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2 自白
    坐在桌边,瑞秋的头发还没有干,杯里盛着咖啡,身穿t恤、连帽衫和卫衣(跟布莱恩允诺的一样,正好是她的号),身边是她的丈夫(布莱恩还算她的丈夫吗?)。布莱恩把一叠空白纸和一支笔摆到瑞秋的面前,又在上面放了几份带有他妹妹签名的文件。
    “我要扮成妮可?”
    “进出那家银行应该需要五分钟,这段时间你得扮成妮可上次冒充的身份。”布莱恩在健身袋里找了找,找出了一小叠用橡皮筋扎起来的id和信用卡,从中取出了一张罗得岛驾照。驾照属于“妮可·诺索维奇”。布莱恩把驾照摆到瑞秋面前,一径摇着头。瑞秋隐隐感觉到,布莱恩并没有察觉自己正在摇头。
    “我跟她长得一点也不像。”瑞秋说。
    “骨架差不多。”布莱恩分辩道。
    “眼睛很不一样。”
    “所以我带了一副彩色隐形眼镜。”
    “可是眼睛的形状就不同啊。”瑞秋一针见血地说。“再说,她的眼睛更大,嘴唇更薄。”
    “不过,你们的鼻子和下巴很有点相像。”
    “是个人就能看出来,我不是她。”
    “一个已近中年的直男,跟寻常人家一样有几个孩子,干着世界上最无聊的工作,依我猜,还有着世界上最无聊的老婆?这么一个人,对三个月前到过他办公室的金发美女,他会记得一点:那是个撩人的金发美女。所以,我们把你扮成金发女郎就好,‘美女’已经不用愁了。”
    瑞秋没理睬布莱恩的话让自己的虚荣心多么受用。“这里有对路的染发剂吗?”
    “有假发。就是她用过的那顶。”
    “现在的银行都有面部识别软件了,知道吧。”
    “这家银行可没有,”布莱恩说。“这也是我当初选中它的原因。要是拿不准,去找夫妻店。这家银行已经在约翰斯顿传了三代。四年前才有了atm机,还是在顾客提出要求之后。老板兼任银行经理,所有寄存保管事宜都归他处理。他也就是你要见的人,名字叫作曼弗雷德·索普。”
    “少来了。”瑞秋说。
    布莱恩跨坐在瑞秋身旁的椅子上。“不,是真的。他告诉我,‘曼弗雷德’这名字在他们家可以追溯到一千年前,说是家里每一代都得给某个孩子取名叫作‘曼弗雷德’,霉运偏偏落到了他头上。”
    “你跟他很熟?”
    “见过一次。”
    “可你知道他的这些底细。”
    布莱恩耸耸肩膀。“大家喜欢跟我聊天。我父亲也一样。”
    “你父亲究竟是谁?”瑞秋把椅子朝布莱恩转过去。“你的生父。”
    “杰米·奥尔登。”布莱恩脆生生地说。“大家叫他‘弃爷’。”
    “因为他是个左撇子?”
    布莱恩摇摇头。“因为不管是人是物,他总会丢到一边。他连声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军队,扔下了大概二十份工作,遇到我母亲之前扔下了三个老婆,遇到我母亲之后又扔下了两个。在我的生活里,他简直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直到他在费城抢错了人。对方是个珠宝商,武装到了牙齿,‘弃爷’开枪终究还是不行啊。那家伙杀了我爸爸。”布莱恩耸耸肩膀。“舞刀弄剑者,亦死于刀剑之下,我觉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布莱恩抬头望着天花板,回忆着。“我在‘三一’的时候吧。”
    “是你被踢出去的时候吗?”
    对于瑞秋爆的料,布莱恩歪了歪脑袋,露出一丝微笑,表示赞同。他这样待了片刻,在桌子另一头盯着她,终于点了点头。“得知他去世后第二天,是的,我把奈杰尔·罗林斯教授臭揍了一顿。”
    “用的是一把皮搋子。”
    “谁让它就在手边呢。”冷不丁地,布莱恩被回忆逗得轻笑了一声。
    “什么?”
    “那天是个好日子。”他说。
    瑞秋摇摇头。“那天你因为攻击别人被表演学校开除了。”
    布莱恩点了点头。“还打人。”
    “那怎么算得上个好日子?”
    “我是按本能行事嘛。我心里明白,他欺负凯莱布不在理,我奋起反抗很在理。就我所知,奈杰尔保住了他的饭碗,说不定现在还在向学生传授二流方法演技窍门呢。但我敢用七千万里我分到的那份钱打赌,奈杰尔再也不会把用在凯莱布和凯莱布之前的倒霉蛋身上的招数用在别的学生身上了。因为,奈杰尔心里会有根弦:班上某个学生说不定就会跟神经病布莱恩·奥尔登一样对他发飙,用皮搋子捅他的脸呢。那天我干的事情,就是我该干的。”
    “那我呢?”过了片刻,瑞秋说。
    “你怎么啦?”
    “我就不按本能行事。我与世隔绝。”
    “才不是呢。你只是手生了而已。不过,现在你又东山再起啦,宝贝。”
    “别叫我‘宝贝’。”
    “好吧。”
    “这个矿藏骗局你已经谋划了多久,四年?”
    布莱恩想了想,暗自算了算。“差不多,没错。”
    “可是,你扮成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又有多久了?”
    他的脸上浮现出某种近乎于羞愧的表情。“断断续续大概二十年吧。”
    “为什么?”
    布莱恩沉默了好一会儿,咀嚼着这个问题,活像以前还从来没有人问起过。“早在普罗维登斯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在比萨店打工,一个同事说:‘你的翻版在街对面的酒吧里呢。’于是我走了过去,果不其然,那是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和几个他的同伴,看上去都是富家子弟,旁边还有一群美女。长话短说,我在酒吧里闲荡了好一段时间,终于认出哪件外套是他的,然后下手偷了它。那是件精美的外套,黑色开司米,朱红色内衬。每次披上它,我都觉得……”布莱恩斟酌着字眼。“自己颇有分量。”他的目光恰似在购物中心里迷路的小男孩。“我没办法经常穿那件外套,反正在普罗维登斯不行,太有可能撞上他了。不过等到被撵出‘三一’,我去了纽约,于是到哪儿都穿着那件外套。假如要劝人家给我份工作,我穿上那件外套,工作到手了;看上个中意的姑娘,我穿上那件外套,‘芝麻开门!’,她就到了我床上。很快,我就意识到,原因不在于外套本身,而在于我用那件外套遮住的一切。”
    瑞秋冲他眯起了眼睛。
    “那件外套”,布莱恩解释说,“遮住了丢下我的老爸、醉鬼老妈;遮住了我们那间受政府补贴的住房,它闻上去总有点像我们搬进之前在那间房子里嗑药过量死翘翘的家伙;遮住了所有不堪回首的圣诞节和我们从不庆祝的生日,遮住了福利食品券和被断掉的电;遮住了那些绕着我妈打转的醉鬼——说不定有朝一日,我也会在某个跟我妈差不多的女人生活中变成那样一个醉醺醺的浑蛋呢。我恐怕会找些跟他们一样不值一提的工作,跟他们一样出入酒吧,跟他们一样弄出些后代,还不把孩子放在心上,直到孩子长大以后恨透了我。不过,在我披上那件外套的一刻,上述种种都从我的未来里面被一笔抹去了。我披上了那件外套,我不再是布莱恩·奥尔登,却成了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就算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最不济的日子,也胜过布莱恩·奥尔登最风光的日子。”
    这番自白似乎让布莱恩有几分筋疲力尽,又有几分不好意思。他盯着护墙板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目光又落回他妹妹签了名的文件。布莱恩把其中一份翻过来,放在桌子上。“仿冒签名的窍门就是把它看作图形,而不是签名。试试复制那个图。”
    “可这图是倒过来的。”
    “噢,说得对,我还真是没料到呢。那我们还是别干了。”
    瑞秋给了布莱恩一肘。“闭嘴。”
    “哎哟。”布莱恩揉揉胸腔。“等你学会倒着描,我再教你如何倒回来。行吗?”
    “行啊。”瑞秋的笔挨上了纸页。
    备用卧室里,瑞秋能听到隔墙的布莱恩。刚开始,布莱恩在床上翻来覆去,接着打起了鼾。瑞秋知道,眼下布莱恩正仰面躺着呢,因为布莱恩仰卧的时候才会打鼾,侧躺的时候从来不打鼾。他一定还张着嘴。通常这种时候,瑞秋会轻轻推布莱恩几下(轻推就可以了,向来用不着花多少力气),他就会侧躺过来。瑞秋想象着去轻轻推布莱恩几下,不过,那可就意味着要跟布莱恩睡同一张床。瑞秋信不过自己——只怕到了那个时候,她连身上的衣服也守不住。
    一方面,目前的局势离谱得很:说不定,明天瑞秋就会死翘翘,甚至有可能是今天晚上,罪魁祸首正是布莱恩。没有其他原因。他从地底的囚笼里放出了恶魔,除非瑞秋没命或者坐牢,否则恶魔不会放过她。所以,瑞秋竟然还对他“性致勃勃”,简直是疯得没治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不定,明天瑞秋就会死翘翘,甚至有可能是今天晚上——想到这点,她感觉自己心潮澎湃,五官猛地变得无比灵敏。所见、所闻、所感,一切都活生生变了个样,变得活色生香。她能听见流水“汩汩”地淌过管道,闻见河中的金属味道,听见啮齿类动物“窸窸窣窣”地沿着地基跑过。她的躯体宛若新生;她敢打赌,假如要猜床单织得究竟有多细密,她估计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她的血液在血管中奔涌,恰似夜晚疾驰着越过沙漠的火车。她合上眼睛,想象着有次她一觉醒来见到的景象(那是两人刚开始交往的头几个月):他的头埋在她的双腿间,唇舌轻轻游移,那么轻,那么轻,游过她的下体,而它已经跟她梦中那个水汽氤氲的澡一样濡湿。那天早晨,高潮来临时,她的左踵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臀上,留下了一块淤青。他捂住那块淤青,一张嘴却没有停下,看上去那么傻气,却又那么性感。当时她的高潮还未退去,事实上,跟他道歉的时候,她依然感觉余波未平。当时,她擦也没擦他的嘴就吻了上去,吻得停不下来,直到不得不长吸一口气,不得不贪婪地喘息。这些年,他动不动就提到那个吻,声称是他这辈子最妙的一吻——当时她的舌探得如此之深,他能感觉到她在自己暗无天日的体内游过。等到她将他带到高潮,两人躺在凌乱的床上,一脸大汗,露出傻笑时,她大声问:做爱是不是也有它自己小小的生命周期呢。
    “怎么说?”布莱恩问。
    “嗯,某个想法或心动孕育了它,总之起源于某些小事,接着渐渐长大。”
    布莱恩低头望了望自己。“也有可能缩水。”
    “嗯,也对,完事之后吧。不过说到我的看法,它会长啊长,越来越强壮,接着释放,随后是死亡或者垂死,欲火熄灭,通常你会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此刻,瑞秋在陌生的床上睁开了眼睛。竟然想跟一个自己恨着的男人做爱,恐怕是因为目前命在旦夕吧。即使满腔怒火一触即发,她却不得不强忍住不让自己溜下床,放轻脚步,光着脚绕过拐角,踏进布莱恩的房间,用他那天早上唤醒她的那招唤醒他……
    接着,瑞秋回过了神:她想要的不是做爱。根本不是,甚至不是触摸。
    瑞秋穿过走廊,进了布莱恩的房间。她轻轻地关上门,布莱恩的呼吸声变了。瑞秋知道布莱恩已经醒来,正千方百计让眼睛适应黑暗;与此同时,她脱掉了t恤和内裤,扔在了门口。她钻上了床,但却背靠着床尾的踏脚板,双脚靠着布莱恩的手肘。
    “你能看见我吗?”瑞秋说。
    “差不多。”布莱恩的一只手搭上了瑞秋的一只脚,却没有动。
    “我必须让你看见我。这就是我想要的,此时此刻,再无其他。”
    “好的。”
    瑞秋花了一分钟镇定心神。她不太说得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非做不可。至关重要。“我跟你讲过维蒂的事。”
    “海地的那个小姑娘,没错。”
    “被我害死的小姑娘。”
    “你没有……”
    “她是被我害死的,虽然下手的人不是我。”瑞秋说,“不过,她说得对……如果我听任他们提前四个小时,甚至提前两个小时抓到她,他们也不会那么发狂,他们说不定会给她一条生路。”
    “但是什么样的生路?”
    “你跟她说的一样。”
    “什么?”
    “算了。”瑞秋深吸一口气,感觉到布莱恩温暖的手抚着她的脚。“别这样”。
    “什么样?”
    “爱抚我。”
    布莱恩住了手,却没有把手从瑞秋脚上拿开,正如她希望的那样。
    “我告诉过你,当时她打算自投罗网,不过我劝她改了主意。谁知道,后来他们还是找到了她。”
    “是的。”布莱恩说。
    “那这个过程中,我又在哪里?”
    布莱恩张开嘴想要说话,可惜一句也没有说出来。“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终于开了口。“我一直以为,你们两个人不在一起。”
    “我们一直没有分开,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找到她的时候,我就在她的身边。”
    “这么说……?”布莱恩坐直了身子。
    瑞秋清了清嗓子。“那群畜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他们……那群畜生中间领头的,叫作约书亚·达瑟鲁斯。据我所知,实际上,目前他已经算是海地的犯罪头目了,不过当时他还只是个年轻的小混混。”瑞秋望着床那头的丈夫,老房子的窗棂被夜风刮得“吱呀”作响。“就在破晓之前,他们找到了我们,把维蒂从我身边活生生地拖走。我反抗过,可他们把我推到地上,对我吐唾沫。他们狠狠地踩我的后背,打了我的脑袋几拳。维蒂没有尖叫,只是流眼泪,就像那种年纪的小姑娘为死掉的宠物流眼泪,知道吧?比如,为一只仓鼠掉眼泪。我记得当时心想,十一岁的小丫头,掉眼泪也应该是为了仓鼠之死吧。我又想要拦住他们,可惜,天哪,谁知道却惹毛了他们。我或许是个有记者身份的白人女子,强暴杀掉我的风险远比强暴杀掉海地姑娘和海地前修女高得多,但要是我死活不肯放手,他们只怕也顾不上忌惮什么了。他们强行把维蒂拖走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盯着她。约书亚·达瑟鲁斯把他那把肮脏的点四五枪管塞进了我的嘴里,像‘老二’一样在我嘴里进进出出,开口说道:‘你是想当好人呢?还是想活命?’”
    有那么片刻,瑞秋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只是坐在那儿,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身上。
    “天哪,”布莱恩低声说。“你知道吧,你不可能……”
    “他逼着我说。”
    “说什么?”
    瑞秋点点头。“他把枪从我嘴里拔了出来,逼我看着她被那群男人拖走,逼我亲口说出那些话。”她擦擦脸,顺势把头发从面前撩开。“我。想。活。命。”她低下了头,任由头发盖上了脸。“我大声说出了口。”
    过了一两分钟,瑞秋抬起头,布莱恩一动也没有动。
    “出于某种原因,我想把这件事告诉你。”瑞秋说。“但我还说不清是为什么。”
    瑞秋从布莱恩的手里抽回了脚,下了床。布莱恩望着瑞秋重新穿上内裤和t恤。瑞秋离开了房间,耳边传来的最后的动静是布莱恩的声音。他悄声说道:“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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