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4 交手
part 34 交手
离开银行的路上，瑞秋又找了找那个脖子上有刺青、风姿翩翩的姑娘。不过，就算女孩还在这栋楼里，瑞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她的踪影。瑞秋右转经过等候区，发现曼尼待在出纳员窗口后，正在跟艾希莉说话，朝艾希莉的肩膀歪着下巴。瑞秋出门左转，他们两个人都抬起了头。曼尼张开了嘴，好像要叫瑞秋一声，但她走出了前门，进了停车场。
到了现在，瑞秋可以再清楚不过地望见停在树下的汽车，太阳也很配合。树下还停着四辆车，只有一辆车里显然有人。是那辆车头朝外的“雪佛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光线依然太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毋庸置疑，那肯定是个男人的脑袋——头顶和下巴都方方正正，耳朵足有零钱包大小。说不清对方是来这儿杀她，是来查她，或者只是个上班时间偷溜出来的中层管理人员，是个买春让人家给自己口交的家伙，还是个提前赶来赴约的外地销售员，免得撞上九十五号州际公路普罗维登斯段八点至十点的交通拥堵呢。
瑞秋直视着前方，从“本月最佳员工”的车和一辆停在残疾人车位的厢式货车中间穿了过去。厢式货车也是车头朝外停着的，瑞秋的左肩离车的推拉门不远，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景象：推拉门“刺啦”打开，有人从车里伸出手，一把将她拽进了车。
瑞秋经过了厢式货车，右手边却驶来了一辆长长的黑色suv。驾驶侧的贴膜车窗突然摇了下来，窗户还没有降到底，司机却从车窗开口中伸出了一条胳膊，瑞秋莫名有些漠然地痴望着它。司机身穿黑色西服，袖口探出了一截白色衬衫。瑞秋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从手袋里掏出枪，或者至少一溜烟奔回厢式货车后面躲一躲，司机的手臂已经全伸了出来，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香烟，脑袋靠在头枕上，心满意足地喷出了一口烟雾。从旁经过的时候，司机慵懒地朝瑞秋笑了笑，仿佛在说：“及时行乐嘛，对吧？”
黑色suv驶过以后，瑞秋将手伸进手袋，打开p三八零枪的保险，朝“路虎揽胜”走去，一路上手都没有离开枪。她用左手打开车门，钻进车，把包放在副驾驶座上，枪放在身旁的中控台上，手指却仍然没有离开扳机，开着枪的保险。她问：“你还在吗？”
“都已经过了好几个生日了。”布莱恩柔声说。“要命，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是吧？”瑞秋挪开扳机上的手指，又关上枪保险，把枪搁到她的座位和中控台之间。“你就这么欢迎我？”
“天哪，亲爱的。你看上去美极了。这是新造型吗？你看起来好像还减了好几磅，虽然你什么时候都用不着减肥。”
“滚蛋。”瑞秋惊讶地听到，自己说完那句话，竟然咯咯笑了一声。
布莱恩也笑了。“是我的错。一切顺利吗？顺便说一句，要是我们想接着聊，说不定该启动引擎，你也装作打电话的样子。”
瑞秋启动了车。“他们就不能认为我打电话也不需要用手拿着手机吗？”
“你明明没有戴耳机，开的还是款老爷车。”
瑞秋把手机贴到耳朵边。“有道理。”
“银行里有探子吗？”
瑞秋将车驶出了停车位，朝着出口开去。“很难讲。等候区有个女孩，不过我还说不清她是不是。”
“停车场呢？”
“员工区的一辆车里有个男人，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监视我们。”
他们的车开到了路上。
“右转。”布莱恩说。
他们驶上一个小斜坡，经过一片有着护墙板的房屋，大部分是红房子，也有些蓝房子，其余房屋则褪成了旧棒球那种灰褐色。经过这片房屋后，汽车驶上了一截直道，两侧是绵延好几英里的牧场。瑞秋前方是蔚蓝的天空，她只在梦中或彩色老片里见过如此美景。天空东南角堆起了朵朵白云，四野却依然阳光普照。瑞秋看得出布莱恩挑这条路的理由：数英里之内没有岔路。看上去，约翰斯顿农业社区残留的部分，只怕都在眼前了。
“好吧。”开出大约两英里以后，布莱恩说。
“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瑞秋笑了。
“你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什么人吗？”
瑞秋抬起头。身后的道路好似一条青铜色丝带，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人。”
“你能看到多远？”
“大约两英里吧。”
又过了一分钟，布莱恩问：“现在呢？”
瑞秋又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瑞秋。”
“布莱恩。”
“瑞秋。”他又说一遍。
“布莱恩……”
布莱恩从后座上坐起身，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不得了。
“你今天感觉如何？”布莱恩问。“就现在？糟得很呢，还是好得很？”
后视镜里，瑞秋的目光迎上了布莱恩的眼神。她的眼神恐怕跟布莱恩一样激动吧。“我觉得……”
“说出来。”
“好得很。”
布莱恩鼓起了掌，欢呼着。
瑞秋猛踩油门，往车顶上击了一掌，也怪叫了一声。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的车开到了另一家小型购物中心。迈进购物中心的时候，瑞秋瞥了瞥：购物中心里有个邮局，一家三明治店，一家酒类专卖店，一家马歇尔百货店，还有一家洗衣店。
“我们来这儿干吗？”布莱恩望了望那些低矮的建筑。除了原来是白色、现在已经褪成了蛋壳色的马歇尔百货店，其余房屋都是灰色。
“我有点小事要办，用不了多久。”
“现在？”
瑞秋点点头。
“瑞秋，”布莱恩的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瞧不起的腔调，“我们没有时间……”
“吵架？”瑞秋说，“我非常同意。马上就回来。”
瑞秋没有拔出点火开关里的钥匙，又把从银行里拎出的手袋放到了布莱恩脚边。在马歇尔百货店里，她花了十分钟，脱下那套“妮可·诺索维奇”着装，换上了牛仔裤、蔓越莓色v领t恤和黑色羊毛衫。瑞秋把标签递给收银员，又把换下来的套装装进一只塑料购物袋，付账离开。
布莱恩望见瑞秋走出来，于是坐起了身。可惜，瑞秋伸出手匆匆朝他一挥，又进了邮局，布莱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又过了五分钟，瑞秋才出了邮局。等她坐上驾驶座，布莱恩的脸色显得苍白了许多，连身材都似乎缩了水，有些病恹恹的。瑞秋的手袋还在布莱恩脚边搁着，但是很明显，布莱恩已经翻过手袋了，因为一摞钞票从手袋的开口探出了头。
“你翻了我的包，”瑞秋说。“我们之间的信任就这点？”
“信任？”布莱恩的声音又尖又高，活像在打嗝。“我的护照不在包里，你的也不在。”
“嗯。”
“那护照在哪儿？”
“我的护照在我手里。”瑞秋说。
“太棒了。”
“我也觉得。”
“瑞秋。”
“布莱恩。”
布莱恩的声音近乎耳语。“该死，我的护照在哪儿？”
瑞秋把手伸进马歇尔百货的购物袋，取出一张快递单，递给布莱恩。
布莱恩在大腿上把单子展平，瞪着它望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快递单。美国邮政服务，全球速递。右上角就是查询号码。”
“我看得出来。”布莱恩说。“我还看得出来，你把快递寄给了你自己，你的身份是阿姆斯特丹‘洲际酒店’的住客。”
瑞秋点点头。“那家酒店怎么样？你住过吗？网站上看起来很不错，所以我选了它。”
布莱恩凝望着瑞秋，看似恨不得揍人一顿的模样。或许是要揍她，不然就是他自己。也有可能是仪表盘。
不过，有可能还是她。
“你把什么东西寄到了阿姆斯特丹的‘洲际酒店’，瑞秋？”
“你的护照。”瑞秋启动了“路虎揽胜”，开出了停车场。
“你说是我的护照，什么意思？”布莱恩的声音居然压得更低了。布莱恩跟人吵架吵到情绪快要爆发，就是这副模样。
“我的意思是，”瑞秋用专门用来哄小孩、慢吞吞的口吻说道。“我把你的护照寄到了阿姆斯特丹。按计划，明天晚上我应该已经到那儿了。至于你，还会留在美国。”
“你不能这么做。”布莱恩说。
瑞秋扭头望着他。“似乎我已经这么做了。”
“你不能这么做！”布莱恩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他喊出了声，接着狠狠地捶了下车顶。
瑞秋等待着，想瞧瞧布莱恩会不会砸别的东西。汽车又驶出了大约一英里，瑞秋说：“布莱恩，自从婚前一年，你就一直在骗我，结婚后也是。你真的以为我会完全不计较吗？真的以为我会说：‘天哪，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在标示着九十五号公路的路牌处，瑞秋驱车左拐，离匝道还有十英里。
“把车掉头。”布莱恩说。
“掉头干什么？”
“把护照拿回来。”
“邮件一旦交付，你可不能再取回来，会妨碍公务之类。”
“给我掉头。”
“你要干什么？”瑞秋惊讶地听见，自己竟咯咯笑了起来。“回去打劫邮局吗？依我猜，邮局可是有监控摄像头的，布莱恩。你或许能拿到护照，不过，到时候你也会摊上柯特-麦肯、本地警方、州警和要命的联邦调查局……这肯定是宗犯了联邦罪行的案子吧。难道你现在真想走这条路吗？”
布莱恩从“路虎揽胜”的另一头怒视着瑞秋。
“这下你恨我了。”瑞秋说。
布莱恩继续怒视着她。
“好吧，”瑞秋说，“通常来说，我们对把自己叫醒的事物都有点记恨。”
布莱恩又狠狠地捶了下车顶。“去你妈的。”
“噢，宝贝，”瑞秋说，“要我给你说说你还有哪些选择吗？”
布莱恩用拳头的一侧开了手套箱，取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点上烟，开了车窗。
“你居然抽烟？”瑞秋说。
“你也提到了‘选择’嘛。”
瑞秋伸出手。“给我来一支。”
布莱恩把手上的烟递给瑞秋，又点了一支。两人驱车驶过空荡荡的道路，抽着烟，一时间她只觉得豪气凌云。
“你可以杀了我。”瑞秋说。
“我不杀人。”布莱恩的语调中带着倦意和怒火，让人感觉既有几分迷人，又有几分无礼。
“不过，如果你杀了我，那就永远也拿不到你的护照了。眼下你可是在风口浪尖，即使你想办法找人再弄一本，他们也说不定会狠狠地敲你一笔，然后还是把你出卖给柯特-麦肯。”
瑞秋凝视着布莱恩的眼睛，看出自己果然命中了要害。
“你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了，对吧？”
布莱恩从车窗的缝隙里往外掸了掸烟灰。“信任？这就是你要给我的？”
瑞秋摇摇头。“这是我要你给的。”
过了片刻，布莱恩问：“怎么说？”
“有那么几天，你看上去会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我、haya还有ab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流连。”
“你很喜欢那幅场景嘛。”布莱恩说。
“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你再取回我寄回美国本土的护照。”
布莱恩狠狠地抽了口香烟，烟草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瑞秋把手中的香烟弹出了窗外。“但我已经这么做了，亲爱的。”
“我救了你。”布莱恩说。
“你干了什么？”
“你为自己打造了一座监牢。他妈的，我花了好几年帮你做好准备。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算得上……？”
“你想让我相信你爱我吗？”瑞秋在路边停下车，猛地挂到了停车挡。“那就让我离开这个国家，把钱给我，相信我会把护照寄给你。”瑞秋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人之间指了指，吓了一大跳：自己的怒气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猛。“布莱恩？因为不然的话，我们根本没什么可谈。”
布莱恩掉开目光，向车窗外灰色的道路、湛蓝的天空和田野望去。田野泛着黄，仿佛预示着夏天的到来。
“这下可好，布莱恩威胁你的时候到了。”瑞秋心想。
“好的。”布莱恩说。
“什么‘好的’？”
“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我想要的什么？”
“很显然，”布莱恩说。“一切。”
“不，”瑞秋说，“不过是信心而已。”
布莱恩朝着自己的倒影露出苦涩的笑容。“正如我所说……”
州际公路上，布莱恩给haya发了短信。可惜，haya的回复半点也不讨他的欢心，算是二十四小时里的第二次吧。
布莱恩如约写道：
“一切还好？”
假如一切都没有问题，haya应该回复：
“好得不得了。”
假如出了任何岔子，haya应该回复：
“一切都好。”
结果过了十五分钟，haya回复的是：
“没问题。”
到了文索基特，布莱恩指引瑞秋上了主坡，往南过了几个街区。他们驶上了一条灰扑扑、乱糟糟的街道，街道尽头堆满了垃圾、碎石膏板和弯曲的钢筋。从这里，两人可以把河流、工厂和守夜人的小屋看个清清楚楚。布莱恩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副望远镜，调整着焦距，低头远眺着那幢房。
“储藏室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布莱恩说。
瑞秋胸中的小雀已经忽闪了两下翅膀。
布莱恩把望远镜递给她，瑞秋也瞧了瞧。“说不定她忘记了。”
“说不定。”布莱恩说。
“可是，你当时吩咐得很明白。”
“没错，当时我吩咐得很明白。”布莱恩表示同意。
两人坐下来，又观察了那栋房一会儿，把望远镜递来递去，想瞧瞧屋里的任何动静。有一回，瑞秋觉得自己望见二楼最左边那扇窗的窗帘动了一下，但她不敢确认。
不过，两个人都心里有数。
确实心里有数。
瑞秋感觉喉头泛上了苦水。有那么一瞬间，空气显得太过稀薄。
又观察了片刻，布莱恩驾驶着汽车沿原路穿过街区，比昨晚开得远了些，从再往北好几个街区的地方一点点接近工厂。他们驶上一条与铁轨平行的旧货车运输线；残破的工厂在白天显得既更加可悲，又更加辉煌，仿佛死于非命的神王与他风光一时的随从的枯骨，暴晒在阳光之下。
在离河最近的那栋楼的残骸里，他们发现了一辆泊着的皮卡，往楼里停进了好几码。楼房的北墙已经消失了踪影，二楼也不见了一大半。那是辆表里都很彪悍的黑色全尺寸“sierra”，车轮和车身都溅上了干泥。
布莱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不热了，但还有点温。他们才来没多久。”
“有多少个人？”
布莱恩朝驾驶室里瞥了瞥。“很难讲。座位是五个，但我怀疑他们不会带齐五个人。”
“为什么？”
布莱恩耸了耸肩。“现在人手可花钱了。”
“丢掉七千万，也很花钱。”瑞秋说。
布莱恩朝那家工厂四下打量了片刻。瑞秋了解布莱恩，深知这是他在消化信息：尽管看不清，布莱恩的眼睛却在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你要跟他们正面冲突吗？”瑞秋问。
“我也不想。”布莱恩睁大了眼睛。“但我看不出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们可以干脆不回那栋房，直接走人。”
布莱恩点点头。“你愿意抛下haya和宝宝不管吗？”
“我们可以报警。haya什么都不知情，她完全可以声称一无所知。”
“如果警察露面，谁能拦住里面的家伙开枪打死haya和宝宝？能拦住他们朝警察开枪？或者挟持人质跟警方僵持？”
“不能。”瑞秋承认道。
“那你还想跑路吗？抛下她们不管？”
“你呢？”
“是我先问你的。”布莱恩冲瑞秋淡淡一笑。“在海地，那浑蛋跟你说的原话是什么？”
“你是想当好人呢？还是想活命？”
布莱恩点点头。
“你能把我们从这儿弄出去吗？”瑞秋问。
“我能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多亏你干的好事，我自己是没办法全身而退的了，不过，我能把你弄出去，宝贝。”
瑞秋没有理睬布莱恩的挖苦。“现在吗？”
布莱恩点点头。“就现在。”
“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我们的胜算？”
“我的胜算。”瑞秋说。
“大概一半对一半。每多拖一个小时，柯特-麦肯方面就多百分之五的胜算。如果我们能把haya母女从那帮人手里救出来（那帮人对武器可比我们玩得溜），那还得加上一个吓坏了的女人和一个宝宝，你的胜算就更小了。”
“这么说来，眼下的概率是对半开。不过，假如我们冲进那栋房……”瑞秋指着工厂的另一头，“我们很有可能死翘翘。”
布莱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点了好几下头。“很有可能，没错。”
“假如我说，我想逃跑，你会现在就带我离开这里？”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说的是，那是其中一种选择。”
瑞秋抬起头，目光越过发黑的椽木和破烂的屋顶，向碧空望去。“其实别无选择。”
布莱恩等待着。
“要走我们四个一起走。”瑞秋飞快地吸了几口气，让她有点头晕。“不然的话，我们一个也别走。”
“好。”布莱恩轻声说。瑞秋看得出来，布莱恩跟她一样心惊。“好的。”
瑞秋干脆出了杀招。“其实haya的英语好极了。”
布莱恩瞥了瑞秋一眼。
“haya是在加州长大的，她是在耍凯莱布。”
布莱恩难以置信地尖笑了一声。“为什么？”
“听上去，好让凯莱布把她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布莱恩摇了好几下头，活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狗。接着，他露出了微笑。那是“布莱恩式”招牌笑容——世间的峰回路转让人猝不及防，他对此既觉得讶异，又觉得好笑。
“嗯，见鬼。”布莱恩说。“我终于开始有点喜欢她了。”他点点头。“这是haya告诉你的？”
瑞秋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好让我们明白，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
“抛下她不管倒不是没有可能，”布莱恩干脆地说。“不过，我绝不会把凯莱布的孩子留在那儿等死，就算为了七千万也不行。”
布莱恩掀开“路虎揽胜”的工具箱盖板，取出一支带有手枪式握把、又丑又短的霰弹枪。
“你到底要用多少枪？”瑞秋问。
布莱恩一边打量那所房子，一边将子弹装进枪膛。“你见过我开枪，我的水平渣到家了，霰弹枪好歹少吃点亏。”布莱恩关上了汽车的尾门。
无论布莱恩嘴上说得多好听，说什么不会把凯莱布的女儿抛下不管，却始终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搞不好，他会用那把难看的霰弹枪要她的命。倒不一定是什么理性的选择，不过在这种节骨眼上，理性选择恐怕堪称一种奢侈。
不过看上去，布莱恩满脑子想的并不是这些，于是瑞秋打开了卡车驾驶座一侧的前车门。座位的脚垫上沾着干泥。瑞秋伸长脖子，望见副驾驶座的脚垫上也沾着干泥。不管对方最近在哪里搜寻瑞秋和布莱恩的踪迹，他们一定在泥地里走过。瑞秋又打开驾驶座一侧的后车门：脚垫一尘不染，简直能闻出崭新的橡胶味。
瑞秋告诉了布莱恩。“对方只有两个人。”
“除非这附近还停着另一辆车。”
瑞秋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以为你一向积极向上呢。”
“操蛋，算今天状态不佳好了。”
“我的意思是……”瑞秋开了个头，却没有把话说完。她垂下了手。她很久没有觉得这么想吐了，于是告诉了布莱恩。
“需要山达基信徒的时候到了，他们人呢？”布莱恩端起枪，越过一堆堆尘土、垃圾和被捡铜丝的拾荒者扒下来的墙皮，对准了建筑的尽头。“尽头处有截台阶。走台阶下去，你会看到一条非常小的隧道。”
“一条隧道？”
布莱恩点点头。“过去几个月，也就是你认为我在国外的那些时间，凯莱布和我一直在挖地道。”
“真不赖。”
“当初我们想，如果我们在那栋房里，发现对头来害我们，我们可以从地道里溜走，逃到这儿，差不多就从我们现在站的位置逃跑。你可以下去……”
“我下去？”
“我们一起下去，好吧。我们爬过去，然后……”
“这条地道有多窄？”
“嗯，够呛。”布莱恩说。“说它是道槽还差不多。假如我现在吃块比萨，很有可能就会被卡在里面。”
“我不想下去。”瑞秋说。
“你宁愿去死吗？”布莱恩挥舞着霰弹枪，仿佛那是他的一截手臂。
“没错。我宁愿死在地面上，也不愿意死在地下。”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布莱恩的话挺刺耳。
“我还没听到你有什么主意呢。我只听到‘地道’这个词。再说，能不能拜托你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对着地面？”
布莱恩凝视着霰弹枪，耸了耸肩表示歉意，把枪口垂向了地面。
“我的计划，”布莱恩平静地说，“就是我们从地道爬到房子底下，从一楼屋后的卧室进到那栋房里，抓住他们还在窗口张望着等我们的时机。”
“有办法拦住他们冲我们开火吗。”
“我们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瑞秋说。
“没错。”
“他们可是职业杀手。要是坏人精于动武，好人却是菜鸟，那拿着枪的好人是拼不过拿着枪的坏人的。”
“好吧，”布莱恩说。“该你了。”
“什么？”
“到你了，”布莱恩又说一遍。“给我支个高招啊。”
瑞秋花了一分钟。要是吓慌了神，脑子可不会太好使。除了“逃跑”，瑞秋的脑海里几乎容不下第二个字眼。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布莱恩。
瑞秋说完后，布莱恩咬了咬下唇，咬了咬嘴，又咬了咬上唇。“很棒。”
“你真这么觉得？”
布莱恩盯着瑞秋，仿佛在衡量该不该说实话。“不，”他终于承认，“算不上很棒。不过，比我的主意强。”
瑞秋朝布莱恩走近了一步。“这主意有个要命的地方。”
“什么要命的地方？”
“假如你干不好你该干的活，要不了一分钟，我就会没命。”
布莱恩接话道：“说不定还用不了一分钟。”
瑞秋后退一步，朝布莱恩竖起了中指。“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爽约？”
布莱恩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瑞秋。她摆摆手表示不用。布莱恩叼上烟，点上火，又把烟盒放回了口袋。
“回头见吧，瑞秋。”布莱恩耸了耸肩，迈步穿过工厂，朝着守夜人的屋子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离开银行的路上，瑞秋又找了找那个脖子上有刺青、风姿翩翩的姑娘。不过，就算女孩还在这栋楼里，瑞秋目力所及的范围内也没有她的踪影。瑞秋右转经过等候区，发现曼尼待在出纳员窗口后，正在跟艾希莉说话，朝艾希莉的肩膀歪着下巴。瑞秋出门左转，他们两个人都抬起了头。曼尼张开了嘴，好像要叫瑞秋一声，但她走出了前门，进了停车场。
到了现在，瑞秋可以再清楚不过地望见停在树下的汽车，太阳也很配合。树下还停着四辆车，只有一辆车里显然有人。是那辆车头朝外的“雪佛兰”，驾驶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光线依然太暗，看不清他的面容，不过毋庸置疑，那肯定是个男人的脑袋——头顶和下巴都方方正正，耳朵足有零钱包大小。说不清对方是来这儿杀她，是来查她，或者只是个上班时间偷溜出来的中层管理人员，是个买春让人家给自己口交的家伙，还是个提前赶来赴约的外地销售员，免得撞上九十五号州际公路普罗维登斯段八点至十点的交通拥堵呢。
瑞秋直视着前方，从“本月最佳员工”的车和一辆停在残疾人车位的厢式货车中间穿了过去。厢式货车也是车头朝外停着的，瑞秋的左肩离车的推拉门不远，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幕景象：推拉门“刺啦”打开，有人从车里伸出手，一把将她拽进了车。
瑞秋经过了厢式货车，右手边却驶来了一辆长长的黑色suv。驾驶侧的贴膜车窗突然摇了下来，窗户还没有降到底，司机却从车窗开口中伸出了一条胳膊，瑞秋莫名有些漠然地痴望着它。司机身穿黑色西服，袖口探出了一截白色衬衫。瑞秋还没有来得及考虑从手袋里掏出枪，或者至少一溜烟奔回厢式货车后面躲一躲，司机的手臂已经全伸了出来，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香烟，脑袋靠在头枕上，心满意足地喷出了一口烟雾。从旁经过的时候，司机慵懒地朝瑞秋笑了笑，仿佛在说：“及时行乐嘛，对吧？”
黑色suv驶过以后，瑞秋将手伸进手袋，打开p三八零枪的保险，朝“路虎揽胜”走去，一路上手都没有离开枪。她用左手打开车门，钻进车，把包放在副驾驶座上，枪放在身旁的中控台上，手指却仍然没有离开扳机，开着枪的保险。她问：“你还在吗？”
“都已经过了好几个生日了。”布莱恩柔声说。“要命，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是吧？”瑞秋挪开扳机上的手指，又关上枪保险，把枪搁到她的座位和中控台之间。“你就这么欢迎我？”
“天哪，亲爱的。你看上去美极了。这是新造型吗？你看起来好像还减了好几磅，虽然你什么时候都用不着减肥。”
“滚蛋。”瑞秋惊讶地听到，自己说完那句话，竟然咯咯笑了一声。
布莱恩也笑了。“是我的错。一切顺利吗？顺便说一句，要是我们想接着聊，说不定该启动引擎，你也装作打电话的样子。”
瑞秋启动了车。“他们就不能认为我打电话也不需要用手拿着手机吗？”
“你明明没有戴耳机，开的还是款老爷车。”
瑞秋把手机贴到耳朵边。“有道理。”
“银行里有探子吗？”
瑞秋将车驶出了停车位，朝着出口开去。“很难讲。等候区有个女孩，不过我还说不清她是不是。”
“停车场呢？”
“员工区的一辆车里有个男人，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监视我们。”
他们的车开到了路上。
“右转。”布莱恩说。
他们驶上一个小斜坡，经过一片有着护墙板的房屋，大部分是红房子，也有些蓝房子，其余房屋则褪成了旧棒球那种灰褐色。经过这片房屋后，汽车驶上了一截直道，两侧是绵延好几英里的牧场。瑞秋前方是蔚蓝的天空，她只在梦中或彩色老片里见过如此美景。天空东南角堆起了朵朵白云，四野却依然阳光普照。瑞秋看得出布莱恩挑这条路的理由：数英里之内没有岔路。看上去，约翰斯顿农业社区残留的部分，只怕都在眼前了。
“好吧。”开出大约两英里以后，布莱恩说。
“怎么了？”不知道为什么，瑞秋笑了。
“你能从后视镜里看到什么人吗？”
瑞秋抬起头。身后的道路好似一条青铜色丝带，上面什么也没有。“没有人。”
“你能看到多远？”
“大约两英里吧。”
又过了一分钟，布莱恩问：“现在呢？”
瑞秋又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瑞秋。”
“布莱恩。”
“瑞秋。”他又说一遍。
“布莱恩……”
布莱恩从后座上坐起身，脸上的笑容灿烂得不得了。
“你今天感觉如何？”布莱恩问。“就现在？糟得很呢，还是好得很？”
后视镜里，瑞秋的目光迎上了布莱恩的眼神。她的眼神恐怕跟布莱恩一样激动吧。“我觉得……”
“说出来。”
“好得很。”
布莱恩鼓起了掌，欢呼着。
瑞秋猛踩油门，往车顶上击了一掌，也怪叫了一声。
又过了十分钟，他们的车开到了另一家小型购物中心。迈进购物中心的时候，瑞秋瞥了瞥：购物中心里有个邮局，一家三明治店，一家酒类专卖店，一家马歇尔百货店，还有一家洗衣店。
“我们来这儿干吗？”布莱恩望了望那些低矮的建筑。除了原来是白色、现在已经褪成了蛋壳色的马歇尔百货店，其余房屋都是灰色。
“我有点小事要办，用不了多久。”
“现在？”
瑞秋点点头。
“瑞秋，”布莱恩的语气中隐隐透露出一丝瞧不起的腔调，“我们没有时间……”
“吵架？”瑞秋说，“我非常同意。马上就回来。”
瑞秋没有拔出点火开关里的钥匙，又把从银行里拎出的手袋放到了布莱恩脚边。在马歇尔百货店里，她花了十分钟，脱下那套“妮可·诺索维奇”着装，换上了牛仔裤、蔓越莓色v领t恤和黑色羊毛衫。瑞秋把标签递给收银员，又把换下来的套装装进一只塑料购物袋，付账离开。
布莱恩望见瑞秋走出来，于是坐起了身。可惜，瑞秋伸出手匆匆朝他一挥，又进了邮局，布莱恩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又过了五分钟，瑞秋才出了邮局。等她坐上驾驶座，布莱恩的脸色显得苍白了许多，连身材都似乎缩了水，有些病恹恹的。瑞秋的手袋还在布莱恩脚边搁着，但是很明显，布莱恩已经翻过手袋了，因为一摞钞票从手袋的开口探出了头。
“你翻了我的包，”瑞秋说。“我们之间的信任就这点？”
“信任？”布莱恩的声音又尖又高，活像在打嗝。“我的护照不在包里，你的也不在。”
“嗯。”
“那护照在哪儿？”
“我的护照在我手里。”瑞秋说。
“太棒了。”
“我也觉得。”
“瑞秋。”
“布莱恩。”
布莱恩的声音近乎耳语。“该死，我的护照在哪儿？”
瑞秋把手伸进马歇尔百货的购物袋，取出一张快递单，递给布莱恩。
布莱恩在大腿上把单子展平，瞪着它望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这是一张快递单。美国邮政服务，全球速递。右上角就是查询号码。”
“我看得出来。”布莱恩说。“我还看得出来，你把快递寄给了你自己，你的身份是阿姆斯特丹‘洲际酒店’的住客。”
瑞秋点点头。“那家酒店怎么样？你住过吗？网站上看起来很不错，所以我选了它。”
布莱恩凝望着瑞秋，看似恨不得揍人一顿的模样。或许是要揍她，不然就是他自己。也有可能是仪表盘。
不过，有可能还是她。
“你把什么东西寄到了阿姆斯特丹的‘洲际酒店’，瑞秋？”
“你的护照。”瑞秋启动了“路虎揽胜”，开出了停车场。
“你说是我的护照，什么意思？”布莱恩的声音居然压得更低了。布莱恩跟人吵架吵到情绪快要爆发，就是这副模样。
“我的意思是，”瑞秋用专门用来哄小孩、慢吞吞的口吻说道。“我把你的护照寄到了阿姆斯特丹。按计划，明天晚上我应该已经到那儿了。至于你，还会留在美国。”
“你不能这么做。”布莱恩说。
瑞秋扭头望着他。“似乎我已经这么做了。”
“你不能这么做！”布莱恩又重复一遍，不过这次他喊出了声，接着狠狠地捶了下车顶。
瑞秋等待着，想瞧瞧布莱恩会不会砸别的东西。汽车又驶出了大约一英里，瑞秋说：“布莱恩，自从婚前一年，你就一直在骗我，结婚后也是。你真的以为我会完全不计较吗？真的以为我会说：‘天哪，谢谢你对我的照顾？’”在标示着九十五号公路的路牌处，瑞秋驱车左拐，离匝道还有十英里。
“把车掉头。”布莱恩说。
“掉头干什么？”
“把护照拿回来。”
“邮件一旦交付，你可不能再取回来，会妨碍公务之类。”
“给我掉头。”
“你要干什么？”瑞秋惊讶地听见，自己竟咯咯笑了起来。“回去打劫邮局吗？依我猜，邮局可是有监控摄像头的，布莱恩。你或许能拿到护照，不过，到时候你也会摊上柯特-麦肯、本地警方、州警和要命的联邦调查局……这肯定是宗犯了联邦罪行的案子吧。难道你现在真想走这条路吗？”
布莱恩从“路虎揽胜”的另一头怒视着瑞秋。
“这下你恨我了。”瑞秋说。
布莱恩继续怒视着她。
“好吧，”瑞秋说，“通常来说，我们对把自己叫醒的事物都有点记恨。”
布莱恩又狠狠地捶了下车顶。“去你妈的。”
“噢，宝贝，”瑞秋说，“要我给你说说你还有哪些选择吗？”
布莱恩用拳头的一侧开了手套箱，取出一包烟和一只打火机。他点上烟，开了车窗。
“你居然抽烟？”瑞秋说。
“你也提到了‘选择’嘛。”
瑞秋伸出手。“给我来一支。”
布莱恩把手上的烟递给瑞秋，又点了一支。两人驱车驶过空荡荡的道路，抽着烟，一时间她只觉得豪气凌云。
“你可以杀了我。”瑞秋说。
“我不杀人。”布莱恩的语调中带着倦意和怒火，让人感觉既有几分迷人，又有几分无礼。
“不过，如果你杀了我，那就永远也拿不到你的护照了。眼下你可是在风口浪尖，即使你想办法找人再弄一本，他们也说不定会狠狠地敲你一笔，然后还是把你出卖给柯特-麦肯。”
瑞秋凝视着布莱恩的眼睛，看出自己果然命中了要害。
“你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了，对吧？”
布莱恩从车窗的缝隙里往外掸了掸烟灰。“信任？这就是你要给我的？”
瑞秋摇摇头。“这是我要你给的。”
过了片刻，布莱恩问：“怎么说？”
“有那么几天，你看上去会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我、haya还有ab在阿姆斯特丹的运河上流连。”
“你很喜欢那幅场景嘛。”布莱恩说。
“然后，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你再取回我寄回美国本土的护照。”
布莱恩狠狠地抽了口香烟，烟草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
瑞秋把手中的香烟弹出了窗外。“但我已经这么做了，亲爱的。”
“我救了你。”布莱恩说。
“你干了什么？”
“你为自己打造了一座监牢。他妈的，我花了好几年帮你做好准备。如果这不是爱，那什么才算得上……？”
“你想让我相信你爱我吗？”瑞秋在路边停下车，猛地挂到了停车挡。“那就让我离开这个国家，把钱给我，相信我会把护照寄给你。”瑞秋伸出一根手指，朝两人之间指了指，吓了一大跳：自己的怒气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猛。“布莱恩？因为不然的话，我们根本没什么可谈。”
布莱恩掉开目光，向车窗外灰色的道路、湛蓝的天空和田野望去。田野泛着黄，仿佛预示着夏天的到来。
“这下可好，布莱恩威胁你的时候到了。”瑞秋心想。
“好的。”布莱恩说。
“什么‘好的’？”
“你想要的我会给你。”
“我想要的什么？”
“很显然，”布莱恩说。“一切。”
“不，”瑞秋说，“不过是信心而已。”
布莱恩朝着自己的倒影露出苦涩的笑容。“正如我所说……”
州际公路上，布莱恩给haya发了短信。可惜，haya的回复半点也不讨他的欢心，算是二十四小时里的第二次吧。
布莱恩如约写道：
“一切还好？”
假如一切都没有问题，haya应该回复：
“好得不得了。”
假如出了任何岔子，haya应该回复：
“一切都好。”
结果过了十五分钟，haya回复的是：
“没问题。”
到了文索基特，布莱恩指引瑞秋上了主坡，往南过了几个街区。他们驶上了一条灰扑扑、乱糟糟的街道，街道尽头堆满了垃圾、碎石膏板和弯曲的钢筋。从这里，两人可以把河流、工厂和守夜人的小屋看个清清楚楚。布莱恩从手套箱里取出一副望远镜，调整着焦距，低头远眺着那幢房。
“储藏室的窗帘还没有放下来。”布莱恩说。
瑞秋胸中的小雀已经忽闪了两下翅膀。
布莱恩把望远镜递给她，瑞秋也瞧了瞧。“说不定她忘记了。”
“说不定。”布莱恩说。
“可是，你当时吩咐得很明白。”
“没错，当时我吩咐得很明白。”布莱恩表示同意。
两人坐下来，又观察了那栋房一会儿，把望远镜递来递去，想瞧瞧屋里的任何动静。有一回，瑞秋觉得自己望见二楼最左边那扇窗的窗帘动了一下，但她不敢确认。
不过，两个人都心里有数。
确实心里有数。
瑞秋感觉喉头泛上了苦水。有那么一瞬间，空气显得太过稀薄。
又观察了片刻，布莱恩驾驶着汽车沿原路穿过街区，比昨晚开得远了些，从再往北好几个街区的地方一点点接近工厂。他们驶上一条与铁轨平行的旧货车运输线；残破的工厂在白天显得既更加可悲，又更加辉煌，仿佛死于非命的神王与他风光一时的随从的枯骨，暴晒在阳光之下。
在离河最近的那栋楼的残骸里，他们发现了一辆泊着的皮卡，往楼里停进了好几码。楼房的北墙已经消失了踪影，二楼也不见了一大半。那是辆表里都很彪悍的黑色全尺寸“sierra”，车轮和车身都溅上了干泥。
布莱恩把手放到引擎盖上。“不热了，但还有点温。他们才来没多久。”
“有多少个人？”
布莱恩朝驾驶室里瞥了瞥。“很难讲。座位是五个，但我怀疑他们不会带齐五个人。”
“为什么？”
布莱恩耸了耸肩。“现在人手可花钱了。”
“丢掉七千万，也很花钱。”瑞秋说。
布莱恩朝那家工厂四下打量了片刻。瑞秋了解布莱恩，深知这是他在消化信息：尽管看不清，布莱恩的眼睛却在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你要跟他们正面冲突吗？”瑞秋问。
“我也不想。”布莱恩睁大了眼睛。“但我看不出还有别的路可走。”
“我们可以干脆不回那栋房，直接走人。”
布莱恩点点头。“你愿意抛下haya和宝宝不管吗？”
“我们可以报警。haya什么都不知情，她完全可以声称一无所知。”
“如果警察露面，谁能拦住里面的家伙开枪打死haya和宝宝？能拦住他们朝警察开枪？或者挟持人质跟警方僵持？”
“不能。”瑞秋承认道。
“那你还想跑路吗？抛下她们不管？”
“你呢？”
“是我先问你的。”布莱恩冲瑞秋淡淡一笑。“在海地，那浑蛋跟你说的原话是什么？”
“你是想当好人呢？还是想活命？”
布莱恩点点头。
“你能把我们从这儿弄出去吗？”瑞秋问。
“我能把你从这儿弄出去。多亏你干的好事，我自己是没办法全身而退的了，不过，我能把你弄出去，宝贝。”
瑞秋没有理睬布莱恩的挖苦。“现在吗？”
布莱恩点点头。“就现在。”
“我们的胜算有多大？”
“我们的胜算？”
“我的胜算。”瑞秋说。
“大概一半对一半。每多拖一个小时，柯特-麦肯方面就多百分之五的胜算。如果我们能把haya母女从那帮人手里救出来（那帮人对武器可比我们玩得溜），那还得加上一个吓坏了的女人和一个宝宝，你的胜算就更小了。”
“这么说来，眼下的概率是对半开。不过，假如我们冲进那栋房……”瑞秋指着工厂的另一头，“我们很有可能死翘翘。”
布莱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点了好几下头。“很有可能，没错。”
“假如我说，我想逃跑，你会现在就带我离开这里？”
“我可没有这么说。我说的是，那是其中一种选择。”
瑞秋抬起头，目光越过发黑的椽木和破烂的屋顶，向碧空望去。“其实别无选择。”
布莱恩等待着。
“要走我们四个一起走。”瑞秋飞快地吸了几口气，让她有点头晕。“不然的话，我们一个也别走。”
“好。”布莱恩轻声说。瑞秋看得出来，布莱恩跟她一样心惊。“好的。”
瑞秋干脆出了杀招。“其实haya的英语好极了。”
布莱恩瞥了瑞秋一眼。
“haya是在加州长大的，她是在耍凯莱布。”
布莱恩难以置信地尖笑了一声。“为什么？”
“听上去，好让凯莱布把她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拯救出来。”
布莱恩摇了好几下头，活像一只刚洗完澡的狗。接着，他露出了微笑。那是“布莱恩式”招牌笑容——世间的峰回路转让人猝不及防，他对此既觉得讶异，又觉得好笑。
“嗯，见鬼。”布莱恩说。“我终于开始有点喜欢她了。”他点点头。“这是haya告诉你的？”
瑞秋点了点头。
“为什么？”
“好让我们明白，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
“抛下她不管倒不是没有可能，”布莱恩干脆地说。“不过，我绝不会把凯莱布的孩子留在那儿等死，就算为了七千万也不行。”
布莱恩掀开“路虎揽胜”的工具箱盖板，取出一支带有手枪式握把、又丑又短的霰弹枪。
“你到底要用多少枪？”瑞秋问。
布莱恩一边打量那所房子，一边将子弹装进枪膛。“你见过我开枪，我的水平渣到家了，霰弹枪好歹少吃点亏。”布莱恩关上了汽车的尾门。
无论布莱恩嘴上说得多好听，说什么不会把凯莱布的女儿抛下不管，却始终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搞不好，他会用那把难看的霰弹枪要她的命。倒不一定是什么理性的选择，不过在这种节骨眼上，理性选择恐怕堪称一种奢侈。
不过看上去，布莱恩满脑子想的并不是这些，于是瑞秋打开了卡车驾驶座一侧的前车门。座位的脚垫上沾着干泥。瑞秋伸长脖子，望见副驾驶座的脚垫上也沾着干泥。不管对方最近在哪里搜寻瑞秋和布莱恩的踪迹，他们一定在泥地里走过。瑞秋又打开驾驶座一侧的后车门：脚垫一尘不染，简直能闻出崭新的橡胶味。
瑞秋告诉了布莱恩。“对方只有两个人。”
“除非这附近还停着另一辆车。”
瑞秋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还以为你一向积极向上呢。”
“操蛋，算今天状态不佳好了。”
“我的意思是……”瑞秋开了个头，却没有把话说完。她垂下了手。她很久没有觉得这么想吐了，于是告诉了布莱恩。
“需要山达基信徒的时候到了，他们人呢？”布莱恩端起枪，越过一堆堆尘土、垃圾和被捡铜丝的拾荒者扒下来的墙皮，对准了建筑的尽头。“尽头处有截台阶。走台阶下去，你会看到一条非常小的隧道。”
“一条隧道？”
布莱恩点点头。“过去几个月，也就是你认为我在国外的那些时间，凯莱布和我一直在挖地道。”
“真不赖。”
“当初我们想，如果我们在那栋房里，发现对头来害我们，我们可以从地道里溜走，逃到这儿，差不多就从我们现在站的位置逃跑。你可以下去……”
“我下去？”
“我们一起下去，好吧。我们爬过去，然后……”
“这条地道有多窄？”
“嗯，够呛。”布莱恩说。“说它是道槽还差不多。假如我现在吃块比萨，很有可能就会被卡在里面。”
“我不想下去。”瑞秋说。
“你宁愿去死吗？”布莱恩挥舞着霰弹枪，仿佛那是他的一截手臂。
“没错。我宁愿死在地面上，也不愿意死在地下。”
“你有更好的主意吗？”布莱恩的话挺刺耳。
“我还没听到你有什么主意呢。我只听到‘地道’这个词。再说，能不能拜托你把这该死的玩意儿对着地面？”
布莱恩凝视着霰弹枪，耸了耸肩表示歉意，把枪口垂向了地面。
“我的计划，”布莱恩平静地说，“就是我们从地道爬到房子底下，从一楼屋后的卧室进到那栋房里，抓住他们还在窗口张望着等我们的时机。”
“有办法拦住他们冲我们开火吗。”
“我们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瑞秋说。
“没错。”
“他们可是职业杀手。要是坏人精于动武，好人却是菜鸟，那拿着枪的好人是拼不过拿着枪的坏人的。”
“好吧，”布莱恩说。“该你了。”
“什么？”
“到你了，”布莱恩又说一遍。“给我支个高招啊。”
瑞秋花了一分钟。要是吓慌了神，脑子可不会太好使。除了“逃跑”，瑞秋的脑海里几乎容不下第二个字眼。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布莱恩。
瑞秋说完后，布莱恩咬了咬下唇，咬了咬嘴，又咬了咬上唇。“很棒。”
“你真这么觉得？”
布莱恩盯着瑞秋，仿佛在衡量该不该说实话。“不，”他终于承认，“算不上很棒。不过，比我的主意强。”
瑞秋朝布莱恩走近了一步。“这主意有个要命的地方。”
“什么要命的地方？”
“假如你干不好你该干的活，要不了一分钟，我就会没命。”
布莱恩接话道：“说不定还用不了一分钟。”
瑞秋后退一步，朝布莱恩竖起了中指。“那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爽约？”
布莱恩从夹克口袋里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瑞秋。她摆摆手表示不用。布莱恩叼上烟，点上火，又把烟盒放回了口袋。
“回头见吧，瑞秋。”布莱恩耸了耸肩，迈步穿过工厂，朝着守夜人的屋子走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