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牛仔脸
湖怪离去后那一周，坦普尔顿悄悄进入八月。我们都梦见湖怪前肢长长的指爪，和脆弱的颈项。我们梦见自己栖居在它古老的脑子里，随着它在寒水深处疾速泅泳，我们见到黑幽幽的水在我们眼前掠过。薄如叶片的月亮在远远的水面上摇荡。冰川仍在湖底缓慢融解，散发出蓝色磷光。挚爱坦普尔顿的人仍然为失去湖怪心痛，一如截除后的肢体，依旧会令人感到疼痛。
怪不得我们的小村庄笼罩了蓝灰色的氛围，即使在炎热的艳阳天也一样。即使白天大街上游人如织，喧哗吵闹；即使我们舀着冰激凌，为街灯柱上的蕨类盆栽浇水，贩卖棒球帽、棒球、球棒，我们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在建筑细腻的老医院大楼里，母亲发现病患的脾气少了火气，添了感伤，咽气时比往常的病患安静，比较不抗拒死亡的黑色暗潮。在曾是孤儿院的波默罗伊老人院里，大小便失禁带来的异味降低了，而湖风吹来的气息变浓了。每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都有老人嗅着风，试图闻出他们骨骸感觉到的改变。
那个星期，有关单位没有发布湖怪的新闻。新闻沉寂的时间又长又怪异。报社曾对湖怪起源做出狂野的猜测，诸如“世上最后的恐龙”“科学家说：它就是失落的环节吗？”“来自火星的鱼！”现在他们转而报道其他新闻。世界上悲惨的灰暗地带发生战火；游轮乘客死于病毒流窜；有一位妇女由养父母带大后，第一次去见亲生母亲，她正在停车场停车时，母亲流着眼泪，站在一旁等待，结果被联结车撞死。那个星期我读着这个世界常见的这些糟糕事情的相关报道时，有时会不禁用双手盖住仍然平坦的腹部，仿佛要遮住腹中宝宝的眼睛，保护他的安全。在不成眠的夜里，那鬼朦朦胧胧环绕我的房间，我想象腹中宝宝是许多旋转的细胞核，它分裂再分裂，成为红色细胞体，直到活像被剖开的石榴。这个幻想让我好一段时间不吃石榴。
一夜又一夜，我检查录音机，盼着听到德怀尔温柔圆润的声音，即使他只说一声“哈喽”就挂断也好。一夜又一夜，我在录音机录音带哔一声停止播放后，站着倾听从蛙塘传来的蛙鸣合唱，内心空虚。
那个星期，我避开伊泽克尔·费尔凯尔两次，一回是在农家博物馆咖啡座，当时我等着吃午餐，而他在收银台跟一位我不认得的镇民聊天；另一次是他拖吊一辆摆了一堆费城费城人队商品的面包车，自顾自地欢呼。从仪表板上的摇头娃娃来判断，他应该是匹兹堡海盗队的球迷。我对彼得·利德和爱打盹儿的山羊婆婆越来越有好感，因为我白天多半在图书馆寻找（并逐一排除）先祖的数据。我接下来的调查对象是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的母亲露丝·佩克，与阿姨莉娅·佩克。但她们被送去纽约市跟阔亲戚同住时，才分别只有十岁与八岁。只有露丝在女儿克劳迪娅（我的曾外祖母）十八岁准备成婚的时候，才回到坦普尔顿。这时的露丝已是老寡妇，心思全放在消灭院子里的杂草。露丝与莉娅，是总督·埃夫里尔次女辛纳蒙在第五段婚姻生的女儿，那也是她的最后一段婚姻。
“只是想确认一下。”我曾问母亲，“佩克家的露丝和莉娅，跟我的父亲没有关联，对吧？”
“你刚说谁跟谁？”她说。
“看来是无关了。”我说。
露丝和莉娅是埃夫里尔家族这一边的亲戚。坦普尔家族与她们同一辈的人是莎拉的父亲亨利，但他似乎是沉静、理智的人，尽管祖宗的事向来难说，但我强烈感觉他绝不会通奸。可是曾经有几天，我确实相信他不清白；当我知道他为老友伊莎多拉·h.芬奇，在坦普尔顿兴建芬奇医院，让她成为纽约上州第一位女医师时，我精神大振，相信自己即将发现秘密。经过一番调查后，我发现伊莎多拉与一位女性同住，那人是她十三岁就读波特小姐女子学校时认识的。每个人都说与伊莎多拉同住的女人“像男人”，而且我发现一封她写给伊莎多拉的信，热情地将伊莎多拉称为“吾妻”，瓦解了我对亨利的怀疑。
在一个大热天，我开始调查双方家族再上一代的人。露丝与莉娅的母亲是赫蒂的孙女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塔克韦瑟·斯特吉斯·格雷夫斯·佩克，她曾五度成为寡妇。亨利的养母是夏洛特·富兰克林·坦普尔，她小姑独处，不曾生育，七位姐姐都在青春年华结婚，四散各地。夏洛特是唯一留在镇上的人，她是雅各布的女儿，在文坛小有名气。我开始想挖掘这位模范处女的相关流言，想找出她仗着财富与影响力隐瞒的秘密怀孕。她是创立波默罗伊孤儿院的人。看她的水彩画像，会觉得她像咖啡色的小老鼠。她父亲过世后，她成为镇上第一名媛，直到将近二十世纪。
我才刚埋首研究书籍资料，漫不经心地咬着一支笔，彼得·利德便推着吱吱响的推车过来，捧腹大笑。我抬起头，皱起眉心。他的喉结在领结上方猛跳舞。
“这个扮相真赞，葳莉·厄普顿。”他说，“像吸血鬼兼死亡天使，非常独树一格。”
“什么跟什么？”我说。
“喏。”他从口袋掏出折叠式小镜子。小精灵彼得·利德居然随身携带化妆镜，这比他刚说的话更令我讶异。我照了镜子，发现我咬笔咬到墨水管爆裂，墨水甚至滴淌到下巴，流到脖子。我的牙齿和舌头变了色，而且我还在不知不觉中，把脸颊和额头抹得都是黑色墨水。我这才明白彼得的话。
“噢，你是指这个啊。”我说，“这是一种病，其实很可怜的。我看不惯这个丑陋的广大世界，有时候这些积聚的压力会爆发出来，造成病征。我也无能为力，抱歉啦。”
“喔。”彼得·利德说，“我也是笔爆疹的病友呢。”
“真的吗？发病的时候，你都怎么办？”我说。
彼得瞄了瞄闷热的图书馆，我和他看着电扇转来转去，将老太太馆员的几绺头发一下吹向这边，一下吹回原位。我看到两只倒霉的苍蝇惊慌失措地不断飞去撞窗户，外面深色的湖泊看来很凉爽。
他转向我，挑起眉毛。“我通常会把疹子洗掉，湖水的疗效非常好。”
我睨眼打量他，也挑起眉毛。
他耸了耸肩，我礼尚往来。
他点点头，回书架区，到老太太看不见的地方，朝后门去了。约十秒钟后，我从窗户看到他跑下外面长长的绿色草坪到湖岸，他那模样实在很煞风景。瞧他演出饿鸡大逃亡，双腿几乎打结，令我哈哈大笑，也匆匆出了图书馆，抛开鞋子，迈开大步全力奔跑，快捷地追上彼得，不一会儿便领先他。我将双足泡在湖水里冷却了几秒，他才气喘吁吁地跑到坡底。他的领结已经解开了，正在脱鞋。他将衣物褪到剩一条黑色泳裤，笨拙地跑进水里，潜下湖面，游了一会儿。
“彼得，你衣服里面怎么会穿泳裤？”我说。
“我每天午餐后都游泳。”他嚷着，朝我吐水，“游到湖上开始结冰，太冷了才不游。幸亏有游泳，我的班才上得下去。”
“这样啊。”我惋惜地看着湖水，“唔，我没有带泳衣。”
他游近些说：“你穿胸罩、内裤了吗？”
“有啊。”我说，“确实穿了，可惜是白色的。”
“那又怎样？”他说。
“白色的衣服湿了会变透明。”我说。
彼得·利德潜到水里，再冒出来时挂着笑容。他顺了顺毛毛虫小胡子，拧出水，然后说出令我诧异万分的话：“嘿，葳莉，看来我今天很有眼福喔。”
湖水在我的皮肤上沁凉舒适，穹苍大大方方地敞开延展，简直像在引诱人寻找山顶上有没有恶兆蛰伏。当我们踏上长长的青草坡，走向图书馆时，彼得甩出耳朵内的水，我将上衣向前拉，以防湿胸罩在棉布衫留下印子，我却说：“彼得，感觉很奇怪，对不对？我是说这座湖怪怪的，我第一次这么快就不想泡在湖里。也许，只有我一个有那种感觉。”
“事实确实如此。”彼得说，“不是只有你这样觉得。哪一年的八月湖上不是塞满水上摩托车，挤到像在彼此谋杀？晾衣服的晾衣服，吵架的吵架，热闹得很。今年却变了个样，没人玩水。现在的湖不太对劲，至少自从阿潋死掉后，感觉就怪怪的。”他轻叹一声，唐突地说：“倒不是说阿潋是凶狠的湖怪之类的，印象中也没人被咬得一身伤、然后捞上岸的，是吧？但就我们所知，阿潋可以咬人，也可以吃掉小孩。长久以来，我们到湖里游泳，它也在湖里，盯着小小的人腿流口水。虽然现在阿潋不在了，湖看起来漂亮又单纯，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我想还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潜伏在底下，感觉非常、非常恐怖。”
我停下脚步，情绪更恶劣。
“彼得，”我说，“这真是太糟糕了。世界崩裂的速度那么快，追都追不上。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应该不会崩裂的地方，却好像也开始腐烂。我回到坦普尔顿的家，是因为世上只有这里不会改变。我是指到天荒地老也永远不变，结果这座湖却半死不活。我一直认为，要是冰冠融化，全世界的城市都被吞没，坦普尔顿依然会安然无事。我们可以凑和着撑下去，种菜、储备物资、等待困境过去之类的。但现在这里也变了调，是吧？”
我泫然欲泣、夸大其实，我觉得世间所有的黑暗全积聚到坦普尔顿了。彼得搭着我的肩膀，拉着我面对他。“葳莉，你的话真是没头没脑。”他的语气颇为赞赏。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绽出灿烂的笑容，小胡子像小树枝从中裂开。“你是开玩笑的吧？”
“其实我不是在说笑。”我说。
“哈。”他说，不是笑，是将这个字说出来。这时我们到了图书馆后门，站在门口，玻璃映出了湖景，湖泊成了一抹极淡的影像。“你知道吗？你真多愁善感。我没料到你是这一型的，一直以为你是坚强的女人。听我一句话，葳莉，不管我们高兴不高兴，世界上的万物都会改变。我是说，你看。”他扬起手，草草指一下湖畔松林繁茂的山峦。“看到那座山了吗？大家来这里屯垦定居之前，山上都是巨大的原始硬木森林。枫树、白蜡树、栎树，根本没这堆松树。一个世纪后，全都变成啤酒花，半棵树都没有。”他愈说愈带劲，红云泛上脸庞。“我是说，东北区曾经有旅鸽，这些壮观的温驯黑白鸽子，一次几百万只一块飞行。才几年时间，旅鸽被宰到没半只。如今只看得到一种鸽子，就是这种。”他指着草地上的一只杂色鸟，它正在啄咬被压扁的泡沫塑料杯。“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的意思，彼得——”我正要继续说，却被他打断。
“葳莉，我只是在说，担心无济于事。我们只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努力做好分内事，好好生活，并且了解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至少我们拥有过快乐的日子。”
“狗屁。”我说，“你不但说了老掉牙的话，还是个贪图逸乐的享乐主义者。”
“如果这种说法还没被淘汰，就可能符合真理。”他说，“听我说，虽然这样讲可能很自以为是，但不要放弃你的人生，葳莉。我对你还有希望。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在此时此刻让你乐翻天的事？什么事可以让你开心到即使你做到一半就死了，你还是会觉得很爽？”
我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影像，德怀尔在冻原上帐篷内的柔柔红光中，低头向我微笑，而燕鸥在外面尖叫。第二个念头是一个词，那个词还搏动着、朝我的脑海蹿升之际，我就被吓了一跳。腹中宝宝，我心里如此想，随即驱离这个念头。第三个念头冒上心田的时候，我才开口。“一杯超冰凉的马提尼，要加非常高级的伏特加的混合马提尼。”我痴痴地说。
彼得眼睛一亮，瘦巴巴的肩膀耸了一下。“跟我想的不一样，却绝对是第二好的选择。葳莉·厄普顿，今天晚上我要跟你出去玩，不准你拒绝我。猛酒吧，十点。我们在酒吧见。”
他话没说完便打开门，而小老太婆站在门内，巍巍颤颤，下巴的须状物被门口卷进的劲风吹到，犹在抖动。
“你，”她颤抖的手指指着彼得，“还不拖着你的瘦骨头去上班。要是我不像可恶的老鹰盯紧你，你一定会整天跟漂亮小姐四处打混，是不是？一定是的。别发呆了，快去上班。”彼得一溜烟进了门，速度快到我几乎没瞥见他卡其裤上的湿泳裤痕迹。老太太为我扶着门，凶巴巴地皱眉。
“小姐，进来。”她说完就自顾自地嘀咕，声音低到听不出内容。她跟着我进入馆中，站在我桌位附近，继续咕哝到我站起来将书本收拾成整齐的一叠，收工走人，开心地逃离山羊婆婆阴沉沉的瘦小身影。
那天薄暮，我回家时感到很疲累，只等着母亲做饭的浓郁香气涌上我鼻孔，或至少见到她在后门廊进进出出，拿着火钳翻动烤架上的烤肉串。但家里空荡荡，流理台上有一张给我的纸条。
纸条写着：阳光，我去你说的那个“牛奶牧师”家里了。他的真名是约翰·马可维奇，电话簿上查得到——我去他家过夜。家里有麦片，你也可以自己煮蛋或吃剩菜。克拉丽莎来过电话。爱你的妈妈！
我笑着看完纸条，摸摸腹部。“看样子某人是伪君子哦。没结婚就上床，这可是大禁忌。”我注意到搁在腹部的手，又向腹中宝宝说，“何必跟你说话？你根本还不是人。”然后坐下吃了一些保鲜盒里的冷鸡肉卷。
我打开电视，不出三十秒便意识到我讨厌电视的原因。我切掉电源，起身做开合跳，打算跳个五百下。自从我意识到镇上任何男人都可能是我父亲，我便不曾运动了。我待在家里避开路跑之友，很怕再遇到他们。跳到三百四十一下时，我以为电话响了，跑去接，拿起听筒却只有嘟嘟声在我耳际含糊冷淡地响着。我回到沙发，胡乱翻看母亲一本打毛线的书，旋即进入梦乡。
我醒来时，屋里很暗，月亮嵌在天上，明晰如闪电。录放机的时钟闪着十点二十一分。我不认为这辈子哪一回迟到过，所以我便慌了手脚，无暇停下来思考。我没有想过自己大概不该碰酒，也没想我应该回克拉丽莎电话，甚至没花时间挑选服装，抓到什么衣服就往身上套。结果还不赖；我穿了妈妈的旧嬉皮短洋装，用红色真丝头巾包住被湖水泡得僵硬的头发，挂上一对金色圈圈耳环，涂上旧梳妆台上的口红，退后打量自己。整体效果比我想象中好得多，我的扮相看来像高级设计师概念中的吉卜赛造型。我穿上一双老旧的绳织平底鞋，在十点二十五分前便出了家门。
猛是坦普尔顿历史最悠久的酒吧，马默杜克的村庄建立不久后就有了。老板来的时候，坦普尔顿的居民寥寥无几。他凭着一双手用木料盖出酒吧，甚至画了至今仍在湖风中摇晃的招牌。那是一只蜷着身体喷火的恶龙，龙上方工工整整写着：“猛”。往年识字的人有限，没人察觉“龙”字写错了，连马默杜克也没注意到，因为他是自学读书的，完全不会拼字。第一位律师来到镇上的时候，停下他的跛脚母马，来看招牌。他仰头笑个不停，引来一群人围观。
“先生，请问您什么事这么好笑。”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小个子老板受到羞辱，涨红了脸。
“此非彼龙，您的多了个人，先生。”律师喷着口水说。
老板一听，拿了一桶油漆，挤到人群里，站在拓荒者索尔·福尔克纳宽阔的肩膀上，匆匆画出一个披挂着盔甲的骑士，帅气的骑士举着矛，从底下刺杀那只龙。如今那怪模怪样的招牌整修得鲜亮，在湖风中摇晃。我从底下穿过，进入酒吧。在周五，年轻人占满整间酒吧，仿佛酒吧是他们的。其他时候的酒吧是重型机车族的巢穴，机车停满先驱街，朝着长老教会优雅的教堂那边一路往山坡上延伸过去。在酒吧门外，我听见足可震碎骸骨的重低音，停步深呼吸，稳住自己的心，然后踏进酒吧，里面的光束照出了弥漫的烟雾，原本的地板闪闪发亮。
我进去时音乐没有停，并非每个人都转头来看，但停下来打量我是谁的人确实够多，让店里明显安静了点。然后彼得来到我身边，挂着傻气的笑容，我手上便多了一整杯深色液体，接着强劲、甜蜜的烈酒灌进我嘴里，令我的喉咙火辣痉挛。
“葳莉，”他的口气已有酒味，“老实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彼得，老实说，我打了盹，差点睡过头。”我将酒杯放在一边的桌上，向他笑。
“老实说，”彼得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没打小领结，黄色毛衣下穿了粉红色马球衫，看得出马球衫袖子与皮肤的交会处。他的雅痞调调，就像一个不是雅痞的人却拼命扮成雅痞。“老实说，”他又说一次，一只手霸气地搭在我肩上。“葳莉，你是辣妹。”
“老天。”我说，“彼得，我不想冒犯你，但我以为你是同情我，才约我出来。我今晚不想让谁对我伸出魔掌，好吗？”
“魔掌？”彼得的笑容很痛苦，小胡子像有生命似的扭动。“我应该没有逊到那种地步吧。”
我必然满脸狐疑，因为彼得向后退开，被我惹毛了。正当他准备开口，而我缩头缩脑地准备听听他怎么说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咦，你说彼得吗？他能把到所有的妹，你等着瞧。”我正高兴有人解围，转身一看，不禁又泄了气。那是伊泽克尔·费尔凯尔，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衬衫配卡其裤，闻起来甚至有欧仕派（old spice）体香剂广告中那个居家男的暗示。而且是强效型的。
“费尔凯尔。”我说，“伊泽克尔。你也来玩啊，真高兴见到你。”
“真高兴见到可爱的葳莉·厄普顿。”他说，“看样子你是履行诺言，来请我喝啤酒了。”
彼得看着我们，我还没来得及接腔，他便向我眨眨眼。“今天晚上我请客。”他在点唱机震耳欲聋的乐声里说，“葳莉，我去叫酒，你不介意跟这家伙在一起吧？如果他想对你怎样，你会跟我说吧？”
“没问题的，谢谢。”我说。他掉头，朝吧台舞了过去，扭着女孩气的臀部。
“多亏你帮我解围，伊泽克尔。”我们独处时，我跟他说，“感觉好怪异。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彼得是同性恋。”
“你真爱说笑。”他说，“阿得是同性恋？不可能啦。我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把得到所有的妹。在这种小镇，要是一个男人买花送小姐、帮小姐做早餐、整天打电话跟小姐说好想念她，这男人就会赢得好男人的名声，变成女人抢着要的约会对象。就连会开玩笑说阿得长得雄壮威武的女生也爱死他了。”
“那你呢？”我说。
“他做人还可以，我们是哥儿们。”他啜了口啤酒。
“我不是问你怎么看他，而是问你的名声。”我说。
“噢。”他说，“我很早就犯下一些大错，你知道的，就是梅儿跟小孩的事，没人觉得我是好人。但我混得不错。我宝刀未老，你走着瞧。”这句话伴随着他以前那令人双腿酥软的微笑。
我才不要，我心想，但他已经领着我穿过人群，到一张桌位，途中几个女生拦下我，我对她们依稀有印象。她们是苏珊娜？希拉里？艾瑞卡？乔安妮？她们有人跟我说嗨，不耐烦的目光落在我左耳后方某处；有人则勾着我的脖子，飞快说话，但我听不出内容，于是我笑一笑、点点头，让费尔凯尔拉着我走。
我们在酒吧角落的圆弧形雅座坐下，他掀起上衣，戳戳肚脐周围的游泳圈。“看到没？这在一个月内会消失。我现在天天晨跑，今天大概跑了四英里。成绩不赖吧？”他朝我的方向抛来腼腆的微笑。
“不错嘛，但怎么会想减肥？怎么回事？”我说。
他故作神秘地看着我说：“因为你。”
“什么？”我戒慎地说，“别为了我做任何事。”
“不是啦。”他说，“我是说看到你回来镇上，容光焕发，我觉得丢脸。我心想，要命，那个葳莉·厄普顿不是盖的。看在老天分上，她都快拿到博士学位了，还比高中的时候漂亮，发型又时髦。我心想，泽科，他在小皇后身边，像粪土。我不喜欢像粪土的感觉。我不是指跟别人比的时候。”
“哈。”我说，“有意思，你竟然觉得我混得不错。”
费尔凯尔凑向我，绿眼睛闪闪发亮，流露出几许昔日的魅力。“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告诉我吧，放轻松，跟老费尔凯尔医生说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亲爱的。”
听到这一声亲爱的，我开始鼻酸；每次听到突如其来的亲昵言语，我总是会中招。难以承受的压力在我眼底积聚，我不得不垂眼看手，防堵泪水溃堤。就在我默然不语的那一刻，彼得回来了，在桌上放下一整托盘的烈酒。
“泽科跟我，”彼得坐到我旁边的长椅，“要教你坦普尔顿人的喝酒方法，是不是啊，泽科？”
“没错。”费尔凯尔说，他们两人仿佛对某事心照不宣，有某种我无心去拆穿的交流。我拿了酒一仰而尽，眨都不眨眼。
“一杯。”我说，暗自高兴彼得没注意到我的窘态。“我是坦普尔顿人。事实上，我是正宗坦普尔顿人。”我仰头灌完另一小杯酒，说：“两杯。我已经懂得怎么喝酒了。”直到第二杯黄汤下肚，我才意识到那是威士忌。
费尔凯尔低低吹了声口哨说：“了不起。”
“那就来轧酒。”彼得说，“我们玩牛仔脸。大家都知道规则吗？”
“就是一口喝干，假装不痛不痒，尽量摆出扑克脸。”泽克说着干掉一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活像喝的是白开水。
“你拿下一分。”彼得说，喝了一杯。他的鼻孔张大，下巴有些紧绷，费尔凯尔跟我都认为彼得没有得分，因为他的牛仔脸很恐怖。
灌到大概第五杯酒的时候，费尔凯尔的手摸上我光溜溜的膝盖，我没管他，心里暗想：我的膝盖好冷，他只是为我取暖罢了。喝到约第七杯酒时，彼得见到我膝盖上的手，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我的水库要泄洪一下”，便穿过人群走了。
就这样，我跟费尔凯尔落单了，酒精让我头昏脑涨。我抬头看酒吧，发现人生没有我担心的那么糟糕。鲍比琼·拉马克在点唱机旁边，随着咒骂男性的乡村歌曲起舞。费尔凯尔在我耳畔说着猎野鸭的故事，我暂时忘却自己的烦忧，觉得困乏而甜蜜。彼得回到桌位时，挽着一位娇小丰满的女郎，显然是观光客。她反戴一顶棒球帽，眼下有几道粗粗的睫毛膏，是睫毛膏没有全干便眨眼的后果。“二位，”彼得说，“这是希瑟，她很漂亮吧？”
“果然很迷人。”费尔凯尔冷冰冰地说，“小可爱，你几岁？”
她眼神闪烁。“是十八岁吗？”她望着彼得，找人撑腰。
“听到没？她十八岁，这是很美好的年纪，赞。”彼得说，“我们要去湖边走走。我刚刚跟她说过阿潋的事，她对湖怪很感兴趣。”
“太酷了哦？湖怪耶！哇！还有呢？”女孩说，“今天晚上好浪漫？好多花？还有月亮？”
“亲爱的，拜拜。”我说，“你们小心。我们彼得·利德布丁派是很温柔的。”
“没问题。”她咯咯笑着，跟着彼得离开酒吧，进入夜色。费尔凯尔和我在酒吧里看着外面。彼得在人行道上脱下黄毛衣，披到她肩上。她向彼得堆满笑容。
“还真的咧。”我向费尔凯尔说，“彼得果然把得到妹了。”
“我就说嘛。”他说，然后将鼻子埋在我肩上。“你好香，葳莉·厄普顿。是什么香水？害我想把你吃掉。”
“是香皂。”我将膝盖从他手底下移开。“我要回家了。”
“什么？这么早就要走？才十一点半。”他说。
“喔，这个，我已经醉到觉得你是帅哥了。”
“你那么诚实要死啊。”他看来昏头昏脑，而且伤心。
“对不起。”我说。
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说：“这么说，我可以跟你回家喽？”
“你想得美。”我说。
“怎么不行？”他说，嗓音里渗出淡淡的哀怨。
“因为，”我说，“你没有娶帮你生了两个小孩的人，费尔凯尔。抱歉，我无意冒犯。我们只做好朋友。”
“我陪你走回家就好，可以吗？”
“不要。”我说，“我家在两条街外。而且你猜怎么着？我不要别人看到我跟你一起离开。如果我把话讲得太直，那我跟你道歉。”
他在座位上似乎缩小了些，别开身子。“小皇后的嘴巴真毒，你还是老样子。”他说。然后我便走了，朝一群女生嚷了声再见。我想象她们见到我没跟超级种马泽科·费尔凯尔一起离开，就向我扮鬼脸的模样。
夜意沁凉，冻得我胳膊起鸡皮疙瘩。对街皮特旅馆的周五夜晚常客属于另一个族群，他们是镇上的老酒客，最初是来这个棒球圣地朝圣的，来了以后便离不开这里了。我向上帝暗祷，我的亲生父亲可千万别是那群可悲的老先生之一，他们肚皮撑得衬衫紧绷，酒糟鼻油油亮亮的。有些前来报道阿潋的新闻采访车还没走，沿着精致三明治店和艺廊外面的大街停放。在对面的大街与先驱街路口上，旗杆的旗帜飒飒作响，先驱街尽头的潋镜湖幽黑美丽。我想步入那滑腻的黑暗，置身在闪烁星辰的水面倒影之间；我想涉水回到往日，回到高中时代，继续当我的小万事通，继续当一心想到大千世界闯荡、确信自己有能力征服一切的人。但经过法柯公园的时候，我在路边扭到脚，弯腰脱掉一只鞋。但这样瘸着走路，令我觉得像钟楼怪人，于是我脱下另一只鞋，将两只鞋拎着走。
“谁敢攻击我，”我出声说，“我就用双节棍打回去。”我幻想德怀尔教授的脸孔出现在先驱街和湖滨街路口的路灯柱上，抡起我的鞋子双节棍砸下去。我的肌肉松弛得不听使唤，鞋子只击中灯柱一次，恰恰打到男人生殖器的高度。
就在这一刻，伊泽克尔·费尔凯尔来到我跟前，拿走我手里的鞋。
他在我面前有点摇摇晃晃。我说：“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可恶，我叫你待在那里，那家店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喝酒的地方。”
“唉，亲爱的，看来你确实需要有人送你回家。”他万分温柔，将我的手拉过去搭在他强壮的肩上。
“别叫我亲爱的。”我说，但我倚着他，“那会让我想哭。我家就在那里，我看得到我家，就在那里，就是那间点着灯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好。”他说，“但你还是得过马路。我不希望你在通过马路前的最后一刻，被车子撞成肉饼。”
“好吧。”我说，“没人看到你吧？你是在我走了以后才跟来的吧？在酒吧的时候？”
他叹气。“葳莉，没人看到我离开。我从后门溜出来的，因为我尊重你的意愿。你觉得跟我一起离开，会很丢脸。”
“一点也没错。”我说，“你根本是男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高中的时候，真是够狠，搞上女生后就四处炫耀，毁掉人家的名声，弄得每个女生都哭哭啼啼。但你还是找得到女生跟你出去。不晓得你怎么办到的，费尔凯尔。我从来就不想跟你有瓜葛。”
他微蹙眉头说：“小皇后，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肯在返校舞会跟我跳舞吗？你知道吗，那时我难过死了。”这时，我们已经过了马路。我脚下的车道仍有白天日照的余温。
“没错。”我说，“其实那时候我暗恋你，跟所有女生一样超级喜欢你。我是少数没有付诸行动的女生，真聪明。至少，以前我不跟你往来。现在不一样了，我乱七八糟，现在一团糟。连我妈也这么说，而她甚至不是聪耳明目的人呢。还是‘耳聪目明’？随便啦。”
这时我们到了车库。车库里很凉爽，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尘埃、苦橙味混杂成的熟悉气味扑鼻而来。我情绪轻松，却极度疲倦。玄关更衣室的门似乎离我房间十万八千里，简直像马拉松。
“我，”费尔凯尔说，“一直暗恋着你。小皇后，我相信你绝对做不出蠢事。”
这时他魁梧的男性躯体贴向我，将我抵在门上。他的鼻息逐渐靠近我的脸，他的脸凑上来，唇覆盖在我唇上，亲吻我。我双唇麻木，却还是发现费尔凯尔果然名不虚传，吻功绝顶高强。他的唇瓣柔软饱满，舌头的力道恰到好处。我阖上眼，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在游移。在闭目后的黑暗中，我忘了身在何处。坦普尔顿远去，埃夫里尔别墅远去，怪异的漫漫长日远去，我只是在我的皮囊里，而我的身体逐渐发烫，在他的双手与口舌挑逗下越来越火热，他的手抚遍我赤裸的大腿，我的背抵着硬邦邦的门。而在那与世隔绝的一刻，在那如梦似幻的诡异情境里，我甚至忘了世间有伊泽克尔·费尔凯尔这号人物。我感觉到那双手滑进我的内衣，那是德怀尔的手。抵着我腹部的那个肚腩，是德怀尔的。我感觉到裙子被撩高、小裤被拉下，听到皮带头掉到水泥地的悦耳哐当声，而这一切不知怎么的，全都变成了来自德怀尔的调情。现在是他的双臂将我往上拥，让我抵着门。我双腿环勾的臀部变成他的。现在是他光滑的勃起拂过我的大腿——但是，不对，那不是他的。我手伸到背后摸索找到门把，打开门，于是我们摔倒在玄关更衣室的硬地毡上。我抬头，看到费尔凯尔的脸。
“不要。”我说，抽身。
“天啊。”他说，“对不起。”他转过身体，踌躇再三，最后背对着我说，“我真的很浑蛋，葳莉，我是超级大浑蛋。我昏了头了，我老是用下半身的那个脑袋思考。”
“你走。”我说。
他走了，脚步声在车道上匆忙而响亮。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希望永远不必再见到费尔凯尔。他起身、落荒而逃的时候，我没有抬头看，一脚狠狠踹门，让它关上。非常贴近我皮肤的心却希望他会回来。我在黑暗中坐了半晌，等着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始终没响。
回过神时，我意识到自己双手按着肚脐。“哎呀，”我向腹中宝宝说，“我都忘记你了，真对不起。”
我需要饮水，我需要脂肪。我煎了两个蛋，喝了半加仑水，把母亲的纸条重看一遍，只想到自己需要向克拉丽莎倾诉。我拨打电话，另一端的电话正在响时，自怜的泪水滚落了脸颊。和费尔凯尔有关的蠢事像许多泡泡，涌上了我的眼眶和嘴巴。
但接电话的人是萨利，他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唐突。“嘿，萨利萨利，克拉丽莎睡了没？”
我将萨利视为挚友，他就算克拉丽莎出差不在，也会来参加我们周四的拼字游戏。但现在他小小凶了我一下，他说：“葳莉，你烦不烦。现在是天杀的晚上十一点，你偶尔替别人着想一次会死吗？”之后，他挂断电话。
我瞪着话筒，打着哆嗦慢慢挂回去。电话几乎旋即响起。我接起来，不过这回是克拉丽莎在线，而我过了一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她说得有气无力。“……别理他。”她如此说，“他压力很大，葳莉，我不太舒服，不能讲很久，可是我不想让你难过。”
“不管啦，他是浑球。”我说。
克拉丽莎的语气一转，声音很轻，像在微笑。“你醉啦，葳莉？你醉了才打给我？”我听见萨利在背景再次开骂。
“哦，对不起，我大概是烂朋友。”我说。
“不是的。”她说，“只是时间不对。我已经睡了。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遵命，好。”我说，“你又生病了吗，克拉丽莎？”
“亲爱的，明天再说。你喝点水，去睡觉。”
“我爱你。”我说。
“你好好睡。”她挂断电话。
我换上睡衣、刷好牙、洗好脸后，房里的电话居然又响了。我觉得神志清醒而苍老，过去接听。“哈喽？”我试探地说。
“葳莉。”萨利嘶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老朋友肾脏炎回来了。克拉丽莎病得东倒西歪。我知道你自己的生活也一团糟，但是葳莉，你人在哪里？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不但没有留下来照顾她，还醉得乱打电话，在她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熟睡的时候吵醒她。你整个夏天都不在这里，让她担心得要命，现在克拉丽莎最不需要的就是吓到六神无主，她的问题够多了。我知道你遇到某种怀疑自己是否存在的心理危机，同时也一屁股麻烦、欲振乏力，我对你的苦恼真的万分遗憾，葳莉，真的。但是老天，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自私？别忘了，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会帮忙的。你确实说过。结果呢？你根本没帮忙。”
“哎呀，老天，萨利，你现在在哪？”我说。
他迟疑片刻，说：“在阳台。克拉丽莎又睡了，我逼她多吞几颗药。这实在太夸张了，葳莉。谁听过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快被狼疮整死了？反正，我根本连什么是狼疮都搞不清楚。这病到底怎么认定它应该找上克拉丽莎的？简直莫名其妙。”
“就是说啊。”我想象萨利置身在旧金山凉飕飕的夏夜，他身边的科伊特塔灯火辉煌，像阳具一柱擎天，他逐渐稀薄的头发在风中翻飞。“萨利，我向你发誓，我真的对逃离那一切感到抱歉。”然后我再次意识到他稍早说过的话，便说，“慢着，怎么会提到什么死不死的，她不会快挂了吧？”
“这个，”他说，“如果感染扩散到器官，就会走上那条路。”
“要命。”我低声说。
“对。”他说，“幸好还没碰到不可逆转的感染，但如果她继续拒绝治疗，那是迟早的事。她在找一个游医看病，吃草药。听我说，你们明天讲电话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千万、务必劝劝她？她不听我的，我拿她没辙。我无能为力。”萨利的呼吸声很短促，我怀疑他在哭。
这时，我才想起萨利最近几个月的生活。他起床便见到克拉丽莎病恹恹的样子，然后在一间他讨厌的公司工作十五小时，在黑夜搭公交车回去，得知克拉丽莎仍在家里，仍然在生病，需要他耐心以对，需要他料理她能吃的食物，强迫她休息，并忍受受强迫的她所发出的怨言与恼怒。而克拉丽莎在他们共度的人生里，从不是牢骚满腹、爱生气的人。我见到一个明亮的影像：他站在返回公寓的电梯中，闭着眼睛，头发凌乱，雨水令他稀疏的头发贴在头上。那是他唯一的安宁时刻。然后他得踏上走廊，在公寓门前踌躇，打开门，迎向那一切不堪，而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杯酒，和一点点的温情慰藉。
“我该搭飞机吗？”我说。
“什么？”
“我立刻开车去奥尔巴尼。我会搭第一班有位子的飞机，明天早上就能到。”
萨利迟疑起来，听筒传来他的呼吸声。他清清嗓子。“我明天不需要你帮忙，不用赶回来。葳莉，如果你早上拨通电话给克拉丽莎，看她怎么说，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是说，你肯回来，让我松了一大口气。谢谢你。”他思忖一番，又说，“这样好了，如果你劝得动她，让她去看真正的医生，接受心理治疗、抗体治疗，那她想做什么鬼顺势疗法我都不管，这样我就能多撑一阵子。但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务必要回来？还有，如果你方便的话，尽量每天打电话。你不知道她有多寂寞。她的朋友都退避三舍，活像狼疮会传染似的。报社的人也不见了。每隔一阵子会有人送花，但送来送去都是百合。克拉丽莎说百合是给死人的，从窗户扔掉。她绝口不跟你提这些，因为她知道你要应付自己的问题，葳莉。但我觉得克拉丽莎真的很伤心。”
我听了一会儿电话中的风声、旧金山的夜声、川流不息的车辆、远方的警笛、飞机从天上掠过时的低沉噪音。我重拾离开阿拉斯加前一刻的感觉，仿佛我的所作所为都超出这问题丛生的脆弱城市能承受的范围。这几个月来，有时我会觉得某位伟大的愤怒神祇即将用一只手指，压碎那一整座美丽的城市，我必须阖上眼，击退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萨利哼了一声，我才想起他还在线。
“噢，萨利，你这些日子一定煎熬到不行。”我说。
他闷声不响半晌，我听着萨利的呼吸减缓。他总算说：“你这句话，我听了很受用，让我觉得，怎么说呢，就是有人了解我的感受。”
“我们会把狼疮打得落花流水的，你等着看好了。”我说。
他笑说：“你这句话也很中听，帮我提振了一点士气。葳莉，很高兴你的心又回来了。”
“很高兴我们和好了，萨利。”我说，“我明天会打电话给克拉丽莎。”然后电话便挂断了。那只鬼一直在我眼角扑通搏动，听着我的话。这时它越变越淡，最后消失了。我望着窗外，看着滑润的蓝黑雾气潜伏在湖面及湖畔草皮。
湖怪离去后那一周，坦普尔顿悄悄进入八月。我们都梦见湖怪前肢长长的指爪，和脆弱的颈项。我们梦见自己栖居在它古老的脑子里，随着它在寒水深处疾速泅泳，我们见到黑幽幽的水在我们眼前掠过。薄如叶片的月亮在远远的水面上摇荡。冰川仍在湖底缓慢融解，散发出蓝色磷光。挚爱坦普尔顿的人仍然为失去湖怪心痛，一如截除后的肢体，依旧会令人感到疼痛。
怪不得我们的小村庄笼罩了蓝灰色的氛围，即使在炎热的艳阳天也一样。即使白天大街上游人如织，喧哗吵闹；即使我们舀着冰激凌，为街灯柱上的蕨类盆栽浇水，贩卖棒球帽、棒球、球棒，我们都恍恍惚惚如在梦中。在建筑细腻的老医院大楼里，母亲发现病患的脾气少了火气，添了感伤，咽气时比往常的病患安静，比较不抗拒死亡的黑色暗潮。在曾是孤儿院的波默罗伊老人院里，大小便失禁带来的异味降低了，而湖风吹来的气息变浓了。每一扇敞开的窗户前都有老人嗅着风，试图闻出他们骨骸感觉到的改变。
那个星期，有关单位没有发布湖怪的新闻。新闻沉寂的时间又长又怪异。报社曾对湖怪起源做出狂野的猜测，诸如“世上最后的恐龙”“科学家说：它就是失落的环节吗？”“来自火星的鱼！”现在他们转而报道其他新闻。世界上悲惨的灰暗地带发生战火；游轮乘客死于病毒流窜；有一位妇女由养父母带大后，第一次去见亲生母亲，她正在停车场停车时，母亲流着眼泪，站在一旁等待，结果被联结车撞死。那个星期我读着这个世界常见的这些糟糕事情的相关报道时，有时会不禁用双手盖住仍然平坦的腹部，仿佛要遮住腹中宝宝的眼睛，保护他的安全。在不成眠的夜里，那鬼朦朦胧胧环绕我的房间，我想象腹中宝宝是许多旋转的细胞核，它分裂再分裂，成为红色细胞体，直到活像被剖开的石榴。这个幻想让我好一段时间不吃石榴。
一夜又一夜，我检查录音机，盼着听到德怀尔温柔圆润的声音，即使他只说一声“哈喽”就挂断也好。一夜又一夜，我在录音机录音带哔一声停止播放后，站着倾听从蛙塘传来的蛙鸣合唱，内心空虚。
那个星期，我避开伊泽克尔·费尔凯尔两次，一回是在农家博物馆咖啡座，当时我等着吃午餐，而他在收银台跟一位我不认得的镇民聊天；另一次是他拖吊一辆摆了一堆费城费城人队商品的面包车，自顾自地欢呼。从仪表板上的摇头娃娃来判断，他应该是匹兹堡海盗队的球迷。我对彼得·利德和爱打盹儿的山羊婆婆越来越有好感，因为我白天多半在图书馆寻找（并逐一排除）先祖的数据。我接下来的调查对象是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的母亲露丝·佩克，与阿姨莉娅·佩克。但她们被送去纽约市跟阔亲戚同住时，才分别只有十岁与八岁。只有露丝在女儿克劳迪娅（我的曾外祖母）十八岁准备成婚的时候，才回到坦普尔顿。这时的露丝已是老寡妇，心思全放在消灭院子里的杂草。露丝与莉娅，是总督·埃夫里尔次女辛纳蒙在第五段婚姻生的女儿，那也是她的最后一段婚姻。
“只是想确认一下。”我曾问母亲，“佩克家的露丝和莉娅，跟我的父亲没有关联，对吧？”
“你刚说谁跟谁？”她说。
“看来是无关了。”我说。
露丝和莉娅是埃夫里尔家族这一边的亲戚。坦普尔家族与她们同一辈的人是莎拉的父亲亨利，但他似乎是沉静、理智的人，尽管祖宗的事向来难说，但我强烈感觉他绝不会通奸。可是曾经有几天，我确实相信他不清白；当我知道他为老友伊莎多拉·h.芬奇，在坦普尔顿兴建芬奇医院，让她成为纽约上州第一位女医师时，我精神大振，相信自己即将发现秘密。经过一番调查后，我发现伊莎多拉与一位女性同住，那人是她十三岁就读波特小姐女子学校时认识的。每个人都说与伊莎多拉同住的女人“像男人”，而且我发现一封她写给伊莎多拉的信，热情地将伊莎多拉称为“吾妻”，瓦解了我对亨利的怀疑。
在一个大热天，我开始调查双方家族再上一代的人。露丝与莉娅的母亲是赫蒂的孙女辛纳蒙·埃夫里尔·史托克斯·斯塔克韦瑟·斯特吉斯·格雷夫斯·佩克，她曾五度成为寡妇。亨利的养母是夏洛特·富兰克林·坦普尔，她小姑独处，不曾生育，七位姐姐都在青春年华结婚，四散各地。夏洛特是唯一留在镇上的人，她是雅各布的女儿，在文坛小有名气。我开始想挖掘这位模范处女的相关流言，想找出她仗着财富与影响力隐瞒的秘密怀孕。她是创立波默罗伊孤儿院的人。看她的水彩画像，会觉得她像咖啡色的小老鼠。她父亲过世后，她成为镇上第一名媛，直到将近二十世纪。
我才刚埋首研究书籍资料，漫不经心地咬着一支笔，彼得·利德便推着吱吱响的推车过来，捧腹大笑。我抬起头，皱起眉心。他的喉结在领结上方猛跳舞。
“这个扮相真赞，葳莉·厄普顿。”他说，“像吸血鬼兼死亡天使，非常独树一格。”
“什么跟什么？”我说。
“喏。”他从口袋掏出折叠式小镜子。小精灵彼得·利德居然随身携带化妆镜，这比他刚说的话更令我讶异。我照了镜子，发现我咬笔咬到墨水管爆裂，墨水甚至滴淌到下巴，流到脖子。我的牙齿和舌头变了色，而且我还在不知不觉中，把脸颊和额头抹得都是黑色墨水。我这才明白彼得的话。
“噢，你是指这个啊。”我说，“这是一种病，其实很可怜的。我看不惯这个丑陋的广大世界，有时候这些积聚的压力会爆发出来，造成病征。我也无能为力，抱歉啦。”
“喔。”彼得·利德说，“我也是笔爆疹的病友呢。”
“真的吗？发病的时候，你都怎么办？”我说。
彼得瞄了瞄闷热的图书馆，我和他看着电扇转来转去，将老太太馆员的几绺头发一下吹向这边，一下吹回原位。我看到两只倒霉的苍蝇惊慌失措地不断飞去撞窗户，外面深色的湖泊看来很凉爽。
他转向我，挑起眉毛。“我通常会把疹子洗掉，湖水的疗效非常好。”
我睨眼打量他，也挑起眉毛。
他耸了耸肩，我礼尚往来。
他点点头，回书架区，到老太太看不见的地方，朝后门去了。约十秒钟后，我从窗户看到他跑下外面长长的绿色草坪到湖岸，他那模样实在很煞风景。瞧他演出饿鸡大逃亡，双腿几乎打结，令我哈哈大笑，也匆匆出了图书馆，抛开鞋子，迈开大步全力奔跑，快捷地追上彼得，不一会儿便领先他。我将双足泡在湖水里冷却了几秒，他才气喘吁吁地跑到坡底。他的领结已经解开了，正在脱鞋。他将衣物褪到剩一条黑色泳裤，笨拙地跑进水里，潜下湖面，游了一会儿。
“彼得，你衣服里面怎么会穿泳裤？”我说。
“我每天午餐后都游泳。”他嚷着，朝我吐水，“游到湖上开始结冰，太冷了才不游。幸亏有游泳，我的班才上得下去。”
“这样啊。”我惋惜地看着湖水，“唔，我没有带泳衣。”
他游近些说：“你穿胸罩、内裤了吗？”
“有啊。”我说，“确实穿了，可惜是白色的。”
“那又怎样？”他说。
“白色的衣服湿了会变透明。”我说。
彼得·利德潜到水里，再冒出来时挂着笑容。他顺了顺毛毛虫小胡子，拧出水，然后说出令我诧异万分的话：“嘿，葳莉，看来我今天很有眼福喔。”
湖水在我的皮肤上沁凉舒适，穹苍大大方方地敞开延展，简直像在引诱人寻找山顶上有没有恶兆蛰伏。当我们踏上长长的青草坡，走向图书馆时，彼得甩出耳朵内的水，我将上衣向前拉，以防湿胸罩在棉布衫留下印子，我却说：“彼得，感觉很奇怪，对不对？我是说这座湖怪怪的，我第一次这么快就不想泡在湖里。也许，只有我一个有那种感觉。”
“事实确实如此。”彼得说，“不是只有你这样觉得。哪一年的八月湖上不是塞满水上摩托车，挤到像在彼此谋杀？晾衣服的晾衣服，吵架的吵架，热闹得很。今年却变了个样，没人玩水。现在的湖不太对劲，至少自从阿潋死掉后，感觉就怪怪的。”他轻叹一声，唐突地说：“倒不是说阿潋是凶狠的湖怪之类的，印象中也没人被咬得一身伤、然后捞上岸的，是吧？但就我们所知，阿潋可以咬人，也可以吃掉小孩。长久以来，我们到湖里游泳，它也在湖里，盯着小小的人腿流口水。虽然现在阿潋不在了，湖看起来漂亮又单纯，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我想还是有什么不怀好意的东西，潜伏在底下，感觉非常、非常恐怖。”
我停下脚步，情绪更恶劣。
“彼得，”我说，“这真是太糟糕了。世界崩裂的速度那么快，追都追不上。这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应该不会崩裂的地方，却好像也开始腐烂。我回到坦普尔顿的家，是因为世上只有这里不会改变。我是指到天荒地老也永远不变，结果这座湖却半死不活。我一直认为，要是冰冠融化，全世界的城市都被吞没，坦普尔顿依然会安然无事。我们可以凑和着撑下去，种菜、储备物资、等待困境过去之类的。但现在这里也变了调，是吧？”
我泫然欲泣、夸大其实，我觉得世间所有的黑暗全积聚到坦普尔顿了。彼得搭着我的肩膀，拉着我面对他。“葳莉，你的话真是没头没脑。”他的语气颇为赞赏。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绽出灿烂的笑容，小胡子像小树枝从中裂开。“你是开玩笑的吧？”
“其实我不是在说笑。”我说。
“哈。”他说，不是笑，是将这个字说出来。这时我们到了图书馆后门，站在门口，玻璃映出了湖景，湖泊成了一抹极淡的影像。“你知道吗？你真多愁善感。我没料到你是这一型的，一直以为你是坚强的女人。听我一句话，葳莉，不管我们高兴不高兴，世界上的万物都会改变。我是说，你看。”他扬起手，草草指一下湖畔松林繁茂的山峦。“看到那座山了吗？大家来这里屯垦定居之前，山上都是巨大的原始硬木森林。枫树、白蜡树、栎树，根本没这堆松树。一个世纪后，全都变成啤酒花，半棵树都没有。”他愈说愈带劲，红云泛上脸庞。“我是说，东北区曾经有旅鸽，这些壮观的温驯黑白鸽子，一次几百万只一块飞行。才几年时间，旅鸽被宰到没半只。如今只看得到一种鸽子，就是这种。”他指着草地上的一只杂色鸟，它正在啄咬被压扁的泡沫塑料杯。“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你的意思，彼得——”我正要继续说，却被他打断。
“葳莉，我只是在说，担心无济于事。我们只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努力做好分内事，好好生活，并且了解如果明天是世界末日，至少我们拥有过快乐的日子。”
“狗屁。”我说，“你不但说了老掉牙的话，还是个贪图逸乐的享乐主义者。”
“如果这种说法还没被淘汰，就可能符合真理。”他说，“听我说，虽然这样讲可能很自以为是，但不要放弃你的人生，葳莉。我对你还有希望。告诉我，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能在此时此刻让你乐翻天的事？什么事可以让你开心到即使你做到一半就死了，你还是会觉得很爽？”
我第一个念头是一个影像，德怀尔在冻原上帐篷内的柔柔红光中，低头向我微笑，而燕鸥在外面尖叫。第二个念头是一个词，那个词还搏动着、朝我的脑海蹿升之际，我就被吓了一跳。腹中宝宝，我心里如此想，随即驱离这个念头。第三个念头冒上心田的时候，我才开口。“一杯超冰凉的马提尼，要加非常高级的伏特加的混合马提尼。”我痴痴地说。
彼得眼睛一亮，瘦巴巴的肩膀耸了一下。“跟我想的不一样，却绝对是第二好的选择。葳莉·厄普顿，今天晚上我要跟你出去玩，不准你拒绝我。猛酒吧，十点。我们在酒吧见。”
他话没说完便打开门，而小老太婆站在门内，巍巍颤颤，下巴的须状物被门口卷进的劲风吹到，犹在抖动。
“你，”她颤抖的手指指着彼得，“还不拖着你的瘦骨头去上班。要是我不像可恶的老鹰盯紧你，你一定会整天跟漂亮小姐四处打混，是不是？一定是的。别发呆了，快去上班。”彼得一溜烟进了门，速度快到我几乎没瞥见他卡其裤上的湿泳裤痕迹。老太太为我扶着门，凶巴巴地皱眉。
“小姐，进来。”她说完就自顾自地嘀咕，声音低到听不出内容。她跟着我进入馆中，站在我桌位附近，继续咕哝到我站起来将书本收拾成整齐的一叠，收工走人，开心地逃离山羊婆婆阴沉沉的瘦小身影。
那天薄暮，我回家时感到很疲累，只等着母亲做饭的浓郁香气涌上我鼻孔，或至少见到她在后门廊进进出出，拿着火钳翻动烤架上的烤肉串。但家里空荡荡，流理台上有一张给我的纸条。
纸条写着：阳光，我去你说的那个“牛奶牧师”家里了。他的真名是约翰·马可维奇，电话簿上查得到——我去他家过夜。家里有麦片，你也可以自己煮蛋或吃剩菜。克拉丽莎来过电话。爱你的妈妈！
我笑着看完纸条，摸摸腹部。“看样子某人是伪君子哦。没结婚就上床，这可是大禁忌。”我注意到搁在腹部的手，又向腹中宝宝说，“何必跟你说话？你根本还不是人。”然后坐下吃了一些保鲜盒里的冷鸡肉卷。
我打开电视，不出三十秒便意识到我讨厌电视的原因。我切掉电源，起身做开合跳，打算跳个五百下。自从我意识到镇上任何男人都可能是我父亲，我便不曾运动了。我待在家里避开路跑之友，很怕再遇到他们。跳到三百四十一下时，我以为电话响了，跑去接，拿起听筒却只有嘟嘟声在我耳际含糊冷淡地响着。我回到沙发，胡乱翻看母亲一本打毛线的书，旋即进入梦乡。
我醒来时，屋里很暗，月亮嵌在天上，明晰如闪电。录放机的时钟闪着十点二十一分。我不认为这辈子哪一回迟到过，所以我便慌了手脚，无暇停下来思考。我没有想过自己大概不该碰酒，也没想我应该回克拉丽莎电话，甚至没花时间挑选服装，抓到什么衣服就往身上套。结果还不赖；我穿了妈妈的旧嬉皮短洋装，用红色真丝头巾包住被湖水泡得僵硬的头发，挂上一对金色圈圈耳环，涂上旧梳妆台上的口红，退后打量自己。整体效果比我想象中好得多，我的扮相看来像高级设计师概念中的吉卜赛造型。我穿上一双老旧的绳织平底鞋，在十点二十五分前便出了家门。
猛是坦普尔顿历史最悠久的酒吧，马默杜克的村庄建立不久后就有了。老板来的时候，坦普尔顿的居民寥寥无几。他凭着一双手用木料盖出酒吧，甚至画了至今仍在湖风中摇晃的招牌。那是一只蜷着身体喷火的恶龙，龙上方工工整整写着：“猛”。往年识字的人有限，没人察觉“龙”字写错了，连马默杜克也没注意到，因为他是自学读书的，完全不会拼字。第一位律师来到镇上的时候，停下他的跛脚母马，来看招牌。他仰头笑个不停，引来一群人围观。
“先生，请问您什么事这么好笑。”来自威斯康星州的小个子老板受到羞辱，涨红了脸。
“此非彼龙，您的多了个人，先生。”律师喷着口水说。
老板一听，拿了一桶油漆，挤到人群里，站在拓荒者索尔·福尔克纳宽阔的肩膀上，匆匆画出一个披挂着盔甲的骑士，帅气的骑士举着矛，从底下刺杀那只龙。如今那怪模怪样的招牌整修得鲜亮，在湖风中摇晃。我从底下穿过，进入酒吧。在周五，年轻人占满整间酒吧，仿佛酒吧是他们的。其他时候的酒吧是重型机车族的巢穴，机车停满先驱街，朝着长老教会优雅的教堂那边一路往山坡上延伸过去。在酒吧门外，我听见足可震碎骸骨的重低音，停步深呼吸，稳住自己的心，然后踏进酒吧，里面的光束照出了弥漫的烟雾，原本的地板闪闪发亮。
我进去时音乐没有停，并非每个人都转头来看，但停下来打量我是谁的人确实够多，让店里明显安静了点。然后彼得来到我身边，挂着傻气的笑容，我手上便多了一整杯深色液体，接着强劲、甜蜜的烈酒灌进我嘴里，令我的喉咙火辣痉挛。
“葳莉，”他的口气已有酒味，“老实说，我以为你不来了。”
“彼得，老实说，我打了盹，差点睡过头。”我将酒杯放在一边的桌上，向他笑。
“老实说，”彼得说。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没打小领结，黄色毛衣下穿了粉红色马球衫，看得出马球衫袖子与皮肤的交会处。他的雅痞调调，就像一个不是雅痞的人却拼命扮成雅痞。“老实说，”他又说一次，一只手霸气地搭在我肩上。“葳莉，你是辣妹。”
“老天。”我说，“彼得，我不想冒犯你，但我以为你是同情我，才约我出来。我今晚不想让谁对我伸出魔掌，好吗？”
“魔掌？”彼得的笑容很痛苦，小胡子像有生命似的扭动。“我应该没有逊到那种地步吧。”
我必然满脸狐疑，因为彼得向后退开，被我惹毛了。正当他准备开口，而我缩头缩脑地准备听听他怎么说时，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咦，你说彼得吗？他能把到所有的妹，你等着瞧。”我正高兴有人解围，转身一看，不禁又泄了气。那是伊泽克尔·费尔凯尔，穿着皱巴巴的西装衬衫配卡其裤，闻起来甚至有欧仕派（old spice）体香剂广告中那个居家男的暗示。而且是强效型的。
“费尔凯尔。”我说，“伊泽克尔。你也来玩啊，真高兴见到你。”
“真高兴见到可爱的葳莉·厄普顿。”他说，“看样子你是履行诺言，来请我喝啤酒了。”
彼得看着我们，我还没来得及接腔，他便向我眨眨眼。“今天晚上我请客。”他在点唱机震耳欲聋的乐声里说，“葳莉，我去叫酒，你不介意跟这家伙在一起吧？如果他想对你怎样，你会跟我说吧？”
“没问题的，谢谢。”我说。他掉头，朝吧台舞了过去，扭着女孩气的臀部。
“多亏你帮我解围，伊泽克尔。”我们独处时，我跟他说，“感觉好怪异。不晓得为什么，我一直以为彼得是同性恋。”
“你真爱说笑。”他说，“阿得是同性恋？不可能啦。我不是开玩笑的，他真的把得到所有的妹。在这种小镇，要是一个男人买花送小姐、帮小姐做早餐、整天打电话跟小姐说好想念她，这男人就会赢得好男人的名声，变成女人抢着要的约会对象。就连会开玩笑说阿得长得雄壮威武的女生也爱死他了。”
“那你呢？”我说。
“他做人还可以，我们是哥儿们。”他啜了口啤酒。
“我不是问你怎么看他，而是问你的名声。”我说。
“噢。”他说，“我很早就犯下一些大错，你知道的，就是梅儿跟小孩的事，没人觉得我是好人。但我混得不错。我宝刀未老，你走着瞧。”这句话伴随着他以前那令人双腿酥软的微笑。
我才不要，我心想，但他已经领着我穿过人群，到一张桌位，途中几个女生拦下我，我对她们依稀有印象。她们是苏珊娜？希拉里？艾瑞卡？乔安妮？她们有人跟我说嗨，不耐烦的目光落在我左耳后方某处；有人则勾着我的脖子，飞快说话，但我听不出内容，于是我笑一笑、点点头，让费尔凯尔拉着我走。
我们在酒吧角落的圆弧形雅座坐下，他掀起上衣，戳戳肚脐周围的游泳圈。“看到没？这在一个月内会消失。我现在天天晨跑，今天大概跑了四英里。成绩不赖吧？”他朝我的方向抛来腼腆的微笑。
“不错嘛，但怎么会想减肥？怎么回事？”我说。
他故作神秘地看着我说：“因为你。”
“什么？”我戒慎地说，“别为了我做任何事。”
“不是啦。”他说，“我是说看到你回来镇上，容光焕发，我觉得丢脸。我心想，要命，那个葳莉·厄普顿不是盖的。看在老天分上，她都快拿到博士学位了，还比高中的时候漂亮，发型又时髦。我心想，泽科，他在小皇后身边，像粪土。我不喜欢像粪土的感觉。我不是指跟别人比的时候。”
“哈。”我说，“有意思，你竟然觉得我混得不错。”
费尔凯尔凑向我，绿眼睛闪闪发亮，流露出几许昔日的魅力。“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吗？告诉我吧，放轻松，跟老费尔凯尔医生说说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亲爱的。”
听到这一声亲爱的，我开始鼻酸；每次听到突如其来的亲昵言语，我总是会中招。难以承受的压力在我眼底积聚，我不得不垂眼看手，防堵泪水溃堤。就在我默然不语的那一刻，彼得回来了，在桌上放下一整托盘的烈酒。
“泽科跟我，”彼得坐到我旁边的长椅，“要教你坦普尔顿人的喝酒方法，是不是啊，泽科？”
“没错。”费尔凯尔说，他们两人仿佛对某事心照不宣，有某种我无心去拆穿的交流。我拿了酒一仰而尽，眨都不眨眼。
“一杯。”我说，暗自高兴彼得没注意到我的窘态。“我是坦普尔顿人。事实上，我是正宗坦普尔顿人。”我仰头灌完另一小杯酒，说：“两杯。我已经懂得怎么喝酒了。”直到第二杯黄汤下肚，我才意识到那是威士忌。
费尔凯尔低低吹了声口哨说：“了不起。”
“那就来轧酒。”彼得说，“我们玩牛仔脸。大家都知道规则吗？”
“就是一口喝干，假装不痛不痒，尽量摆出扑克脸。”泽克说着干掉一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活像喝的是白开水。
“你拿下一分。”彼得说，喝了一杯。他的鼻孔张大，下巴有些紧绷，费尔凯尔跟我都认为彼得没有得分，因为他的牛仔脸很恐怖。
灌到大概第五杯酒的时候，费尔凯尔的手摸上我光溜溜的膝盖，我没管他，心里暗想：我的膝盖好冷，他只是为我取暖罢了。喝到约第七杯酒时，彼得见到我膝盖上的手，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我的水库要泄洪一下”，便穿过人群走了。
就这样，我跟费尔凯尔落单了，酒精让我头昏脑涨。我抬头看酒吧，发现人生没有我担心的那么糟糕。鲍比琼·拉马克在点唱机旁边，随着咒骂男性的乡村歌曲起舞。费尔凯尔在我耳畔说着猎野鸭的故事，我暂时忘却自己的烦忧，觉得困乏而甜蜜。彼得回到桌位时，挽着一位娇小丰满的女郎，显然是观光客。她反戴一顶棒球帽，眼下有几道粗粗的睫毛膏，是睫毛膏没有全干便眨眼的后果。“二位，”彼得说，“这是希瑟，她很漂亮吧？”
“果然很迷人。”费尔凯尔冷冰冰地说，“小可爱，你几岁？”
她眼神闪烁。“是十八岁吗？”她望着彼得，找人撑腰。
“听到没？她十八岁，这是很美好的年纪，赞。”彼得说，“我们要去湖边走走。我刚刚跟她说过阿潋的事，她对湖怪很感兴趣。”
“太酷了哦？湖怪耶！哇！还有呢？”女孩说，“今天晚上好浪漫？好多花？还有月亮？”
“亲爱的，拜拜。”我说，“你们小心。我们彼得·利德布丁派是很温柔的。”
“没问题。”她咯咯笑着，跟着彼得离开酒吧，进入夜色。费尔凯尔和我在酒吧里看着外面。彼得在人行道上脱下黄毛衣，披到她肩上。她向彼得堆满笑容。
“还真的咧。”我向费尔凯尔说，“彼得果然把得到妹了。”
“我就说嘛。”他说，然后将鼻子埋在我肩上。“你好香，葳莉·厄普顿。是什么香水？害我想把你吃掉。”
“是香皂。”我将膝盖从他手底下移开。“我要回家了。”
“什么？这么早就要走？才十一点半。”他说。
“喔，这个，我已经醉到觉得你是帅哥了。”
“你那么诚实要死啊。”他看来昏头昏脑，而且伤心。
“对不起。”我说。
他露出迷死人的笑容说：“这么说，我可以跟你回家喽？”
“你想得美。”我说。
“怎么不行？”他说，嗓音里渗出淡淡的哀怨。
“因为，”我说，“你没有娶帮你生了两个小孩的人，费尔凯尔。抱歉，我无意冒犯。我们只做好朋友。”
“我陪你走回家就好，可以吗？”
“不要。”我说，“我家在两条街外。而且你猜怎么着？我不要别人看到我跟你一起离开。如果我把话讲得太直，那我跟你道歉。”
他在座位上似乎缩小了些，别开身子。“小皇后的嘴巴真毒，你还是老样子。”他说。然后我便走了，朝一群女生嚷了声再见。我想象她们见到我没跟超级种马泽科·费尔凯尔一起离开，就向我扮鬼脸的模样。
夜意沁凉，冻得我胳膊起鸡皮疙瘩。对街皮特旅馆的周五夜晚常客属于另一个族群，他们是镇上的老酒客，最初是来这个棒球圣地朝圣的，来了以后便离不开这里了。我向上帝暗祷，我的亲生父亲可千万别是那群可悲的老先生之一，他们肚皮撑得衬衫紧绷，酒糟鼻油油亮亮的。有些前来报道阿潋的新闻采访车还没走，沿着精致三明治店和艺廊外面的大街停放。在对面的大街与先驱街路口上，旗杆的旗帜飒飒作响，先驱街尽头的潋镜湖幽黑美丽。我想步入那滑腻的黑暗，置身在闪烁星辰的水面倒影之间；我想涉水回到往日，回到高中时代，继续当我的小万事通，继续当一心想到大千世界闯荡、确信自己有能力征服一切的人。但经过法柯公园的时候，我在路边扭到脚，弯腰脱掉一只鞋。但这样瘸着走路，令我觉得像钟楼怪人，于是我脱下另一只鞋，将两只鞋拎着走。
“谁敢攻击我，”我出声说，“我就用双节棍打回去。”我幻想德怀尔教授的脸孔出现在先驱街和湖滨街路口的路灯柱上，抡起我的鞋子双节棍砸下去。我的肌肉松弛得不听使唤，鞋子只击中灯柱一次，恰恰打到男人生殖器的高度。
就在这一刻，伊泽克尔·费尔凯尔来到我跟前，拿走我手里的鞋。
他在我面前有点摇摇晃晃。我说：“你跟在我屁股后面。可恶，我叫你待在那里，那家店叫什么来着？反正就是喝酒的地方。”
“唉，亲爱的，看来你确实需要有人送你回家。”他万分温柔，将我的手拉过去搭在他强壮的肩上。
“别叫我亲爱的。”我说，但我倚着他，“那会让我想哭。我家就在那里，我看得到我家，就在那里，就是那间点着灯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好。”他说，“但你还是得过马路。我不希望你在通过马路前的最后一刻，被车子撞成肉饼。”
“好吧。”我说，“没人看到你吧？你是在我走了以后才跟来的吧？在酒吧的时候？”
他叹气。“葳莉，没人看到我离开。我从后门溜出来的，因为我尊重你的意愿。你觉得跟我一起离开，会很丢脸。”
“一点也没错。”我说，“你根本是男妓。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你高中的时候，真是够狠，搞上女生后就四处炫耀，毁掉人家的名声，弄得每个女生都哭哭啼啼。但你还是找得到女生跟你出去。不晓得你怎么办到的，费尔凯尔。我从来就不想跟你有瓜葛。”
他微蹙眉头说：“小皇后，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不肯在返校舞会跟我跳舞吗？你知道吗，那时我难过死了。”这时，我们已经过了马路。我脚下的车道仍有白天日照的余温。
“没错。”我说，“其实那时候我暗恋你，跟所有女生一样超级喜欢你。我是少数没有付诸行动的女生，真聪明。至少，以前我不跟你往来。现在不一样了，我乱七八糟，现在一团糟。连我妈也这么说，而她甚至不是聪耳明目的人呢。还是‘耳聪目明’？随便啦。”
这时我们到了车库。车库里很凉爽，那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尘埃、苦橙味混杂成的熟悉气味扑鼻而来。我情绪轻松，却极度疲倦。玄关更衣室的门似乎离我房间十万八千里，简直像马拉松。
“我，”费尔凯尔说，“一直暗恋着你。小皇后，我相信你绝对做不出蠢事。”
这时他魁梧的男性躯体贴向我，将我抵在门上。他的鼻息逐渐靠近我的脸，他的脸凑上来，唇覆盖在我唇上，亲吻我。我双唇麻木，却还是发现费尔凯尔果然名不虚传，吻功绝顶高强。他的唇瓣柔软饱满，舌头的力道恰到好处。我阖上眼，因为眼前的一切都在游移。在闭目后的黑暗中，我忘了身在何处。坦普尔顿远去，埃夫里尔别墅远去，怪异的漫漫长日远去，我只是在我的皮囊里，而我的身体逐渐发烫，在他的双手与口舌挑逗下越来越火热，他的手抚遍我赤裸的大腿，我的背抵着硬邦邦的门。而在那与世隔绝的一刻，在那如梦似幻的诡异情境里，我甚至忘了世间有伊泽克尔·费尔凯尔这号人物。我感觉到那双手滑进我的内衣，那是德怀尔的手。抵着我腹部的那个肚腩，是德怀尔的。我感觉到裙子被撩高、小裤被拉下，听到皮带头掉到水泥地的悦耳哐当声，而这一切不知怎么的，全都变成了来自德怀尔的调情。现在是他的双臂将我往上拥，让我抵着门。我双腿环勾的臀部变成他的。现在是他光滑的勃起拂过我的大腿——但是，不对，那不是他的。我手伸到背后摸索找到门把，打开门，于是我们摔倒在玄关更衣室的硬地毡上。我抬头，看到费尔凯尔的脸。
“不要。”我说，抽身。
“天啊。”他说，“对不起。”他转过身体，踌躇再三，最后背对着我说，“我真的很浑蛋，葳莉，我是超级大浑蛋。我昏了头了，我老是用下半身的那个脑袋思考。”
“你走。”我说。
他走了，脚步声在车道上匆忙而响亮。在我心底的某个角落，我希望永远不必再见到费尔凯尔。他起身、落荒而逃的时候，我没有抬头看，一脚狠狠踹门，让它关上。非常贴近我皮肤的心却希望他会回来。我在黑暗中坐了半晌，等着门上传来轻轻的敲门声。门，始终没响。
回过神时，我意识到自己双手按着肚脐。“哎呀，”我向腹中宝宝说，“我都忘记你了，真对不起。”
我需要饮水，我需要脂肪。我煎了两个蛋，喝了半加仑水，把母亲的纸条重看一遍，只想到自己需要向克拉丽莎倾诉。我拨打电话，另一端的电话正在响时，自怜的泪水滚落了脸颊。和费尔凯尔有关的蠢事像许多泡泡，涌上了我的眼眶和嘴巴。
但接电话的人是萨利，他的声音在夜晚显得唐突。“嘿，萨利萨利，克拉丽莎睡了没？”
我将萨利视为挚友，他就算克拉丽莎出差不在，也会来参加我们周四的拼字游戏。但现在他小小凶了我一下，他说：“葳莉，你烦不烦。现在是天杀的晚上十一点，你偶尔替别人着想一次会死吗？”之后，他挂断电话。
我瞪着话筒，打着哆嗦慢慢挂回去。电话几乎旋即响起。我接起来，不过这回是克拉丽莎在线，而我过了一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她说得有气无力。“……别理他。”她如此说，“他压力很大，葳莉，我不太舒服，不能讲很久，可是我不想让你难过。”
“不管啦，他是浑球。”我说。
克拉丽莎的语气一转，声音很轻，像在微笑。“你醉啦，葳莉？你醉了才打给我？”我听见萨利在背景再次开骂。
“哦，对不起，我大概是烂朋友。”我说。
“不是的。”她说，“只是时间不对。我已经睡了。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遵命，好。”我说，“你又生病了吗，克拉丽莎？”
“亲爱的，明天再说。你喝点水，去睡觉。”
“我爱你。”我说。
“你好好睡。”她挂断电话。
我换上睡衣、刷好牙、洗好脸后，房里的电话居然又响了。我觉得神志清醒而苍老，过去接听。“哈喽？”我试探地说。
“葳莉。”萨利嘶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的老朋友肾脏炎回来了。克拉丽莎病得东倒西歪。我知道你自己的生活也一团糟，但是葳莉，你人在哪里？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不但没有留下来照顾她，还醉得乱打电话，在她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熟睡的时候吵醒她。你整个夏天都不在这里，让她担心得要命，现在克拉丽莎最不需要的就是吓到六神无主，她的问题够多了。我知道你遇到某种怀疑自己是否存在的心理危机，同时也一屁股麻烦、欲振乏力，我对你的苦恼真的万分遗憾，葳莉，真的。但是老天，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自私？别忘了，在医院的时候，你说会帮忙的。你确实说过。结果呢？你根本没帮忙。”
“哎呀，老天，萨利，你现在在哪？”我说。
他迟疑片刻，说：“在阳台。克拉丽莎又睡了，我逼她多吞几颗药。这实在太夸张了，葳莉。谁听过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快被狼疮整死了？反正，我根本连什么是狼疮都搞不清楚。这病到底怎么认定它应该找上克拉丽莎的？简直莫名其妙。”
“就是说啊。”我想象萨利置身在旧金山凉飕飕的夏夜，他身边的科伊特塔灯火辉煌，像阳具一柱擎天，他逐渐稀薄的头发在风中翻飞。“萨利，我向你发誓，我真的对逃离那一切感到抱歉。”然后我再次意识到他稍早说过的话，便说，“慢着，怎么会提到什么死不死的，她不会快挂了吧？”
“这个，”他说，“如果感染扩散到器官，就会走上那条路。”
“要命。”我低声说。
“对。”他说，“幸好还没碰到不可逆转的感染，但如果她继续拒绝治疗，那是迟早的事。她在找一个游医看病，吃草药。听我说，你们明天讲电话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千万、务必劝劝她？她不听我的，我拿她没辙。我无能为力。”萨利的呼吸声很短促，我怀疑他在哭。
这时，我才想起萨利最近几个月的生活。他起床便见到克拉丽莎病恹恹的样子，然后在一间他讨厌的公司工作十五小时，在黑夜搭公交车回去，得知克拉丽莎仍在家里，仍然在生病，需要他耐心以对，需要他料理她能吃的食物，强迫她休息，并忍受受强迫的她所发出的怨言与恼怒。而克拉丽莎在他们共度的人生里，从不是牢骚满腹、爱生气的人。我见到一个明亮的影像：他站在返回公寓的电梯中，闭着眼睛，头发凌乱，雨水令他稀疏的头发贴在头上。那是他唯一的安宁时刻。然后他得踏上走廊，在公寓门前踌躇，打开门，迎向那一切不堪，而他想要的其实只是一杯酒，和一点点的温情慰藉。
“我该搭飞机吗？”我说。
“什么？”
“我立刻开车去奥尔巴尼。我会搭第一班有位子的飞机，明天早上就能到。”
萨利迟疑起来，听筒传来他的呼吸声。他清清嗓子。“我明天不需要你帮忙，不用赶回来。葳莉，如果你早上拨通电话给克拉丽莎，看她怎么说，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是说，你肯回来，让我松了一大口气。谢谢你。”他思忖一番，又说，“这样好了，如果你劝得动她，让她去看真正的医生，接受心理治疗、抗体治疗，那她想做什么鬼顺势疗法我都不管，这样我就能多撑一阵子。但我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可不可以请你务必要回来？还有，如果你方便的话，尽量每天打电话。你不知道她有多寂寞。她的朋友都退避三舍，活像狼疮会传染似的。报社的人也不见了。每隔一阵子会有人送花，但送来送去都是百合。克拉丽莎说百合是给死人的，从窗户扔掉。她绝口不跟你提这些，因为她知道你要应付自己的问题，葳莉。但我觉得克拉丽莎真的很伤心。”
我听了一会儿电话中的风声、旧金山的夜声、川流不息的车辆、远方的警笛、飞机从天上掠过时的低沉噪音。我重拾离开阿拉斯加前一刻的感觉，仿佛我的所作所为都超出这问题丛生的脆弱城市能承受的范围。这几个月来，有时我会觉得某位伟大的愤怒神祇即将用一只手指，压碎那一整座美丽的城市，我必须阖上眼，击退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萨利哼了一声，我才想起他还在线。
“噢，萨利，你这些日子一定煎熬到不行。”我说。
他闷声不响半晌，我听着萨利的呼吸减缓。他总算说：“你这句话，我听了很受用，让我觉得，怎么说呢，就是有人了解我的感受。”
“我们会把狼疮打得落花流水的，你等着看好了。”我说。
他笑说：“你这句话也很中听，帮我提振了一点士气。葳莉，很高兴你的心又回来了。”
“很高兴我们和好了，萨利。”我说，“我明天会打电话给克拉丽莎。”然后电话便挂断了。那只鬼一直在我眼角扑通搏动，听着我的话。这时它越变越淡，最后消失了。我望着窗外，看着滑润的蓝黑雾气潜伏在湖面及湖畔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