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小镇的秘密
    湖怪浮上水面后,人潮便来了。
    他们从大街前来,背着棒球用品包,带着乡村俱乐部的球拍,也带着相机。他们在逐渐明亮的七月早晨漫无目的地打转,他们倒抽一口气,他们啜饮咖啡,他们趿拉着便鞋、拖着脚走动,也有些人察觉这是历史的一刻,流下眼泪,而其他人见到他们哭,更是跟着哭得更响亮。人越聚越多,碰触湖怪带给我的困乏感觉已经消逝了。谁都可能在人群里:挺着大肚腩、变成共和党员的中学时代男朋友,我认不出来的足球队女生,太过熟悉我五脏六腑的老医生们。我遇见小学校长,这秃头小矮子伸出双臂迎向我,泪水扑簌簌流下,正要嚷出“葳莉!你回来啦!”之际,我便掉头,从邻居的院子奔逃而过,跨过暗影溪桥,爬上山坡,回到埃夫里尔别墅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侧翼,踩上那儿漂亮的橘色长绒地毯。我不能面对他们,还不行。
    在城市里,无论是任何城市,人人都可以是无名氏,这是城市居民的福气。而在我们的坦普尔顿小村庄,我是葳莉·厄普顿,伟大的坦普尔家族后裔、田径和足球明星、返校舞会皇后、表现杰出的本地女孩,即将令所有人失望透顶的葳莉·厄普顿。我倚着冰凉的玻璃,直到心脏不再像受惊的青蛙在我胸腔蹦蹦跳,直到我拖着脚,一步步到屋子另一头,爬上吱呀响的楼梯,经过挂满许多许多祖先画像、照片的走廊,回到我小时候的房间。这房间属于别墅最古老的部分,那也是母亲幼年住的房间,从那时便没装潢过。裱了框的十字绣画后面的墙壁是暗粉红色的,但晒得到太阳的部分则是淡淡的薰衣草色。窗帘的芍药花纹如今只剩下淡影。有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一部公主转盘式电话。我上研究生以后,母亲取下我贴在房门和柜门上的海报,将我的填充动物整齐排放在角落的古董婴儿车里面,我的书本摆在书架上,我的奖杯装箱收到阁楼,不知所终。现在物品都蒙上半英寸厚的灰尘。湖前公园渐渐人声鼎沸,我拉下百叶窗来遮蔽阳光。
    在柔和的阴暗中,我坐在床上,踢掉鞋子,抬头时瞥见角落有个东西微微搏动。我知道那是埃夫里尔别墅的鬼魂。在我母亲眼里,它长得像鸟;在我眼里,则像洗刷过的墨渍,像一抹紫罗兰色的暗影,模糊羞怯到只能间接看到它,它像注视没有灯罩的灯泡太久后见到的残遗光影,是定睛注视便会消失的神秘影子。
    “你好。”我一动不动,仍然盯着膝盖。“很高兴又见面了。”
    我看到,或者该说是感到鬼魂挪近了一点,因为我的视野边缘变黑了些。
    “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回来住一阵子。”我说。
    鬼魂的回答是让色泽变淡,从紫罗兰色转为紫色,转为常春花蓝,转为粉红色溜走,躯体仍然微微起伏。
    它是好鬼。我离家上大学之前,始终与它同住。夜半醒来时,我常瞄到一道匆匆溜开的黑影,仿佛它机警地坐在那里守护我睡觉。我察觉如果我在电话里撒谎,或摔门,或向母亲吼叫,甚至是挖鼻孔时,形影暧昧的它就会变大变暗。这鬼喜欢干净,讨厌汗水、吐口水、怒气,人类的负面脾性一概不爱。只有一次它让我觉得受到威胁,那是中学的时候,我带着正在追求我的男生从后门楼梯悄悄溜到我房间,打算终结令我厌倦的处女身份,并要求这鬼闪边。它在我们的视线角落蓦然变成一大坨瘀青色的玩意儿,中间色泽淡到消失无踪,它胀得极大,填满房间,将我们两人推挤到墙壁上,吸走我们的空气,让男孩吓得夺门而出。星期一上学时,他一绺头发变白,从此不和女生交谈,后来上了大学,以百分之百的欧洲颓废调调盛大出柜。
    我一度觉得自己是单独在房内的。后来,即使我闭着眼,也感觉得到鬼溜回来了,无形无影。“我猜你看得出来,”我睁开眼睛,“我非常、非常伤心。”
    我稍稍停顿,它身体微微起伏一下。“这和一个男生有关,好啦,是男人。”我等了等,它出现较深的轮廓。“我讨厌他。”鬼靠近了点,像一团湿润的深色空气,有股茴芹味及阴暗处的冰凉紫罗兰气息。我万分疲惫,倒在床上,靠着枕头。
    “你知道不是只有我会伤心,全世界的人都很伤心。”我说,“伤心像病毒,世界不会有好下场的。冰河融解,臭氧层消失。恐怖分子炸掉建筑物,核原料棒渗进沟渠。流感从鸽子传染给人类,造成亿万人死亡,横尸遍野太阳爆裂,只要八分钟就会让我们粉身碎骨。再不然就是饥荒,人吃人。奇形怪状的畸形儿,眼睛长在肚脐上。这是个养儿育女的糟糕世界。这世界太可怕,差劲透顶。”
    我想到死党克拉丽莎,她住在旧金山。她的病体蜷曲在被子下,男友萨利轻抚她的脸庞,哄她入眠。我考虑打电话给她,但四肢沉重得不能动。我想到湖怪,想起腹中胚胎细胞的分裂分裂再分裂,想起普赖默斯·德怀尔。然后我记起那天早上天未亮,便开长途车北上纽约,强风不断吹袭挡风玻璃,弯腰驼背的谷仓向内塌陷,受惊的鹿在黑暗中奔窜。我想起(我在幻觉中见到德怀尔坐在身旁,咧着嘴笑,圆框眼镜闪闪发亮,吓得我连续驾驶四十小时)我驱车在农家博物馆那里拐弯时,看到家乡小镇的建筑物在黑暗里挨在一起,宛如一座完美的模型小镇(如此甜蜜,如此美好),我觉得内心某个重要的东西消融于无形,逐渐淡去。
    我阖上眼睛。“我应该去阿拉斯加的,我应该去寻找美洲大陆上的第一个人类。”我叹气,万分艰难地说,“我不该在坦普尔顿的。”之后便睡着了。
    我梦见了德怀尔,惊醒时阿拉斯加粗犷的地貌仍然萦绕在心头。柔光从百叶窗缝隙照进来,我拉开百叶窗,已经是黄昏了,湖前公园树梢上露出一顶红条纹的帐篷,想来是用来为湖怪遮挡七月的阳光。我去冲澡,热水、香皂、洗发精令我放松得差点落泪。我淋浴完毕,照照水气蒙蒙的镜子,见到自己气色好转。仍然瘦削,仍然失魂落魄。但脸不再浮肿,颧骨上也看得到眼睛。但即使如此,虚无派来的小恶魔仍在我的耳边咯咯轻笑。镜子告诉我,我看来并不糟,仍然漂亮。我按压肚脐,从皮肤感觉到了脉动,但小腹平坦依旧。
    我找来一件大尺码旧t恤套在身上,下楼。母亲站在厨房料理台前,她转身面对我,生鸡胸肉仍拿在手上,犹疑地微笑。“起床了!”她声音粗哑,像才刚起床。“睡美人,你昏睡三十六小时,我只好将镜子举在你脸上,确认你还有呼吸。”
    “真的吗?”我说。
    “才怪。”她说着将大量芫荽、羊奶奶酪、辣椒塞入鸡胸。“你已错过全部的热闹了,大家吵翻天了。”她向电视点点头,屏幕上的新闻播报员兴奋得脸红,在静音状态叽哩呱啦,指着镜头里正在腐坏的湖怪,它细巧的前肢蜷缩在胸前硕大的黄色瘫软玩意儿,像冒出水面的半块奶油球。播报员后方是那个莫希干人和小狗铜像。湖前公园。母亲笑眯眯,等着我回应。
    “喔,你说湖怪啊,我知道这件事,他们拖它回来的时候,我刚好在场。”
    母亲露出诧异的神色,皱起眉头,仿佛我回绝了她费尽心血准备的礼物,然后转身继续处理鸡胸肉,排在烤盘上。每块鸡胸都宛如粉嫩、明胶状的小山。她的铁十字架坠子不断哐当撞上料理台。我看着另一位播报员采访科学家赫尔曼·关博士,他下方的标示文字写着举世闻名脊椎动物学者。我将音量转大。
    “全世界,”新闻播报员像咬饼干一样,截断自己的话,“大家屏息以待(bated breath)——我可不是在讲双关语,布饵以待(baited),哈。大家都想知道,纽约坦普尔顿民众昨天上午从潋镜湖拖上岸的是什么东西。关博士,您可以为我们解释吗?”
    “我不知道从何说起,呃……”这位生物学家挺直腰杆,以拇指控制眼镜的位置。他在灯光下冒汗,衬衫腋下汗湿一大块。“老实说,现在仍然言之过早。说真的,这真是太美了。它是我见过最美的生物。”他激动地飞快眨眼。“这是历史性的一天。”
    “历史性?”新闻播报员向镜头说,咬牙,咬牙。“关博士,请为我们的观众说明。”
    “彼得,上次有这种规模的发现,是印度尼西亚渔民在苏拉威西岛海岸附近打捞到的新品种腔棘鱼,那是一九三八年。这次发现的是存活至今的恐龙,是化石记录显示已绝迹八千万年的生物,现在又找到了!话说回来,潋镜湖的发现可能远比那重要。我们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呃,我们甚至不清楚它是什么东西。它可能是全新物种。它说不定连化石记录都没有!”生物学家嘎嘎粗笑一声。
    “果然不可思议,了不起。关教授,观众可能想了解这项发现是不是‘失落的环节’您怎么看呢?”新闻播报员面容肃穆。
    生物学家似乎左右为难,嘟着嘴忖度答案。
    在这段静默里,母亲开口了,音量低得我几乎听不到。“阳光,有件事得告诉你。”
    我等她说下去,她却没了声响,生物学家总算结结巴巴说:“不好意思,但您是指什么跟什么之间的失落环节?”
    “噢。”新闻播报员搜索枯肠说,“介于鱼跟,我猜,呃……非鱼?”
    生物学家擦擦额头,衬衫胸口汗湿一片。“嗯,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或许有此可能,现在还言之过早。”
    新闻播报员向他道谢,镜头转到另一位记者采访我们镇长的画面。肥嘟嘟的镇长偏好精巧的手杖、过短的短裤,声音低沉得活像是从他脚下的大地冒出来。“我们坦普尔顿,向来传说有一只湖怪住在潋镜湖里面,我们叫它阿潋。长久以来,它的故事总是会吓坏夏天在湖边露营,生营火、讲故事、吃热狗的人。当大家在舒服宜人的天气到湖边露营,坐在湖边——”这时母亲关掉电视,手仍然沾满羊奶奶酪。
    “葳莉·阳光·厄普顿,我有事要告诉你。”她说。
    “天啊,我等你把话说完,已经等三分钟啦。”我说。
    “没事别把老天扯进来。”她说。
    我叹气。“妈,你相信上帝那一套,不代表你得管我怎么说话吧?”
    “这是我家,一切我说了算。”她在桌前坐下,带来了一股奶酪和生肉的气味。“那是第一条规矩。第二条规矩是,在我们解决你捅出的娄子前,你不能游手好闲,整天闷着,听到没有?”
    “听到了。”我咕哝,抚弄桌上花瓶里虎皮百合的花粉。那花大剌剌摆在桌上,令人望而生厌。
    “你得找事做,去帮纽约州历史协会干活好了。美国原住民博物馆一定喜欢陶器碎片之类的东西,也许你可以去挖东西,天晓得。或者在博物馆里当解说员,或是去棒球博物馆当差,或是在农家博物馆穿十九世纪的衣服,学学做扫把的技艺。这里的历史很丰富,够你在回学校前研究个过瘾。”
    “妈,我很不愿意泄你的气,我没骗你,但我真的不认为我还能回去。”
    “那以后再说。”她眯眼打量我,“现在你得找事做。大不了,你就去医院当帮手。我可以让你整天清理拉肚子人的粪便,我想那样会不错。”她笑了,一度恢复青春的气息。“赎赎罪总是好的。”
    “妈,我爱你,但我永远不会去帮你擦大便,打死不干。”我说。
    “嗯,如果你要跟我住,恐怕由不得你。”她向我叹气,揉揉额头,嘴巴抿成一线,唇角向下撇。“葳莉,我只是难以置信,真的。我是说,我对你的期望那么高,我没有你聪明,也没你漂亮,很多事都不能做,我希望你能拥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一切。我十五岁就逃家,是因为我母亲竟然想送我去精修学校。我努力给你最好的,却落得这个下场。”
    “你是很称职的母亲。”我察觉自己无话可说。
    我们陷入凝滞得像橡胶的难堪静默,公园的喧哗声涌到屋里,青蛙塘那儿也有一些叽叽喳喳的人语,老爷钟在饭厅嘀嗒、嘀嗒。母亲说:“改天你心情比较平静的时候,我想听听来龙去脉。也许我能帮上忙。再说,承认自己的罪愆,总是有净化效果。”
    我低头盯着双手。往事在眼前一掠而过:从帐篷映落到我睡袋上的红光,到德怀尔卷曲的手臂汗毛,再到空空如也的威士忌酒瓶。我耸耸肩。“我应该没办法告诉你,事情很糟,糟糕透顶。”
    “你现在当然会那样想。过一阵子你心里就会舒坦一点,走着瞧。”她拍拍我的手,在我的手指留下奶酪渣。“真舍不得你变成这副德行,葳莉,你的活力都不见了,没有个性。看到你这样,我很心疼。”
    “我知道。我的活力已经冻成一个小丸子,掉在阿拉斯加冻原了。”
    “哈。”她说,温柔的光彩一度充盈在脸上,“好吧,总之,先欢迎你回家。”她深吸一口气,阖上眼。“我有事要告诉你,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我拖着没说已经很久了,或许这是告诉你的最佳时机。每拖一天不让你知道真相,就等于在骗你。”她油腻的手紧紧握住十字架坠子,注视着我,灼热的目光令我身体发烫,心情紧张。
    “什么事啊?到底是什么事?你就说了吧。”
    “给我一分钟,葳莉,这很难启齿。”
    “哎哟,我的妈。”我说,“要命,事情一定很糟糕。”
    “这要看你从什么角度来看。”她说,“首先,我得跟你说我很抱歉,葳莉。我不该欺瞒你这么久。你准备好要听了吗?”
    “还没。”我说。
    “好。”她说,“那我说了。葳莉,我说你有三个父亲,那是骗人的。你只有一个父亲,他住在坦普尔顿。我不清楚他知不知道你活在人世。嗯,我确定他知道你是活人,但也许他不知道他参与了……制造你的过程。我是指,他在制作你的过程中也扮演一个角色。我确定他不知道你是他的孩子,就像你不知道他是你父亲一样。或者说是精子捐赠者,随你怎么说。”
    我向她眨眨眼。
    她脸上的焦虑一扫而空,泛出惊异的神情。“感觉真好。”她笑得安详,“终于说出真相了。”
    “哦,上帝啊。”我说。
    “我警告过你,绝对不准你乱说他的名讳。那是第一条家规。”
    “操。”我说。
    “这个词好多了。”她说。
    我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脏字儿。
    “我了解。”她说。
    我在椅子上转身面对玻璃窗,望着湖光山色。外头有蝙蝠在水塘上盘旋,陡然下降猎捕食物,一只绿头鸭一屁股钻进水里,像戴着绿色泳帽的老太太就着黄昏天色游泳。“那我是不是,”我终于说,“我是不是认识这个据说是我父亲的人?”
    母亲想了想说:“也许。”我听出她隐忍的笑意。或许她在想,事情比她预料中顺利。
    我说:“他是谁?”
    “这不能奉告。”她说。
    我转回身体,怒目而视。“不能说?你是指你不要说吧。”
    “对。没错,那对他不公平。”她说。
    “公平?公平?”我说。
    那一瓶虎皮百合撞上墙壁的时候,没有照我的心意粉碎,而是闷闷响了一声,落地时又是一记闷响。水洒了一些出来,但百合仍在瓶中,完全不是我要的惊天动地大破坏。“对他不公平?”我向母亲大叫,一拳捶在桌上。“公平?”
    母亲闭上眼睛,双手握住十字架。她再次睁眼时泛出了笑靥,她说:“这才像你,葳莉。我就知道你的本性没有消失。”她柔情无限地抬头凝视我,隐然散发出殉道者焚烧肉身的焦臭。
    “有种就不要给我摆出圣人的嘴脸。”我说,“别给我动那种念头,你真是蹩脚到不行的假道学。我在坦普尔顿有父亲,我可能认识他本人,而你瞒我瞒了二十八年。二十八年来,你让我以为我是疯狂滥交的产物,而你竟然不告诉我他是谁?你一定在跟我开狗屁玩笑。而你其他时间不讲,偏偏挑了现在?”
    “我跟你道过歉了。”她双手以飞蛾之姿,不断扑向她的湿辫子。
    “妈,难道你没动过脑筋吗?万一我跟他儿子约会怎么办?我中学时交往的对象,你知道的还不到一半耶。天啊,万一我跟他交往过怎么办?”
    我那天杀的老妈居然好意思笑。“你上大学前,根本没和老男人约会的习惯。”
    “你太没品了吧。”我说。
    “抱歉。”她说,“我忍不住,我知道这不好笑。葳莉,这件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真的。”
    “他是谁?”我说。
    “你知道我不能说。”
    “他是谁?”
    “对不起,无可奉告。”
    “如果我用猜的呢?”
    “你猜不到的。”
    “我可以。”
    “不行。”她说,“就算你猜中了,我也不能跟你确认答案。”
    “这么说,我确实认识他。”我说。
    “有此可能。”
    “给我一个暗示。”
    “不要。”
    “你不是定过不撒谎的大原则吗?你不是没有秘密?”
    “我可以撒谎,也可以有秘密。”
    “薇薇安·天杀的·厄普顿,马上给我一条线索。既然你隐瞒独生女,不让她知道该死的父亲是谁,不如你给我一条线索,就当是在赎罪,就当你可以因此得到赦免,或当作是念圣母经,随你怎么说,只要能让你安心就好。”
    “不要,而且我是再生为浸信会的教徒,不是天主教徒。”她说,“还有,别再把上帝的名讳当成脏话来用。”
    “立刻给我一个天杀的线索,我这辈子要诅咒的时候,绝不会再把上帝的名讳挂在嘴上。”
    “说就说。”她说,“好,就给你一个暗示。反正也无所谓,你永远查不到文献资料的,他只跟我提过一次,而且那也只是一个传闻。所以,你可以得到线索,但线索派不上用场。就这样。”
    “你说啊。”
    “好。”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父系和母系的祖先,都跟马默杜克有血源关系?”
    “当然晓得。”我说。
    “那好,他说他跟马默杜克也有亲戚关系,因为马默杜克曾经在外面风流,才会有他。但我不会透露他跟我说过什么,我不交代细节。我只告诉你,葳莉·厄普顿,你跟马默杜克的血源关系一共有三条。三条耶,真的很难得。”
    这时,母亲的脸变成洋红色,微微喘气。我们对骂半天,我看着她瞪大眼睛,噘起嘴,颓然坐回椅子,瞅着我,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我漾起笑意;这秘密必然在她心里闷烧二十八年,那股压力必然令她心乱如麻。我一向就知道她对自己的血脉传承非常得意,只是嘴硬。我小时候,她的门第必然带给她慰藉,是她的重要精神支柱,也是让她愿意留在坦普尔顿的原因。现在她释出秘密,看着秘密像恶魔蹦蹦跳跳地渐行渐远。
    “哎呀。”她不断眨眼。
    “哈哈哈。”我回敬她。
    母亲的指节稍稍泛白。“葳莉,你不可能凭着这点线索,就查出他是谁吧?”
    “最最亲爱的老妈,你忘掉我是研究人员了。抽丝剥茧是我的本行。”
    “求求你,不要那么做。”她说。
    “妈,你没有向我求情的立场,半点都没有,也许永远都没有。”
    “算你狠。”她说,“你不会放过这件事的,对吧?”
    “谁叫我是牛脾气,记性又好,真糟。”我说。
    “完了完了完了,我做了什么了?”她双手掩面。
    “一点也没错。你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该说,你是跟谁做的,对吧?”我觉得很疲惫,将双臂举到头上,就这样,我感觉到腹中宝宝的心搏,一个小生命的脉搏正在饥渴地跳动。“妈,我想我找到可以做的事了。那是你的二号家规,对不对?你说我一定要找事做?这件事不错。很棘手,但我有信心。”
    母亲站起身,喃喃自语,回去继续处理鸡胸、做晚饭,不时烦忧地偷瞄我。她洗涤着菜圃摘来的菜叶,我走到门廊,站在越来越暗的阴影里。杏黄的月亮挂在起伏的山峦上,乡村俱乐部的大乐队演奏着音乐,音符轻柔得有如猫头鹰掠过水面。我周遭的坦普尔顿仿佛蹲伏在地上,屏息等待。湖怪所在的公园边缘那里想必是设立了警卫站,而且是用蜡烛之类的东西照明,因为帐篷里透出不断晃动的柔和光辉。四周的夜色渐渐浓重,天越来越黑,我幻想湖怪的身躯漂浮着,被淡淡的光芒包围,许多饥渴的小小浪花拍击着它的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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