃夫里尔别墅，一切事物都沾染上阳光下蜂蜜的色泽与稠度。我捧着古旧的信函，幻想母亲的美德流淌到整条湖滨街，持续满溢，源源不绝，直到她填满整座坦普尔顿，覆盖全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