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0 本我
part 30 本我
瑞秋踩住刹车不放，猛地挂上了驻车挡，解开了安全带。布莱恩刚在后座坐起身，瑞秋就从两个前座间走过来，一拳捶在他的侧脸上。瑞秋还从来没有打过人，尤其是没有握起拳头揍过别人（指节远比预料之中痛多了），但她能凭声音听出有没有击中，而她的拳头揍上布莱恩的脸时，发出的声音又响又脆。瑞秋眼睁睁望着布莱恩的眼睛涌上了泪水，晕头转向起来。
于是，瑞秋又揍了他。她用膝盖锁住布莱恩的肩膀，揍他的耳朵、眼睛和侧脸。他用上身拼命反抗，但瑞秋占尽了上风，而她深知此刻只有一条准则：不要停手，除非不得不停手。她听见布莱恩求她停手，听见她自己一遍遍骂他“浑球”，看见他的眼睛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拳头面前皱成了一团。布莱恩扭开了被锁住的右肩，害瑞秋别扭地向左转过身，他则从搁脚处和座位上起了身。她从两个前座之间往后退，后座耸起了布莱恩的身影，向她扑了过来。
她一脚踢在他的脸上。
这一脚比她的第一拳更猛。不知道是骨头还是软骨应声而碎，布莱恩的后脑撞到了车窗上。他张了好几次嘴，好像在啃啮空气，紧接着两只眼睛眼珠翻白，晕了过去。
我居然放倒了人。
瑞秋望着布莱恩的眼珠在低垂的眼帘下颤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的右手已经肿了，沾了血，变得滑溜溜的。是布莱恩的血。“他的脸伤痕累累啊。”瑞秋又惊讶又担心地意识到。她很肯定，五分钟之前，这张脸上可还没有什么伤。
是我下的毒手吗？
她带上车钥匙和枪下了车，站在路上。自从七年前戒烟以来，瑞秋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抽几口。她呼吸着林间无比清新的空气，简直无法把此刻的自己跟短短几小时前的自己联系起来，那时她可还想着自杀，想要认输呢。
鬼才认输。除非死掉，不然我不认输。再说了，死也不能死在我自己手里。
车门吱嘎打开了，车窗上方出现了布莱恩的手掌，他的身子则还在车里。“你完事了吗？”
“完事什么？”
“臭揍我一顿。”
瑞秋的右手痛得很，却依然紧握着枪。“嗯，我想是打完了。”
布莱恩冒出了头，瑞秋用手枪对准了他。
“天哪！”他又缩回了头。
瑞秋迈出三大步绕过汽车，枪口指着布莱恩。“是空包弹吗？”
本来蹲着的布莱恩挺直了腰，放下高举的双手，猛然间认了命。“什么？”
“这把枪里你也放了空包弹吗？”
他摇摇头。
瑞秋用枪对准他的胸口。
“不，是真的！”布莱恩又举起了手。也许也不是那么认命。“该死，这把枪里可是真子弹。”
“是吗？”
布莱恩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突然可以望见瑞秋的双眼了，因为他可以望见她的眼神。
瑞秋扣动了扳机。
布莱恩跳到地上。好吧，他先从车里跳了出来，想要冲到左侧躲开子弹。于是他跳出了suv，双脚踏上了地面，双手却仍然高举着，示意“请别向我开枪”，尽管是全然白费功夫。
“起来。”瑞秋说。
布莱恩站起身，望了望瑞秋从他右侧的瘦松上射下来的那块树皮。鲜血从他的鼻子上滴下来，滴过了他的嘴唇，滴下了他的下巴。他用前臂擦了擦血，朝路边的绿草吐了口鲜红的唾沫。
“看起来倒像是真血。在船上的时候，你嘴里的血是怎么作的假？”
“想猜猜吗？”布莱恩的眼里浮现出了笑意，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瑞秋回想着船上的一幕，回想着他们的谈话。她可以看见，当自己质问布莱恩的另一房太太、另一重人生时，他平静地坐在那儿。他只是坐在那儿，吃东西。
“是花生。”瑞秋说。
布莱恩半心半意地向瑞秋竖起大拇指。“其中有两个是引爆装置，没错。”他小心翼翼地瞥了那把枪一眼。“你要在这里干什么，瑞秋？”
“我还没有决定，布莱恩。”她垂下了枪片刻。
布莱恩垂下了双手。“如果你杀了我……我倒不会怪你……你就惨了。没钱，没有任何办法拿到钱，警方要就一宗谋杀案审问你，还有人追杀……”
“两宗谋杀案。”
“两宗？”
瑞秋点了点头。
布莱恩消化了一下她的话，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追杀你。如果你杀了我，只怕就只有两三天自由日子可过，能让你自己挑自己的衣服穿了。你多爱时尚我很清楚，亲爱的。”
瑞秋又举起了枪。布莱恩举起了双手，朝她挑起一条眉毛。她也朝他挑起一条眉毛。在那一刻，（见鬼了吧？）她只觉得与他心心相通，只觉得想笑。依然一腔怒火，依然感觉被背叛，因为他毁了她的信任、她的人生……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以往的种种感情，却又跟怒火交织在了一起。
瑞秋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有露出微笑。
“说到时尚，”她说，“你现在看上去可不怎么时尚。”
布莱恩伸手摸摸脸，结果沾了一手血。他凝视着自己在suv车窗上的倒影。“我觉得，你打伤了我的鼻子。”
“刚才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布莱恩把t恤的下摆掀到了胸口，轻轻擦了擦脸。“我在附近藏了个急救包。我们能回去取急救包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亲爱的？”
“因为那边还有一辆我的suv，看起来不是一副被人开下了桥的倒霉样，亲爱的。”
两人开车回到那片空地，朝森林里走了不到二十米，眼前赫然出现了一辆森绿色的“路虎揽胜”，保护色堪称完美无缺。这是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老爷车，轮窝有点锈，后顶盖侧板有点瘪，不过轮胎是新的，看上去还能再跑二十年。布莱恩从车尾的帆布储物箱里取出一只急救包，瑞秋始终用枪指着他。他坐在掀起的尾门下，把储物箱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找出一个剃须镜。他用外用酒精擦拭着伤口，有时抽搐一下，痛得把面孔皱成了一团。
“我该从哪里讲起？”布莱恩问。
“你能从哪里讲起？”
“噢，很简单。你是在最后关头冒头的，这个局我早就做下了。”
“‘这个局’又是怎么回事？”
“照我们这行的说法，这是个‘加料骗局’。”
“你们这行又是哪行？”
布莱恩抬起头，用有些受伤和沮丧的眼神望着瑞秋，活像没能被她认出来的过气电影明星。“我是个骗术师。”
“是个骗子。”
“还是叫‘骗术师’顺耳，有点范儿。‘骗子’听上去像，我说不好，像跟你兜售垃圾股的家伙。”
“这么说，你是个骗术师。”
布莱恩点点头，递给瑞秋一些酒精消毒棉，让她擦拭指节。她点头表示谢意，把枪别进腰带里，从他身边退后几步，才开始清理伤口。
“大约五年前，我偶然发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一个破产的矿，于是我成立了一家公司，把矿买了下来。”
“你懂矿？”
“半点也不懂。”他用棉签擦去鼻子里的血。“老天爷，”他用近乎倾慕的语调轻声说，“你害得我好惨，丫头。”
“那个矿。”瑞秋忍住了又一抹笑容。
“于是我们买下了那个矿。与此同时，凯莱布创立了一家咨询公司，为该公司在拉丁美洲捏造了深厚的历史，好几代呢，看上去相当可信，如果不仔细查的话。三年后，这家公司，也就是‘博久工程’，对我的矿实施了‘独立’考察。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加了料。”
“什么叫‘加料’？”
“你在某个矿某些比较容易采到（但也不要太容易采到）的地方洒上些金子。借此有个推断：假如这里发现的黄金占比为x，那可以假定整座矿的含金率达到y。这就是我们的独立咨询顾问……”
“博久工程”。瑞秋说。
布莱恩作势向她脱帽致意。“这就是经他们查实得出的结论：我们坐拥高达四亿金衡盎司的金矿，而不是四百万金衡盎司。”
“会提振你们公司的股票。”瑞秋说。
“如果我们公司有股票的话，可惜我们没有。不，结果是：对该地区的所有竞争对手来说，我们公司会变成一个潜在的威胁。”
“威特曼。”
“看来你做功课了嘛。”
“我毕竟当了十年记者。”
“没错，那你还查到了些什么？”
“贵公司可能从一家名叫柯特-麦肯的风险投资公司那里获得了一笔贷款。”
布莱恩点了点头。“那他们为什么要贷款给我们？”
“表面上是力撑你们公司，以对抗威特曼的敌意收购，好让你开采出足够的黄金，让打算下手收购的公司无机可乘。”
他又点了点头。
“不过，”瑞秋说，“据传闻，柯特-麦肯可不是善类。”
“绝对不是。”布莱恩附和道。
“所以，他们会把你的小矿和所有利润一起吃干抹净。”
“没错。”
“不过，你们又不会有任何利润。”
这一下，布莱恩定睛端详着瑞秋，轻擦着最后一些伤痕。
“那笔贷款有多少？”瑞秋问道。
他笑了。“七千万。”
“现金？”瑞秋不得不强令自己压低声音。
他点点头。“还有四亿五千万股票期权。”
“但股票期权一文不值。”
“没错。”
瑞秋绕着小圈转悠，脚踩着吱嘎吱嘎的落叶和松针，直到想通了其中关节。“从一开始，你想要的就是那七千万。”
“是的。”
“你拿到那七千万了吗？”
布莱恩把最后几只沾血的棉签扔进了一个塑料袋，把包举到瑞秋的面前。“唔，可不是到手了吗！它正放在大开曼岛的一家银行里，等我去取呢。”
瑞秋把自己沾血的棉签也扔进了袋子。“那你这个妙局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布莱恩拉下了脸。“岔子出在，从我们把钱从罗得岛账户汇出去的那一刻，我们就要赶时间了。这种事很快就会惹人注目，尤其是柯特-麦肯之类的家伙。我们犯了两个错：我们低估了他们注意到汇款的速度有多快，因为我们哪里知道他们在国土安全部安插了人手，把这笔汇款归入了‘sar’一类。”
“‘sar’是？”
“可疑活动报告。我们知道被人盯上了，但通常来说，被盯上之后要过一段时间，付款方才会听说消息。”
“你们还算漏了什么？”
“你有一个小时吗？”布莱恩惨兮兮地说。“这种破事你试试，只怕在出五百个岔子的同时，只有一个环节是顺心的。我们没有算到，他们会在我的车上装个追踪器。而且，当初他们并不是因为疑心我们才安追踪器，而是因为这是他们的标准操作流程。”
“结果他们跟你到了哪里？”
“跟你一样。妮可家。”布莱恩的声音里交织着某种情绪。假如瑞秋不清楚布莱恩的演技有多么了得，恐怕就会认为，那是真心实意的哀伤。“他们可能也就慢了十分钟，因此没有找到我，但他们发现了她，杀了她。”他噘起嘴唇，吸了好几口气，冷不丁从汽车尾门下走了出来，关上尾门，拍了拍手。“还有什么你马上就要知道，一刻也等不了的事情吗？”
“大概还有一百件吧。”
“还有一百件等不了的事情。”布莱恩重复道。
“在港湾的水底，你看上去为什么显得死透了？身上冒血，而且……”瑞秋挥着双手，声音越来越低。
“舞台艺术。”布莱恩说。“制造鲜血小菜一碟，全靠制造枪击效果的引爆装置。我胸口上的装置早在你上船之前就布置好了；我嘴里的是从那袋花生里来的，这点你知道。只要我能及时赶到那块石头，氧气瓶会好端端地等着我。顺便说一句，你潜水潜得还真快，见鬼，我几乎没什么时间安顿下来。”
“还有那副表情。”瑞秋不耐烦地说。“当时你用死气沉沉的眼睛和死气沉沉的面孔紧盯着我。”
“是这样吗？”
恰似有人把一针的士宁毒药注入了布莱恩的头颅，他的双眼失去了光泽，紧接着脸上也失去了光泽。他的脸不仅变得纹丝不动，还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瑞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手，结果布莱恩依然是一副茫然的眼神，眼睛连眨也没有眨一下。
“这副样子你能撑多久？”瑞秋问。
布莱恩吁了一口气。“我可能还能再撑二十秒。”
“如果我一直待在水底望着你呢？”
“唔，我说不定能挺四十秒，最多一分钟。不过，你并没有一直待在水底。高明的骗术师向来仰仗一件事：人们的行为可以预测。”
“如果对方不是柯特-麦肯的话。”
“一针见血哪。”布莱恩又拍拍手，脸上让人心头发毛的死色不见了踪迹。“嗯，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介意我们一边上路一边讲吗？”
“去哪儿？”
布莱恩朝北边指了指。“加拿大，凯莱布明天早上会跟我们碰头。”
“凯莱布？”瑞秋说。
“没错。你把他扔在哪儿了，那栋安全屋？”
瑞秋瞪大眼睛盯着布莱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瑞秋。”布莱恩停下了脚步，手还搁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拜托你告诉我，离船之后你们去了安全屋。”
“我们根本没有顺利到达安全屋。”
布莱恩的面孔唰地失去了血色。“凯莱布在哪儿？”
“他死了，布莱恩。”
布莱恩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又垂下手，两只手紧贴上“路虎揽胜”的车窗。他低下头，似乎整整一分钟没有呼吸。
“他是怎么死的？”布莱恩说。
“被他们爆了头。”
布莱恩从车上抽回手，凝望着瑞秋。
她点点头。
“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两个在找一把钥匙的男人。”
布莱恩显得很无助。不，比无助更惨；瑞秋意识到，那是丧亲之痛。他向林间投去疯狂的一瞥，仿佛又要晕倒，随后沿着“路虎揽胜”的车身软瘫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微微发抖，流出了眼泪。
三年来，瑞秋还从来没有见过布莱恩这副模样。差得远。布莱恩不会认输，布莱恩不会倒下，布莱恩无须援手。此刻，瑞秋却正亲眼目睹布莱恩心中的基石被活生生敲掉了一块。她关上手枪的保险，别到后腰上，一屁股坐到布莱恩对面的地上。布莱恩揉揉眼睛，用泛着血光的鼻孔呼吸着空气。
他开口说话，双手跟嘴唇一起发着抖：“是你亲眼看着他死的？”
瑞秋点点头。“当时他离我就跟你现在离我一样近，那人给了他一枪。”
“那是些什么人？”布莱恩小口小口地吁着气。
“我不知道。他们看起来像是卖保险的，不是高端保险，是在商场里向人兜售的那种。”
“你又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脱的？”
于是瑞秋告诉了他，边讲边眼见布莱恩稍微回复了原样。手不再抖了，眼神不再发狂。
“钥匙在他手里。”布莱恩说。“玩完了。他妈的，真的玩完了。”
“什么钥匙？”
“某个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瑞秋伸手轻抚着衣兜里的钥匙。“开曼群岛的某家银行？”
布莱恩摇摇头。“罗得岛。记得最后那天吗？当时我有种很不妙的感觉，我猜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可以说，我当时像个小屁孩一样吓得够呛。我把我们的护照放在银行里了。我想，如果我落到了别人手里，妮可还可以去取护照。谁知道，落到他们手里的人是妮可。我把钥匙交给了凯莱布。”
“什么护照？”
布莱恩点点头。“我的护照，凯莱布的、haya的、孩子的、妮可的，还有你的。”
“我已经没有护照了。”
布莱恩疲惫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不，你有护照。”
瑞秋握住那只手，任由布莱恩把自己拉了起来。“要是我有护照，我自己心里会没数吗。我的护照两年前失效了。”
“我给你另外弄了一份。”布莱恩还没有放开瑞秋的手。
瑞秋还没有抽走她的手。“你哪里来的照片？”
“上次在商场的照相亭里拍的。”
“不坏啊，不坏。”她想。
瑞秋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举高了它，眼睁睁望着布莱恩的脸一扫死气沉沉的神情——这可是十五分钟里的第二次了。“是这把吗？”瑞秋问。
布莱恩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点头。
瑞秋把钥匙塞回衣兜里。“怎么会在凯莱布那儿？”
“凯莱布原本应该去取护照的，我跟他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冒充对方。见鬼，他冒充我签的名比我自己签的名更像我的签名。”布莱恩抬头仰望着刺目的天空。“按说，我们两个人该溜进加拿大，到一个叫作圣普罗斯珀的地方跟其他人碰头。从那里，该死，我们所有人会从那里出发去魁北克市，再搭飞机离开加拿大。”
瑞秋端详着布莱恩的眼睛，布莱恩正视着她的目光。两个人都没有吭声，直到瑞秋开口说：“这么说，按计划，我们六个人本来会一起离开加拿大？”
“按计划是，没错。”
“你，你最铁的死党，他的太太和孩子，再加你的两房太太。”
布莱恩放开了瑞秋的手。“妮可不是我的太太。”
“那她是谁？”
“我妹妹。”
瑞秋后退了一步，定睛审视着布莱恩的面孔，好瞧瞧他是否在说实话。但话说回来，她又能看出些什么？她跟面前的男子同住了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不知道他干的是哪行，不知道他的过往。就在两天前，此人还让瑞秋一心认定，他已经一命呜呼了，在海底用看不见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面前的男人撒起谎来，跟普通人撒谎不可同日而语。
“你妹妹怀孕了吗？”
布莱恩点点头。
“孩子父亲是谁？”
“我们没有时间纠缠这些了。”
“孩子的父亲是谁？”
“一个叫乔尔的家伙，行了吗？跟她一起在银行共事，是个已婚男人，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是段露水情缘，不过，妮可一直想要个孩子，所以即使跟乔尔分手以后，她还是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用不着乔尔帮养小孩，我们马上就要有七千万了。你想见乔尔吗？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你可以问他，他那已经毙命的前任情人肚子里是不是怀着他的亲骨肉，当有人在她家厨房枪杀了她，她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因为她的哥哥……”布莱恩迈步走来走去，情绪很激动，“她那个天杀的蠢货哥哥把自己的车扔在了她家前面，自己回了波士顿，打算用杀招让你回归现实。”
瑞秋的笑声听上去跟咆哮差不了多少。“什么？你打算用杀招让我回归现实？”
布莱恩的表情竟然显得很诚挚，清白无辜。“嗯，是的。”
“真是我听过最瞎扯的屁话。”
“我必须让你准备好跑路。我本来以为，该死，还要再过三个月，柯特-麦肯才会猛地一口咬上钩。或者六个月？我本来希望是六个月。谁知道，他们提前咬了钩，因为他们又强势又贪，而且希望按他们的日程行事，不乐意听其他任何人的摆布。我没有料到，他们把钱汇到了我们的账户，又在同一天雇了一家独立咨询公司复核那个矿。可惜，他们偏偏就是这么办的。我没有料到，他们派了两个杀手同时盯上了我跟我的同伙。不过，他们偏偏还是这么办了。所以我只好跳过a计划，扔掉b计划，直接采用了c计划，也就是他妈的把你惊醒的那个计划。结果呢，真是出人意料，居然见效了。”
“见个鬼效。毫无效果……”
“现在你还怕开车吗？”
“不怕。”
“还怕搭出租车吗？”
“不怕。”
“还怕荒野或者开阔的室外空间吗？还怕电梯吗？还怕潜水吗？自从整件事开始，你遇到过恐慌发作吗，瑞秋？”
“我怎么知道？自从我在波士顿亲眼目睹你从那栋楼的后面走出来，你却声称自己在伦敦的时候，我就无时无刻不处于恐慌状态。”
“没错。”布莱恩点点头。“而你战胜了那份恐慌，以便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顺便说一声，其中还包括杀掉我。”
“可你并没有死。”
“嗯，没错，我道歉。”布莱恩把双手搁上瑞秋的肩头。“你不再害怕，因为你不再听从其他任何人，只听从你的本我。要想爬回你的生活，待在原处不动，你手里可捏着一大把‘证据’呢。我可没有把线索拱手呈上，我让你费了好一番工夫。你本来可以信任自己的眼睛——就举一个例子吧，签证上盖的章看上去够真的了——但你信任的是自己的直觉，宝贝。你行事从心，”布莱恩说着指指瑞秋的心口，“而非从理。”他又指指她的头。
瑞秋凝望着布莱恩，望了好久好久。“别叫我‘宝贝’。”
“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恨你。”
布莱恩考虑了一下，耸了耸肩。“通常来说，我们对把自己叫醒的事物都有点记恨。”
瑞秋踩住刹车不放，猛地挂上了驻车挡，解开了安全带。布莱恩刚在后座坐起身，瑞秋就从两个前座间走过来，一拳捶在他的侧脸上。瑞秋还从来没有打过人，尤其是没有握起拳头揍过别人（指节远比预料之中痛多了），但她能凭声音听出有没有击中，而她的拳头揍上布莱恩的脸时，发出的声音又响又脆。瑞秋眼睁睁望着布莱恩的眼睛涌上了泪水，晕头转向起来。
于是，瑞秋又揍了他。她用膝盖锁住布莱恩的肩膀，揍他的耳朵、眼睛和侧脸。他用上身拼命反抗，但瑞秋占尽了上风，而她深知此刻只有一条准则：不要停手，除非不得不停手。她听见布莱恩求她停手，听见她自己一遍遍骂他“浑球”，看见他的眼睛在她疾风暴雨般的拳头面前皱成了一团。布莱恩扭开了被锁住的右肩，害瑞秋别扭地向左转过身，他则从搁脚处和座位上起了身。她从两个前座之间往后退，后座耸起了布莱恩的身影，向她扑了过来。
她一脚踢在他的脸上。
这一脚比她的第一拳更猛。不知道是骨头还是软骨应声而碎，布莱恩的后脑撞到了车窗上。他张了好几次嘴，好像在啃啮空气，紧接着两只眼睛眼珠翻白，晕了过去。
我居然放倒了人。
瑞秋望着布莱恩的眼珠在低垂的眼帘下颤动，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她的右手已经肿了，沾了血，变得滑溜溜的。是布莱恩的血。“他的脸伤痕累累啊。”瑞秋又惊讶又担心地意识到。她很肯定，五分钟之前，这张脸上可还没有什么伤。
是我下的毒手吗？
她带上车钥匙和枪下了车，站在路上。自从七年前戒烟以来，瑞秋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不得抽几口。她呼吸着林间无比清新的空气，简直无法把此刻的自己跟短短几小时前的自己联系起来，那时她可还想着自杀，想要认输呢。
鬼才认输。除非死掉，不然我不认输。再说了，死也不能死在我自己手里。
车门吱嘎打开了，车窗上方出现了布莱恩的手掌，他的身子则还在车里。“你完事了吗？”
“完事什么？”
“臭揍我一顿。”
瑞秋的右手痛得很，却依然紧握着枪。“嗯，我想是打完了。”
布莱恩冒出了头，瑞秋用手枪对准了他。
“天哪！”他又缩回了头。
瑞秋迈出三大步绕过汽车，枪口指着布莱恩。“是空包弹吗？”
本来蹲着的布莱恩挺直了腰，放下高举的双手，猛然间认了命。“什么？”
“这把枪里你也放了空包弹吗？”
他摇摇头。
瑞秋用枪对准他的胸口。
“不，是真的！”布莱恩又举起了手。也许也不是那么认命。“该死，这把枪里可是真子弹。”
“是吗？”
布莱恩猛地睁大了眼睛，因为他突然可以望见瑞秋的双眼了，因为他可以望见她的眼神。
瑞秋扣动了扳机。
布莱恩跳到地上。好吧，他先从车里跳了出来，想要冲到左侧躲开子弹。于是他跳出了suv，双脚踏上了地面，双手却仍然高举着，示意“请别向我开枪”，尽管是全然白费功夫。
“起来。”瑞秋说。
布莱恩站起身，望了望瑞秋从他右侧的瘦松上射下来的那块树皮。鲜血从他的鼻子上滴下来，滴过了他的嘴唇，滴下了他的下巴。他用前臂擦了擦血，朝路边的绿草吐了口鲜红的唾沫。
“看起来倒像是真血。在船上的时候，你嘴里的血是怎么作的假？”
“想猜猜吗？”布莱恩的眼里浮现出了笑意，脸上却没有露出半点笑容。
瑞秋回想着船上的一幕，回想着他们的谈话。她可以看见，当自己质问布莱恩的另一房太太、另一重人生时，他平静地坐在那儿。他只是坐在那儿，吃东西。
“是花生。”瑞秋说。
布莱恩半心半意地向瑞秋竖起大拇指。“其中有两个是引爆装置，没错。”他小心翼翼地瞥了那把枪一眼。“你要在这里干什么，瑞秋？”
“我还没有决定，布莱恩。”她垂下了枪片刻。
布莱恩垂下了双手。“如果你杀了我……我倒不会怪你……你就惨了。没钱，没有任何办法拿到钱，警方要就一宗谋杀案审问你，还有人追杀……”
“两宗谋杀案。”
“两宗？”
瑞秋点了点头。
布莱恩消化了一下她的话，接着说了下去。“还有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追杀你。如果你杀了我，只怕就只有两三天自由日子可过，能让你自己挑自己的衣服穿了。你多爱时尚我很清楚，亲爱的。”
瑞秋又举起了枪。布莱恩举起了双手，朝她挑起一条眉毛。她也朝他挑起一条眉毛。在那一刻，（见鬼了吧？）她只觉得与他心心相通，只觉得想笑。依然一腔怒火，依然感觉被背叛，因为他毁了她的信任、她的人生……然而有那么一瞬间，以往的种种感情，却又跟怒火交织在了一起。
瑞秋费尽了全身力气，才忍住没有露出微笑。
“说到时尚，”她说，“你现在看上去可不怎么时尚。”
布莱恩伸手摸摸脸，结果沾了一手血。他凝视着自己在suv车窗上的倒影。“我觉得，你打伤了我的鼻子。”
“刚才听起来确实是这么回事。”
布莱恩把t恤的下摆掀到了胸口，轻轻擦了擦脸。“我在附近藏了个急救包。我们能回去取急救包吗？”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亲爱的？”
“因为那边还有一辆我的suv，看起来不是一副被人开下了桥的倒霉样，亲爱的。”
两人开车回到那片空地，朝森林里走了不到二十米，眼前赫然出现了一辆森绿色的“路虎揽胜”，保护色堪称完美无缺。这是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老爷车，轮窝有点锈，后顶盖侧板有点瘪，不过轮胎是新的，看上去还能再跑二十年。布莱恩从车尾的帆布储物箱里取出一只急救包，瑞秋始终用枪指着他。他坐在掀起的尾门下，把储物箱翻了个底朝天，直到找出一个剃须镜。他用外用酒精擦拭着伤口，有时抽搐一下，痛得把面孔皱成了一团。
“我该从哪里讲起？”布莱恩问。
“你能从哪里讲起？”
“噢，很简单。你是在最后关头冒头的，这个局我早就做下了。”
“‘这个局’又是怎么回事？”
“照我们这行的说法，这是个‘加料骗局’。”
“你们这行又是哪行？”
布莱恩抬起头，用有些受伤和沮丧的眼神望着瑞秋，活像没能被她认出来的过气电影明星。“我是个骗术师。”
“是个骗子。”
“还是叫‘骗术师’顺耳，有点范儿。‘骗子’听上去像，我说不好，像跟你兜售垃圾股的家伙。”
“这么说，你是个骗术师。”
布莱恩点点头，递给瑞秋一些酒精消毒棉，让她擦拭指节。她点头表示谢意，把枪别进腰带里，从他身边退后几步，才开始清理伤口。
“大约五年前，我偶然发现了巴布亚新几内亚一个破产的矿，于是我成立了一家公司，把矿买了下来。”
“你懂矿？”
“半点也不懂。”他用棉签擦去鼻子里的血。“老天爷，”他用近乎倾慕的语调轻声说，“你害得我好惨，丫头。”
“那个矿。”瑞秋忍住了又一抹笑容。
“于是我们买下了那个矿。与此同时，凯莱布创立了一家咨询公司，为该公司在拉丁美洲捏造了深厚的历史，好几代呢，看上去相当可信，如果不仔细查的话。三年后，这家公司，也就是‘博久工程’，对我的矿实施了‘独立’考察。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加了料。”
“什么叫‘加料’？”
“你在某个矿某些比较容易采到（但也不要太容易采到）的地方洒上些金子。借此有个推断：假如这里发现的黄金占比为x，那可以假定整座矿的含金率达到y。这就是我们的独立咨询顾问……”
“博久工程”。瑞秋说。
布莱恩作势向她脱帽致意。“这就是经他们查实得出的结论：我们坐拥高达四亿金衡盎司的金矿，而不是四百万金衡盎司。”
“会提振你们公司的股票。”瑞秋说。
“如果我们公司有股票的话，可惜我们没有。不，结果是：对该地区的所有竞争对手来说，我们公司会变成一个潜在的威胁。”
“威特曼。”
“看来你做功课了嘛。”
“我毕竟当了十年记者。”
“没错，那你还查到了些什么？”
“贵公司可能从一家名叫柯特-麦肯的风险投资公司那里获得了一笔贷款。”
布莱恩点了点头。“那他们为什么要贷款给我们？”
“表面上是力撑你们公司，以对抗威特曼的敌意收购，好让你开采出足够的黄金，让打算下手收购的公司无机可乘。”
他又点了点头。
“不过，”瑞秋说，“据传闻，柯特-麦肯可不是善类。”
“绝对不是。”布莱恩附和道。
“所以，他们会把你的小矿和所有利润一起吃干抹净。”
“没错。”
“不过，你们又不会有任何利润。”
这一下，布莱恩定睛端详着瑞秋，轻擦着最后一些伤痕。
“那笔贷款有多少？”瑞秋问道。
他笑了。“七千万。”
“现金？”瑞秋不得不强令自己压低声音。
他点点头。“还有四亿五千万股票期权。”
“但股票期权一文不值。”
“没错。”
瑞秋绕着小圈转悠，脚踩着吱嘎吱嘎的落叶和松针，直到想通了其中关节。“从一开始，你想要的就是那七千万。”
“是的。”
“你拿到那七千万了吗？”
布莱恩把最后几只沾血的棉签扔进了一个塑料袋，把包举到瑞秋的面前。“唔，可不是到手了吗！它正放在大开曼岛的一家银行里，等我去取呢。”
瑞秋把自己沾血的棉签也扔进了袋子。“那你这个妙局是哪里出了岔子呢？”
布莱恩拉下了脸。“岔子出在，从我们把钱从罗得岛账户汇出去的那一刻，我们就要赶时间了。这种事很快就会惹人注目，尤其是柯特-麦肯之类的家伙。我们犯了两个错：我们低估了他们注意到汇款的速度有多快，因为我们哪里知道他们在国土安全部安插了人手，把这笔汇款归入了‘sar’一类。”
“‘sar’是？”
“可疑活动报告。我们知道被人盯上了，但通常来说，被盯上之后要过一段时间，付款方才会听说消息。”
“你们还算漏了什么？”
“你有一个小时吗？”布莱恩惨兮兮地说。“这种破事你试试，只怕在出五百个岔子的同时，只有一个环节是顺心的。我们没有算到，他们会在我的车上装个追踪器。而且，当初他们并不是因为疑心我们才安追踪器，而是因为这是他们的标准操作流程。”
“结果他们跟你到了哪里？”
“跟你一样。妮可家。”布莱恩的声音里交织着某种情绪。假如瑞秋不清楚布莱恩的演技有多么了得，恐怕就会认为，那是真心实意的哀伤。“他们可能也就慢了十分钟，因此没有找到我，但他们发现了她，杀了她。”他噘起嘴唇，吸了好几口气，冷不丁从汽车尾门下走了出来，关上尾门，拍了拍手。“还有什么你马上就要知道，一刻也等不了的事情吗？”
“大概还有一百件吧。”
“还有一百件等不了的事情。”布莱恩重复道。
“在港湾的水底，你看上去为什么显得死透了？身上冒血，而且……”瑞秋挥着双手，声音越来越低。
“舞台艺术。”布莱恩说。“制造鲜血小菜一碟，全靠制造枪击效果的引爆装置。我胸口上的装置早在你上船之前就布置好了；我嘴里的是从那袋花生里来的，这点你知道。只要我能及时赶到那块石头，氧气瓶会好端端地等着我。顺便说一句，你潜水潜得还真快，见鬼，我几乎没什么时间安顿下来。”
“还有那副表情。”瑞秋不耐烦地说。“当时你用死气沉沉的眼睛和死气沉沉的面孔紧盯着我。”
“是这样吗？”
恰似有人把一针的士宁毒药注入了布莱恩的头颅，他的双眼失去了光泽，紧接着脸上也失去了光泽。他的脸不仅变得纹丝不动，还变得没有半点生气。
瑞秋在他的眼前挥了挥手，结果布莱恩依然是一副茫然的眼神，眼睛连眨也没有眨一下。
“这副样子你能撑多久？”瑞秋问。
布莱恩吁了一口气。“我可能还能再撑二十秒。”
“如果我一直待在水底望着你呢？”
“唔，我说不定能挺四十秒，最多一分钟。不过，你并没有一直待在水底。高明的骗术师向来仰仗一件事：人们的行为可以预测。”
“如果对方不是柯特-麦肯的话。”
“一针见血哪。”布莱恩又拍拍手，脸上让人心头发毛的死色不见了踪迹。“嗯，我们的时间可不多，介意我们一边上路一边讲吗？”
“去哪儿？”
布莱恩朝北边指了指。“加拿大，凯莱布明天早上会跟我们碰头。”
“凯莱布？”瑞秋说。
“没错。你把他扔在哪儿了，那栋安全屋？”
瑞秋瞪大眼睛盯着布莱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瑞秋。”布莱恩停下了脚步，手还搁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拜托你告诉我，离船之后你们去了安全屋。”
“我们根本没有顺利到达安全屋。”
布莱恩的面孔唰地失去了血色。“凯莱布在哪儿？”
“他死了，布莱恩。”
布莱恩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又垂下手，两只手紧贴上“路虎揽胜”的车窗。他低下头，似乎整整一分钟没有呼吸。
“他是怎么死的？”布莱恩说。
“被他们爆了头。”
布莱恩从车上抽回手，凝望着瑞秋。
她点点头。
“是谁干的？”
“我不知道。两个在找一把钥匙的男人。”
布莱恩显得很无助。不，比无助更惨；瑞秋意识到，那是丧亲之痛。他向林间投去疯狂的一瞥，仿佛又要晕倒，随后沿着“路虎揽胜”的车身软瘫了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微微发抖，流出了眼泪。
三年来，瑞秋还从来没有见过布莱恩这副模样。差得远。布莱恩不会认输，布莱恩不会倒下，布莱恩无须援手。此刻，瑞秋却正亲眼目睹布莱恩心中的基石被活生生敲掉了一块。她关上手枪的保险，别到后腰上，一屁股坐到布莱恩对面的地上。布莱恩揉揉眼睛，用泛着血光的鼻孔呼吸着空气。
他开口说话，双手跟嘴唇一起发着抖：“是你亲眼看着他死的？”
瑞秋点点头。“当时他离我就跟你现在离我一样近，那人给了他一枪。”
“那是些什么人？”布莱恩小口小口地吁着气。
“我不知道。他们看起来像是卖保险的，不是高端保险，是在商场里向人兜售的那种。”
“你又是怎么从他们手里逃脱的？”
于是瑞秋告诉了他，边讲边眼见布莱恩稍微回复了原样。手不再抖了，眼神不再发狂。
“钥匙在他手里。”布莱恩说。“玩完了。他妈的，真的玩完了。”
“什么钥匙？”
“某个银行保险箱的钥匙。”
瑞秋伸手轻抚着衣兜里的钥匙。“开曼群岛的某家银行？”
布莱恩摇摇头。“罗得岛。记得最后那天吗？当时我有种很不妙的感觉，我猜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然也可以说，我当时像个小屁孩一样吓得够呛。我把我们的护照放在银行里了。我想，如果我落到了别人手里，妮可还可以去取护照。谁知道，落到他们手里的人是妮可。我把钥匙交给了凯莱布。”
“什么护照？”
布莱恩点点头。“我的护照，凯莱布的、haya的、孩子的、妮可的，还有你的。”
“我已经没有护照了。”
布莱恩疲惫地站起身，伸出一只手。“不，你有护照。”
瑞秋握住那只手，任由布莱恩把自己拉了起来。“要是我有护照，我自己心里会没数吗。我的护照两年前失效了。”
“我给你另外弄了一份。”布莱恩还没有放开瑞秋的手。
瑞秋还没有抽走她的手。“你哪里来的照片？”
“上次在商场的照相亭里拍的。”
“不坏啊，不坏。”她想。
瑞秋从衣兜里掏出钥匙，举高了它，眼睁睁望着布莱恩的脸一扫死气沉沉的神情——这可是十五分钟里的第二次了。“是这把吗？”瑞秋问。
布莱恩眨了几下眼睛，然后点点头。
瑞秋把钥匙塞回衣兜里。“怎么会在凯莱布那儿？”
“凯莱布原本应该去取护照的，我跟他就算闭着眼睛也可以冒充对方。见鬼，他冒充我签的名比我自己签的名更像我的签名。”布莱恩抬头仰望着刺目的天空。“按说，我们两个人该溜进加拿大，到一个叫作圣普罗斯珀的地方跟其他人碰头。从那里，该死，我们所有人会从那里出发去魁北克市，再搭飞机离开加拿大。”
瑞秋端详着布莱恩的眼睛，布莱恩正视着她的目光。两个人都没有吭声，直到瑞秋开口说：“这么说，按计划，我们六个人本来会一起离开加拿大？”
“按计划是，没错。”
“你，你最铁的死党，他的太太和孩子，再加你的两房太太。”
布莱恩放开了瑞秋的手。“妮可不是我的太太。”
“那她是谁？”
“我妹妹。”
瑞秋后退了一步，定睛审视着布莱恩的面孔，好瞧瞧他是否在说实话。但话说回来，她又能看出些什么？她跟面前的男子同住了三年，却根本不知道他的真名实姓，不知道他干的是哪行，不知道他的过往。就在两天前，此人还让瑞秋一心认定，他已经一命呜呼了，在海底用看不见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面前的男人撒起谎来，跟普通人撒谎不可同日而语。
“你妹妹怀孕了吗？”
布莱恩点点头。
“孩子父亲是谁？”
“我们没有时间纠缠这些了。”
“孩子的父亲是谁？”
“一个叫乔尔的家伙，行了吗？跟她一起在银行共事，是个已婚男人，已经有三个孩子了。是段露水情缘，不过，妮可一直想要个孩子，所以即使跟乔尔分手以后，她还是留下了肚子里的孩子。她用不着乔尔帮养小孩，我们马上就要有七千万了。你想见乔尔吗？我可以安排你们见面。你可以问他，他那已经毙命的前任情人肚子里是不是怀着他的亲骨肉，当有人在她家厨房枪杀了她，她正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因为她的哥哥……”布莱恩迈步走来走去，情绪很激动，“她那个天杀的蠢货哥哥把自己的车扔在了她家前面，自己回了波士顿，打算用杀招让你回归现实。”
瑞秋的笑声听上去跟咆哮差不了多少。“什么？你打算用杀招让我回归现实？”
布莱恩的表情竟然显得很诚挚，清白无辜。“嗯，是的。”
“真是我听过最瞎扯的屁话。”
“我必须让你准备好跑路。我本来以为，该死，还要再过三个月，柯特-麦肯才会猛地一口咬上钩。或者六个月？我本来希望是六个月。谁知道，他们提前咬了钩，因为他们又强势又贪，而且希望按他们的日程行事，不乐意听其他任何人的摆布。我没有料到，他们把钱汇到了我们的账户，又在同一天雇了一家独立咨询公司复核那个矿。可惜，他们偏偏就是这么办的。我没有料到，他们派了两个杀手同时盯上了我跟我的同伙。不过，他们偏偏还是这么办了。所以我只好跳过a计划，扔掉b计划，直接采用了c计划，也就是他妈的把你惊醒的那个计划。结果呢，真是出人意料，居然见效了。”
“见个鬼效。毫无效果……”
“现在你还怕开车吗？”
“不怕。”
“还怕搭出租车吗？”
“不怕。”
“还怕荒野或者开阔的室外空间吗？还怕电梯吗？还怕潜水吗？自从整件事开始，你遇到过恐慌发作吗，瑞秋？”
“我怎么知道？自从我在波士顿亲眼目睹你从那栋楼的后面走出来，你却声称自己在伦敦的时候，我就无时无刻不处于恐慌状态。”
“没错。”布莱恩点点头。“而你战胜了那份恐慌，以便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顺便说一声，其中还包括杀掉我。”
“可你并没有死。”
“嗯，没错，我道歉。”布莱恩把双手搁上瑞秋的肩头。“你不再害怕，因为你不再听从其他任何人，只听从你的本我。要想爬回你的生活，待在原处不动，你手里可捏着一大把‘证据’呢。我可没有把线索拱手呈上，我让你费了好一番工夫。你本来可以信任自己的眼睛——就举一个例子吧，签证上盖的章看上去够真的了——但你信任的是自己的直觉，宝贝。你行事从心，”布莱恩说着指指瑞秋的心口，“而非从理。”他又指指她的头。
瑞秋凝望着布莱恩，望了好久好久。“别叫我‘宝贝’。”
“为什么不呢？”
“因为我恨你。”
布莱恩考虑了一下，耸了耸肩。“通常来说，我们对把自己叫醒的事物都有点记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