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曾外祖母莎拉的日记碎片
    删节版
    一九三二年五月十五日至八月一日
    今日抵达曼哈顿,我禁锢在箱中的灵魂终于得到自由了。曼哈顿,连这地名也是一首歌……父亲真聪明,送我来这里度过夏天,但哥哥们似乎以为我来找对象。他们必然在想:“我们是哪里有毛病,怎么会任由我们可爱的妹妹从学校里毕业,却还没出嫁?”……他们真不了解我!我不会接受汲汲营营的资产阶级,不要支领薪水的男妓,不要恶魔律师、编辑、学士,不要他们殷殷切切地为我介绍的男士,我要嫁给艺术家,我要成为天才之妻,否则我宁可当惹人厌的老姑婆,致力追求学问……
    ……今天的曼哈顿不再光辉灿烂。街上有尘土,西装男士贩卖乏人问津的商品,报纸飞扬,老鼠目光锐利,有人排队领救济品。我觉得作呕。我匆匆翻阅报纸,从寥寥几行凝重的报道得知饥荒的事……乌克兰妇女的腿像扫帚柄,孩童的肚腹像气球,一阵强风就能刮走他们……在此同时,哥哥们仍旧用精致的象牙汤匙食用鱼子酱。这些夜晚,我梦见坦普尔顿,潋镜湖,我的湖像舌尖上的冰……
    ……待了两星期,这地方已经令我生病了;我曾在街角看到只有我看得到的人,他们脸上原该有眼睛的地方是两个窟窿……我好害怕……语句击打着我的舌根,有如苍蝇撞击窗户……有时我会在无意间说出不得体、怪异的话语,哥哥嫂嫂们不动声色地看看我,再彼此互望……别又给我打针了!我不能回医院……我想,史密斯学院治愈了我,在那段时间我只发过一次病,大学四年只疯狂过两星期……那许多的曲棍球、那许多的茶宴、那许多的月事和思考……我在那里安全无虞。在这里,我没有半点安全感。
    ……病了,哥哥们要我回家,这地方令我生病。坦普尔顿才是我光滑的小药丸……我仿佛看到了这般景象。那声音好尖,是个小女孩,淘气,跟我说话,随时随地说个不停。我真讨厌她……火车空空荡荡,奥尔巴尼是闪亮的小鱼……火车里都是褐色天鹅绒……火车慢下来,我到了坦普尔顿,噢,坦普尔顿、坦普尔顿,火车如此广播,并慢了下来。蓝蓝的湖水环抱我。
    ……父亲驾驶着他破烂的老车来接我……“亲爱的,时局这么惨,富裕人家绝不该炫耀财富。”……他指着铁路旁边的贫民窟……“到处都有穷人,莎拉,连这里也有。”……父亲真的老了!满脸倦容!七十三岁,步履蹒跚。母亲变得暴躁,为孤儿院忙碌,让贫民温饱。以四十几岁的女人来说她实在太清瘦,但撇开这不说的话,她仍然很美丽……“哈喽,亲爱的,你还是一样漂亮,恐怕你会发现我们的生活不如以往。因为你父亲待人太过慷慨,现在家里只请得起一个园丁和一个女仆,就是从孤儿院来的小莎丽。”……我不喜欢这个小莎丽,她是哑巴,疙瘩脸、头发乱七八糟……我们来到书房,父亲关上门。壁炉架上方悬挂着马默杜克·坦普尔的画像,壁炉架上面摆着陈旧的卡特赖特 注释标题 卡特赖特(alexander cartwright,一八二〇─一八九二),历史上最早的棒球规则制定者,被称为“棒球之父”。——编者注 棒球,不过就是一颗用细绳做的破烂玩意儿,父亲竟收藏这种东西。人人都知道棒球是古老的运动……米尔斯委员会 注释标题 米尔斯委员会(mills commission),成立于一九〇五年,宗旨为调查棒球的起源。——译者注 根本在胡言乱语,他们被斯伯丁公司 注释标题 斯伯丁公司的创始人是对美国棒球运动的发展产生巨大影响的职业棒球运动员斯伯丁(a g spalding),其品牌诞生于一八七六年,主要经营运动器材。——编者注 、各个棒球工厂收买了,要打造美国神话……棒球不是在坦普尔顿或任何地方发明的,棒球跟植物一样,是从别的东西演化过来的……
    父亲满脸倦容,揉着眼睛……“莎拉,我可能得跟你说一条坏消息。我们的财力不如以往,大崩盘 注释标题 大崩盘(the crash),一九二九年美国股市崩盘,揭开长达数年的经济大萧条序幕。——译者注 对我们很不利。还有,我看得出坦普尔顿马上会走下坡,我在这里投资很多钱……我为好朋友伊莎多拉·h.芬奇建造的医院、大街上的体育馆、我装设的路灯、诺克斯女校附近的南北战争纪念馆、几座网球场……我那个金费舍大楼兴建计划……大家都叫它‘坦普尔的荒唐大楼’……就是湖边的石砌大城堡,有红瓦的屋顶……那些人恐怕占了我便宜。我发现镇上好几间外屋都是用红瓦屋顶……噢,莎拉、莎拉,我还能怎么办?乖女儿,坦普尔顿看来是濒临死亡了。”
    死亡!然后他说了我无从得知的事情:一九二〇年的禁酒令毁了福尔克纳家族散布全郡的辽阔啤酒花田,二十年代早期幸存的啤酒花田逐渐凋零枯萎,如今荡然无存。钢琴厂付之一炬、菲尼印刷迁址到罗契斯特、在哈特威克的那间工厂废弃、弗莱溪的手套工厂关闭。现在还有一些酪农场,坦普尔顿大概就只剩下它们。他说大家都穷,越来越贫困……
    ……今天散步……油漆从屋舍剥落……百叶窗摇摇晃晃……花园杂草丛生,旧花坛坍塌凹陷……路面粗糙,有大坑洞,马又成了代步工具……马耶!现在是现代耶!到处是一坨又一坨的马粪!……一个街头小鬼头赤足飞奔,衣服破烂,笑嘻嘻的,拿着一尾小得可怜的鳟鱼,鱼还在扭动,男孩很开心今晚能填肚子……房屋遭到弃置……大街上有许多空荡荡的店面,像空洞的眼睛……对,父亲说得没错,这里死气沉沉……自从我回来这里,连那个在我脑海尖声说话的小女孩也不吭声……仿佛连她也感到恐惧……
    ……我能怎样?五天前,父亲就说我绝对必须帮忙出主意,但我能怎么做?我的思维只适合文艺分析,可应付不了这么世俗、根本的问题!振兴坦普尔顿的经济当然是父亲的事情,但我怕他太老迈。若说我在史密斯学院学到什么,那便是女人的能力绝对不输给男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必须拯救坦普尔顿,这句话在我脑海反复出现,有如叠句,有如希腊戏剧歌咏队 注释标题 在希腊,后人为了纪念酒神狄俄尼索斯,每当葡萄丰收季节,希腊人都要举行化装歌舞会,向酒神祈祷和庆祝。在唱酒神颂歌时,参加者披上羊皮,带上面具,人们围绕着“羊人”唱歌跳舞,饮酒狂欢,这就是“酒神祭祀”,也是希腊最初的戏剧雏形。后来由一名演员发展成多名演员,加入了更多的情节对话,从而形成了古希腊的“悲剧”模式。悲剧一词,原义为“山羊之歌”。由歌咏队身披“羊皮”而来。“酒神祭祀”的出现,使西方文化的源头——希腊诞生了戏剧。这里指“我必须拯救坦普尔顿”这句话像希腊古典戏剧中歌咏队来来回回的对唱一样反复回荡在莎拉的脑海。——编者注 !我必须拯救坦普尔顿!我思忖以前上的法文课……jeanne d′arc……la pucelle 注释标题 圣女贞德(法语:jeanne d′are或jeanneal pulelle),法国军事家,天主教圣人,被法国人视为民族英雄。在英法百年战争(一三三七年至一四五三年)中她带领法国军队对抗英军的入侵,最后被捕并被处决。——编者注 ……神圣,得到天启,率领同胞投入战争,如有双翼……我想到了她……但我不是圣女、不是天才,我是一个知道太多以至一无所知的女孩……
    ……今天与父亲驱车到金费舍大楼……位于朱迪思灯塔……大楼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可鄙,而是非常可悲……它像本地天然的粗石,似乎是从湖畔萌芽滋长,以很明显的无机红色延伸到屋顶爆开……不可爱,却是父亲优异的不朽之作……没错,是有一点droit du seigneur 注释标题 初夜权(droit du seigneur)一词出现于中世纪的西欧,是指一地的领主具有享受和当地所有中下阶层女性第一次性交的权利。通常指君主的权力,此处可理解为霸气。——译者注 ,完全改变了某某坦普尔先生幻想中湖泊的地貌。我喜欢它那一切的笨拙与未竟之处……父亲跟工人说话时(十个人都停下工作,跟他聊天),我凝视着湖面。我不在这里时,常常梦见这座湖……大理石纹般的细腻绿色……鸭群欢喜地爬上岸,夏季露营客远远地在小帆船上,一阵阵的风拂过湖面……但这时发生一件极为怪异的事。我确信在大约一英里外的湖心,有个庞然大物浮出水面片刻,随后钻回水中……潋镜湖底下必然有地底裂缝,而气体从中散溢出来……是我自己眼花了。然后,父亲仍在交谈,我望着下方的湖水,见到一颗头从茂密的草丛探出……见到嶙峋的湖岩间出现一个躯体……一个笑吟吟的小印第安人,缠着腰布,不是先前那个只有我看得到的人,是鬼。鬼啊!他俯身贴向湖面,一如贴向玻璃,而我跪在石地上……将我的耳朵靠向湖水,聆听他在说什么……但父亲的手搭着我的肩膀,我抬头……又低头看,那个小印第安人不见了……
    ……今晚,童年的那个男人回来找我,他的声音又在我脑海响起,低沉,像来自宽厚胸膛的声音,来自远古。他让嗓门尖尖的小女孩噤声。他使用“汝”“尔”之类的用语,像是《圣经》。汝应救坦普尔顿于不坠,他如此说。怎么救?我在脑海大叫。他反复说汝应救坦普尔顿于不坠,汝应救坦普尔顿于不坠,汝应救坦普尔顿于不坠。汝务必办到!汝务必办到!汝务必办到!
    ……整个早上都在议事岩往下看,想再见到那个印第安人……来的却是另一个人……湖滨冒出他那灰色的乱发,圆圆的头顶,令人心惊的脸孔,远古的衣着,手上拿着一本书,那是《圣经》吗?……这个可怕的人物出现时,我听见喇叭声,转身便看见一辆金色凯迪拉克,那美得不可思议的车正拐过马路的弯曲处……谁会向年轻小姐按喇叭?真不得体!坦普尔顿谁会买这么招摇的车?或许是我认识的人?是芬奇医生吗?或是福尔克纳家族用啤酒厂剩余的财富买车?我认识的人不可能有如此粗俗的行径。
    心花怒放!父亲的双脚在底下的地板敲打着,仿佛是要为它刺上快乐的刺青……老头子欢喜极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再也睡不着(精力旺盛得不能成眠),今早便带着小篮子去购物,穿着旧真丝连衣裙,衣裳的胸部实在太紧……我走下大街,然后看到那辆车。前一天见到的金色凯迪拉克就停在奥格尔书屋前面,车里坐着一个男人,正在看报。我……大为光火。这辈子不曾如此生气,怒意忽然从心里蹿出来……我说:“你向陌生小姐按喇叭,你母亲要是知情,必然觉得有失颜面。”……报纸一隅放低了,露出一双碧眼,一张笑脸,刚硬的下颌,嘴唇像女人……我想他算得上英俊……他说:“对不起!你看上去好美,我就手滑了!原谅我!”……只用惊叹的语气讲话,像赛马的播报员……招摇!……蓦然,我的怒气瞬间转为羞赧。我匆匆离去,不久便察觉那车缓慢移动——逆向行驶——跟在我身旁。
    我停步。“你做什么?”……但他匆匆下车,来到我跟前,将双唇印上我的手。那一刻,我的胃几乎翻转……他对我恭维奉承,我觉得天旋地转……在他的溢美之词间,我听见他说:“很遗憾坦普尔顿不符合我们的需求,我再一小时左右就得离开。否则,我会很高兴有机会好好认识你。”……我没理会他厚颜无耻的语句,只问坦普尔顿为何不够格……“哦!这里地方太小,又偏僻,不符合我们的宗旨。你要了解,我是全美棒球联盟的副理事长。我们有一个大计划,而我开车勘查整个东北部,寻找合适的地点。”……宗旨!我心想……脑海响起一个听来像“哈利路亚”的声音,那汝应救坦普尔顿于不坠的深沉低音管嗓音嚷着万岁!万岁?……我看着凯迪拉克男子,说:“尊姓大名?”……“埃斯特瑞克·厄普顿,但像您这种美丽的小姐都叫我小赛。请问贵姓?……”清晨的阳光在他眼里闪烁。这样一个寻常的男人却取了埃斯特瑞克·厄普顿这种名字,实在不搭调。我决定称呼他小赛……意识到他好奇地望着我……他散发出上等烟草的味道……
    “我姓坦普尔。”我说……他脸红了,仿佛很开心,说着:“就是雅各布·坦普尔的那个坦普尔吗?”……“对,我是他的曾孙女。”……“我欠你的祖宗一条命。十二岁的时候,我差点辍学去工作,然后我找到一本破破烂烂的小说,是你曾祖父的作品……”他絮絮叨叨,任由我领着他回到水滨别墅……我将小赛留在大厅,然后去父亲的办公室告诉他一切……小赛必然纳闷他怎么来到我们家,因为我到大厅找他时,他疑惑地看着我。那双蓝眼睛注视着我的脸,有如火烧……
    ……两小时,他们在办公室里两小时……我看着父亲送他走下车道,握他的手……父亲跑回屋子,步履像年轻男孩,冲进我房间……小赛必须多跑几个城镇,为棒球联盟即将兴建的博物馆勘查地点——以协助建立棒球神话,但父亲说服他让坦普尔顿留在候选名单上……等七月底再回来,我们会给他最具吸引力的提案……“亲爱的莎拉,你把他迷得神魂颠倒。他不断打听你的事。”……父亲笑吟吟……“亲爱的莎拉,我相信假如你有意思,厄普顿先生不久便会向你求婚。他是个好男人,逐渐发迹,而且看样子,如果他圆满达成这一次的勘查任务,他很快就会升迁为棒球联盟理事长……”……我嚷道:“可他是个粗人,笑声那么响亮刺耳,讲话的语气又夸张!”……“哎呀,乖女儿,以你的条件,很难找到能匹配你的丈夫。”……父亲笑呵呵,匆匆出门去银行……我跑到洗手间,吐出我在破晓前勉强咽下的一点点早餐。而此刻,就在我写这篇日记时,那辆金色的凯迪拉克已经绕过我们这条路八次:从市集街到大街,从大街到河滨街,从河滨街到湖滨街,从湖滨街到市集街,一圈一圈又一圈。现在那车走了。
    ……一日复一日,一天天过去,黑夜白昼,坦普尔顿在雾气中闪闪发亮,灿烂的正午时分……尖叫的小女孩回来了,令我想用地毯拍打棍敲我的头,直到她离开我脑海……现在我能在水里见到许多鬼魂,我天天到湖边,将耳朵贴近水面,直到耳垂的细小毛发浸湿……他们恳求着,情意哀切。男性鬼魂有膨胀的皮肤,女性鬼魂的头发松开,在她们身后像云朵一般漂流,鲀鱼、鲈鱼在发丝间漫游……一个外表神似父亲的男人,双腕是盛开的繁茂血玫瑰……两兄弟的睫毛和唇都结霜,穿着溜冰鞋,猛捶着湖面,仿佛湖面是玻璃……印第安小女孩以沉静无情的目光注视我,漂流着,一丝不挂,两条大腿上的瘀血像李子……穿着橄榄色厚呢的兵士们,残存的腿看来细嫩得像婴孩的皮肤……年轻男子戴着平顶硬草帽,年轻女子穿着内战前的窄腰蓬裙……夏令营孩童戴着粗糙皮制手镯……在冰封湖面打鱼的肥胖老渔民……童年时的跳伞人,他在市集时从飞机上跳下来,但掉进湖里,而不是地面,降落伞在湖上有如花朵,充满了水,在船只赶到前便将他拖入水底。是的,我每天都能见到越来越多鬼魂——那些水鬼。这或许并不疯狂:他们如此明晰,我却毫不畏惧。我真的不怕吗?我不知道……
    ……人们携家带眷聚在车站,还有脏兮兮的小孩!几天前,我带着全部的女院童去添购内衣、底裤、衣裳、鞋袜……她们噘起嘴,气我不肯为她们买有蝴蝶结的美丽亮面皮鞋,而挑选实穿的平底鞋……但男院童呢……见到他们像小绅士一样赞叹连连,我忍不住为他们买棒球……这下子女院童会认为我是她们的敌人。他们的母亲也是……今天全聚在一处,带着行李和帽子……以为我会带他们进城,买衣物给他们……我气愤极了。真自以为是!……我送上我带去的食物,点点头,与伯吉斯太太闲话家常一会儿……她非常率直地说:“坦普尔小姐,很抱歉我频频吸鼻子,我重感冒,手帕用完了。”……“哦,我明天送一整包手帕给你。”说完,我立刻打道回府。我怕再次与她见面,因为女性的怒气很骇人。那小女孩一再嘲笑讥讽我,只有我看得到的人开始在屋里暗处跟我说话。虽然温室玻璃破了一半,我仍然往那里躲……他们不敢到那么明亮的地方……
    ……金费舍大楼昨天终于完工了……一支铜管乐队,西瓜……今天又收到厄普顿先生的明信片,图案是一张男女共舞的奇怪照片,男人让女人的身体放得很低。先是斯普林菲尔德(一头牛与“欢迎莅临斯普林菲尔德”的标语),继而是康科德(一张蹩脚的“全世界都听见了那声枪响”绘画),现在这张来自波士顿(一对舞者)。笔调始终很愉快,没有回信地址,言辞不加修饰地暗示:在勘查行程中,唯有坦普尔顿最迷人……父亲将这些明信片放在我餐盘旁边……每封信我都从头到尾读两遍,然后才拾起明信片,匆匆过目便丢掉……
    父亲旋即与银行谈妥了协议……这是我们的提案:我们为联盟租下博物馆的土地,负责兴建,工程款由我们承担……我们支付棒球联盟三十几万美元来赢得这项荣耀(依我说——那叫贿赂!)……现在小赛回来了,他直接将车开上水滨别墅的车道,他的金色凯迪拉克覆满一块块的尘土……泡泡纱料子的西装汗湿……他致歉……但没有解释为何没有花点时间盥洗,或将行李送到旅馆,但从他看我的眼神,原因很明显。母亲推我上前和他握手,我的手在他的热手中冷得像冰……恶心、恶心,几乎压抑不住反胃……父亲高明地安排午餐会议,让小赛有空沐浴更衣……现在小赛回来了,捧着在花店买的大花束,用玫瑰遮住头,跟着一群顽童走……我训斥他们没穿鞋……“小朋友,我帮你们买的鞋呢?你们不知道打赤脚会生病吗?”……他们羞怯不安地说:“哎呀,坦普尔小姐,我们想把鞋子留着上学穿。”……我心都碎了……而小赛始终将花捧在面前,在一旁等待。我接下那鄙俗的花束时,他脸红得像甜菜,试图微笑。
    好一顿尴尬的午餐!偌大的玫瑰花束插在餐桌中央。孤女莎丽绷着脸伺候我们。小赛声如洪钟,描述他走访过的城镇,母亲听得入迷,忘记在午餐结束时赶去孤儿院,这是她从我返家以后就有的习惯……小赛几乎不曾进食……我也是……我每吃一口食物,那一对星星眼便直勾勾地望着我头发的分线。
    午餐后,男士们进入书房,而我在这里写日记,等着看我的小镇是否会得救。我脑袋里的声音沉默不语,谢天谢地。鬼魂与其他人都自动闪避了……噢,天啊!现在我看到父亲送小赛走下车道。父亲的肩膀是否垮了下来?恐怕是。小赛与父亲握手,热切地说话。父亲浅笑着,但笑容呆滞,现在他点了点头,搂住小赛的肩膀。他们分开了,我得赶快下楼,问问怎么回事。
    灾难:曼哈顿开出的条件远比我们优厚……一百多万美元呢,而且捐出一整条街给博物馆。那是“世界的中心”,小赛如此说。而我们这里只是偏僻贫瘠的无名小村庄。这将能奠定小赛的事业。可恨的平庸粗俗男人。我担心父亲是掩上房门哭泣,但我不敢进去看他。母亲白着一张脸,昂首阔步地去了孤儿院。小莎丽刈除车道上的雏菊……即使她能开口,也说不出比这个举动更有力的言语……我要出去走走,消消气,看能不能驱散脑袋里的尖叫声……
    ……更多灾难!……我站在议事岩上,试图召唤水中的朋友,然后感觉到有人在后方注视我。我转身,他就在那里,厄普顿先生望着我……怒火熊熊——我从不曾如此气愤——那恼怒似乎来自别人,远远凌驾我今生感受过的一切怒气……我从议事岩跳下来,涉水走路,裙子湿了,杂草攀附在我腿上……我跑向他,但我看他是将我的举动误认为另一种热情了,因为他拥我入怀,亲吻我……那女人般的双唇贴着我的唇……我不断拳打脚踢,我努力踢他,动作狂野……他推倒我,他将我的裙摆往上推,我真心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不好的事,但我发了狂,挣脱他……朝家门跑,他追着我……“莎拉,该死,停下来,我得跟你谈谈!莎拉,快停下来,你父亲已经答应了!”……我跑进屋子。我从房间的窗帘里见到他站在草坪上,将我的鞋捧在手心,像捧着小鸟。他小心翼翼地将鞋放在玫瑰花床上,抬头挺胸地离开……我的胃发酸……我的脑海里人声鼎沸,那小女孩,那《圣经》般的男人……我的心碎了,为坦普尔顿、为我迈向死亡的小镇心碎……
    父亲的礼数无懈可击——他邀请厄普顿先生来晚餐……饭局并不愉快。母亲与我没显露半丝教养:我没看他半眼。我只要这个无赖恶棍快快滚蛋。我父亲这位老绅士,亲切地陪他天南地北,没管厄普顿先生今天害他苍老十岁。我为晚餐盛装打扮,穿了最上等的翠绿色礼服,生丝料子正是我眼眸的颜色。那是我最美的模样……这么做,确实是没有度量,但我要让他知道,选择曼哈顿舍弃我们可爱的小坦普尔顿,将蒙受什么损失……厄普顿先生似乎是透过他刀叉的哐当声向我恳求……又一次的,我们食不下咽……甜点过后,我气冲冲离席,而厄普顿先生(这人真没品位)追出来,在走廊拉住我的手臂……嘶声说:“事情还没拍板定案,莎拉,别死脑筋,只要你有心,还是可以挽救你的家乡。”说罢便掉头离开,将我留在走廊,而他则回到餐室。我腿一软,跌坐在一张椅子上。我聆听他们的对话,父亲的品位太高贵……不明所以……他宽厚地对待这可怕的男人……母亲则以为他是出于浪漫,是在追求她美丽而疯狂(因此无法婚嫁)的心爱女儿……连我智识平凡、心地善良的母亲……也再次跟他好言以对。
    夜深人静,十一点了。我在房里踱步大半晌。在那许多嗓音中,那洪亮的声音再三响起。汝务必办到,汝务必办到,汝务必办到。反反复复说个不停。卫理公会教堂的钟声响起,长老教会的也响了。我的礼服尚未脱掉。我吐了又吐,胃呕得发疼,喉咙热辣疼痛。我刷牙刷得牙龈出血。我将头发在颈项紧紧挽成发髻,偏偏鬈发不断掉出来。好吧。我去就是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我只能写这么多。
    ……我完成了那件事……但两星期前的那一夜,我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套上鞋子、悄悄溜下水滨别墅回旋梯的人不是我。踏进夜晚清爽嫩绿气息的人不是我,偷偷到车道尽头、而后使出全力,飞奔下市集街、湖滨街、经过湖前公园、埃夫里尔别墅,上了栗树街的人不是我。我静静潜入汽车旅馆,没惊醒打盹儿的柜台人员,我扫视他脑袋后方的钥匙,找到没挂钥匙的房号,是九号,摸上楼梯,站在九号房门外,坚定、勇敢,但那也不是我。我进去前没有敲门……厄普顿先生虽然才刚为我刮过胡子,但他必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因为他的香烟掉下来了,烟灰滚过地毯……我们就这样面对面伫立良久……他走上前,笑吟吟……但我挡住他,手抵着他的衬衫,感觉到那颗心贴着我的手猛烈跳动……“还不行。你会选择坦普尔顿,对吧?”……“对对对,没错,莎拉。”我抬头迎向他的脸,准备让他亲吻,但他手放在我唇上……“慢着……你会嫁给我,对吗?”他露齿而笑,脸颊有一个酒窝。我心里泛起一丝涟漪……我脑海的那个人说,确然,汝应嫁予此人……不是我的那个我说:“对。”
    我没有生病,不是我料想中的那种病法……他拦腰抱起我,褪去我的衣物,解开一颗颗纽扣……激战……愈演愈烈……两个莎拉缠斗着,一个感到厌憎,一个热烈渴求……甚至渴求那疼痛,非常疼痛……我的口红沾到他脸上……醒来时,见到他在晨光中凝视我,将一绺鬈发拨到我耳后……这是真的……他确实爱我……自此之后,我常见到坦普尔顿美丽的小姐们竭力打扮自己,绕着他打转……而他的视线从不离开我的脸……
    ……但早在那时我就知道,这个新的人会在婚礼前充盈在我体内,那是一个内心快乐的温暖之人……之后,那人将离开我,即使早在那时候,我便明白这一点了……那人离开后,我将感到寒冷,再次悲伤……在婚礼前,我不会再见到只有我看得到的人,不会听见那些声音,我嘴里的话将得体而温顺,鬼魂不会再从水中冒出……我知道我们秋季时会在朱迪思灯塔旁的金费舍大楼举行婚礼,枫叶会在水里打转,金色、红色、绿色……我们会结为连理,而我体内已有一个小孩逐渐成长,我很确定,因为我感觉得到……到时候,坦普尔顿将会复苏,父亲的资金耗竭,但不久便能从棒球博物馆的租金回收……我将在那个秋日结婚,而此刻占据我躯体的这个女人、这个不停亲吻这英俊男人的女孩……这女孩在一星期前那个早晨走回水滨别墅,腿酸疼得像她第一次跨骑马匹的时候。(我怎么会动念尝试跨骑呢?)她在那甜蜜幽微的黎明跟他回去,手牵手在晓雾中漫步……她跟他坐在一起,在早餐桌前轻笑,直到她父母起床、下楼……她那天早晨如此快乐、如此神智正常,令她父母感到意外……这女孩会在我婚礼那天离开……这不是我应该下嫁的男人,他不是天才,不是艺术家……我会深切感受到他的粗鄙,而他不会明白我为何藐视他,只会更加渴求拥有我。
    我知道婚礼后不久,那些嗓音将会回来,慢慢进驻。已在我体内的孩子将会出世,说不定会有更多孩子。湖中鬼魂们将从湖中升起,跟随我,呼唤我,直到有朝一日……我的意志太薄弱,无法再抵挡他们的召唤,走入湖中……不过,在那之前,小赛在我身畔,他真切存在……没错,虽然这段婚姻不会长久,今天早上我在这里写日记,小赛在我身后的床上打鼾,我一会儿就得叫醒他,让他得以溜出屋子,回到旅馆……此时此刻,我内心有异样的感觉,人生真奇怪。现在,只有现在,我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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