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3 银行
    宝宝的哭声惊醒了瑞秋。
    太阳才刚刚升起来。瑞秋穿过走廊,耳边的哭声越来越低,瑞秋发现haya正在婴儿床边上的尿布台上帮安娜贝拉换尿布。不知道是布莱恩还是凯莱布,居然多留了点心,在婴儿床上方弄了个挂饰,还把墙刷成了粉色。haya穿着一条男式格子平角短裤,罩了件绿日乐队演唱会t恤(瑞秋认得出,那是凯莱布的t恤)。从乱蓬蓬的床单看来,haya只怕一整夜都在辗转反侧。haya把湿漉漉的尿布和湿巾扔进脚边的塑料袋,又从尿布台下面的架子上取出一片新尿布。
    瑞秋拿起了塑料袋。“我去扔掉吧。”
    haya自顾自给安娜贝拉换着尿布,仿佛根本没有听见瑞秋在说什么。
    安娜贝拉望望自己的妈妈,又望望瑞秋,一双温暖的黑眼睛一直盯着她。
    haya开口说:“美国女人会……有秘密瞒着她们的丈夫吗?”
    “有些人会,”瑞秋说,“日本女人呢?”
    “我说不清。”haya用平素那种一字一顿的口吻说道。紧接着,她却换上了非常流利的腔调:“可能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去过日本。”
    冷不丁地,回望着瑞秋的haya摇身一变,成了个浑身透着灵气的机灵鬼。
    “你不是日本人?”瑞秋问。
    “我来自该死的圣佩德罗。”haya低声说,眼睛紧盯着瑞秋身后的门口。
    瑞秋走到门旁边,关上了门。“那你为什么……?”
    haya重重地长吁一口气,嘴唇跟着颤动起来。“凯莱布是个凯子。从我遇见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个骗子。可他竟然一直没有察觉到我满嘴胡诌,真让我愕然。”
    “你怎么会认识他的?我们都怀疑,说不定是邮购新娘之类。”
    haya摇摇头。“我是妓女,他是嫖客。只要是没找过我的新客,老鸨就告诉他们,我到美国才刚刚三个星期,还是个刚入行的新手,等等等等。”haya耸了耸肩膀。她把安娜贝拉从尿布台上抱起来,用左边的乳房给宝宝喂奶。“好抬价嘛。反正,当初凯莱布来了,事情一下子显得很蹊跷——凯莱布长得太帅,按说不该花钱买春。除非,凯莱布爱玩暴力,不然就有什么重口味的怪癖,可他偏偏都不是。他在床上的风格中规中矩,很温柔。凯莱布第二次来,完事后就说,我堪称他的梦中情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我很懂事,有分寸,又不会讲英文。”haya哀伤地笑了。“当时他还说:‘haya,你听不懂我的话,不过,我说不定会爱上你。’我望着他的手表,他的西装,说了句:‘爱?’又向他投去探寻的眼神,扮出一副迷途羔羊的模样,朝着他和我之间一指,嘴里说:‘我爱啊。’”haya轻抚着宝宝的头,望着宝宝吃奶。“凯莱布真信了。两个月以后,他给了应召机构十万块钱,带我走了。从那以后,凯莱布和布莱恩商量这个局,我就一直听着看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因为我想要我那份。”
    “我没有任何……”
    “凯莱布死了吗?”
    “没有。”瑞秋断然说道,仿佛这个问题离谱得让她受不了。
    “好吧,我可不信你的话。”haya说。“所以,如果你们俩抛下我,我会赶在你们跑到机场前通风报信。我不单单会通知警方,还会去找柯特-麦肯。他们会抓住你们,把你们活活折腾死。”
    瑞秋对此深信不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跟我交底?”
    “因为,假如布莱恩知道了内情,他一定会碰碰运气。至于你,你还没到自寻死路的地步。”
    “没有吗?”瑞秋心想,“你真该见识下我昨天那副样子。”
    “我跟你交底,因为你会确保布莱恩到时候回来救我。”haya指了指宝宝。“回来救我们。”
    等到布莱恩给haya支招(万一他和瑞秋出门后有人找上门来,haya该如何应付?),haya已经再次摇身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趁机问布莱恩,凯莱布是不是还活着。
    跟瑞秋一样,布莱恩也撒了个谎。“没事,他没事。”接着,他反问haya,“你该拉哪副窗帘?”
    “橙色的那副。”haya回答。“在……”她伸手指了指。
    “在储藏室。”布莱恩说。
    “在储藏室。”haya重复了一遍。
    “你会在什么时候把它拉下来?”
    “你……发短信的时候。”
    布莱恩点点头,把手伸过餐桌。“haya,不会有事的。”
    haya瞪大眼睛望着布莱恩,什么也没有说。
    正如传闻所说,“坎伯兰储蓄与贷款”是罗得岛普罗维登斯县一家历史悠久的家族企业。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这家银行毗邻的购物中心还是一片农田。曾经有一阵,罗得岛约翰斯顿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曾是一片农田,索普家族最开始踏足银行业,客户也正是这批人——农民。至于眼下,购物中心取代了农田,潘娜拉面包店取代了蔬果摊,农夫的子女也早就已经不愿去开拖拉机,倒是青睐工业园的格子间和带有石灰华台面的错层式平房。
    从潘娜拉面包店前停着的车看来,这家店的生意火爆得很。至于那家银行,瑞秋在早晨九点三十分把车泊进了银行的停车场,却发现停车场里的车比面包店少得多。总共十一辆。其中两辆停在专用车位,靠近银行前门:“行长”车位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特斯拉”,“坎伯兰储蓄与贷款月度最佳员工”车位上则停着一辆白色丰田avalon。那辆“特斯拉”害得瑞秋一愣:布莱恩跟瑞秋讲起曼弗雷德·索普时,她脑子里浮现出的是个肥嘟嘟、土兮兮的乡下人,穿着淡棕色运动外套,配着矢车菊颜色的领带,说不定还长着大胸和双下巴呢。眼前这辆“特斯拉”跟瑞秋想象中的画面可格格不入。瑞秋伸手挠挠鼻子,免得别人看见她的嘴。“曼弗雷德开的是辆‘特斯拉’?”她说。
    躺在后座的布莱恩正躲在一张油布下,他开口说:“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在想,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黑头发。年纪轻。爱健身。”
    “你之前说,人家是个中年人。”瑞秋又挠挠鼻子,对着手掌说道。她感觉很荒谬。
    “我说的是,人家‘已近中年’。他大概,三十五岁左右吧。停车场里有什么动静?装作你在打电话好了。”
    啊。这招布莱恩倒是提过。
    瑞秋拿起手机,贴在耳朵边,装作打电话,开口说道:“前门附近停着两辆车。停车场正中有四辆车。停车场尽头的斜坡上还停着五辆员工的车。”
    “你怎么知道是员工的车?”
    “停车场上有不少很近的空位,那几辆车却偏偏都挤做一处,停在停车场边上。通常表明,那一块是员工停车位。”
    “但曼弗雷德的车停在前门附近?”
    “没错。停在本月最佳员工的车旁边。”
    “银行职员的车有七辆?这么小的一家银行,这个数也太大了吧。这些车里有人吗?”
    瑞秋放眼打量。圆丘之上是棵大红枫,说不定第一批清教徒移民还没有踏足美洲,那棵红枫就已经在这里了。枫树的枝丫很长,叶子茂盛,停在树下的五辆车被树荫遮得颇为严实。要说其中哪辆车里可能有人,那一定是中间那辆。停在中间的那一辆车头朝外,其他的车却都是车头冲里。从车标看,瑞秋断定是辆“雪佛兰”。从车身的长度看,瑞秋猜它是辆四门汽车,可惜的是,汽车藏在树荫底下,实在看不清车里的情况。
    “说不好。”瑞秋对布莱恩说。“车都在树荫下面呢。”她向变速杆伸出手。“要我开过去瞧瞧吗?”
    “不,不用。你已经停好车了。如果再开过去,会显得很怪。你确定看不见车里的情况?”
    “基本可以确定。如果我一直盯着这些车看,万一车里真的有人,岂不是也显得很可疑?”
    “有道理。”
    瑞秋长吁了一口气。她能感觉到浑身热血澎湃,耳边传来“砰砰”的心跳声。她恨不得张嘴尖叫。
    “依我看,到了这一步,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撑到底了。”布莱恩说。
    “棒极了,”瑞秋对着手机说道。“好,好得不得了,太他妈地好了。”
    “银行里面可能也有探子。比方说,有人闲坐着翻翻手册之类。说不定还亮一下假警徽,告诉银行员工,他们有什么‘行动’正在盯梢呢。反正要是换了我,我就会这么干。”
    “银行里面的探子有可能脑子够灵光,看得出戴了假发吗?”
    “说不好。”
    “探子有可能脑子够灵光,就算我乔装打扮,也能认出我吗?”
    “我,真,说,不,好。”
    “你就这么点能耐?除了孤注一掷,就只知道‘我说不好’?”
    “大多数骗局就这德行。欢迎入会哟。每个月底交会费,不要在草坪上停车。”
    “滚蛋。”瑞秋下了车。
    “等等。”布莱恩说。
    瑞秋又伸手回来拿包。“怎么啦?”
    “爱你。”布莱恩说。
    “你就是个浑蛋。”瑞秋把包往肩头一甩,关上了车门。
    瑞秋迈步向银行走去,拼命忍住不去看停车场另一头红枫树荫下停着的五辆车。根据太阳的位置,瑞秋估计,自己走到银行门口的时候,说不定正好能够借借光,可惜她死活想不出怎样才能把头扭过去,还能显得漫不经心。到了银行前门,瑞秋一眼望见了自己的影子:一头披肩的金发,看上去非常不自然(尽管布莱恩告诉瑞秋,这不过是因为她还没有看惯);浅蓝的、陌生的双眸;搭配的是深蓝色裙子、桃色真丝衬衣和黑色平底鞋,正是中型软件开发公司主管人员的常见打扮,也正合“妮可·诺索维奇”自称的身份。瑞秋的胸衣颜色跟衬衫很搭;之前瑞秋和布莱恩挑了套塑形胸衣,好让她微露“事业线”,露得不多,并不算惹眼,但也会春光乍泄,好让曼弗雷德·索普忍不住不时偷瞥一下。假如脱光衣服跳曲华尔兹能让曼弗雷德·索普不盯着瑞秋细看,瑞秋只怕也会一口答应下来。
    离银行前门还有十步,瑞秋只希望转身拔腿就跑。近年来多次恐慌发作,至少已经让瑞秋见惯了抓狂时是什么样子(舌头发干、心悸、热血澎湃、见到的每一幕都太刺眼、听到的每一声都太吵闹),但话说回来,瑞秋也从来用不着在恐慌发作的时候扮正常啊。不过,此时此刻,假如瑞秋拿不出奥斯卡水准的演技来扮镇定,只怕不是送命,就是被捕。实在看不出还有第三条路可走。
    瑞秋迈步进了银行。
    门口不远处的一块牌匾,再加上一系列照片,记载了本银行的历史。大多数照片都已经隐隐有些发黑,虽然这家银行成立于一九四八年,而不是一九一八年。其中一张照片中,除了银行,还有两个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服,系着又短又花的领带在剪彩;另一张照片中,银行周围是广袤的农田;还有一张照片中,银行周围全是拖拉机和其他农用机械,看上去是个什么节日。
    曼弗雷德·索普的办公室大门显得跟第一张照片一样有年头。木板很厚,漆成了红棕色。办公室的玻璃墙被拉上的木制或仿木百叶窗取而代之,根本没有办法看出曼弗雷德是不是在屋里。
    这家银行没有客户服务处。瑞秋不得不排在一个上了年纪、很爱叹气的女人后面,直到两个银行出纳员几乎同时办完了手头的客户。身穿红色格子衬衫、系着深色窄领带的男出纳员冲着那个上年纪的女人点点头,女出纳员则开口问道:“小姐,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
    瑞秋迈步走过去,银行出纳员朝瑞秋淡然一笑,身上隐隐透露出一种气质:看上去,她是个话语间常常心不在焉但又能不穿帮的人。出纳员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无袖上衣,更能展示线条优美的手臂和经过喷雾美黑的肌肤。她有一头棕色的披肩直发,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颗大得不得了的宝石。假如脸上的肌肤不是拉得这么紧绷,害这位出纳员好似不幸在高潮时被闪电劈中了一般,她或许还能算得上美貌。女出纳员闪动着毫无生气的眼睛,问道:“今天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的吗?”
    她的胸牌上写的姓名是:艾希莉。
    瑞秋说:“我要开我的保险箱。”
    艾希莉冲着柜台皱了皱鼻子。“你带证件了吗?”
    “带啦,是啊。”瑞秋取出“妮可·诺索维奇”的驾照,放进柜台玻璃隔板下的托盘。
    艾希莉用两根手指把驾照推了回来。“这我用不着。留着给索普先生看吧,等他有空的时候。”
    “那他什么时候有空呢?”
    艾希莉又冲瑞秋淡淡地一笑。“你说什么?”
    “索普先生什么时候才会有空?”
    “女士,您可不是今天的头一位顾客。”
    “我可没说我排在第一个。我只是想问问,索普先生什么时候有空。”
    “唔。”艾希莉再次对瑞秋露出了微笑,这次显得很有点不耐烦。她又皱了皱鼻子:“马上。”
    瑞秋说:“那是要等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马上’究竟怎么讲?”
    “麻烦您在等候区坐一会儿,女士。我会通知他,您来办事了。”艾希莉的目光越过瑞秋落在她的身后,算是打发瑞秋走开。她开口问道:“能帮您什么,先生?”
    瑞秋的位置被一位花白头发的男士顶上了。瑞秋从柜台旁走开,他立刻向瑞秋投来了羞涩又充满歉意的眼神。
    瑞秋坐进了等候区,身旁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头发染成了蓝黑色,脖子和手腕上纹了些“新纪元”类型的文身,眼睛是蓝宝石色。年轻女子穿着高档机车靴,高档破洞牛仔裤,白色背心装上面套了件黑色背心装,外面又罩了件白色棉衬衫,熨得十分平整,不过大了足足两个码。她正翻着一本当地房地产杂志。瑞秋瞄了对方几眼,断定那一头染过的头发下面不仅有张漂亮的脸孔,还有一身酷似受过良好教育的淑女和超模的气度。
    看上去,这年轻女子不像会为柯特-麦肯卖命,花时间在银行里盯梢的人。事实上,她就几乎没有正眼望过瑞秋,眼神一直牢牢地盯在房地产杂志上。
    不过,那可是本郊区房地产杂志,跟这年轻姑娘的气质一点也不沾边,谁让人家姑娘通身流露的气质跟市中心阁楼很搭呢。不过,多年以来,瑞秋自己不也在各色等候室里随手翻阅过很多平时毫不感冒的印刷品么。曾经有一次,在等着修车的时候,瑞秋竟然读完了一整篇关于“哈雷”摩托车售后市场上品质最佳的镀铬件的文章,不禁叹服那篇文章跟几个星期前她在一家发廊里读到的另一篇文章是多么相似,发廊里的那篇写的可是装备春季衣橱的金点子。
    即便如此,年轻女子却皱着眉,目光一丝不苟地紧黏在书页上(还是应该说“惹人注目”地紧黏在书页上?)。她读房地产杂志的这副样子,害得瑞秋对姑娘的来意犯起了嘀咕。客户经理杰西·施瓦兹-斯通坐在一间典型的玻璃墙办公室中,正用一支铅笔的橡皮擦敲着台式键盘,银行出纳员目前也没有客户要应付。副总裁科里·马泽蒂也有间玻璃墙办公室,里面空荡荡的。
    “姑娘等的应该跟你是同一个人。”瑞秋对自己说。说不定,她也有个保险箱呢。通常来说,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很少会在一家离某中等城市也有二十英里的乡下银行有个保险箱,不过,或许这保险箱是她家传的呢。
    谁家会把一个保险箱代代相传,瑞秋?
    瑞秋又瞥了那女孩一眼,结果发觉对方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她冲瑞秋露出微笑:是表示确认?是表示胜利?还只是打个招呼?女孩又埋头读起了那本离谱的杂志。
    棕色的办公室门打开了,曼弗雷德·索普站在门口,穿着浅色的细条纹衬衫,红色窄领带,深色西装裤。正如布莱恩所说,曼弗雷德·索普的身材看上去很不赖。他长着黑发、黑眼睛,很不讨瑞秋的欢心——他的眼皮似乎有些耷拉下来,尽管可能是因为他的眼眶跟他的脸比起来显得有点大。曼弗雷德·索普望了望等候区的两名女子,说道:“小姐……”他又低头瞧瞧一张纸。“诺索维奇小姐?”
    瑞秋站起身,理了理后裙摆,心想:“好吧,见鬼了,那她究竟在等谁?”
    曼弗雷德·索普领着瑞秋进了办公室,瑞秋跟他握了握手。他关上门,瑞秋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幕景象:等候区的女孩立刻去取手袋,拿出手机,发了条短信给内德或拉尔斯,写的是:“她在银行里。”
    假如,内德和拉尔斯刚才就在那棵大枫树下的某辆车里监视停车场的话,只怕现在就在搜那个停车场。找到布莱恩是小菜一碟——躺在车后座上,罩了块油布,实在算不上什么万无一失。内德和拉尔斯中间会有一个打开车门,把装了消音器的枪口抵上布莱恩的额头,接着“嘭”的一声,布莱恩的脑浆喷上了车后座。然后,收尾工作就只剩下等瑞秋走出银行了。
    不,不,瑞秋。他们还得留着布莱恩的命,让布莱恩把钱汇回他们的账户。所以,他们是不会杀布莱恩的。
    可是,瑞秋对他们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曼弗雷德正用异样的神情望着瑞秋,等她开口。
    “我要开自己的保险箱。”
    曼弗雷德打开了一个抽屉。“当然。我可以看看您的驾照吗?”
    瑞秋打开手袋,在里面到处找钱包。她找到了钱包,打开它,取出假驾照,递给办公桌另一头的曼弗雷德。
    曼弗雷德没有看驾照。他的眼睛正忙着打量瑞秋。瑞秋倒没有看错他的眼神:即使算不上残忍,曼弗雷德的一双眼睛也堪称冷酷而自得。对他自己和他的地位,曼弗雷德恐怕从来没有小瞧过。
    “我们见过面吗?”他说。
    “我很确定见过。”瑞秋说。“我丈夫和我大约六个月前租下了这个保险箱。”
    曼弗雷德敲了几个键,望着自己的电脑屏幕。“是五个月前。”
    “我不是刚说过吗,大约六个月前嘛。浑蛋。”瑞秋心想。
    “您有察看保险箱的权限。”曼弗雷德又敲了一下键盘。“所以,如果一切妥当,我们可以带你下去。”曼弗雷德把瑞秋的驾照举到屏幕旁边,眯起了眼睛(按瑞秋猜,是在作比照)。他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挪动滚轮将椅子朝后靠了一两英寸,抬眼望望瑞秋,望望屏幕,然后又望望手里的驾照。
    瑞秋只觉得嗓子发紧。
    紧接着,鼻腔发紧。
    吸不上气,也呼不出气。
    办公室热得很是没道理,活像坐落在薄薄的岩层之上,岩层下就是座活火山的火山口。
    瑞秋的驾照从曼弗雷德的手里掉到了地板上。
    曼弗雷德从椅子里歪下身,捡起驾照,在自己的膝盖上敲了敲。他伸手拿电话,瑞秋恨不得从包里掏出枪对准桌子另一头的曼弗雷德,让他带她去该死的保险箱,他妈的,现在就去。
    瑞秋实在想象不出来,要是闹成那样的话,能有个什么样的好下场。
    “妮可。”曼弗雷德手握着电话,说道。
    瑞秋听见自己回答:“嗯?”
    “妮可·诺索维奇。”
    瑞秋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深深地咬住了下唇,说不定看上去下巴短了一大截。她张开嘴,望着桌子另一头的曼弗雷德,等着。
    曼弗雷德耸了耸肩膀。“名字很酷,好听。”他在电话上按了一个钮。“你健身吗?”
    瑞秋笑了。“普拉提。”
    “看得出来。”曼弗雷德对着电话说道:“把钥匙拿到办公室来,艾希莉。”他挂断电话,把瑞秋的驾照递还给她。“马上就好。”
    瑞秋顿时感觉如释重负,直到曼弗雷德伸手到了抽屉里,嘴里说:“还请您签个名。”
    曼弗雷德将签名卡推过办公桌,递给瑞秋。
    “你还在用这种老古董?”瑞秋轻声说。
    “只要我家老爷子还在。”曼弗雷德抬头望着天花板。“真是谢天谢地他还在,我每天不都这么说吗。”
    “嗯,谁让他亲手创立了这一切呢。”
    “亲手创立这一切的不是他。是我的祖父。老爷子只是……”曼弗雷德的声音越来越低。“算了。”他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支“万宝龙”笔,递给办公桌另一头的瑞秋。“劳驾。”
    谢天谢地,瑞秋还没有把驾照放回钱包,倒是放在桌上手肘边。昨天晚上她练了整整两个小时,学到一件事:就算签名是正着的(尤其当签名是正着的时候),仿冒的唯一办法还是把它当作一个图形。昨天晚上,她学签名学得最像的时候,是飞快地瞥一眼签名然后毫不歇气地跟着学。不过那可是在昨晚,在文索基特的餐桌边,签名像不像都没什么要紧。
    我很棒。
    瑞秋望着驾照,瞥瞥签名,将“万宝龙”的笔尖挨上了签名卡。办公室门突然打开时,瑞秋还没有把名签完。
    瑞秋没有回头,签完了名。
    艾希莉绕到曼弗雷德身旁,递给他一串钥匙。她没有从曼弗雷德身边走开,倒是瞪大眼睛盯着瑞秋,仿佛她明白瑞秋并不叫“妮可”,仿佛她可以一眼看到瑞秋用来别假发的发卡。
    曼弗雷德一一查看着那串钥匙,直到找出中意的一把。他注意到了身旁的艾希莉。
    “你是在休息吗?”
    “你说什么,曼尼?”
    “谢谢你带钥匙过来,但我们的银行还得要人管呢。”
    艾希莉对曼弗雷德露出了微笑——瑞秋深知,曼弗雷德稍后只怕要为艾希莉的这抹微笑买单。与此同时,瑞秋也深知,曼弗雷德跟艾希莉有一腿。说不清楚合影里那位神情木然的曼弗雷德太太是不是心里有数,不过合影里那两个胖乎乎、满怀希望的男孩很可能蒙在鼓里。艾希莉出了办公室,瑞秋认定:“曼尼”之所以背着太太瞎搞,因为他太太有点木然,而他之所以背着儿子们瞎搞,却是因为他的儿子体重超标。而且,你甚至并不知道,对吧,混帐王八蛋?因为你是个小人。誓言毫无意义,无论是你当初在教堂发下的誓言,还是你原本应该对自己发下的誓言。
    曼弗雷德迈步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连看也没有看签名卡一眼。“我们走吧,好吗?”
    两人走出办公室,年轻姑娘已经不在等候区了。难道,刚才姑娘是在等男伴或者女伴?小情侣约好在这儿碰头,因为那年轻姑娘的恋人要打点些银行事务,然后再一起去对街的chili's餐馆。银行里已经不见了那女孩的身影,至少瑞秋没有找到。看来就是这么回事,女孩的男友(或女友)来接走了她,小情侣正在对街点龙舌兰酸橙鸡呢。
    不然换套情节:年轻女孩认出了瑞秋,已经给内德、拉尔斯或同类人士发了短信,眼下女孩正开车回家。要是警察向女孩问起那个头戴金色假发、今天早上十点十五分左右在停车场被杀的女子,也不知道年轻女孩推诿搪塞的功夫是不是过关。
    曼尼在一扇约八米高的保险库大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凑近一个键盘,输入了几个数字,往左迈了一步,用拇指摁上另一个键盘。保险库大门“唰”地打开了。两人面对着另一扇门。曼弗雷德用钥匙串里的一把钥匙开了门,领着瑞秋进了保险库。
    他们站在那儿,身边围满了保险箱。瑞秋意识到:她还没有问布莱恩,保险箱的号码是多少。
    布莱恩也一直没有告诉她。
    你花好几个小时教别人如何仿冒签名,花好几个星期(如果不是好几个月的话)为最坏的情形做准备,又是打造假身份证,又是打造假护照,又是挑选完美的银行……结果却没有把该死的保险箱的该死的号码告诉你太太?
    男人哪。
    “……如果您需要私人空间的话。”
    刚才曼尼一直在跟她说话呢。顺着曼弗雷德的目光,瑞秋望见了自己左侧的一扇黑门。
    “您上次来,用过这儿的保密室吗?”
    “不,”瑞秋听见自己回答。“没有。”
    “今天您要用吗?”
    “是的。”瑞秋说。这里的保险箱一定有六百个之多吧。原本是个农业小社区的地方,竟然配备这么多保险箱?大家在这里存些什么呢——桃子派食谱吗?老爹的“天美时”表?
    “好吧。”曼尼说。
    “好吧。”
    曼弗雷德将瑞秋领到中间的一排保险箱前。瑞秋把手伸进手袋去摸钥匙,夹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摸着钥匙上的数字。瑞秋把钥匙收进掌心(数字是“865”),曼尼也正好把自己的钥匙插进了标着“865”的那只保险箱。瑞秋将自己的钥匙插进另一把锁,两人一起转动了钥匙。曼弗雷德取出保险箱,搁在左臂上。
    “您刚才说,要一个人待着?”
    “是的。”
    曼弗雷德朝那扇门抬抬下巴,瑞秋打开了门。里屋很小,除了四面铁墙、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和白色嵌入式细灯具外什么也没有。
    曼尼把保险箱放到了桌上。他直愣愣地望着瑞秋,两人之间只隔了几英寸。瑞秋回过了神:这浑蛋居然期望着他们两个人会有来电的一刻呢,仿佛他是个魅力难挡的万人迷;只要在他的面前,女人就势必变成淫娃荡妇。
    “过几分钟我就出来。”瑞秋走到桌子的另一边,从肩上取下手袋。
    “当然,当然啦。那就待会见。”
    瑞秋根本懒得表示自己听到了曼弗雷德的话。曼弗雷德关上门以后,她才抬了抬头。
    瑞秋打开保险箱。
    不出所料,保险箱里是四天前瑞秋见到布莱恩带进银行的那只包。难道只有区区四天吗?瑞秋感觉简直足有一千年之久。
    瑞秋猛地将包扯出保险箱,拎着提手展平了包。正如布莱恩所说,上面一层是现金,一沓沓百元美钞齐整地用橡皮筋扎着,其中还有千元美钞。瑞秋把钱放进了自己的手袋。现在只剩下六本护照了。
    瑞秋将手伸进保险箱,取出护照。当看见只有五本时,她感觉喉头涌上了一口苦水。
    不。
    不,不,不,不。
    瑞秋向嵌入式灯具和冰冷的铁墙企求:拜托,请别这样。别这样对我。别挑现在。别在我熬过这一切之后。拜托了。
    别慌,瑞秋。先瞧瞧护照,再放弃希望不迟。
    瑞秋打开了第一本护照:布莱恩的面孔回望着她。上面还有布莱恩最新的化名:姓“休伊特”,名“蒂莫西”。
    瑞秋打开了第二本:是凯莱布的。他的化名姓“布兰奇”,名叫“赛斯”。
    瑞秋伸手去取第三本,双手发起了抖。她的手抖得太厉害,不得不歇上一会儿,把手握成拳头抵在一起,接着呼吸,呼吸,再呼吸。
    瑞秋打开第三本护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人名——姓“卡麦可”,名“琳赛”。
    紧接着是照片:
    妮可·奥尔登。
    瑞秋打开第四本护照:姓“布兰奇”,名叫“清子”。haya的面孔回望着瑞秋。瑞秋打开第五本护照,也是最后一本护照:那是宝宝的护照。
    瑞秋没有尖叫,没有扔东西,也没有踢翻椅子。她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双手捂住脸,直愣愣地瞪着眼前的黑暗。
    “我在自己的人生中当了看客。”瑞秋心想。“无论哪一步,我都没有行动,而我还美其名曰为‘见证’。可惜的是,实际上,我只是选择了不采取行动。”
    直到这一刻。
    瞧瞧那害我落到了什么下场。孤身一人。接下来会送命。其余一切都是粉饰。是包装。是销售与营销。
    越过一沓沓钞票,瑞秋在手袋深处找到了一包纸巾,用几张纸巾擦了擦脸。她发觉自己正瞪大眼睛盯着手袋:手袋的左侧全是钞票,右边则放着瑞秋的钥匙、钱包和那把枪。
    瑞秋盯着枪(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一分钟,她说不清),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她绝对没有办法用枪指着布莱恩,再次扣下扳机。她下不了手。
    她会放布莱恩一马。
    不过,不会让布莱恩带走他的护照(他妈的,护照得乖乖留下),不会让布莱恩带走钱,因为瑞秋会带着钱走人。
    不过,她杀不了布莱恩。
    为什么?
    因为,老天爷啊,她爱他。换句话说,至少她爱幻象中的他。至少如此。爱幻想中他给她带来的种种感受。说的不仅仅是两人婚后虚假的幸福时光,还有最近的几天。弥天大谎如布莱恩,她却也宁可与他相识相交,胜于她生命中其他一切真相。
    瑞秋把那包纸巾扔回手袋,又把钞票堆上去。正在这时,她望见了一抹深蓝色。它从两叠钞票之间探出了头,活像用来切牌的卡片。
    瑞秋把它从手袋里抽了出来。是本美国护照。
    瑞秋打开护照。
    瑞秋自己的脸庞注视着她——是三个星期前,下雨的星期六那天,在格乐丽雅购物中心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正千方百计让自己显得坚强,可惜还没有走到那一步。
    不过,她在努力。
    瑞秋把六本护照和钞票一起通通装进手袋,离开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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