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皮裹腿
鸽子来的那天，我大清早醒来，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关节发热，又闹头痛。我看着外面的大地被开膛破肚，树木的残干焦黑，泥巴染浊了湖水。许久以前，我觉得这片土地就像自家人，但那股亲昵感消失一阵子了。我早该离开，挺进到西方的蛮荒之地，因为我看不惯屯垦者和他们浪费的习性。屯垦者对我感到困惑，不懂我一个白种猎人怎么会过印第安人的生活。我盛年不再，但仍然令人生畏。有一次，男孩们远远扔我石头，叫我臭绑腿。虽然我一秒就能用来复枪解决他们，轻松得像打树上的乌鸦，但我只咆哮吓唬他们。他们溜得够快，从此没有再犯。至于我，我留在这里，就像被切了头的鲷鱼仍然会咬人，反正余生也不能做什么。
我煮咖啡，转向窝在红毯里的酋长萨加莫尔，发现他看起来跟我一样累到骨子里，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呻吟着站起来，因为自己唉唉哼哼而觉得丢脸。但我了解他的心情，装着没听见。在那种晨光之中，我几乎想不起我们也曾年轻过。我会忘记我才十一岁就逃家，收留我的是他们家。我父亲是圣公会的牧师，在白天敬神，在夜晚是魔鬼，打我打到我宁愿流落到黑暗的树林，让野兽吞噬。有一天，我饿个半死，撞进特拉华部落的营地，找到一户好人家。萨加莫尔简直就像我的亲兄弟，带我打猎捕鱼，我快乐极了。但马默杜克来到湖边时，特拉华人几乎死亡殆尽。我最后一次听说父亲的消息，是他发了财，开了酒馆，远从英格兰带一个牧师去他的教堂。世事总是如此，好人一声不响就死了，恶人却活得惬意。想到这点我就作呕，呕了一辈子。
我的老朋友去松树林那儿撒晨起第一泡尿，我割下一些肉，扔进壶里炖。然后我们抽着烟斗，斗嘴。萨加莫尔跟我坐着喝咖啡时，嗅到风里吹来另一片森林的烟，又是马默杜克·坦普尔在破坏大地，他老做这种事。我跟萨加莫尔一起生活很多年，我知道他做何感想。我们头一回见到马默杜克跌跌撞撞穿过森林时，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他那时像个白痴念念有词，也像曾在法国战争时驻守在要塞外面的发疯兵士。那些疯子袒胸露背，两条腿光溜溜，向别人讨饶。有一个甚至露出下体，那里肿得像三颗肉做的南瓜，既塞不进裤裆，又不肯穿裙，显然是十足的疯子。马默杜克踉跄爬上山的那一天，眼神也像疯子一样闪亮。萨加莫尔跟我站在树林里，一头母鹿在我们之间流血。我们看着那个大块头东倒西歪，吃力地上山。像他那一类的人（而且还穿着那身漂亮衣服），根本不适合到那样的树林里。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噱，觉得活像看见了他的尾巴。
但我们跟笨猎人一样，落入自己的陷阱。在事物始终如一的地方住久了，总以为天地会千古不变。这片土地、这座湖从没向屯垦者屈服，我们以为这种情况会维持下去。早在我们之前，印第安人便来到这里，他们是易洛魁联盟的第六个部落塔斯卡洛拉族人。他们将这座湖当成夏季营地，在河口边的土地上种豆子、西葫芦和玉米。我年轻时到这座湖，他们还在这儿栽种作物，那景象美丽至极，令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这片土地就是我，土地钻进我的骨血，像卡榫一般契合。因此我选择回到这座湖，不断回来，甚至在莫西干人在议事岩开会、决议加入法军的队伍后，我还是回来。莫西干人下错了注，在英国人获胜后失去一切。
法国战争后，我在湖边盖了木屋，独居过一段时间。然后，我看着莫希干人摩西在湖的最南端设立粗陋的小学校。那年冬季天气很恶劣，他的存粮不够。冰融化后，有些学生已经咽气，有些被吞吃下肚。从此没人见过摩西，大概被吃了。
之后来了两个人。他们像发情的动物，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我笑着看他们，他们以为在荒郊野外不会被人瞧见，没有旁人。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看不到我在山林间的炊烟。他们开始赤条精光地四处走动，直到有一天，一阵暴风雪忽然从北方刮下来，他们像婴孩光着屁股出去捡拾柴火，迷了路，冻成硬邦邦的蓝人，身体交缠，在离他们的木屋四十英尺远的地方。春天来的时候，我在河口埋葬他们，两人肢体依然相拥。
下一个人来的时候，我是从木屋里看到的。他是暴躁的路德教派牧师哈特维克，创立了自由社区，里头的人一概茹素、以冷水沐浴。只因为我在熏制房里悬着肉，他就向我交叉手指，仿佛我是魔鬼。他的追随者一个接一个离开，我全看在眼里。信徒走光后，他就去湖边对着鱼高声朗诵《圣经》，怒火万丈。我看到他向下看，见到某种东西，受了惊，摔到湖里淹死了。我划船去找他，但他的尸首已经不见了。我想是大湖怪吃了他，六部落联盟把湖怪叫作悲伤老灵。
下一批人来的时候是革命期间。那是克林顿将军麾下的百人军队，暂且休兵过冬，被敌对的原住民包围。他们是南军，打算在河上建水坝，让河带着他们到宾州，等春天再来。这时萨加莫尔与我同住。他跟儿子昂卡斯决裂，不满昂卡斯迎娶芒罗上校的女儿科拉。尽管科拉生性勇敢，尽管她曾经击退许多休伦族人（其中甚至包括他们的酋长麻瓜），她终究不是特拉华部落的人，完全不是萨加莫尔要的媳妇。科拉的肤色白里微微泛褐，因此萨加莫尔这个老笨蛋不肯祝福儿子。
萨加莫尔跟我一块儿住在老獾小屋，看着士兵。我们老得不能打斗。以前战争的时候，我所到之处必有休伦人的尸首，任其腐败。但在对抗英国的反叛战争中，我只从我的木屋看他们。他们射杀我的鹿，吓跑其他比较聪明的野兽。他们在营火前饮酒、诅咒，对彼此做出极为不堪的事。湖水上涨，涨到我门口。他们毁掉水坝后，就被快速的激流带走了，他们眼中的印第安村落冻结在水下，就像叶片凝结在冰里。印第安人帐篷仍然直立着，小狗的腿划着，婴孩窝在妇女的背上。火还没熄灭，仍在士兵船下的水里燃烧。
最后来的是马默杜克·坦普尔，他自称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他将土地画成一块一块，像分派饼似的交给屯垦者。我看过他在旅馆的食品储藏室调戏女仆，还跟鞋匠的女儿咬耳朵。他有家室，不该有这种举动。他的屯垦者没好到哪去。他们来到这里，痴想着钱，贪心得很，如果吃掉母亲能换到几枚铜板，他们也会照办。不过，这种说法跟事实也算沾得上边。他们初来的那年冬天酷寒又漫长，处处有人挨饿。在郡里最偏远的地方，有些村庄在床上发现骸骨，在锅里发现婴孩骨头。但那年冬天过去后，天气便和缓起来。后来，他们只会把树上的果实、湖里的游鱼、林间漫游的鹿吃光。
马默杜克只带来一件美事，就是他仁慈的儿子理查德与纤弱的妻子伊丽莎白。她每年圣诞节都送一桶威士忌到我们的小屋，从无例外。她在街上遇见过我一次，她跟我握手。当我回握，她的手在我手心颤抖，那细柔的手触动了我的心，真的。
鸽子来的那天早晨，我走出小屋，去多割一点肉来炖，却意外见到马默杜克本人，让我感到讶异。起初，我以为他是从我梦里溜出来的幻影，我以前便在残梦中见过他。我清除巨鲤内脏的时候，它鼓凸的眼睛转向我，于是我看到被我开膛破肚的是马默杜克。我跟山猫搏斗时，它会在嘶吼声中变成马默杜克。我跟女人相好的时候，她会在我手里化为尘埃，之后我会意识到她是马默杜克的夫人伊丽莎白，而他从暗处出来，举着我那把好用的长枪。那天早上，我以为他是梦境，直到他转向我，而我在他脸上看到路上的尘土。
马默杜克审视我前一天宰杀的雄鹿，见到我便扯开喉咙叫了声希普曼。他很生气，涨红了一张胖脸，肥大的肩膀耸到耳垂那么高。他咆哮，我不是跟你说不准碰我的鹿吗？
我说，马默杜克，我相信我宰的不是你的鹿。他以为我是傻瓜，假装我擅自侵占属于他的土地，只是他没赶我走，因此我最好偶尔配合他演戏。我说，马默杜克，能瞻仰你的尊容真是荣幸，平常你都派马屁精律师肯特·佩克或理查德，来跟我谈盗猎的事。
事实通常如此。如果来的是佩克，我便用长枪连开几枪，让他落荒而逃。来的若是马默杜克毛发浓密的大块头儿子理查德，他是好人，我便会奉上炖鹿肉，他会温和地警告我，自掏腰包付我肉钱。
但马默杜克没那种待遇。他说，这是我的土地，鹿是我的。
我说，这是无主的土地。我开的枪，就是我的鹿。
这时萨加莫尔从屋里出来，皱着脸，用特拉华语说，听见没？我拉长耳朵，直说没有，问他怎么回事。但马默杜克脸上没了怒气，恭敬地向我的朋友点头，说您好，钦加哥酋长。白人都把萨加莫尔称为钦加哥。我讨厌马默杜克，但既然他尊重我的老朋友，我看他也就顺眼一点了。
萨加莫尔没理睬他，转向我，脸色和煦到几乎泛出笑意。他说鸽子来了，然后笑了。
这会儿我也听见远方的呼呼声，看到远山上的大片黑影，萨加莫尔和我拔腿就往镇上跑。它们每十二年来一次，上万只旅鸽会一起降临，我们真是好福气啊。在那一刻，我们又成为年轻猎人，仿佛是要跟踪休伦人似的，但我们没带枪械去猎杀这些美丽的鸟。马默杜克在我们背后嚷着，怎么……之后，他似乎也看出端倪了，因为他沉重的靴子脚步声急急追赶，在我们通过萨斯奎汉纳河的时候，几乎就要追上我们了。
旅鸽涌到镇上，翼翅扇得屋舍的沙砾飞起，让晾衣绳上的床单落地。蓝天沉溺在橘色与黑色的羽毛中。妇女跑进屋里，抱着头，怕鸟粪掉到帽子上。男孩和男人跑到湖边的田地，露出喜色。不论扔什么，都能击落旅鸽。棍棒、石头、鞋子、扫帚、奶油搅拌器、玩具兵、刨子、木条、擀面棍。男人开一枪，便打落三只鸽子。有个一只眼睛会乱转的怪男孩对空挥一下镰刀，便有六只胸脯仍在怦怦跳的鸽子给刀锋带下来。血迹和粪便溅落衣物和脸孔。马默杜克的管家佩蒂·美骨儿像老蝙蝠扑向旅鸽，徒手抓鸟，扭断它们的脖子，塞入面粉袋。他们拖出老旧的克林顿大炮“板球”，朝山间轰然开炮，喊一声万岁，一千只鸟的脑袋便被一堆旧钉子射爆。
这一大群旅鸽像黑雾飞到山上时，地上鸟尸积到膝盖深，有些鸟像婴孩啜泣着。屯垦者心满意足，留下鸟儿去受苦。
我看着这一切，觉得恶心透顶，无法动弹。鸽子每隔几年降临一次，像祈祷落在大地上。这是它们第一次遭受屠杀的待遇。我用靴子踩烂一只血淋淋鸟儿的头，终止它的痛苦，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熊熊蹿烧。真是浪费，毫无必要的痛苦。
是马默杜克允许这场屠杀的。他笑了又笑，提议用大炮的人就是他。他将小儿子扛在肩上，那四岁男孩张大眼睛，小脸蛋泛起红云，微笑着。
我的心好痛，老朋友萨加莫尔跪在地上，大口喘气。马默杜克在恢复安静的屠宰场另一头，看到萨加莫尔跪在地上。他敛起喜色，放下雅各布，交给佩蒂，自己走过来。我上前一步，盯着老友的战斧。尽管我讨厌马默杜克，尽管我可以当场格杀他，但我在内心见到他甜美脆弱的小妻子伊丽莎白，便没有碰枪。
马默杜克朝我们过来，行个礼，叫一声钦加哥酋长。但萨加莫尔注视他的目光如此灼热，马默杜克噤了声，改口说戴维，你可以留下你猎到的雄鹿。他见到我老朋友的脸色依旧难看，又说请容我赔偿你一点金钱……
我以凶暴的举动让他闭嘴，说我们要走了，今晚就离开。这是我当下做的决定。我说，我们要走了，到这个州的荒原寻找萨加莫尔的儿子昂卡斯，跟他一起生活。
萨加莫尔看着我。他不喜欢英语，但听得懂。他点点头，或许也感到如释重负。那时我还不知道昂卡斯、科拉及他们漂亮女儿“无名氏”的事，是后来才知情的。当我转向马默杜克，我不知道我们还会回来。我说了一句或许不该说的话。
我抬头望着马默杜克的肥脸，诅咒他。我说马默杜克·坦普尔，希望你的小镇和你的家族受到诅咒七个世代，以弥补你的罪愆。萨加莫尔站起来，我们一道走了。我清楚记得童年那些漫长的周日，父亲在讲道台上滔滔不绝，我的尾椎骨在坚硬的长椅上发疼。那段记忆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回头。
鸽子来的那天，我大清早醒来，觉得自己真是上了年纪，关节发热，又闹头痛。我看着外面的大地被开膛破肚，树木的残干焦黑，泥巴染浊了湖水。许久以前，我觉得这片土地就像自家人，但那股亲昵感消失一阵子了。我早该离开，挺进到西方的蛮荒之地，因为我看不惯屯垦者和他们浪费的习性。屯垦者对我感到困惑，不懂我一个白种猎人怎么会过印第安人的生活。我盛年不再，但仍然令人生畏。有一次，男孩们远远扔我石头，叫我臭绑腿。虽然我一秒就能用来复枪解决他们，轻松得像打树上的乌鸦，但我只咆哮吓唬他们。他们溜得够快，从此没有再犯。至于我，我留在这里，就像被切了头的鲷鱼仍然会咬人，反正余生也不能做什么。
我煮咖啡，转向窝在红毯里的酋长萨加莫尔，发现他看起来跟我一样累到骨子里，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呻吟着站起来，因为自己唉唉哼哼而觉得丢脸。但我了解他的心情，装着没听见。在那种晨光之中，我几乎想不起我们也曾年轻过。我会忘记我才十一岁就逃家，收留我的是他们家。我父亲是圣公会的牧师，在白天敬神，在夜晚是魔鬼，打我打到我宁愿流落到黑暗的树林，让野兽吞噬。有一天，我饿个半死，撞进特拉华部落的营地，找到一户好人家。萨加莫尔简直就像我的亲兄弟，带我打猎捕鱼，我快乐极了。但马默杜克来到湖边时，特拉华人几乎死亡殆尽。我最后一次听说父亲的消息，是他发了财，开了酒馆，远从英格兰带一个牧师去他的教堂。世事总是如此，好人一声不响就死了，恶人却活得惬意。想到这点我就作呕，呕了一辈子。
我的老朋友去松树林那儿撒晨起第一泡尿，我割下一些肉，扔进壶里炖。然后我们抽着烟斗，斗嘴。萨加莫尔跟我坐着喝咖啡时，嗅到风里吹来另一片森林的烟，又是马默杜克·坦普尔在破坏大地，他老做这种事。我跟萨加莫尔一起生活很多年，我知道他做何感想。我们头一回见到马默杜克跌跌撞撞穿过森林时，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他那时像个白痴念念有词，也像曾在法国战争时驻守在要塞外面的发疯兵士。那些疯子袒胸露背，两条腿光溜溜，向别人讨饶。有一个甚至露出下体，那里肿得像三颗肉做的南瓜，既塞不进裤裆，又不肯穿裙，显然是十足的疯子。马默杜克踉跄爬上山的那一天，眼神也像疯子一样闪亮。萨加莫尔跟我站在树林里，一头母鹿在我们之间流血。我们看着那个大块头东倒西歪，吃力地上山。像他那一类的人（而且还穿着那身漂亮衣服），根本不适合到那样的树林里。我们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噱，觉得活像看见了他的尾巴。
但我们跟笨猎人一样，落入自己的陷阱。在事物始终如一的地方住久了，总以为天地会千古不变。这片土地、这座湖从没向屯垦者屈服，我们以为这种情况会维持下去。早在我们之前，印第安人便来到这里，他们是易洛魁联盟的第六个部落塔斯卡洛拉族人。他们将这座湖当成夏季营地，在河口边的土地上种豆子、西葫芦和玉米。我年轻时到这座湖，他们还在这儿栽种作物，那景象美丽至极，令我的心漏跳了一拍。这片土地就是我，土地钻进我的骨血，像卡榫一般契合。因此我选择回到这座湖，不断回来，甚至在莫西干人在议事岩开会、决议加入法军的队伍后，我还是回来。莫西干人下错了注，在英国人获胜后失去一切。
法国战争后，我在湖边盖了木屋，独居过一段时间。然后，我看着莫希干人摩西在湖的最南端设立粗陋的小学校。那年冬季天气很恶劣，他的存粮不够。冰融化后，有些学生已经咽气，有些被吞吃下肚。从此没人见过摩西，大概被吃了。
之后来了两个人。他们像发情的动物，一男一女，女的很漂亮。我笑着看他们，他们以为在荒郊野外不会被人瞧见，没有旁人。他们眼里只有彼此，看不到我在山林间的炊烟。他们开始赤条精光地四处走动，直到有一天，一阵暴风雪忽然从北方刮下来，他们像婴孩光着屁股出去捡拾柴火，迷了路，冻成硬邦邦的蓝人，身体交缠，在离他们的木屋四十英尺远的地方。春天来的时候，我在河口埋葬他们，两人肢体依然相拥。
下一个人来的时候，我是从木屋里看到的。他是暴躁的路德教派牧师哈特维克，创立了自由社区，里头的人一概茹素、以冷水沐浴。只因为我在熏制房里悬着肉，他就向我交叉手指，仿佛我是魔鬼。他的追随者一个接一个离开，我全看在眼里。信徒走光后，他就去湖边对着鱼高声朗诵《圣经》，怒火万丈。我看到他向下看，见到某种东西，受了惊，摔到湖里淹死了。我划船去找他，但他的尸首已经不见了。我想是大湖怪吃了他，六部落联盟把湖怪叫作悲伤老灵。
下一批人来的时候是革命期间。那是克林顿将军麾下的百人军队，暂且休兵过冬，被敌对的原住民包围。他们是南军，打算在河上建水坝，让河带着他们到宾州，等春天再来。这时萨加莫尔与我同住。他跟儿子昂卡斯决裂，不满昂卡斯迎娶芒罗上校的女儿科拉。尽管科拉生性勇敢，尽管她曾经击退许多休伦族人（其中甚至包括他们的酋长麻瓜），她终究不是特拉华部落的人，完全不是萨加莫尔要的媳妇。科拉的肤色白里微微泛褐，因此萨加莫尔这个老笨蛋不肯祝福儿子。
萨加莫尔跟我一块儿住在老獾小屋，看着士兵。我们老得不能打斗。以前战争的时候，我所到之处必有休伦人的尸首，任其腐败。但在对抗英国的反叛战争中，我只从我的木屋看他们。他们射杀我的鹿，吓跑其他比较聪明的野兽。他们在营火前饮酒、诅咒，对彼此做出极为不堪的事。湖水上涨，涨到我门口。他们毁掉水坝后，就被快速的激流带走了，他们眼中的印第安村落冻结在水下，就像叶片凝结在冰里。印第安人帐篷仍然直立着，小狗的腿划着，婴孩窝在妇女的背上。火还没熄灭，仍在士兵船下的水里燃烧。
最后来的是马默杜克·坦普尔，他自称是第一个到这里的人。他将土地画成一块一块，像分派饼似的交给屯垦者。我看过他在旅馆的食品储藏室调戏女仆，还跟鞋匠的女儿咬耳朵。他有家室，不该有这种举动。他的屯垦者没好到哪去。他们来到这里，痴想着钱，贪心得很，如果吃掉母亲能换到几枚铜板，他们也会照办。不过，这种说法跟事实也算沾得上边。他们初来的那年冬天酷寒又漫长，处处有人挨饿。在郡里最偏远的地方，有些村庄在床上发现骸骨，在锅里发现婴孩骨头。但那年冬天过去后，天气便和缓起来。后来，他们只会把树上的果实、湖里的游鱼、林间漫游的鹿吃光。
马默杜克只带来一件美事，就是他仁慈的儿子理查德与纤弱的妻子伊丽莎白。她每年圣诞节都送一桶威士忌到我们的小屋，从无例外。她在街上遇见过我一次，她跟我握手。当我回握，她的手在我手心颤抖，那细柔的手触动了我的心，真的。
鸽子来的那天早晨，我走出小屋，去多割一点肉来炖，却意外见到马默杜克本人，让我感到讶异。起初，我以为他是从我梦里溜出来的幻影，我以前便在残梦中见过他。我清除巨鲤内脏的时候，它鼓凸的眼睛转向我，于是我看到被我开膛破肚的是马默杜克。我跟山猫搏斗时，它会在嘶吼声中变成马默杜克。我跟女人相好的时候，她会在我手里化为尘埃，之后我会意识到她是马默杜克的夫人伊丽莎白，而他从暗处出来，举着我那把好用的长枪。那天早上，我以为他是梦境，直到他转向我，而我在他脸上看到路上的尘土。
马默杜克审视我前一天宰杀的雄鹿，见到我便扯开喉咙叫了声希普曼。他很生气，涨红了一张胖脸，肥大的肩膀耸到耳垂那么高。他咆哮，我不是跟你说不准碰我的鹿吗？
我说，马默杜克，我相信我宰的不是你的鹿。他以为我是傻瓜，假装我擅自侵占属于他的土地，只是他没赶我走，因此我最好偶尔配合他演戏。我说，马默杜克，能瞻仰你的尊容真是荣幸，平常你都派马屁精律师肯特·佩克或理查德，来跟我谈盗猎的事。
事实通常如此。如果来的是佩克，我便用长枪连开几枪，让他落荒而逃。来的若是马默杜克毛发浓密的大块头儿子理查德，他是好人，我便会奉上炖鹿肉，他会温和地警告我，自掏腰包付我肉钱。
但马默杜克没那种待遇。他说，这是我的土地，鹿是我的。
我说，这是无主的土地。我开的枪，就是我的鹿。
这时萨加莫尔从屋里出来，皱着脸，用特拉华语说，听见没？我拉长耳朵，直说没有，问他怎么回事。但马默杜克脸上没了怒气，恭敬地向我的朋友点头，说您好，钦加哥酋长。白人都把萨加莫尔称为钦加哥。我讨厌马默杜克，但既然他尊重我的老朋友，我看他也就顺眼一点了。
萨加莫尔没理睬他，转向我，脸色和煦到几乎泛出笑意。他说鸽子来了，然后笑了。
这会儿我也听见远方的呼呼声，看到远山上的大片黑影，萨加莫尔和我拔腿就往镇上跑。它们每十二年来一次，上万只旅鸽会一起降临，我们真是好福气啊。在那一刻，我们又成为年轻猎人，仿佛是要跟踪休伦人似的，但我们没带枪械去猎杀这些美丽的鸟。马默杜克在我们背后嚷着，怎么……之后，他似乎也看出端倪了，因为他沉重的靴子脚步声急急追赶，在我们通过萨斯奎汉纳河的时候，几乎就要追上我们了。
旅鸽涌到镇上，翼翅扇得屋舍的沙砾飞起，让晾衣绳上的床单落地。蓝天沉溺在橘色与黑色的羽毛中。妇女跑进屋里，抱着头，怕鸟粪掉到帽子上。男孩和男人跑到湖边的田地，露出喜色。不论扔什么，都能击落旅鸽。棍棒、石头、鞋子、扫帚、奶油搅拌器、玩具兵、刨子、木条、擀面棍。男人开一枪，便打落三只鸽子。有个一只眼睛会乱转的怪男孩对空挥一下镰刀，便有六只胸脯仍在怦怦跳的鸽子给刀锋带下来。血迹和粪便溅落衣物和脸孔。马默杜克的管家佩蒂·美骨儿像老蝙蝠扑向旅鸽，徒手抓鸟，扭断它们的脖子，塞入面粉袋。他们拖出老旧的克林顿大炮“板球”，朝山间轰然开炮，喊一声万岁，一千只鸟的脑袋便被一堆旧钉子射爆。
这一大群旅鸽像黑雾飞到山上时，地上鸟尸积到膝盖深，有些鸟像婴孩啜泣着。屯垦者心满意足，留下鸟儿去受苦。
我看着这一切，觉得恶心透顶，无法动弹。鸽子每隔几年降临一次，像祈祷落在大地上。这是它们第一次遭受屠杀的待遇。我用靴子踩烂一只血淋淋鸟儿的头，终止它的痛苦，黑暗的怒火在我心中熊熊蹿烧。真是浪费，毫无必要的痛苦。
是马默杜克允许这场屠杀的。他笑了又笑，提议用大炮的人就是他。他将小儿子扛在肩上，那四岁男孩张大眼睛，小脸蛋泛起红云，微笑着。
我的心好痛，老朋友萨加莫尔跪在地上，大口喘气。马默杜克在恢复安静的屠宰场另一头，看到萨加莫尔跪在地上。他敛起喜色，放下雅各布，交给佩蒂，自己走过来。我上前一步，盯着老友的战斧。尽管我讨厌马默杜克，尽管我可以当场格杀他，但我在内心见到他甜美脆弱的小妻子伊丽莎白，便没有碰枪。
马默杜克朝我们过来，行个礼，叫一声钦加哥酋长。但萨加莫尔注视他的目光如此灼热，马默杜克噤了声，改口说戴维，你可以留下你猎到的雄鹿。他见到我老朋友的脸色依旧难看，又说请容我赔偿你一点金钱……
我以凶暴的举动让他闭嘴，说我们要走了，今晚就离开。这是我当下做的决定。我说，我们要走了，到这个州的荒原寻找萨加莫尔的儿子昂卡斯，跟他一起生活。
萨加莫尔看着我。他不喜欢英语，但听得懂。他点点头，或许也感到如释重负。那时我还不知道昂卡斯、科拉及他们漂亮女儿“无名氏”的事，是后来才知情的。当我转向马默杜克，我不知道我们还会回来。我说了一句或许不该说的话。
我抬头望着马默杜克的肥脸，诅咒他。我说马默杜克·坦普尔，希望你的小镇和你的家族受到诅咒七个世代，以弥补你的罪愆。萨加莫尔站起来，我们一道走了。我清楚记得童年那些漫长的周日，父亲在讲道台上滔滔不绝，我的尾椎骨在坚硬的长椅上发疼。那段记忆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