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迷失坦普尔顿
10 迷失坦普尔顿
那一整夜，我都在阅读曾外祖母以乌贼墨写成的三百页密密麻麻狂野日记。到了早晨，坦普尔顿活像中了巫术。
我坐在房里，目瞪口呆，遥望旭日抹除天空的黑暗。我觉得莎拉的坦普尔顿仿佛覆盖在我的坦普尔顿之上了，犹如一张描图纸放在故里的屋顶上，而描图纸上画的细腻市街比我所知的简约。我知道的一些房舍、一些店铺、一些街道已然消失，变成原野、树林、其他建筑；古旧建筑物的油漆一层层剥落；大树不断变小，成了树苗，变成种子；老人越来越年轻力壮，急剧缩水，直到肉眼不复可见。我感受到湖中鬼魂的拉力，心知假如我望向草坪，莎拉提到的“只有她看得到的人”便会伫立在那里，像军队一样排满草坪，仰望我的窗户，双眼是深邃的窟窿。
可是这时候，湖前公园那里有一辆卡车轰然发动，打破沉寂。卡车引擎噗噗响，随后是尖利的刹车声。我意识到湖怪即将被运走了。
我跑过悬挂祖宗肖像的走廊，感觉到许多双小眼睛注视着我的背影。我打开门，冲到屋前的草坪。坦普尔顿子民匆匆奔出家门，有人掉了便鞋，有人浴袍翻飞，有人发丝凌乱，挤满整条湖滨街。卡车进入我的视野，拐向左边的湖滨街，引擎轰隆，运转顺畅后便加速。
我们默默看着湖怪越来越近。风掀起覆盖它尸身的防水布的一角，露出蜷缩在它胸膛下的一只细嫩前肢。我们没有交谈，没有向旁人招呼说我们来了，左邻右舍只是注视着湖怪；光靠一起目送这只巨兽，我们就成为将它献给研究单位的共谋了。我们没有吸入混浊的烂污臭气，屏息凝望着卡车经过眼前，逐渐远去。我们遥望湖怪上路，直到看不见。然后，有些人跳上车，继续尾随。
阿潋卡车后方的静默车队里没有观光客，没有夏季游人，只有坦普尔顿镇民。我见到伊泽克尔·费尔凯尔也在送行车队里。他的拖吊车澄黄明亮，而他坐在车内独自吟唱，将帽子按在心口上。
我转身要进屋，见到母亲站在铺着石板的门廊上，拉紧身上的蜡染袍子。“今天早上感觉怪怪的。”她刻意不看我，“坦普尔顿好像变得空虚了一点，大概吧。”
我只向她点点头，进屋去了。
那天清早，我在上床补眠前跟母亲坐在老旧的农庄桌子前。她对着她那碗玉米片垂头，默默祈祷许久。她再次抬头，在玉米片上撒糖，我说：“妈，那对你真的不好，太多糖了。”我盯着她的圆肚皮、胸前的一对大冰山。“我小时候，你从不吃那玩意儿。现在你是护士，应该晓得不该吃糖。”
她眉头打结，放下汤匙。“不干你的事。”
“我要我的母亲保持健康。这是我的事。”
“我四十六岁了，葳莉小可爱。”她说，“你小时候，我就忍受有机花生酱和豆腐太久了。拜托，我已经是中年人了，如果我爱吃甜一点的玉米片，玉米片就可以甜一点。”她涨红脸，怒火中烧。
“慢着。”我开始发笑，“我一直以为你弄那些有机素食，是因为你爱吃。”
“哎哟，才不是咧。”她说，“才怪，那是为了你，是要让你吃出健康。”
“为了我？”我说，“为了我？就是为了我，你才在万圣节准备苹果给上门讨糖的小朋友？我去了佩特拉·坦纳家，才第一次吃到糖霜油炸饼，差点吐出来，你就说我对加工糖过敏，每次幼儿园有小朋友带生日杯子蛋糕上学，我都只能坐在那里啃萝卜条，看着其他人大吃蛋糕，那些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
她轻轻一哼，没搭腔。
“真是多谢你喔。”我说。但不知怎么回事，腹中宝宝又提醒我它的存在，我的腹部里微微发疼，没心情跟妈争辩到底，改口说：“你一定也觉得很难捱，那是优等妈妈的特征。”
“一点也没错。”她说，埋头大啖玉米片。
“总之，我只是想跟你报告一下。”我说，“我是指关于父亲的事，或者该说是寻找父亲吧。你昨天晚上说你想知道的，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我深吸一口气，她饶富兴味地瞅着我。“第一，”我存心试探她，“我父亲不是你爸妈出轨的产物。或者说，他绝不是你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
她停止咀嚼，歪着头说：“葳莉，承蒙你看得起，不过，我没跟自家兄弟上过床。”
“是。”我说，“我也觉得那不太可能。第二，你的外公、外婆跟我父亲没关系，至少，跟奴隶赫蒂的曾曾外孙女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是无关的。我的推断来自她的结婚照给我的感觉。你的外公、外婆不像那种人。他们看来、唔、像禁欲人士。”
妈眨眨眼说：“看样子，你用的是倒溯法，从最近的一代着手，一路往上查，对吗？你排除我父母，所以就轮到追查我的外公、外婆？”
“是啊。”我说，“克拉丽莎说如果是她，她会这样查。我觉得她的法子不赖。”
母亲点头点得很慢，仿佛她在十万八千里外，说：“我的克拉丽莎是聪明人。”
“但我猜对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是不是那个出轨的源头？”
“不是她。”她仍然若有所思。“没有，她没有不忠。”
“好，之后我调查的是另一边的亲族，就是你爷爷小赛和奶奶莎拉。我做了个假设：无论他们的婚姻如何，你奶奶一定有红杏出墙，因为瞧她的样子，在遇到小赛之前应该是守身如玉。她看起来简直拘谨到家。当然啦，我也不是真的认定她跟人私通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可是妈，我找到一些很惊人的数据。莎拉的脑筋显然不正常，依我看，是精神分裂——她看到鬼魂，还会幻听。她嫁给小赛，是因为大萧条让坦普尔顿民不聊生，不答应嫁给小赛，小赛就不肯让棒球博物馆盖在镇上。”
“哇，原来传闻是真的。”妈说。
“没错。”我说。
母亲咂舌作声，放下汤匙。“这种事真让人不舒服。不过仔细想想，那跟传统的婚姻功能差不多。一个男人把女人像牛一样转手给另一个男人，真恶心。”
我望着眼前的女人，忽然生出温情；以前的母亲仍然存在于这个全新宗教狂的内心深处。我小时候，她穿去参加家长会的t恤总是言辞耸动，诸如“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鱼不需要鱼钩”和“施拉夫利去死。拜托谁让她死了吧”。有一次我们在宏伟的石砌图书馆看影片（在我小时候，我们会参加镇上所有的免费教育性质活动），当镜头慢慢移动，拍摄笼罩着雾气的静谧旧金山，我看到母亲的眼角噙着泪，随时会溢出。我感觉到她的深切渴盼一波波涌出，在那一刻，尽管我还没满七岁，便知道她在大城市会快乐许多，她喜欢都会型的城市，与志同道合的人往来。我坐在黑暗中，屏息向当时我相信的任何神灵祈祷，别让母亲眼角噙着的水光变成真正的泪珠，千万别溢出眼眶，因为如果泪水流下来，我便会知道她为了在坦普尔顿养育我，做出超乎她能承受的牺牲。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她，但那泪水没有滴落。影片最后一分钟，她在黑暗里看我，笑了。当她目光移回屏幕，她的眼已干。现在在这个早晨，我看着她的铁十字架晃呀晃，记起我年少时的那个嬉皮母亲，便说：“妈，你是如何将你以前的女性主义，跟现在的基督教思想统合在一起？”
“‘i am large，i contain multitudes.（我身躯庞大，我包罗万象。）’”她见到我的表情，笑说，“阳光，我也是会看书的。”我回以微笑。我童年时，无论大小事情，她总有一句引言可用。当她看到男孩从精灵泉码头跳下水，她会说：“‘男孩们如何／以果敢、以坠豚之势、以明钟之身蜷缩／全力投向地世界、空世界、水世界，旋转旋转旋转。’霍普金斯的诗。”或是在黑沉的冬夜，我们看完学校的话剧，走路回家，母亲看见卡特赖特球场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便会低喃“‘缀满腰带与王冠的星星，球场是观星场’”，然后拉起我的手紧紧捏着说：“玛丽莲·梦露。”现在起身去冲洗空碗的母亲，似乎仍为自己引用了惠特曼的诗感到得意。
“妈？”我说，“莎拉的日记忽然就中断了，只写到她跟小赛订婚。你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吗？你说你问过曾祖母，而她大概已经老糊涂了，她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这个嘛，”母亲说，“就我所知，她订婚后就结婚，怀了我父亲，我父亲早产一个月。他两个月大时，莎拉就效法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口袋里装石头，走进湖里，当然是淹死了。我还是笨小孩的时候，大概九岁吧，我曾去找莎拉的母亲，也就是我曾祖母汉娜，问她莎拉的事。那时我看过楼上那张莎拉的照片，是她毕业那天拍的，我觉得她好漂亮。我曾祖母是满脸皱纹的老贵妇，挂在脖子上的珍珠大得像鸡蛋，看人的眼神很凶，老是拿拐杖打小狗、小鸟和小孩。我以为她要敲我脑袋，结果她说了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小声，说从没见过女儿那么开心，一辈子都没有，连女儿还小的时候也没有，就属跟小赛订婚的时候最快乐。她阴郁悲伤的女儿，容光焕发得像光束。我父亲一出生，莎拉就像电源被关掉了，她越来越黑暗，最后整个人像被厚重滑腻的愁云惨雾活埋。曾祖母也看出女儿会走上绝路，也明白不管她怎么做，都阻止不了女儿。”
“怎么说？她怎么知道的？”我说。
“女仆在莎拉的房间发现一张名单，每个在湖里淹死的人都列在上面，所以她知道。莎拉去曼哈顿跟同父异母哥哥们共度夏天，回来后，他们在她房间里发现名单，可见莎拉费了一番工夫去查资料。我曾祖母吓坏了，烧掉名单。真可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可以写成一首好诗。”
母亲站着洗好她的碗，看来已恢复愉悦和快活。“我很想多聊一点，真的，但我得去上班，让只剩一口气的病人舒服一点。今天你好好调查，尽量多找点资料。如果你想聊聊，我今天晚上会在家。”她走向门口，忽然有了主意，又转身面对我，笑纹浮现在富态的脸庞上。“小乖乖，除非你打算接下来开始付房租，不然你真的应该开始做家事了。家里灰尘好多，也许该拿吸尘器吸一吸，应该只会花你一两个钟头。就交给你办啦。”说罢，她笑吟吟地走了。
下午清扫灰尘时，我仍然困得撑不开眼角。我发现母亲这些日子从阁楼搬了不少东西下楼。她刚返回坦普尔顿的时候有孕在身，成为孤女，接掌一栋大宅。她向来厌恶母亲过于拥挤的装潢偏好，便将小玩意儿和其他不必要的东西统统装箱收好。我童年的埃夫里尔别墅空空荡荡，简朴到近乎寒酸，每个角落的橱柜、每件家具的表面都光溜溜，壁炉架上了无一物。她收走所有多余的家具，多数的图画也是。假如可以选择住处，我相信母亲一定最想住在灯火通明的玻璃箱，搭配淡色的北欧家具与木地板，她会乐透的。其实，就类似德怀尔教授的家那样。
不过，在我离开坦普尔顿的两年多一点点时间里，东西出现了。湖前公园那一座莫希干人与狗雕像的小青铜模型，放在客厅的壁炉架上；餐室的角落橱柜摆了古老瓷器与彩色玻璃器皿；墙上添了许多老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摆饰是巨大餐桌上做工细致的小马，马脚底下附了轮子，那是一匹神情莽撞的超旧玩具马。我将它从桌上拿起，捧在双手上沉沉的，木雕的马身上有真马的马鬃，明亮的玻璃眼珠蒙着灰尘，还有一副精巧的小马勒和马鞍。
我直视马儿的眼睛说：“小家伙，妈妈把你挖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我环顾餐室，注意到古老藤编盆子里种了新蕨、多余的饰板、图画。餐室第一次给人舒适、完整的感觉，仿佛妈妈终于不甘愿地接受她必须留在坦普尔顿的事实，并允许自己承认她不会离开。
“啊哈，”我出声说，“看来妈妈决定在坦普尔顿待下去了。”
之后我去了图书馆，小个子彼得·利德热心相助，可是我毫无所获，疲惫地在傍晚回到家里，这时才开始明白母亲的转变。这天我都在调查莎拉同父异母的兄长，看他们有没有可能与我父亲有关联，却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曾在就读私校后回到坦普尔顿。我找到莎拉的父亲亨利支付的寄宿学校账单，外加假日与暑假期间的食宿费用；有亨利口气沉稳温厚的恳求信件，请儿子们原谅他在他们母亲莫妮克死于动脉瘤后，不久便迎娶汉娜，并力劝他们来见甜美的新妹妹。
亨利在一封信里如此告诫：“儿子们，世间没有比家庭更重要的事物。别将你们对我的怒气，发泄在你们的新继母或妹妹身上。”
这一对兄弟丧母时，分别是十一岁和十三岁。他们始终没有跟父亲和解，等到妹妹在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举行毕业典礼时，才不甘愿地与她第一次见面。当时他们都已婚，在曼哈顿从事律师工作。他们不曾在坦普尔顿居住，连来都没来过，因此不可能和我父亲有关联。但我仍然为莎拉的老父亲亨利难过。他的孩子们死的死，疏远的疏远，他最后死于心碎。
在步行回家的漫长路上，我闷闷地思忖我的其他麻烦。在家里时，我的心跳每隔一小时狂飙一次，肯定电话响了，而且是德怀尔打来的。我错了——电话没响过，每隔一小时，他还没来电的心痛便要加深一次。腹中宝宝在我肚子里逐渐增加体重，无所不在，但我清楚两个月的胚胎其实比铅笔的橡皮擦头还小，仍然继续分裂分裂再分裂，发育出无从辨识的身体部位。那一个傍晚，我走进埃夫里尔别墅时只沉溺在思绪中，没理会门口那一堆不起眼的便鞋，自己走进陷阱了。
我先察觉空气的改变——有点凉，感觉像湿掉的毛料。然后我听见嗓音，是深沉的男低音，却又油腔滑调，有如诵念——像上了油的低音管。
“……噢，现在我们来祈祷。”那声音说，“让我们为亲爱的教内姊妹薇薇安·厄普顿之女祈祷，如今她面临难题，让我们为她祈祷；不是要祈祷她的问题远去，今生不再遭受困厄，因为人人都必须经历考验；我们要祈祷她从痛苦中学习教训，感受上帝的温柔慈悲，基督的光明恩赐……”
这时，我惊愕的双眼认出客厅的景象。衣着不起眼的人手拉着手，垂着头，夕阳余晖将他们映照成金色。场中有一位长得像白色枕头的肥胖牧师，他脑侧的头发上了发胶，梳到另一侧遮掩秃顶，祈祷时那些头发就像一只手在拍动。我母亲位居那圈人的首要位置，抬头迎视我，眼神高深莫测。坐在客厅的人都戴着相同的沉重铁十字架。
“搞什么？你们做什么？”我打断牧师低沉冗长的祝祷。
一位老太太抬头看我。尽管她拥有老奶奶的慈祥胖脸，还有老奶奶棉花糖般的头发，脸上的怒火却很炽烈。
但其他人没有睁眼，牧师也没停口，反而快马加鞭，以致言语连成一片：“让她不受魔鬼侵扰给她抵御诱惑的力量并以上帝之名给她内心的宁静，阿门。”
“阿门。”大家说，抬头看我，堆满笑脸，唯有母亲例外。她盯着自己的膝盖，避开我的目光。
“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说。
脱脂牛奶牧师站起来，一双肥白的手搁在肚皮上。“葳莉，那是我们送你的礼物，祈祷你渡过难关，祝福你不朽的灵魂。”
“喔，让我不朽的灵魂去死吧。”我说。
一位老太太倒抽一口气。一位老先生咂舌出声，说：“小姐，魔鬼控制了你的舌头。”
“什么魔鬼。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这套垃圾，你们就不能跑到那个人家里，用祈祷突袭他。不行就是不行。这实在有病。”
“葳莉，不可以失礼。”母亲斥喝我。
“失礼？”我气极了，越说越振振有词。“我失礼？妈，不好意思，跟全镇的人说你女儿一团糟，那才叫失礼。强迫一个人接受她不以为然的宗教，接受这个宗教的祝福，接受一个必须为全世界乌烟瘴气负责的宗教，那才叫失礼。妈，你才失礼。失礼的人是你，不是我。”
“葳莉，”牧师扬声说，指着我，“你是在跟你母亲说话，你应该尊重她。你应该感到丢脸。”
我凶巴巴地瞪他，他苍白的脸泛出一抹红晕。我说：“你，才是应该觉得丢脸的人，可恶的骗子。立刻带着你的信徒滚出我家。”我掉头进入餐室，摔门，到起居室，摔门，来到走廊，爬到楼梯顶，摔门，最后摔上自己的房门。
我一时忘掉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三岁，叛逆，充满荷尔蒙。我抓起婴儿车里的填充动物玩偶来砸，它们撞上墙面，抖出十七年来积聚的灰尘。那些宗教狂拖拖拉拉地不走，我就猛捶枕头，事后手疼了几天。我从眼角瞥见镜中影像，这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蛋红通通的，好漂亮，我暂时又变回美丽的我了。在这种时候我竟然还爱漂亮，真蠢。幼稚，我低笑一声。
可惜母亲偏偏挑了那一刻闯进我房间。“哼，你在你妈的朋友面前羞辱你妈，亏你还笑得出来。”
“拜托。”我说，“你有毛病。你当然要被女儿欺负，不是吗？当你跟全镇的人说我跟已婚的教授上床，而我通奸的惩罚，就是怀了一个不信神的杂种，然后我还应该跟你道歉，是不是？”
“其实，你确实应该道歉。他们是一片好意。我根本没跟人说你回来了。”
“是喔。他们还无缘无故，忽然觉得应该祈祷我渡过难关。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我遇上麻烦了。”
母亲的脸上掠过一阵——那是什么？无奈？欢喜？“约翰·马可维奇牧师是非常有灵性的人。我相信他是自己推论出来的。”
我别过身，面向平静的湖面。尽管天气晴朗炎热，却没有人到湖上嬉耍；没有汽艇、没有水上摩托车，精灵泉和乡村俱乐部也看不到泳客。湖面看来了无生气，阴郁。
“那个牛奶牧师又是怎么回事？”我说，“谄媚鬼，一副死人样，恶心。从一英里外，就看得出他虚伪到家。妈，你挑选灵性导师的眼光让人不敢恭维，活像你找不到比较符合你本性的瑜伽上师、僧侣之类的。我是说，怎么会找上一个基督教同路人！他八成不支持社会安全制度或女权。他十之八九觉得我那些心地善良的朋友统统会下地狱，纯粹只是因为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跟他那种混球的狭隘扭曲观点不一样。妈，恐怕你是上了他的当。我替你担心，担心得要命。”
我们沉默良久，母亲再次开口时，离我耳朵很近，声音很低。“真遗憾。因为他不仅仅是我的牧师，葳莉。我们交往差不多九个月了，我没骗你。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她得意扬扬地转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到门口，以殉道者语气说：“七点开饭，阳光，是你最爱的西红柿镶肉。”然后走出我房门。
“牛奶牧师完全不符合你的品位。”我嚷着，但她大叹一口气，咚咚咚地下楼梯。
我打电话给克拉丽莎，听见录音机说：嘿，这里是克拉丽莎·埃文斯、萨利·伯德的家，麻烦长话短说，要客气一点哦。我竭力模仿少女神探南希·德鲁的上流白人婉转娇啼。
“改信基督的神奇转变之谜赫然浮上台面，欲知刺激的最新发展，敬请打电话给女神探葳莉·厄普顿。我会通宵研究祖谱，并祈祷某位黝黑英俊的英国人来电，所以欢迎你随时打给我，如果我接听电话的语气一开始显得很失望，不要见怪。我爱你们，拜拜。”
我胡言乱语说得很高兴，简直是装疯卖傻，挂断电话后却疲惫不堪。下楼晚餐时，母亲还没祈祷完毕，我便吃掉自己那一份西红柿镶肉，拿了杯牛奶上楼独处。我回家是要当小孩的。我恶心、心碎、疲倦，在堕胎与忽然变成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再说，母亲允许我的举止幼稚。我受荷尔蒙驱使，言行像青少年，内心又时时哀痛不已。尽管她令我气愤不已，我心里仍有一小块困乏的角落觉得感恩、宽慰。
那一整夜，我都在阅读曾外祖母以乌贼墨写成的三百页密密麻麻狂野日记。到了早晨，坦普尔顿活像中了巫术。
我坐在房里，目瞪口呆，遥望旭日抹除天空的黑暗。我觉得莎拉的坦普尔顿仿佛覆盖在我的坦普尔顿之上了，犹如一张描图纸放在故里的屋顶上，而描图纸上画的细腻市街比我所知的简约。我知道的一些房舍、一些店铺、一些街道已然消失，变成原野、树林、其他建筑；古旧建筑物的油漆一层层剥落；大树不断变小，成了树苗，变成种子；老人越来越年轻力壮，急剧缩水，直到肉眼不复可见。我感受到湖中鬼魂的拉力，心知假如我望向草坪，莎拉提到的“只有她看得到的人”便会伫立在那里，像军队一样排满草坪，仰望我的窗户，双眼是深邃的窟窿。
可是这时候，湖前公园那里有一辆卡车轰然发动，打破沉寂。卡车引擎噗噗响，随后是尖利的刹车声。我意识到湖怪即将被运走了。
我跑过悬挂祖宗肖像的走廊，感觉到许多双小眼睛注视着我的背影。我打开门，冲到屋前的草坪。坦普尔顿子民匆匆奔出家门，有人掉了便鞋，有人浴袍翻飞，有人发丝凌乱，挤满整条湖滨街。卡车进入我的视野，拐向左边的湖滨街，引擎轰隆，运转顺畅后便加速。
我们默默看着湖怪越来越近。风掀起覆盖它尸身的防水布的一角，露出蜷缩在它胸膛下的一只细嫩前肢。我们没有交谈，没有向旁人招呼说我们来了，左邻右舍只是注视着湖怪；光靠一起目送这只巨兽，我们就成为将它献给研究单位的共谋了。我们没有吸入混浊的烂污臭气，屏息凝望着卡车经过眼前，逐渐远去。我们遥望湖怪上路，直到看不见。然后，有些人跳上车，继续尾随。
阿潋卡车后方的静默车队里没有观光客，没有夏季游人，只有坦普尔顿镇民。我见到伊泽克尔·费尔凯尔也在送行车队里。他的拖吊车澄黄明亮，而他坐在车内独自吟唱，将帽子按在心口上。
我转身要进屋，见到母亲站在铺着石板的门廊上，拉紧身上的蜡染袍子。“今天早上感觉怪怪的。”她刻意不看我，“坦普尔顿好像变得空虚了一点，大概吧。”
我只向她点点头，进屋去了。
那天清早，我在上床补眠前跟母亲坐在老旧的农庄桌子前。她对着她那碗玉米片垂头，默默祈祷许久。她再次抬头，在玉米片上撒糖，我说：“妈，那对你真的不好，太多糖了。”我盯着她的圆肚皮、胸前的一对大冰山。“我小时候，你从不吃那玩意儿。现在你是护士，应该晓得不该吃糖。”
她眉头打结，放下汤匙。“不干你的事。”
“我要我的母亲保持健康。这是我的事。”
“我四十六岁了，葳莉小可爱。”她说，“你小时候，我就忍受有机花生酱和豆腐太久了。拜托，我已经是中年人了，如果我爱吃甜一点的玉米片，玉米片就可以甜一点。”她涨红脸，怒火中烧。
“慢着。”我开始发笑，“我一直以为你弄那些有机素食，是因为你爱吃。”
“哎哟，才不是咧。”她说，“才怪，那是为了你，是要让你吃出健康。”
“为了我？”我说，“为了我？就是为了我，你才在万圣节准备苹果给上门讨糖的小朋友？我去了佩特拉·坦纳家，才第一次吃到糖霜油炸饼，差点吐出来，你就说我对加工糖过敏，每次幼儿园有小朋友带生日杯子蛋糕上学，我都只能坐在那里啃萝卜条，看着其他人大吃蛋糕，那些都是为了我好？是为了我？”
她轻轻一哼，没搭腔。
“真是多谢你喔。”我说。但不知怎么回事，腹中宝宝又提醒我它的存在，我的腹部里微微发疼，没心情跟妈争辩到底，改口说：“你一定也觉得很难捱，那是优等妈妈的特征。”
“一点也没错。”她说，埋头大啖玉米片。
“总之，我只是想跟你报告一下。”我说，“我是指关于父亲的事，或者该说是寻找父亲吧。你昨天晚上说你想知道的，现在我就来告诉你。”我深吸一口气，她饶富兴味地瞅着我。“第一，”我存心试探她，“我父亲不是你爸妈出轨的产物。或者说，他绝不是你的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兄弟。”
她停止咀嚼，歪着头说：“葳莉，承蒙你看得起，不过，我没跟自家兄弟上过床。”
“是。”我说，“我也觉得那不太可能。第二，你的外公、外婆跟我父亲没关系，至少，跟奴隶赫蒂的曾曾外孙女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是无关的。我的推断来自她的结婚照给我的感觉。你的外公、外婆不像那种人。他们看来、唔、像禁欲人士。”
妈眨眨眼说：“看样子，你用的是倒溯法，从最近的一代着手，一路往上查，对吗？你排除我父母，所以就轮到追查我的外公、外婆？”
“是啊。”我说，“克拉丽莎说如果是她，她会这样查。我觉得她的法子不赖。”
母亲点头点得很慢，仿佛她在十万八千里外，说：“我的克拉丽莎是聪明人。”
“但我猜对了吗？你能不能告诉我，克劳迪娅·斯塔克韦瑟是不是那个出轨的源头？”
“不是她。”她仍然若有所思。“没有，她没有不忠。”
“好，之后我调查的是另一边的亲族，就是你爷爷小赛和奶奶莎拉。我做了个假设：无论他们的婚姻如何，你奶奶一定有红杏出墙，因为瞧她的样子，在遇到小赛之前应该是守身如玉。她看起来简直拘谨到家。当然啦，我也不是真的认定她跟人私通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可是妈，我找到一些很惊人的数据。莎拉的脑筋显然不正常，依我看，是精神分裂——她看到鬼魂，还会幻听。她嫁给小赛，是因为大萧条让坦普尔顿民不聊生，不答应嫁给小赛，小赛就不肯让棒球博物馆盖在镇上。”
“哇，原来传闻是真的。”妈说。
“没错。”我说。
母亲咂舌作声，放下汤匙。“这种事真让人不舒服。不过仔细想想，那跟传统的婚姻功能差不多。一个男人把女人像牛一样转手给另一个男人，真恶心。”
我望着眼前的女人，忽然生出温情；以前的母亲仍然存在于这个全新宗教狂的内心深处。我小时候，她穿去参加家长会的t恤总是言辞耸动，诸如“女人不需要男人，就像鱼不需要鱼钩”和“施拉夫利去死。拜托谁让她死了吧”。有一次我们在宏伟的石砌图书馆看影片（在我小时候，我们会参加镇上所有的免费教育性质活动），当镜头慢慢移动，拍摄笼罩着雾气的静谧旧金山，我看到母亲的眼角噙着泪，随时会溢出。我感觉到她的深切渴盼一波波涌出，在那一刻，尽管我还没满七岁，便知道她在大城市会快乐许多，她喜欢都会型的城市，与志同道合的人往来。我坐在黑暗中，屏息向当时我相信的任何神灵祈祷，别让母亲眼角噙着的水光变成真正的泪珠，千万别溢出眼眶，因为如果泪水流下来，我便会知道她为了在坦普尔顿养育我，做出超乎她能承受的牺牲。我提心吊胆地盯着她，但那泪水没有滴落。影片最后一分钟，她在黑暗里看我，笑了。当她目光移回屏幕，她的眼已干。现在在这个早晨，我看着她的铁十字架晃呀晃，记起我年少时的那个嬉皮母亲，便说：“妈，你是如何将你以前的女性主义，跟现在的基督教思想统合在一起？”
“‘i am large，i contain multitudes.（我身躯庞大，我包罗万象。）’”她见到我的表情，笑说，“阳光，我也是会看书的。”我回以微笑。我童年时，无论大小事情，她总有一句引言可用。当她看到男孩从精灵泉码头跳下水，她会说：“‘男孩们如何／以果敢、以坠豚之势、以明钟之身蜷缩／全力投向地世界、空世界、水世界，旋转旋转旋转。’霍普金斯的诗。”或是在黑沉的冬夜，我们看完学校的话剧，走路回家，母亲看见卡特赖特球场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便会低喃“‘缀满腰带与王冠的星星，球场是观星场’”，然后拉起我的手紧紧捏着说：“玛丽莲·梦露。”现在起身去冲洗空碗的母亲，似乎仍为自己引用了惠特曼的诗感到得意。
“妈？”我说，“莎拉的日记忽然就中断了，只写到她跟小赛订婚。你知道她后来怎样了吗？你说你问过曾祖母，而她大概已经老糊涂了，她到底跟你说过什么？”
“这个嘛，”母亲说，“就我所知，她订婚后就结婚，怀了我父亲，我父亲早产一个月。他两个月大时，莎拉就效法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在口袋里装石头，走进湖里，当然是淹死了。我还是笨小孩的时候，大概九岁吧，我曾去找莎拉的母亲，也就是我曾祖母汉娜，问她莎拉的事。那时我看过楼上那张莎拉的照片，是她毕业那天拍的，我觉得她好漂亮。我曾祖母是满脸皱纹的老贵妇，挂在脖子上的珍珠大得像鸡蛋，看人的眼神很凶，老是拿拐杖打小狗、小鸟和小孩。我以为她要敲我脑袋，结果她说了一大串话，说得又急又小声，说从没见过女儿那么开心，一辈子都没有，连女儿还小的时候也没有，就属跟小赛订婚的时候最快乐。她阴郁悲伤的女儿，容光焕发得像光束。我父亲一出生，莎拉就像电源被关掉了，她越来越黑暗，最后整个人像被厚重滑腻的愁云惨雾活埋。曾祖母也看出女儿会走上绝路，也明白不管她怎么做，都阻止不了女儿。”
“怎么说？她怎么知道的？”我说。
“女仆在莎拉的房间发现一张名单，每个在湖里淹死的人都列在上面，所以她知道。莎拉去曼哈顿跟同父异母哥哥们共度夏天，回来后，他们在她房间里发现名单，可见莎拉费了一番工夫去查资料。我曾祖母吓坏了，烧掉名单。真可悲。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这可以写成一首好诗。”
母亲站着洗好她的碗，看来已恢复愉悦和快活。“我很想多聊一点，真的，但我得去上班，让只剩一口气的病人舒服一点。今天你好好调查，尽量多找点资料。如果你想聊聊，我今天晚上会在家。”她走向门口，忽然有了主意，又转身面对我，笑纹浮现在富态的脸庞上。“小乖乖，除非你打算接下来开始付房租，不然你真的应该开始做家事了。家里灰尘好多，也许该拿吸尘器吸一吸，应该只会花你一两个钟头。就交给你办啦。”说罢，她笑吟吟地走了。
下午清扫灰尘时，我仍然困得撑不开眼角。我发现母亲这些日子从阁楼搬了不少东西下楼。她刚返回坦普尔顿的时候有孕在身，成为孤女，接掌一栋大宅。她向来厌恶母亲过于拥挤的装潢偏好，便将小玩意儿和其他不必要的东西统统装箱收好。我童年的埃夫里尔别墅空空荡荡，简朴到近乎寒酸，每个角落的橱柜、每件家具的表面都光溜溜，壁炉架上了无一物。她收走所有多余的家具，多数的图画也是。假如可以选择住处，我相信母亲一定最想住在灯火通明的玻璃箱，搭配淡色的北欧家具与木地板，她会乐透的。其实，就类似德怀尔教授的家那样。
不过，在我离开坦普尔顿的两年多一点点时间里，东西出现了。湖前公园那一座莫希干人与狗雕像的小青铜模型，放在客厅的壁炉架上；餐室的角落橱柜摆了古老瓷器与彩色玻璃器皿；墙上添了许多老油画；最引人注目的摆饰是巨大餐桌上做工细致的小马，马脚底下附了轮子，那是一匹神情莽撞的超旧玩具马。我将它从桌上拿起，捧在双手上沉沉的，木雕的马身上有真马的马鬃，明亮的玻璃眼珠蒙着灰尘，还有一副精巧的小马勒和马鞍。
我直视马儿的眼睛说：“小家伙，妈妈把你挖出来究竟是为什么？”我环顾餐室，注意到古老藤编盆子里种了新蕨、多余的饰板、图画。餐室第一次给人舒适、完整的感觉，仿佛妈妈终于不甘愿地接受她必须留在坦普尔顿的事实，并允许自己承认她不会离开。
“啊哈，”我出声说，“看来妈妈决定在坦普尔顿待下去了。”
之后我去了图书馆，小个子彼得·利德热心相助，可是我毫无所获，疲惫地在傍晚回到家里，这时才开始明白母亲的转变。这天我都在调查莎拉同父异母的兄长，看他们有没有可能与我父亲有关联，却没有证据显示他们曾在就读私校后回到坦普尔顿。我找到莎拉的父亲亨利支付的寄宿学校账单，外加假日与暑假期间的食宿费用；有亨利口气沉稳温厚的恳求信件，请儿子们原谅他在他们母亲莫妮克死于动脉瘤后，不久便迎娶汉娜，并力劝他们来见甜美的新妹妹。
亨利在一封信里如此告诫：“儿子们，世间没有比家庭更重要的事物。别将你们对我的怒气，发泄在你们的新继母或妹妹身上。”
这一对兄弟丧母时，分别是十一岁和十三岁。他们始终没有跟父亲和解，等到妹妹在艾玛威拉德女子中学举行毕业典礼时，才不甘愿地与她第一次见面。当时他们都已婚，在曼哈顿从事律师工作。他们不曾在坦普尔顿居住，连来都没来过，因此不可能和我父亲有关联。但我仍然为莎拉的老父亲亨利难过。他的孩子们死的死，疏远的疏远，他最后死于心碎。
在步行回家的漫长路上，我闷闷地思忖我的其他麻烦。在家里时，我的心跳每隔一小时狂飙一次，肯定电话响了，而且是德怀尔打来的。我错了——电话没响过，每隔一小时，他还没来电的心痛便要加深一次。腹中宝宝在我肚子里逐渐增加体重，无所不在，但我清楚两个月的胚胎其实比铅笔的橡皮擦头还小，仍然继续分裂分裂再分裂，发育出无从辨识的身体部位。那一个傍晚，我走进埃夫里尔别墅时只沉溺在思绪中，没理会门口那一堆不起眼的便鞋，自己走进陷阱了。
我先察觉空气的改变——有点凉，感觉像湿掉的毛料。然后我听见嗓音，是深沉的男低音，却又油腔滑调，有如诵念——像上了油的低音管。
“……噢，现在我们来祈祷。”那声音说，“让我们为亲爱的教内姊妹薇薇安·厄普顿之女祈祷，如今她面临难题，让我们为她祈祷；不是要祈祷她的问题远去，今生不再遭受困厄，因为人人都必须经历考验；我们要祈祷她从痛苦中学习教训，感受上帝的温柔慈悲，基督的光明恩赐……”
这时，我惊愕的双眼认出客厅的景象。衣着不起眼的人手拉着手，垂着头，夕阳余晖将他们映照成金色。场中有一位长得像白色枕头的肥胖牧师，他脑侧的头发上了发胶，梳到另一侧遮掩秃顶，祈祷时那些头发就像一只手在拍动。我母亲位居那圈人的首要位置，抬头迎视我，眼神高深莫测。坐在客厅的人都戴着相同的沉重铁十字架。
“搞什么？你们做什么？”我打断牧师低沉冗长的祝祷。
一位老太太抬头看我。尽管她拥有老奶奶的慈祥胖脸，还有老奶奶棉花糖般的头发，脸上的怒火却很炽烈。
但其他人没有睁眼，牧师也没停口，反而快马加鞭，以致言语连成一片：“让她不受魔鬼侵扰给她抵御诱惑的力量并以上帝之名给她内心的宁静，阿门。”
“阿门。”大家说，抬头看我，堆满笑脸，唯有母亲例外。她盯着自己的膝盖，避开我的目光。
“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我说。
脱脂牛奶牧师站起来，一双肥白的手搁在肚皮上。“葳莉，那是我们送你的礼物，祈祷你渡过难关，祝福你不朽的灵魂。”
“喔，让我不朽的灵魂去死吧。”我说。
一位老太太倒抽一口气。一位老先生咂舌出声，说：“小姐，魔鬼控制了你的舌头。”
“什么魔鬼。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相信这套垃圾，你们就不能跑到那个人家里，用祈祷突袭他。不行就是不行。这实在有病。”
“葳莉，不可以失礼。”母亲斥喝我。
“失礼？”我气极了，越说越振振有词。“我失礼？妈，不好意思，跟全镇的人说你女儿一团糟，那才叫失礼。强迫一个人接受她不以为然的宗教，接受这个宗教的祝福，接受一个必须为全世界乌烟瘴气负责的宗教，那才叫失礼。妈，你才失礼。失礼的人是你，不是我。”
“葳莉，”牧师扬声说，指着我，“你是在跟你母亲说话，你应该尊重她。你应该感到丢脸。”
我凶巴巴地瞪他，他苍白的脸泛出一抹红晕。我说：“你，才是应该觉得丢脸的人，可恶的骗子。立刻带着你的信徒滚出我家。”我掉头进入餐室，摔门，到起居室，摔门，来到走廊，爬到楼梯顶，摔门，最后摔上自己的房门。
我一时忘掉自己已经二十八岁了。我觉得自己回到了十三岁，叛逆，充满荷尔蒙。我抓起婴儿车里的填充动物玩偶来砸，它们撞上墙面，抖出十七年来积聚的灰尘。那些宗教狂拖拖拉拉地不走，我就猛捶枕头，事后手疼了几天。我从眼角瞥见镜中影像，这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脸蛋红通通的，好漂亮，我暂时又变回美丽的我了。在这种时候我竟然还爱漂亮，真蠢。幼稚，我低笑一声。
可惜母亲偏偏挑了那一刻闯进我房间。“哼，你在你妈的朋友面前羞辱你妈，亏你还笑得出来。”
“拜托。”我说，“你有毛病。你当然要被女儿欺负，不是吗？当你跟全镇的人说我跟已婚的教授上床，而我通奸的惩罚，就是怀了一个不信神的杂种，然后我还应该跟你道歉，是不是？”
“其实，你确实应该道歉。他们是一片好意。我根本没跟人说你回来了。”
“是喔。他们还无缘无故，忽然觉得应该祈祷我渡过难关。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我遇上麻烦了。”
母亲的脸上掠过一阵——那是什么？无奈？欢喜？“约翰·马可维奇牧师是非常有灵性的人。我相信他是自己推论出来的。”
我别过身，面向平静的湖面。尽管天气晴朗炎热，却没有人到湖上嬉耍；没有汽艇、没有水上摩托车，精灵泉和乡村俱乐部也看不到泳客。湖面看来了无生气，阴郁。
“那个牛奶牧师又是怎么回事？”我说，“谄媚鬼，一副死人样，恶心。从一英里外，就看得出他虚伪到家。妈，你挑选灵性导师的眼光让人不敢恭维，活像你找不到比较符合你本性的瑜伽上师、僧侣之类的。我是说，怎么会找上一个基督教同路人！他八成不支持社会安全制度或女权。他十之八九觉得我那些心地善良的朋友统统会下地狱，纯粹只是因为他们看待世界的角度，跟他那种混球的狭隘扭曲观点不一样。妈，恐怕你是上了他的当。我替你担心，担心得要命。”
我们沉默良久，母亲再次开口时，离我耳朵很近，声音很低。“真遗憾。因为他不仅仅是我的牧师，葳莉。我们交往差不多九个月了，我没骗你。只是让你知道一下。”
我惊愕得说不出话，她得意扬扬地转身，踩着沉重的脚步到门口，以殉道者语气说：“七点开饭，阳光，是你最爱的西红柿镶肉。”然后走出我房门。
“牛奶牧师完全不符合你的品位。”我嚷着，但她大叹一口气，咚咚咚地下楼梯。
我打电话给克拉丽莎，听见录音机说：嘿，这里是克拉丽莎·埃文斯、萨利·伯德的家，麻烦长话短说，要客气一点哦。我竭力模仿少女神探南希·德鲁的上流白人婉转娇啼。
“改信基督的神奇转变之谜赫然浮上台面，欲知刺激的最新发展，敬请打电话给女神探葳莉·厄普顿。我会通宵研究祖谱，并祈祷某位黝黑英俊的英国人来电，所以欢迎你随时打给我，如果我接听电话的语气一开始显得很失望，不要见怪。我爱你们，拜拜。”
我胡言乱语说得很高兴，简直是装疯卖傻，挂断电话后却疲惫不堪。下楼晚餐时，母亲还没祈祷完毕，我便吃掉自己那一份西红柿镶肉，拿了杯牛奶上楼独处。我回家是要当小孩的。我恶心、心碎、疲倦，在堕胎与忽然变成母亲之间左右为难，再说，母亲允许我的举止幼稚。我受荷尔蒙驱使，言行像青少年，内心又时时哀痛不已。尽管她令我气愤不已，我心里仍有一小块困乏的角落觉得感恩、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