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奴隶赫蒂
11 奴隶赫蒂
多数时候，我打量一个男人，就知道能不能收服他。我通常办得到，即使是看起来压根儿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也不成问题。我一眼就晓得可以搞定马默杜克。那天他到费城买奴隶打造坦普尔顿，来到了臭烘烘的奴隶屋。沉默的大块头明戈是盖房子的。印第安男孩卡夫是帮马默杜克写字的。马默杜克不会拼字，而卡夫写起东西就像天上最聪明的天使。
马默杜克领着这两个人到我门口。我眼睛落在他身上，我喜欢他的长相。红发扑了许多发粉。高大，壮得像公牛。上等的深色衣着像贵格派教徒，但我清楚他不是真正的贵格教徒，因为教徒不会买奴隶。所以我直望着他，他感觉到了，转过身，很慢很慢，看着我。那些人脱掉我的上衣，细看我的胸脯和牙齿，我的胸部和牙齿都很好看，我的皮肤亮得像水。那时我十八岁，抑或二十岁，很漂亮。这不是自夸，是实话。我已经生过两个小孩，但他们留在牙买加。我十岁、十一岁的时候，从非洲去了牙买加，十八岁、二十岁时从牙买加跑到费城。他们卖掉我，是因为我长舌，但那是骗人的。其实，我的主人麦克亚当轻轻松松就被我搞定了。我让他发财。他过世后，麦克亚当寡妇不喜欢我，烤热了火钳，拿来烫我脖子，循序在我皮肉上烫出一条粉红色的项链。从此我就讨厌她，但不怪她，谁叫我把她的男人捏在手掌心。
那天，马默杜克不想买奴隶，但由不得他，到处都挑不到牙齿好的仆人，他们统统病恹恹的，没一个有本领。无奈的他来到臭烘烘的奴隶屋，但没有买人的准备，他被臭得作呕，差点就走掉。但是在他要走的时候，瞧见一个邪里邪气的人正打算买走卡夫。马默杜克看那人不正派，胖乎乎的，盯着那秀气的印第安男孩，一边舔着自己红滋滋的嘴唇。马默杜克就买下了卡夫。他儿子理查德刚好和卡夫一样大，我想是因为理查德，他才买卡夫。然后他看到了明戈，发现他擅长木工，也买下他。他想，反正已经是奴隶主人了，索性就买一屋子奴隶吧。他正要走的时候，我直盯着他，让他转过身。我们互望，天雷勾动地火，他就买了我。
我料到他很寂寞。坦普尔太太不肯到坦普尔顿，嫌条件艰苦。她在伯灵顿过得舒舒服服，有书、有朋友、有音乐，还有她父亲。老实说，我料到太太根本不要坦普尔顿。马默杜克求她来已经求好几年了，她总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害怕。但马默杜克很寂寞，工作又太累。管家佩蒂根本不会做菜，麦片粥煮到煳掉，火腿也烧焦。那巫婆，我叫她佩蒂·丑骨儿。我来了以后，开始掌厨，马默杜克开始发福，心花朵朵开。我感觉到他眼珠子整天跟着我。
讲句公道话，马默杜克是好人。他很挣扎，起先他不碰我，但没撑多久。要是他不碰我，我就不能收服他，事情就是这样，这是巫术的法则。起初，马默杜克忙得没空碰我，他卖地的速度比一个人的呼吸还快。他整天在外头看地，骑马去奥尔巴尼、去费城、去伯灵顿的家。但我家务一把罩，做菜可口，打点屋子没话说。我喜欢东西整整齐齐，干净得像星期天早晨。明戈他几乎独力盖好坦普尔庄园，宅子挺大，石砌的，黄色屋顶。但我才是让房子住起来舒舒服服的人，粉刷、窗帘、上清漆都是我做的，但佩蒂把功劳揽到自己头上，那丑八怪、瘦不拉叽的癞蛤蟆。我负责掌厨，即使在饥荒的时候，坦普尔顿的小娃儿们都哭着要东西吃，我们家里总是有食物。我跟山上的戴维买肉，明戈他抓鱼。我也跟明戈去抓鱼，不过有一次我跟他去，在他的小船上看到水底深处有一个很大的坏东西。明戈把手搁在我腿上，我没办法，打退他的话，船也会翻，我会掉到水里，深水底下的那东西会把我活活吞下肚。我再也没去捕鱼，一次也没有。尽管我们都是黑皮肤，可不代表我跟他是一对，我这么跟他说，他就没再烦过我了。
虽说我填饱佩蒂的肚子，她可不是我的朋友。她提防我，老盯着我。她把卡夫小天使带在身边，叫他要讨厌我。有一段时间，卡夫跟我是朋友，教我认识一些字，像是水、苹果、蛇、马之类的字。可是佩蒂插手，改变他了。我很难过，但我脾气不好，所以我叫他小男妓。结果我还说对了呢，因为几年后，他跟着一个四处传教的人跑了，果真变成小男妓。
我们搬进坦普尔庄园的日子来了。我的房间在厨房旁边，我知道时候到了。马默杜克很想干那档事，饥渴得很。我想我跟别人一样，都可能被他相中，总归他不会找上佩蒂·丑骨儿。如果他找我，我就能收服他。我在手脚抹油，点了细蜡烛。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到马默杜克的腿都软了，他发着抖，脸白得像粉蚧。我扶他到房间里。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档事，从没喜欢过。我喜欢的是使役别人，让男人照我的意思行事，那样的事我很喜欢。
我用马默杜克注意不到的方式来影响他的决定。我必须这么做，因为男人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我不能威胁到他高高在上的感受。我让他改变坦普尔顿，把市集挪到第二街，而不是第一街；我让他建造法院，在湖边盖贮冰室。我左右他好几年，把镇上治理得有声有色。马默杜克发了财，钱越来越多，成为首富。
杰迪戴亚·埃夫里尔骑着驴子到镇上那一天，我看到了他。是在扫门廊的时候看到的。我仔仔细细打量他。他其貌不扬，驼背又丑陋，但我看这人有骨气，有毅力，我就说，赫蒂啊，那人将来可不得了。我说，赫蒂啊，你可以收服那男人。我一眼就知道了。后来，不管我走到哪里，他眼珠子都跟着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眼神，我就笑了。但我等他自己送上门，我等待时机。
虽然我很小心，每个月都去马奇的药房买草药，却还是怀上了孩子。真不妙。佩蒂立刻识破玄机。她从卡夫那里下手，有一天他听写马默杜克给坦普尔太太的信件时，便把我的事顺手写到信里。卡夫很会写字，所以信写完后，马默杜克从不过目，也不晓得信里写了什么。马默杜克签了名，寄出信。他没有提过我，我想坦普尔太太在收到那封信前，根本不晓得有我这号人物。而且她在伯灵顿，也怀了孩子，就是雅各布。她读完信，有点发疯，当天就带着大儿子理查德上路，没管怀胎八个月的孩子天天踢她肚皮。她跳上马车就跑来，疯婆子似的。一连几星期，她挤在雇来的马车、篷车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奔波，睡在长满跳蚤的床垫子上，啃着软骨和硬面包果腹。她那人就像瓷器杯子，没碎掉真是奇迹。
不知何故，太太的马车还在一英里外，我就晓得她来了。我换上漂亮的粉红印花裙，绑好头发。她的马车驶上车道，小脸蛋没血色，见到房子那么大，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屋子，不晓得她这些年脑袋怎么想的，大概以为我们跟熊一样住在树林里。马默杜克从屋里跑出来，开心极了，嚷着招呼。理查德跳下马车去抱他，才十四岁，胡子已经很茂密了。坦普尔太太自己慢腾腾地下车，她因为怀胎而变胖，但身材依旧很娇小。我的身材几乎抵得过两个她。她是一只小鹪鹩，我一只手就可以将她像小树枝一样折断，但我绝不会那样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可怜她。
即使她用喷火的眼睛瞪我，我还是可怜她。即使她绕着我打量，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即使她说，马默杜克，我不要家里有奴隶（但她不是指明戈或卡夫，单单指我）。她说，她是贵格教徒，要撵我走，今天就赶走这个丑女人，叫我今天走。虽然我不是丑女人，她心里也有数，但我仍然不生她的气。
那天我做完事，溜上楼去马默杜克的书房见他。后来我听说，那时的坦普尔太太累瘫了，整整睡足两天。那天马默杜克都快哭了。噢，赫蒂，真是很抱歉，他这么跟我说。书房里点着一根细蜡烛，很暗，令他显得老。
我坐在他旁边。我说，马默杜克，没关系。你把我送给湖前街的皮匠杰迪戴亚·埃夫里尔。你走着瞧，他是好人，尽管我是黑人，他还是会娶我。我说，马默杜克啊，你要留神。我说，马默杜克，你好好看我几个月后要生的儿子。你会在他身上见到心上人的影子。
马默杜克既高兴又难过，想在奥尔巴尼给我一间旅店，由我主持，养育他的儿子，但我说不要。不行，马默杜克，坦普尔顿是我的家园，是我自己的地方。我一生操劳，搬过太多次家。要不了一星期，我就不会是任何人的奴隶了，我会变成一个太太。你等着瞧，不出一星期，我就是太太了。
第二天，我将全部家当捆在一件围裙里，去找埃夫里尔。我敲敲门，他在屋子后头、湖水前面的作坊干活，那里浓烈的可怕气味呛得他眼睛水汪汪的。他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我，脸红了。我跟他说，坦普尔法官把我送给你。我说我是你的，讲完这句话，我冲着他眼睛笑。
不出一星期，我就收服他了。不到两星期，我就变成了他太太。我儿子出世那天，对杰迪戴亚来说早了五个月。他把胖男娃抱在怀里，看到他淡色的脸，红色的头发。他看到男娃有一只眼珠子没拴好，不安分地乱飘。也许那让杰迪戴亚想到自己的驼背，也许他是先因为那只眼睛而爱上他，后来才真的喜欢上这孩子的个性。我看出杰迪戴亚不在乎儿子是不是他的，他也可能是心里在意，但不愿意想太多。他只是盘算着该取什么名字。他说：“好吧，我把名字都念出来听听看。亚当、亚伦、玛土撒拉、耶稣……”他笑呵呵的。最后我累了，接生婆布莱索已经清理过一回，走了。佩蒂来过，也走了，留下礼物，八成有毒，我把孩子抱在怀里。我说，杰迪达啊，有什么东西比大还要大，要比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大。总统，皇帝，总督，我自言自语。
我丈夫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总督这名字不错。于是我们叫他总督，他就在厚厚的《圣经》里写下名字。总督·埃夫里尔，生于一七九〇年一月二十三日。
后来，总督慢慢长大，我万分小心。我告诉他，我母亲的红发主人让她受孕，才生下了我，但那不是实话。我母亲是非洲女人，父亲是非洲男人，有两片圆圆肥肥的脸颊，我记得他们在尘烟里和热气里的样子。母亲裹着布，父亲嚼着东西，向我微笑。我告诉总督，外公的红头发终究会传给小孩。我告诉他，他很聪明，因为我很聪明，他比镇上、比世界上的人都棒。他是好孩子，爱笑、强壮、勇敢，没人取笑他深色的皮肤。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发现了真相，更别提如果他发现了，又是怎么知道的。但我晓得他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家，再也不肯看我。他不抱我，他气得皱起了脸。就是在那一天，他开始攒下铜板，准备买地。而我做母亲的心裂成两半，因为那是我失去儿子的日子。他离开我了，那一天他就离开我了，我的儿子永远离开了我。
多数时候，我打量一个男人，就知道能不能收服他。我通常办得到，即使是看起来压根儿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也不成问题。我一眼就晓得可以搞定马默杜克。那天他到费城买奴隶打造坦普尔顿，来到了臭烘烘的奴隶屋。沉默的大块头明戈是盖房子的。印第安男孩卡夫是帮马默杜克写字的。马默杜克不会拼字，而卡夫写起东西就像天上最聪明的天使。
马默杜克领着这两个人到我门口。我眼睛落在他身上，我喜欢他的长相。红发扑了许多发粉。高大，壮得像公牛。上等的深色衣着像贵格派教徒，但我清楚他不是真正的贵格教徒，因为教徒不会买奴隶。所以我直望着他，他感觉到了，转过身，很慢很慢，看着我。那些人脱掉我的上衣，细看我的胸脯和牙齿，我的胸部和牙齿都很好看，我的皮肤亮得像水。那时我十八岁，抑或二十岁，很漂亮。这不是自夸，是实话。我已经生过两个小孩，但他们留在牙买加。我十岁、十一岁的时候，从非洲去了牙买加，十八岁、二十岁时从牙买加跑到费城。他们卖掉我，是因为我长舌，但那是骗人的。其实，我的主人麦克亚当轻轻松松就被我搞定了。我让他发财。他过世后，麦克亚当寡妇不喜欢我，烤热了火钳，拿来烫我脖子，循序在我皮肉上烫出一条粉红色的项链。从此我就讨厌她，但不怪她，谁叫我把她的男人捏在手掌心。
那天，马默杜克不想买奴隶，但由不得他，到处都挑不到牙齿好的仆人，他们统统病恹恹的，没一个有本领。无奈的他来到臭烘烘的奴隶屋，但没有买人的准备，他被臭得作呕，差点就走掉。但是在他要走的时候，瞧见一个邪里邪气的人正打算买走卡夫。马默杜克看那人不正派，胖乎乎的，盯着那秀气的印第安男孩，一边舔着自己红滋滋的嘴唇。马默杜克就买下了卡夫。他儿子理查德刚好和卡夫一样大，我想是因为理查德，他才买卡夫。然后他看到了明戈，发现他擅长木工，也买下他。他想，反正已经是奴隶主人了，索性就买一屋子奴隶吧。他正要走的时候，我直盯着他，让他转过身。我们互望，天雷勾动地火，他就买了我。
我料到他很寂寞。坦普尔太太不肯到坦普尔顿，嫌条件艰苦。她在伯灵顿过得舒舒服服，有书、有朋友、有音乐，还有她父亲。老实说，我料到太太根本不要坦普尔顿。马默杜克求她来已经求好几年了，她总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她害怕。但马默杜克很寂寞，工作又太累。管家佩蒂根本不会做菜，麦片粥煮到煳掉，火腿也烧焦。那巫婆，我叫她佩蒂·丑骨儿。我来了以后，开始掌厨，马默杜克开始发福，心花朵朵开。我感觉到他眼珠子整天跟着我。
讲句公道话，马默杜克是好人。他很挣扎，起先他不碰我，但没撑多久。要是他不碰我，我就不能收服他，事情就是这样，这是巫术的法则。起初，马默杜克忙得没空碰我，他卖地的速度比一个人的呼吸还快。他整天在外头看地，骑马去奥尔巴尼、去费城、去伯灵顿的家。但我家务一把罩，做菜可口，打点屋子没话说。我喜欢东西整整齐齐，干净得像星期天早晨。明戈他几乎独力盖好坦普尔庄园，宅子挺大，石砌的，黄色屋顶。但我才是让房子住起来舒舒服服的人，粉刷、窗帘、上清漆都是我做的，但佩蒂把功劳揽到自己头上，那丑八怪、瘦不拉叽的癞蛤蟆。我负责掌厨，即使在饥荒的时候，坦普尔顿的小娃儿们都哭着要东西吃，我们家里总是有食物。我跟山上的戴维买肉，明戈他抓鱼。我也跟明戈去抓鱼，不过有一次我跟他去，在他的小船上看到水底深处有一个很大的坏东西。明戈把手搁在我腿上，我没办法，打退他的话，船也会翻，我会掉到水里，深水底下的那东西会把我活活吞下肚。我再也没去捕鱼，一次也没有。尽管我们都是黑皮肤，可不代表我跟他是一对，我这么跟他说，他就没再烦过我了。
虽说我填饱佩蒂的肚子，她可不是我的朋友。她提防我，老盯着我。她把卡夫小天使带在身边，叫他要讨厌我。有一段时间，卡夫跟我是朋友，教我认识一些字，像是水、苹果、蛇、马之类的字。可是佩蒂插手，改变他了。我很难过，但我脾气不好，所以我叫他小男妓。结果我还说对了呢，因为几年后，他跟着一个四处传教的人跑了，果真变成小男妓。
我们搬进坦普尔庄园的日子来了。我的房间在厨房旁边，我知道时候到了。马默杜克很想干那档事，饥渴得很。我想我跟别人一样，都可能被他相中，总归他不会找上佩蒂·丑骨儿。如果他找我，我就能收服他。我在手脚抹油，点了细蜡烛。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到马默杜克的腿都软了，他发着抖，脸白得像粉蚧。我扶他到房间里。
老实说，我不喜欢那档事，从没喜欢过。我喜欢的是使役别人，让男人照我的意思行事，那样的事我很喜欢。
我用马默杜克注意不到的方式来影响他的决定。我必须这么做，因为男人总是觉得自己比别人了不起，我不能威胁到他高高在上的感受。我让他改变坦普尔顿，把市集挪到第二街，而不是第一街；我让他建造法院，在湖边盖贮冰室。我左右他好几年，把镇上治理得有声有色。马默杜克发了财，钱越来越多，成为首富。
杰迪戴亚·埃夫里尔骑着驴子到镇上那一天，我看到了他。是在扫门廊的时候看到的。我仔仔细细打量他。他其貌不扬，驼背又丑陋，但我看这人有骨气，有毅力，我就说，赫蒂啊，那人将来可不得了。我说，赫蒂啊，你可以收服那男人。我一眼就知道了。后来，不管我走到哪里，他眼珠子都跟着我，我感觉得到他的眼神，我就笑了。但我等他自己送上门，我等待时机。
虽然我很小心，每个月都去马奇的药房买草药，却还是怀上了孩子。真不妙。佩蒂立刻识破玄机。她从卡夫那里下手，有一天他听写马默杜克给坦普尔太太的信件时，便把我的事顺手写到信里。卡夫很会写字，所以信写完后，马默杜克从不过目，也不晓得信里写了什么。马默杜克签了名，寄出信。他没有提过我，我想坦普尔太太在收到那封信前，根本不晓得有我这号人物。而且她在伯灵顿，也怀了孩子，就是雅各布。她读完信，有点发疯，当天就带着大儿子理查德上路，没管怀胎八个月的孩子天天踢她肚皮。她跳上马车就跑来，疯婆子似的。一连几星期，她挤在雇来的马车、篷车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奔波，睡在长满跳蚤的床垫子上，啃着软骨和硬面包果腹。她那人就像瓷器杯子，没碎掉真是奇迹。
不知何故，太太的马车还在一英里外，我就晓得她来了。我换上漂亮的粉红印花裙，绑好头发。她的马车驶上车道，小脸蛋没血色，见到房子那么大，吃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这是她头一回见到屋子，不晓得她这些年脑袋怎么想的，大概以为我们跟熊一样住在树林里。马默杜克从屋里跑出来，开心极了，嚷着招呼。理查德跳下马车去抱他，才十四岁，胡子已经很茂密了。坦普尔太太自己慢腾腾地下车，她因为怀胎而变胖，但身材依旧很娇小。我的身材几乎抵得过两个她。她是一只小鹪鹩，我一只手就可以将她像小树枝一样折断，但我绝不会那样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可怜她。
即使她用喷火的眼睛瞪我，我还是可怜她。即使她绕着我打量，走了一圈、两圈、三圈，即使她说，马默杜克，我不要家里有奴隶（但她不是指明戈或卡夫，单单指我）。她说，她是贵格教徒，要撵我走，今天就赶走这个丑女人，叫我今天走。虽然我不是丑女人，她心里也有数，但我仍然不生她的气。
那天我做完事，溜上楼去马默杜克的书房见他。后来我听说，那时的坦普尔太太累瘫了，整整睡足两天。那天马默杜克都快哭了。噢，赫蒂，真是很抱歉，他这么跟我说。书房里点着一根细蜡烛，很暗，令他显得老。
我坐在他旁边。我说，马默杜克，没关系。你把我送给湖前街的皮匠杰迪戴亚·埃夫里尔。你走着瞧，他是好人，尽管我是黑人，他还是会娶我。我说，马默杜克啊，你要留神。我说，马默杜克，你好好看我几个月后要生的儿子。你会在他身上见到心上人的影子。
马默杜克既高兴又难过，想在奥尔巴尼给我一间旅店，由我主持，养育他的儿子，但我说不要。不行，马默杜克，坦普尔顿是我的家园，是我自己的地方。我一生操劳，搬过太多次家。要不了一星期，我就不会是任何人的奴隶了，我会变成一个太太。你等着瞧，不出一星期，我就是太太了。
第二天，我将全部家当捆在一件围裙里，去找埃夫里尔。我敲敲门，他在屋子后头、湖水前面的作坊干活，那里浓烈的可怕气味呛得他眼睛水汪汪的。他抬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看我，脸红了。我跟他说，坦普尔法官把我送给你。我说我是你的，讲完这句话，我冲着他眼睛笑。
不出一星期，我就收服他了。不到两星期，我就变成了他太太。我儿子出世那天，对杰迪戴亚来说早了五个月。他把胖男娃抱在怀里，看到他淡色的脸，红色的头发。他看到男娃有一只眼珠子没拴好，不安分地乱飘。也许那让杰迪戴亚想到自己的驼背，也许他是先因为那只眼睛而爱上他，后来才真的喜欢上这孩子的个性。我看出杰迪戴亚不在乎儿子是不是他的，他也可能是心里在意，但不愿意想太多。他只是盘算着该取什么名字。他说：“好吧，我把名字都念出来听听看。亚当、亚伦、玛土撒拉、耶稣……”他笑呵呵的。最后我累了，接生婆布莱索已经清理过一回，走了。佩蒂来过，也走了，留下礼物，八成有毒，我把孩子抱在怀里。我说，杰迪达啊，有什么东西比大还要大，要比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都大。总统，皇帝，总督，我自言自语。
我丈夫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总督这名字不错。于是我们叫他总督，他就在厚厚的《圣经》里写下名字。总督·埃夫里尔，生于一七九〇年一月二十三日。
后来，总督慢慢长大，我万分小心。我告诉他，我母亲的红发主人让她受孕，才生下了我，但那不是实话。我母亲是非洲女人，父亲是非洲男人，有两片圆圆肥肥的脸颊，我记得他们在尘烟里和热气里的样子。母亲裹着布，父亲嚼着东西，向我微笑。我告诉总督，外公的红头发终究会传给小孩。我告诉他，他很聪明，因为我很聪明，他比镇上、比世界上的人都棒。他是好孩子，爱笑、强壮、勇敢，没人取笑他深色的皮肤。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发现了真相，更别提如果他发现了，又是怎么知道的。但我晓得他十岁的时候，有一天他回家，再也不肯看我。他不抱我，他气得皱起了脸。就是在那一天，他开始攒下铜板，准备买地。而我做母亲的心裂成两半，因为那是我失去儿子的日子。他离开我了，那一天他就离开我了，我的儿子永远离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