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5 家人合影
    瑞秋开着“路虎揽胜”,沿工厂与河流之间的铁轨往前行驶。刚刚经过最后一栋红砖房,她便驶离了铁轨。汽车在煤渣砖和石块上颠簸,瑞秋只盼车底的那些东西别太硬,别太有棱角,免得把油箱划破。汽车一路颠簸着,直到瑞秋望见布莱恩提过的那条小路,汽车随即攀上了通向守夜人小屋的山峦背面。
    接近山顶的时候,瑞秋踩了油门,汽车趔趄着越过山脊,狠狠地向左歪去,歪得太厉害,瑞秋简直担心会翻车。她并没有听从本能,反而拼命把油门踩得更狠了,汽车一下子四轮着地,猛地开进了屋后的空地。
    内德和拉尔斯都出了屋,到了后门廊,拿着枪。内德歪歪头望着瑞秋,神色中有些惊奇,又有些胜利的意味。从内德那双小眼睛里,瑞秋见到了曾经见过无数次的眼神,那种眼神每次都能让她感觉自己非常渺小,同时又义愤填膺,仿佛对方在说:
    “蠢姑娘。”
    瑞秋停好“路虎揽胜”,下了车。汽车隔在门廊和瑞秋之间。
    “别跑,”内德说。“不然的话,我们只能跟着你追。你的下场反正都一样,但我们就得多劳点神。”
    内德手里拿着把“格洛克”枪,正是他用来杀凯莱布的那一把,消声器已经装好。瑞秋担心,自己只怕会随着静悄悄“噗”的一声毙命吧。不过,拉尔斯端的是把大猎枪,能够干掉一头熊的那种,所以,瑞秋也有可能会随着“嘭”的一声毙命。
    他们两人同时走下了后门廊。
    瑞秋用手枪越过引擎盖,瞄准了他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内德举起了双手,扭头望望拉尔斯。“我觉得,她搞定我们了。”
    布莱恩是不是正躲在什么安全的地方,偷笑着观望这一幕?
    拉尔斯迈步向“路虎揽胜”走去,但他走的是斜线。内德也一样,不过方向跟拉尔斯相反。于是,内德和拉尔斯每迈出一步,就朝“路虎揽胜”更近了一步,但又离对方更远了一些。
    “他妈的,给我停下来。”
    拉尔斯又优哉游哉向前挪了几步,才停下来。
    说不定,布莱恩还有一本备用护照。他大可以让她去送命,然后花掉所有的钱。
    “这算是哪出?”内德说。“玩‘红绿灯’游戏?”
    他又朝瑞秋迈了两步。
    “布莱恩,”瑞秋恨不得尖叫出声,“布莱恩!”
    她把手从引擎盖上向前伸。“我说了,‘停下’。”
    “你又没有喊‘红灯’。”他又朝前迈了一步。
    “停下!”瑞秋的声音在小屋和山峦之间回荡。
    内德的腔调依然心平气和。“瑞秋,我敢肯定,你看过好些片,片里的小姑娘拿着枪抗击拿着枪的坏人。不过,宝贝,那一套在现实生活里行不通。你任由我们下了后门廊,又任由我们特意兵分两路。这就意味着,到了我们的现实生活里,你没办法在我们其中一个放倒你之前,把我们两个人都放倒。事实上,要么我会开枪打倒你,要么他会开枪打倒你,反正都不难。”
    布莱恩,老天爷哪!你他妈的到底在哪儿?你是抛下我不管了吗?
    瑞秋的手抖得厉害,她只好把手肘搁到汽车引擎盖上,好稳住自己。她用枪对准内德,可惜这样一来,她就无法兼顾拉尔斯了。
    内德冲着瑞秋在引擎盖上发颤的手肘挑起了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噢,要命。要命,要命。你真的背弃我了吗?
    用眼角的余光,瑞秋瞥到拉尔斯又走近了两步。
    “求你们了。”瑞秋说。“千万别动。”
    内德微微一笑。去死吧。
    楼上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拉尔斯应声抬起了头,内德依然盯着瑞秋。
    正在这时,布莱恩一脚踏上了后门廊,抬起了霰弹枪,开了火。
    气浪冲进了拉尔斯的后背,又从他的身前穿了出来。猎枪还在拉尔斯的手中。子弹的碎片夹杂着拉尔斯的血肉,击中了“路虎揽胜”的副驾驶侧,那把枪也飞了出去,砸在了汽车的引擎盖上。拉尔斯双膝着地跪了下去,瑞秋朝内德开了火。
    瑞秋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扣下了扳机,但她一定是扣下了扳机。因为内德放声大吼了起来,仿佛是在吼某个在体育比赛中做出误判的裁判。是透着惊愕和厌恶的“啊啊……”声,紧接着,内德往后门廊的台阶倒了下去,瑞秋发现内德的枪已经不在他手里了。
    瑞秋绕过“路虎揽胜”,用枪指着内德。内德望着瑞秋走过去,望着布莱恩也走了过来,用霰弹枪指着他。布莱恩的手臂在发抖(出乎瑞秋意料的是,她自己的手臂倒已经不抖了),不过既然端的是把霰弹枪,手抖不抖倒是无关紧要。
    拉尔斯的脸栽倒在泥地上,轻轻发出“噗”的一声。
    瑞秋捡起了内德的枪,拿在手里,把自己的那支枪别进了牛仔裤的腰带。他们两个人都站在内德的面前,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瑞秋射中了内德的肩膀。他的左臂耷拉下来,仿佛失去了所有支撑。瑞秋估计,可能自己的子弹把内德的锁骨打碎了吧。
    内德望着她,用嘴巴短促地呼吸着。他看上去很绝望,很失落,好像倒霉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推销员。鲜血从他米白色的衬衫上淌下来,浸湿了夹克的左襟,那是很多建筑工人爱穿的格纹绒里衬衫式夹克。
    “你的手机在哪儿?”布莱恩问。
    内德把手伸进灯芯绒裤子的右口袋,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他递给布莱恩一只翻盖手机。
    布莱恩打开手机,翻看着通话记录和短信。
    “你们什么时候到这儿的?”布莱恩问。
    “九点钟左右。”内德说。
    布莱恩打开了一条短信。“你告诉别人,‘我们抓住了c’。是什么意思?”
    “佩洛夫的太太是目标c,你是目标a。”内德疲惫地冲瑞秋歪了下头。“她是b。”
    隔着玻璃和距离,宝宝又哭了起来。
    “haya在哪儿?”瑞秋问。
    “在楼上,被绑着呢。”内德说。“跟小孩在同一个房间。小孩在婴儿床里,反正她还没到能爬出来的年纪。她们哪儿都去不了。”
    布莱恩又查了一遍通话记录和短信,把手机装进口袋。“九点三十分以后就没有任何电话和短信了,为什么?”
    “没什么好上报的。我们在等你,布莱恩,觉得你不会露面。”
    “你叫什么名字?”瑞秋问。
    “有什么区别吗?”内德说。
    瑞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布莱恩问:“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内德眨了几下眼睛,在台阶上挪了挪,痛得嘶声倒抽着冷气。“你合伙人的笔记本电脑上有挂名公司的文档。两年前从雅加达租了矿业探测工具的那家公司也买了这个地方。”
    “你们还在查些什么?”
    “抱歉,”内德说。“就算我能帮你——说不定给瓶水,我就会把知道的一切通通告诉你们——我也只知道那些跟我的活儿和我的部门相关的事情,没有收到其他的消息。”
    瑞秋从“路虎揽胜”车里取了一瓶水,正要递给内德,他却费力地单手掏出了钱包,夹出一张照片。他把钱包扔在了后门廊上。假如瑞秋真想知道“内德”的名字,她大可以捡起钱包,瞧瞧里面的驾照。她没有搭理那只钱包。
    内德把照片交给瑞秋,接过了水。
    照片上是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大约十一二岁,宽下巴,大眼睛,笑容有点忐忑。女孩的胳膊搭在一个褐色头发的男孩身上,男孩比女孩要小几岁,长着跟内德酷似的薄嘴唇和大鼻子,笑得比他姐姐更加灿烂,更加自信。
    “这是我的子女。”
    布莱恩放眼瞥了瞥。“把这该死的玩意儿拿开。”
    内德紧盯着瑞秋的眼睛,根本不理会布莱恩的话。“凯莉,是我的女儿,她聪明极了,知道吧?她在学校创立了‘守望相助’项目。那是……”
    “住嘴。”瑞秋说。
    “那个项目里,年纪大点的孩子,比如她,会指导一二年级的新生。知道吧,跟新生结伴,免得他们害怕。那是凯莉的主意,她心地可善良了。”
    “不要再说了。”瑞秋又说一遍。
    内德“咕嘟咕嘟”咽下几口水。“还有,嗯,雅各布,我的儿子,他……”
    布莱恩用霰弹枪对准了内德。“他妈的给我闭嘴!”
    “好的!”瓶里的水泼了些在内德的大腿上。内德以为布莱恩就要扣扳机了。“好的,好的。”
    瑞秋望着内德一边喝水一边颤抖,竭力让自己狠下心,可惜没有做到。
    内德又喝了几口水,舔了几次嘴唇。“谢谢你,瑞秋。”
    突然间,瑞秋不愿意再迎上他的目光。
    “我的名字,”他对瑞秋说,“叫作……”
    “不要说出来,”瑞秋低声说。“别说。”
    他们两人互相对视,内德久久地凝望着瑞秋,久得足以让她看穿了“内德”心中的小男孩,也看穿了“内德”心中的恶徒。紧接着,内德忽闪着眼帘,算是应允。
    布莱恩走到山边,举起胳膊,把内德的手机扔了出去。手机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最后落进河里。布莱恩背对着他们两个人,开了口。“我们该怎么处置你呢?”
    “我也在想这件事。”
    布莱恩转过身。“我敢说,你肯定想过。”
    “你们俩都不是下手杀人的人。”
    布莱恩朝拉尔斯歪了歪头。“你的死党可能有不同的说法。”
    “刚才他拿枪瞄准你太太呢,分分钟要人命。你别无选择嘛。那跟处决别人不是一回事,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
    “如果我们角色互换一下,你会怎么对待我们?”瑞秋问。
    “噢,那你们早已经没命了。”内德说。“不过,我早就葬送了我的灵魂,瑞秋,你可没有。”内德又在台阶上挪了挪。“你们杀了我也好,把我绑起来也好,反正结局都一样。公司会派另外一队人来,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才懒得管我死活,我只是个该死的苦力嘛。不管他们发现我是死是活,事情都不会变——他们会继续追杀你们。他们把我送去找医生也好,抛下我不管也好,反正他们一定会继续追杀你们。我的意思是,你们要是放我一条生路,结局跟现在杀了我是一样的。只不过,要是你们冷血无情地杀了我,接下来每天晚上,你们只怕都得照照镜子了。”
    布莱恩和瑞秋权衡着,也思索着对方。
    靠着破栏杆右边的柱子,内德慢慢地站起了身。
    “嘿。”布莱恩说。
    “要是我会死,我宁愿站着死。”
    布莱恩用抓狂的眼神向瑞秋望去,瑞秋用抓狂的眼神回望布莱恩。内德没有说错:刚才不假思索地向内德和拉尔斯开枪,并不算很难。可是现在……
    楼上传来宝宝的号啕大哭。这一次又刺耳了些,狂乱了些。
    布莱恩说:“听起来不太对劲。你要去瞧瞧她吗?”
    谁知道该怎么照看宝宝?瑞秋连保姆也没有当过。假如楼下出了事,待在楼上陷入绝境,只怕比守在这儿更吓人吧。
    “我留下盯着他好了。”
    布莱恩点点头。“只要他敢乱动,你就开枪。”
    嘴上说得真轻松。
    “还用说吗。”瑞秋说。
    布莱恩走上台阶,用霰弹枪的枪管抵住内德的下巴。“别跟她捣乱。”他说。
    内德什么也没有说,目光紧锁在近处的工厂上。
    布莱恩进了屋。
    布莱恩刚刚离开,瑞秋顿时觉得气势弱了一半,心虚翻了一倍。
    内德靠着柱子摇摇晃晃。那瓶水从他的手中掉了下来,内德看上去一副快晕倒的样子,却又在最后关头稳住了身子。
    “你失血太多了。”瑞秋说。
    “我失血太多了。”内德附和道。“能劳驾你把水给我吗?”
    瑞秋刚要伸手去捡那瓶水,却又住了手。她发觉内德正盯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显得远没有那么无助。他显得急不可耐,正待出手。
    “给我水。”内德说。
    “自己去捡。”
    内德呻吟了一声,探身去捡那瓶水,手向水瓶上方的木头立板伸去。
    楼上的一扇窗户打开了,随后的两三秒里发生了好几件事:
    布莱恩高声喊道:“他们杀了haya!”
    内德拔腿从后门廊上冲下来,一头向瑞秋的胸口撞去。
    内德伸手去夺瑞秋的枪。
    瑞秋猛地抽回了拿枪的那只手。
    内德用没有受伤的肩膀去撞瑞秋的下颌。
    布莱恩大喊:“开枪射他!”
    瑞秋扣动了扳机并倒在了地上。
    瑞秋挣脱了内德,她听见他咕哝了一声,于是又开了一枪。瑞秋的第一枪什么也没有瞄准——纯属自卫。至于第二枪,当时瑞秋一边打滚,一边瞄准内德的腿,因为那两条腿正挣扎着从她身边奔开。等到瑞秋双膝着地跪起身,她又开了最后一枪,瞄准的是内德的屁股,这时内德已经跑到了坡顶。
    内德从山坡上栽倒下去。瑞秋说不清楚,自己开第三枪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听到内德发出叫声。也许他喊叫了,也许那只是瑞秋的白日梦。
    瑞秋站起身,一溜烟奔到山边,望见内德跪在山脚下。瑞秋纵身跳进灌木丛、草堆、杂草、瓶子和陈旧的汉堡包装纸之中,把枪高举到右耳边,一路奔下了山坡。
    内德已经站了起来,蹒跚着向第一栋砖楼走去。等到瑞秋抵达坡底,内德正用手捂着肚子,东倒西歪地走着,走到了一张旧办公椅旁边。办公椅的椅腿和金属框架都生了锈,椅座被人沿水平方向划了一道口,翻出棕色的海绵。内德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眼睁睁望着瑞秋向他走去。
    瑞秋的手机震动了起来。她接起电话。
    “你还好吗?”布莱恩问。
    “我没事。”
    她扭头回望山坡,望见布莱恩站在后门廊上,肩上伏着宝宝,另一只手端着霰弹枪。
    “要我帮忙吗?”
    “不用,”瑞秋说。“我搞得定。”
    “他们朝haya的头开了枪。”布莱恩的声音很沙哑。“就在宝宝的房间里。”
    “知道了,”瑞秋说。“会没事的,布莱恩。我马上就回来。”
    “快点。”布莱恩说。
    “你们为什么非杀她不可?”走到内德身边时,瑞秋问。
    内德用一只手捂住伤口。瑞秋的一颗子弹射进了内德的后背,又从他的右臀穿了出来。瑞秋说不清是哪一颗。
    “绩效奖金。”内德说。
    瑞秋哼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发笑。“你刚才说什么?”
    内德点点头。“我们的时薪烂得不得了,得靠奖金。”他环顾着残破的工厂,脑袋无力地耷拉着。“我家老头子就在洛厄尔某个跟这里差不多的鬼地方干活。”
    “柯特-麦肯可以把这里改建成公寓大楼,或者改建成购物中心,”瑞秋说。“再不济,建个赌场也行啊,真要命。一年就能让他们挣回七千万。”
    内德疲惫地挑了挑眉。“这里的土地可能已经被污染了。”
    “他们干吗在乎?”要是不住嘴,一个劲跟内德说话,他就会在她面前流血过多死掉吧。“等到大家开始生病,他们肯定早就拿回了钱,远走高飞了。”
    内德想了想,点了点头,又耸了耸肩。
    “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几乎连英文也不怎么讲。”
    “警方有翻译。”内德说。“再说,在死前几分钟,她的英文说得很不赖。没骗你。”内德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但他捂着伤口的那只手看上去依然颇为有力。他向瑞秋抛去满怀歉意的眼神。“规矩不是我定的,瑞秋,我什么也控制不了。我只是打份工,养活家里人,有些时候夜半难眠,跟其他所有父母一样,盼着自己的孩子能过得比我好,盼着他们的选择能比我多。”
    顺着内德的目光,瑞秋也环顾着工厂。“你觉得会如愿吗?”
    “不。”内德摇摇头。他低下头,望着渗进怀中的鲜血,声音有些嘶哑。“我觉得,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真好笑,”瑞秋说。“我正开始琢磨,那样的日子是不是从未存在过呢。”
    一定是从瑞秋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内德抬起了头。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等。”
    瑞秋从三米远处瞄准了内德的胸口,但扣动扳机时,她的胳膊抖得太厉害,子弹射进了内德的脖子。有那么一会儿,他僵直地倚着椅背,接着像渴坏了的狗一样喘着气,冲着天空眨眼睛。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鲜血淌进了他的喉头,滴进椅架与椅垫之间的缝隙。
    内德不再眨眼睛,嘴唇也不动了。
    瑞秋又走上了山坡。
    布莱恩站着,安娜贝拉伏在他的肩上。她闭着双眼,微微张着嘴。她在睡呢。
    “你想要孩子吗?”瑞秋问布莱恩。
    “什么?”
    “问题很简单啊。”
    “是的,”布莱恩回答,“我想要孩子。”
    “除了这个之外?”瑞秋说。“她算我们的孩子了,对吧?布莱恩。”
    “我们的孩子?”
    “没错。”
    “我没有护照。”
    “没错,你没护照,但你有我们的孩子。你还想再要一个吗?”
    “如果我活下来的话?”
    “如果你活下来的话。”瑞秋说。
    “好啊。”布莱恩说。
    “你想跟我生孩子吗?”瑞秋问。
    “嗯,不然跟谁生?”布莱恩说。
    “把话说出来。”
    “我想跟你生孩子。”布莱恩说。“除你之外不做他想。”
    “为什么不做他想?”
    “因为我爱的不是别人,瑞秋。从来没有爱过别人。”
    “噢。”
    “其实吧,我还想要不止一个呢。”布莱恩点点头。“说的是孩子。”
    “好几个?”
    “好几个。”
    “孩子你来生吗?”
    “好好瞧瞧,”布莱恩冲着肩上的孩子说。“这女人就已经叫起苦表起功来了。”
    瑞秋望了望那栋房。“我去跟haya道个别。”她说。
    “你用不着进屋。”
    “不,我必须去一趟。告个别。”
    “他们爆了她的头,瑞秋。”
    瑞秋不禁缩了缩。haya一度执意不肯认命,而瑞秋也不过在几个小时前才见到haya的真面目;她并不愿意见到半边脸被枪轰烂的haya,不愿意见到haya倒在一摊发黑的血泊之中。可是,假如不去看看她,等到瑞秋再度回望,haya就会变成又一个消失的身影。用不了多久,瑞秋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装作haya并不是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假如办得到,你必须亲眼见证逝者——瑞秋想大声对布莱恩说出口,但她并没有说。别无他法。你必须踏进那逝者留下的精气神,沐浴其中。说不定,其中会有一丝一缕附到你身上,与你融为一体,借此让逝者得以活下去,或者力争活下去。
    事实上,瑞秋开口对布莱恩说的是:“总不能因为场面难看,我就躲得掉吧。”
    布莱恩不太乐意,不过他只说了一句话:“那接下来,我们就得出发。”
    “怎么走?”
    布莱恩向着河流一指。“我在那儿有艘船。”
    “一艘船?”
    “一艘大船,带我们去哈利法克斯。你们俩在两天之内就可以离开这个国家。”
    “那你怎么办?”
    “藏身于众目睽睽之下。”布莱恩将掌心贴上宝宝的头顶,亲了亲她的耳朵尖。“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对此很在行。”
    瑞秋点点头。“也许在行得有点过分。”
    布莱恩伤感地歪歪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要是我们水路走得不顺怎么办?”瑞秋问。“要是我们中间有人受了伤,伤了脚踝之类,怎么办?”
    “有个备用方案。”
    “你到底有多少个备用方案?”
    布莱恩想了想。“好几个呢。”
    “顶替我的呢?”
    “嗯?”
    “你有用来顶替我的备用方案吗?”
    布莱恩面对瑞秋站着,孩子在他的肩头熟睡。他任由霰弹枪垂到地面,用拇指和食指轻抚着她的一缕秀发。“对你,没有备用方案。”
    瑞秋终于向布莱恩身后的那栋房望去。“我去告个别。”
    “我等你。”
    瑞秋从布莱恩身边走开,迈步进了屋。窗帘只开了一副,屋里又冷又黑。瑞秋在楼梯底部停下脚步。她想象着haya的尸体,决心动摇了起来。她差点就要转过身。但紧接着,瑞秋想起了今天早晨在卧室见到的haya,那个首度露出真面目的人,用一双黑眸凝望着自己,那对眸子那么深邃,那么黑,恰似第一夜,或者最后一夜。她的意志力让瑞秋叹服:那份决心,那般勇气,竟然把自己彻头彻尾地改头换面,改头换面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攻守两个自我之间对主导权的争夺成了一场没有赢家的战争。双方都被拖进了无尽的争斗,无论最后如何收场,没有一方能够全身而退。
    在布莱恩·奥尔登披上布莱恩·德拉克洛瓦那件失窃外套的一刻,他也就陷入了相同的处境——瑞秋意识到。伊丽莎白·蔡尔兹如此,杰里米·詹姆斯如此,甚至李·格雷森也如此。一生之中,他们时而是这个版本,时而是那个版本,其中一些版本遭遇了瑞秋,改变了瑞秋的人生,甚至将她带到了人世。然而,他们转身又变成了别的版本,变成了别人。伊丽莎白跟李走得更远一些,到了haya眼下所处的地方。又改头换面了一次。
    瑞秋自己呢?假如不是永不停歇,她又是什么样呢?跟所有人一样千变万化,永无尽头。
    瑞秋登上了楼梯。上楼时,她可以感觉到在牛仔裤的前兜里,布莱恩的护照正塞在她自己的护照后面。她感到身边的黑暗又浓了几分。
    我不知道会如何收场,我不知道我真正扮演的角色。她告诉那片黑暗。
    可惜,当瑞秋一步步登上楼梯,黑暗对她报以的却是更浓的黑暗。
    不过,楼上说不定会有光。更不用说,等到她再踏出这栋房,屋外一定会有光。
    假如命运弄人,屋外也是一片黑暗;假如整个世界只余暗夜,再也无从逃脱,那又该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她将与暗夜同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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