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9 够了
part 29 够了
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带领瑞秋经过马萨诸塞与新罕布什尔，一路来到缅因州深处的沃特维尔。但从那儿开始，瑞秋就不得不下了州际公路，开上二零一号公路。在那之后，周遭先是多了几分乡土气息，接着添了几分荒凉，随后略有些飘飘如入仙境，绿树葱茏，参天蔽日。没过多久，瑞秋就只看见周围棕色的树干，黑压压的树冠，还有她那“咔嚓”作响的车轮驶过的灰白色的道路。她仿佛行走在厚厚的云层下，很快又像是在夜里驾车，尽管目前是五月底，下午三点钟。
瑞秋来到了两片森林之间的一块空地，好几英里绵延的绿茵。应该是农田吧，不过既没有看见房屋，也没有看见粮仓，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精心照料的田野，点缀着牛羊和零星的马匹。瑞秋的手机放在汽车的杯托中，她低头望着它好一会儿，确认了这里收不到手机信号。当她再次抬起头，那头绵羊正伫立在离汽车保险杠六米远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山羊，瑞秋一向分不清楚）。瑞秋赶紧猛打方向盘，汽车驶离了道路，一头栽进了一条小沟，瑞秋的脑袋撞上了车顶，下巴撞上了方向盘。四个车轮一时间都悬了空。瑞秋以风驰电掣之势开出了那条小沟，左侧的保险杠撞上了路面。气囊猛地向她迎面扑来，她咬到了舌头，尝到一股血腥味。车尾翘了起来，车头再次离开了路面。随着玻璃打碎的声音、金属的吱嘎声和瑞秋的尖叫声，汽车打了两个滚。
它停了下来。
瑞秋坐得挺直。她摇了几次头，一些碎玻璃飞了出去，听声音像有十几块。瑞秋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下巴搁在气囊上，活像把它当成枕头，直到她确定自己身上既没伤也没痛，除了舌头之外也没有流血。她的后脑倒是抽痛得很，脖子僵硬，脊柱周围的肌肉根本动不了，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缺胳膊少腿。中控储物盒和手套箱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仪表板、副驾驶座和搁脚处：地图、保险卡、执照、几沓手帕、零钱、钢笔、一把钥匙。
瑞秋解开安全带。
她向副驾驶座弯下腰，推开一副摔碎的太阳镜，从垫子上捡起了那把钥匙。它小而薄，银色。不是房门钥匙，不是车钥匙。是把储物柜钥匙，或者挂锁钥匙，或者保险箱钥匙。
这就是那把钥匙吗？这意味着，它原本就在凯莱布手里，而不是布莱恩。而这又意味着，凯莱布宁死也不肯交出它。
也有可能，这只是一把钥匙而已。
瑞秋把钥匙揣进口袋，下了suv。汽车正好位于路中央，那头绵羊（或山羊）早已经不见了。新月形的黑痕从路中央蜿蜒拖到了路边，在汽车离地的位置戛然而止。雨点般的玻璃碴则标记出了汽车的回归之路，有些玻璃碴一尘不染，有些则是红色，跟几片铬合金、黑色硬塑料和一个掉下的门把手一起，在路上洒得到处都是。
瑞秋又钻进汽车，千方百计启动那辆suv。引擎发动以后，瑞秋的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叮叮叮”的声音，提醒她系好安全带。瑞秋用带来的水果刀割掉了安全气囊，打开引擎盖查了查，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危险；又查了查轮胎，轮胎看上去也没事。她打开灯——结果车灯出了点问题。右前灯碎了。左前灯裂了缝，但还能用。车尾则恰好相反：司机座一侧的刹车灯只剩下一个金属洞，副驾驶一侧的刹车灯看上去倒足以担当宣传册照片。
瑞秋想了想绵延的农田和身前身后的密林。救援可能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吧，也有可能是几分钟。谁也说不清楚。
上次察看里程表，她离贝克湖还有七十英里。那是车祸前十分钟的事情，算下来还有六十五英里吧。布莱恩雇了安德鲁·加蒂斯那天晚上大闹派对，给瑞秋留下了一系列线索。他想让她知道贝克湖。有可能，布莱恩的动机是把瑞秋引到这里来，杀了她。瑞秋已经斟酌了很久。不过，如果布莱恩想杀了她，原本大可以在船上动手。相反，他却借瑞秋的手假死了。瑞秋每次审视地图上的贝克湖，都感觉它像一扇门。一旦越过那个湖泊，你将到达另一个国度。布莱恩是要指引她去往那扇门吗？
不管是不是，抛开坐牢那条路不提，瑞秋已经别无任何选择。到了这一步，要么在缅因找到布莱恩，要么玩完。
“好吧。”瑞秋轻声道。她又钻进车里，开车离开。
她的头顶，太阳正逃之夭夭。
瑞秋在一个叫作“福克斯”的地方下了二零一号公路。该地名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依瑞秋猜，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朝东北方向辛苦跋涉踏入荒野，那些在瑞秋的地图上跟x光检查时的静脉一样依稀难辨的道路会从二零一号公路分个岔，然后再一次接一次、一次接一次地分岔，直到归路难寻。到了现在，天色已经变得漆黑，堪比日耳曼童话故事，堪比日食。
瑞秋驶上了格兰杰米尔斯道，开了好几英里（也有可能只有两三英里，那地方车开得慢），才意识到一定是错过了前往老磨坊巷的岔道。她又掉头开回去，驶过沉沉的夜色，直到左手边出现了一条窄得可怜的路。没有路标标示路名，也没有路标标示目的地。瑞秋驶上这条小道，开了大约四百码，前方却没有路了。她打开车上仅剩的远光灯，前方只望见大约四米高的路堤，它的另一侧则是田野。这根本算不上一条路，算不上一条正儿八经的路。
没有地方可以掉头，于是瑞秋将那辆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suv挂了倒挡；尽管刹车灯坏了一只，她却也竭力在漆黑的夜色中找路，结果两次开上了路肩。当到达格兰杰米尔斯道，她又沿原路返回开了大约三英里，直到在田野边找到了一片空地。她停了车，关了引擎。
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今天晚上不能再开车了。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祈祷布莱恩也同样动不了，至少明早之前动不了。
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意识到自己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瑞秋爬进后座，从背包里取出外套裹在身上，又把背包当作了枕头。
算是躺在黑暗之中了吧，不再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她闭上了眼睛。
阳光唤醒了她。
她看看表。早上六点半。雾气低低地笼罩着田野，当太阳驱散雾气时，它开始沿着田野上缘升腾而起。松垮垮的铁丝网另一侧伫立着一头牛，离瑞秋大约十米，睁着一双牛眼望着她，冲一小群苍蝇晃着尾巴。瑞秋坐起身，只希望自己当初记得带支牙刷。她喝了瓶水，吃了条能量棒，出了汽车伸个懒腰，遥遥望见道路另一头的田野里还有几头牛，还有些腾腾的雾气。尽管太阳已经升起，气温却有点凉，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瑞秋到车边小便，那头牛漠不关心地凝视着她，尾巴依然像节拍器指针一样摇摆着。瑞秋又回到车里，掉头驶开了。
到贝克湖只有二十五英里路程，瑞秋却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再也没有像样的道路了，恐怕往客气了讲才算得上小道，瑞秋十分感激自己昨天夜里没有赶路，因为要不是歇了下来，现在她恐怕不是栽进了沟里，就是落进了池塘。没过多久，她就开进了荒野深处，小径再也没有了名字，地图上标出的某些小道淹没在了杂草和灌木中。瑞秋靠着suv的车载指南继续向正东北方驶去。布满岩石的泥路在她的车轮下发出吱嘎声，底盘从一边震到另一边，活像小孩的游乐设施，碰巧这些游乐设施经常害瑞秋恶心欲吐。不过她紧攥住方向盘，紧盯着车窗外，以防急转或突然冒出些岩层，于是感觉还不赖。
农田已经变成了繁茂的原野，繁茂的原野最终又再度成了林地——布莱恩一向声称，诸如这般的林地，正是其家族史及家族事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瑞秋回过了神：布莱恩挑选了某种代表自己的象征，其实却恰恰与他的真实面目相反。林木可靠，茁壮，担得起几代人的信赖。
与此相反，布莱恩却是瑞秋所知最厉害的撒谎大王。身为记者，瑞秋可见识过不少撒谎精。
“他是如何骗过你的法眼的呢？”
因为我任由他骗我。
“你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因为我希望有安全感。
“安全感是种错觉，我们用它来哄小孩，好让他们乖乖入睡。”
那我想当个小孩。
小径的尽头是一小块空地，到了空地就再也没有别的路，只有一小片椭圆形的荒草、黄沙和又一片密林。瑞秋查了查地图，可地图还没有详尽到画出这片空地的地步。她查了查卫星照片，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到了其中一张上的某个浅色地点。假如没有猜错，这意味着她在狩猎营地以南大约三英里的位置。瑞秋换上登山鞋，确认p三八零手枪的保险没有打开，然后把枪别进了后背的腰带里。还没有走出十米，后腰的手枪上下挪动，感觉很不舒服，于是她又把枪放进了外套的口袋。
周遭挺拔的巨树遮天蔽日，这样的密林可能栖息着熊吧。瑞秋记不起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不禁恐慌了片刻。但紧接着，她又想了起来。大约是十天前吧，因此，至少她的血不会招来什么食肉猛兽。不过，从眼前的密林来看，人肉的香味可能就已经足够了，毕竟瑞秋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人迹。不管哪个猎人在过去的岁月中干过这等事，瑞秋也相当肯定：人家一定比她无声无息得多。作为一个尴尬的都市女子，瑞秋在密林中跋涉，“呼哧”喘着气，“噼啪”折断着树枝，“咔嚓”踩着落叶。
还没有见到那个湖，她已经先闻其声。不是“潺潺”水声，不是碧波拍岸的声音，却像是拔走了她左耳边的塞子。没过多久，片片碧色就在树干之间闪耀着光亮。瑞秋向它们转过身。十五分钟以后，她就伫立在了水边。没有湖岸，只有森林的尽头，一截陡坡直落六米跃入水面。瑞秋沿着它走了半个小时，眼前的光线起了变化，树干随之亮起来，她加快步伐越过最后几棵树，踏进了一片空地。
跃入眼帘的第一栋小屋没有窗，也没了一半屋顶，一堵墙凹了进去。旁边的小屋则是加蒂斯曾经提过的那一座：褪了色的绿色镶边，褪了色的朱门，不过显然维护得当，并没有被大地吞噬，宅基没有裂缝，通向小屋的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满是灰尘，但却完好无损。
瑞秋踏上通往屋门的四级台阶，木板“吱嘎”响了起来。她从夹克里拔出手枪，试了试门能不能开。门把手在瑞秋手中转了个圈。她推开门。屋里闻起来有股葡萄汁味，但不是霉味，也不是腐烂的味道，还有种森林的气息，好似松树、苔藓和树皮。壁炉清理得很干净，闻上去似乎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丁点小的厨房里，台面上积了一层薄灰。冰箱里装满了水，一些没过保质期的调味品，三只高罐装“健力士”啤酒，还有个塑料环把这三罐啤酒捆在一起。
整座小屋不超过五十平方米，私室同样颇为小巧，装点着一座裂了缝的棕色皮沙发、一具摆满探险小说和励志书的小书柜。这是布莱恩的窝，没错。在浴室里，瑞秋发现了布莱恩钟爱的牙膏和洗发水牌子；在卧室里，她发现了一张黄铜大床，坐上去会“吱呀”作响。她又四下里转了转，却没有找到任何最近有人住过的证据。她来到屋外，在小屋周围察看着足迹，却同样一无所获。
瑞秋一屁股坐在门廊上，感觉身心都无比疲惫。她用掌根擦掉了一滴泪珠，接着又擦干一颗，接着猛吸一口气，站起身，晃晃头，好像不小心淋了雨的小狗。并不仅仅因为她必须再辛辛苦苦地走到车边，长途跋涉回到文明世界，而一个白天又跑不完这么长的路，还只有一盏车头灯能亮，她说不定还得停下来在路边过一宿。原因在于，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到了现在，警方一定已经发现了凯莱布的尸体，查明了妮可·奥尔登被害期间瑞秋正在普罗维登斯。间接证据也许不足以在庭审中给瑞秋定罪，但极有可能的是，她会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直到庭审。说不定是一年，或者更长呢。再说了，谁说间接证据不足以给她定罪呢？凯莱布被杀一案无疑就能定罪，有位警察会公开表示，瑞秋曾撒谎声称受害者在她家公寓里，而当时凯莱布已经身亡了。一旦你有了撒谎的记录，无论撒的是什么谎，人家也可以说服陪审团，你样样事情都会撒谎。
所以，瑞秋已经无家可归，人生尽毁。她有两千美元现金，有一袋放在车上的换洗衣服；只要赶到哪个城市，找到一个巴士站，她就必须把那辆车扔掉。
不过，搭巴士去哪儿呢？
无论逃到哪里，当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电视屏幕、每一个新闻网站都登载着她的照片时，她又如何靠两千美元活下去？
瑞秋一边费力地穿过森林往回走，一边权衡着自己的出路，直到得出一个让人心寒的结论：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首，要么立刻掏出口袋里的手枪，亲手了结自己。
她发现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从湖边走来，已经有一小时了，瑞秋的眼前只有绿树。她从衣兜里掏出手枪，用手掂了掂。此时此刻，布莱恩可能已经在万里之外。不管他用奥尔登矿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矿藏设了个什么局，他反正已经收了网，带着落袋的钱逃之夭夭了。
瑞秋被耍了。她被利用了又一脚蹬开，也许是最糟糕的一点。至于被耍得有多狠，瑞秋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在这一切中扮演的角色。她不过是个呆瓜，是个土包子，是没心机得不可饶恕的小卒。
她的尸首要在林间躺多久，才会被人发现？几天？几个秋冬？不然的话，野兽会来大快朵颐吗？几年以后，有人会发现一两块骨头，赶来的州警会发现余下的尸骸。于是，失踪记者涉嫌谋杀两人案终于水落石出。父母们会拿它跟不听话的青少年敲警钟。“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义得到伸张，正道得到弘扬，她算是罪有应得。”他们会说。
维蒂伫立在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对瑞秋笑了笑。她的衣服上没有沾血，咽喉没有伤痕。说话的时候，维蒂并没有张嘴，但瑞秋听得很清楚，比鸟鸣还要清楚。
你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竭尽全力。”
那你只怕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了。
“死就死吧。”
那我的故事谁来讲呢？
“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故事。”
但我也曾活过一遭啊。
瑞秋的眼泪滴进了泥土和枯叶。“你过的是贫穷的黑人的一生，在一个鬼才在乎的岛上。”
你曾经在乎过。
瑞秋透过树丛凝望着小姑娘。“你死了，因为当初我劝你藏起来。当初你是对的。如果他们早点发现你，他们会强暴你，但不会割断你的喉咙，他们会放你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
“总之是条生路！”瑞秋尖叫。
我宁愿不要那样的生路。
“但我希望你活下去，”瑞秋恳求道。“我需要你活下去。”
但我已经不在了。让我走吧，瑞秋小姐。让我走吧。
瑞秋定睛望着她，随后望着绿树，用袖子擦擦眼睛和鼻子，清清嗓子，呼吸着森林的气息。
紧接着，瑞秋的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天哪。一定是因为脱水、疲惫或低血糖，不然的话，也许瑞秋已经把枪对准自己的头开了火，已经一命呜呼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的耳边确实传来了伊丽莎白·蔡尔兹被烟熏过的嗓音。
“投降吧。”瑞秋的母亲清清楚楚地用慈悲又厌烦的口吻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就像你卧病在床的那个星期，我会一刻不离你的身边。你爱吃什么，我通通给你做。”
瑞秋发觉自己一个劲地摇着头，仿佛母亲能够看见她，仿佛树林能够看见她，仿佛她并非独自一人。人们就是这样疯掉的吗？落到在街角自言自语，在门廊里过夜，身上长满了疮？
他妈的。
瑞秋把枪揣进口袋，伫立在那儿，沉浸在环抱着她的绿林中。她心里明白：她不会去死，好让布莱恩、凯斯勒或其他任何认定她脆弱的人的日子好过些。
“我没有疯。”瑞秋告诉她的母亲，告诉丛林。“黄泉之下我也不愿与你团聚，妈妈。”她望了望天空。“见鬼，有你在身边一辈子，已经够受了。”
瑞秋走到suv旁边时，已经一点钟了。返回二零一号公路需要两个小时，再开三个小时车，才能到达某个大到足以有公交站的城镇。只能盼着公交车晚上六点以后还在小镇里晃悠了，假如够走运，能够驾着一辆千疮百孔的破车顺利到达该城镇的话。
瑞秋坐进驾驶座，开到泥路上。开出去了大约一英里，躺在后座的男人开口说道：“他妈的，凯莱布的车出了什么事？顺便说一声，你看上去很不错。”
他坐起身来，在后视镜里冲她展颜微笑。
布莱恩。
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带领瑞秋经过马萨诸塞与新罕布什尔，一路来到缅因州深处的沃特维尔。但从那儿开始，瑞秋就不得不下了州际公路，开上二零一号公路。在那之后，周遭先是多了几分乡土气息，接着添了几分荒凉，随后略有些飘飘如入仙境，绿树葱茏，参天蔽日。没过多久，瑞秋就只看见周围棕色的树干，黑压压的树冠，还有她那“咔嚓”作响的车轮驶过的灰白色的道路。她仿佛行走在厚厚的云层下，很快又像是在夜里驾车，尽管目前是五月底，下午三点钟。
瑞秋来到了两片森林之间的一块空地，好几英里绵延的绿茵。应该是农田吧，不过既没有看见房屋，也没有看见粮仓，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精心照料的田野，点缀着牛羊和零星的马匹。瑞秋的手机放在汽车的杯托中，她低头望着它好一会儿，确认了这里收不到手机信号。当她再次抬起头，那头绵羊正伫立在离汽车保险杠六米远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山羊，瑞秋一向分不清楚）。瑞秋赶紧猛打方向盘，汽车驶离了道路，一头栽进了一条小沟，瑞秋的脑袋撞上了车顶，下巴撞上了方向盘。四个车轮一时间都悬了空。瑞秋以风驰电掣之势开出了那条小沟，左侧的保险杠撞上了路面。气囊猛地向她迎面扑来，她咬到了舌头，尝到一股血腥味。车尾翘了起来，车头再次离开了路面。随着玻璃打碎的声音、金属的吱嘎声和瑞秋的尖叫声，汽车打了两个滚。
它停了下来。
瑞秋坐得挺直。她摇了几次头，一些碎玻璃飞了出去，听声音像有十几块。瑞秋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下巴搁在气囊上，活像把它当成枕头，直到她确定自己身上既没伤也没痛，除了舌头之外也没有流血。她的后脑倒是抽痛得很，脖子僵硬，脊柱周围的肌肉根本动不了，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有缺胳膊少腿。中控储物盒和手套箱里的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在仪表板、副驾驶座和搁脚处：地图、保险卡、执照、几沓手帕、零钱、钢笔、一把钥匙。
瑞秋解开安全带。
她向副驾驶座弯下腰，推开一副摔碎的太阳镜，从垫子上捡起了那把钥匙。它小而薄，银色。不是房门钥匙，不是车钥匙。是把储物柜钥匙，或者挂锁钥匙，或者保险箱钥匙。
这就是那把钥匙吗？这意味着，它原本就在凯莱布手里，而不是布莱恩。而这又意味着，凯莱布宁死也不肯交出它。
也有可能，这只是一把钥匙而已。
瑞秋把钥匙揣进口袋，下了suv。汽车正好位于路中央，那头绵羊（或山羊）早已经不见了。新月形的黑痕从路中央蜿蜒拖到了路边，在汽车离地的位置戛然而止。雨点般的玻璃碴则标记出了汽车的回归之路，有些玻璃碴一尘不染，有些则是红色，跟几片铬合金、黑色硬塑料和一个掉下的门把手一起，在路上洒得到处都是。
瑞秋又钻进汽车，千方百计启动那辆suv。引擎发动以后，瑞秋的耳边传来一阵又一阵“叮叮叮”的声音，提醒她系好安全带。瑞秋用带来的水果刀割掉了安全气囊，打开引擎盖查了查，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危险；又查了查轮胎，轮胎看上去也没事。她打开灯——结果车灯出了点问题。右前灯碎了。左前灯裂了缝，但还能用。车尾则恰好相反：司机座一侧的刹车灯只剩下一个金属洞，副驾驶一侧的刹车灯看上去倒足以担当宣传册照片。
瑞秋想了想绵延的农田和身前身后的密林。救援可能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吧，也有可能是几分钟。谁也说不清楚。
上次察看里程表，她离贝克湖还有七十英里。那是车祸前十分钟的事情，算下来还有六十五英里吧。布莱恩雇了安德鲁·加蒂斯那天晚上大闹派对，给瑞秋留下了一系列线索。他想让她知道贝克湖。有可能，布莱恩的动机是把瑞秋引到这里来，杀了她。瑞秋已经斟酌了很久。不过，如果布莱恩想杀了她，原本大可以在船上动手。相反，他却借瑞秋的手假死了。瑞秋每次审视地图上的贝克湖，都感觉它像一扇门。一旦越过那个湖泊，你将到达另一个国度。布莱恩是要指引她去往那扇门吗？
不管是不是，抛开坐牢那条路不提，瑞秋已经别无任何选择。到了这一步，要么在缅因找到布莱恩，要么玩完。
“好吧。”瑞秋轻声道。她又钻进车里，开车离开。
她的头顶，太阳正逃之夭夭。
瑞秋在一个叫作“福克斯”的地方下了二零一号公路。该地名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依瑞秋猜，它取这个名字，是因为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朝东北方向辛苦跋涉踏入荒野，那些在瑞秋的地图上跟x光检查时的静脉一样依稀难辨的道路会从二零一号公路分个岔，然后再一次接一次、一次接一次地分岔，直到归路难寻。到了现在，天色已经变得漆黑，堪比日耳曼童话故事，堪比日食。
瑞秋驶上了格兰杰米尔斯道，开了好几英里（也有可能只有两三英里，那地方车开得慢），才意识到一定是错过了前往老磨坊巷的岔道。她又掉头开回去，驶过沉沉的夜色，直到左手边出现了一条窄得可怜的路。没有路标标示路名，也没有路标标示目的地。瑞秋驶上这条小道，开了大约四百码，前方却没有路了。她打开车上仅剩的远光灯，前方只望见大约四米高的路堤，它的另一侧则是田野。这根本算不上一条路，算不上一条正儿八经的路。
没有地方可以掉头，于是瑞秋将那辆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suv挂了倒挡；尽管刹车灯坏了一只，她却也竭力在漆黑的夜色中找路，结果两次开上了路肩。当到达格兰杰米尔斯道，她又沿原路返回开了大约三英里，直到在田野边找到了一片空地。她停了车，关了引擎。
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今天晚上不能再开车了。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祈祷布莱恩也同样动不了，至少明早之前动不了。
她坐在一片黑暗之中，意识到自己已经超过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了。
瑞秋爬进后座，从背包里取出外套裹在身上，又把背包当作了枕头。
算是躺在黑暗之中了吧，不再是坐在一片黑暗之中。她闭上了眼睛。
阳光唤醒了她。
她看看表。早上六点半。雾气低低地笼罩着田野，当太阳驱散雾气时，它开始沿着田野上缘升腾而起。松垮垮的铁丝网另一侧伫立着一头牛，离瑞秋大约十米，睁着一双牛眼望着她，冲一小群苍蝇晃着尾巴。瑞秋坐起身，只希望自己当初记得带支牙刷。她喝了瓶水，吃了条能量棒，出了汽车伸个懒腰，遥遥望见道路另一头的田野里还有几头牛，还有些腾腾的雾气。尽管太阳已经升起，气温却有点凉，她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瑞秋到车边小便，那头牛漠不关心地凝视着她，尾巴依然像节拍器指针一样摇摆着。瑞秋又回到车里，掉头驶开了。
到贝克湖只有二十五英里路程，瑞秋却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再也没有像样的道路了，恐怕往客气了讲才算得上小道，瑞秋十分感激自己昨天夜里没有赶路，因为要不是歇了下来，现在她恐怕不是栽进了沟里，就是落进了池塘。没过多久，她就开进了荒野深处，小径再也没有了名字，地图上标出的某些小道淹没在了杂草和灌木中。瑞秋靠着suv的车载指南继续向正东北方驶去。布满岩石的泥路在她的车轮下发出吱嘎声，底盘从一边震到另一边，活像小孩的游乐设施，碰巧这些游乐设施经常害瑞秋恶心欲吐。不过她紧攥住方向盘，紧盯着车窗外，以防急转或突然冒出些岩层，于是感觉还不赖。
农田已经变成了繁茂的原野，繁茂的原野最终又再度成了林地——布莱恩一向声称，诸如这般的林地，正是其家族史及家族事业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现在瑞秋回过了神：布莱恩挑选了某种代表自己的象征，其实却恰恰与他的真实面目相反。林木可靠，茁壮，担得起几代人的信赖。
与此相反，布莱恩却是瑞秋所知最厉害的撒谎大王。身为记者，瑞秋可见识过不少撒谎精。
“他是如何骗过你的法眼的呢？”
因为我任由他骗我。
“你又为什么会这么做？”
因为我希望有安全感。
“安全感是种错觉，我们用它来哄小孩，好让他们乖乖入睡。”
那我想当个小孩。
小径的尽头是一小块空地，到了空地就再也没有别的路，只有一小片椭圆形的荒草、黄沙和又一片密林。瑞秋查了查地图，可地图还没有详尽到画出这片空地的地步。她查了查卫星照片，感觉自己可能已经到了其中一张上的某个浅色地点。假如没有猜错，这意味着她在狩猎营地以南大约三英里的位置。瑞秋换上登山鞋，确认p三八零手枪的保险没有打开，然后把枪别进了后背的腰带里。还没有走出十米，后腰的手枪上下挪动，感觉很不舒服，于是她又把枪放进了外套的口袋。
周遭挺拔的巨树遮天蔽日，这样的密林可能栖息着熊吧。瑞秋记不起上次来月经是什么时候，不禁恐慌了片刻。但紧接着，她又想了起来。大约是十天前吧，因此，至少她的血不会招来什么食肉猛兽。不过，从眼前的密林来看，人肉的香味可能就已经足够了，毕竟瑞秋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见过人迹。不管哪个猎人在过去的岁月中干过这等事，瑞秋也相当肯定：人家一定比她无声无息得多。作为一个尴尬的都市女子，瑞秋在密林中跋涉，“呼哧”喘着气，“噼啪”折断着树枝，“咔嚓”踩着落叶。
还没有见到那个湖，她已经先闻其声。不是“潺潺”水声，不是碧波拍岸的声音，却像是拔走了她左耳边的塞子。没过多久，片片碧色就在树干之间闪耀着光亮。瑞秋向它们转过身。十五分钟以后，她就伫立在了水边。没有湖岸，只有森林的尽头，一截陡坡直落六米跃入水面。瑞秋沿着它走了半个小时，眼前的光线起了变化，树干随之亮起来，她加快步伐越过最后几棵树，踏进了一片空地。
跃入眼帘的第一栋小屋没有窗，也没了一半屋顶，一堵墙凹了进去。旁边的小屋则是加蒂斯曾经提过的那一座：褪了色的绿色镶边，褪了色的朱门，不过显然维护得当，并没有被大地吞噬，宅基没有裂缝，通向小屋的台阶打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满是灰尘，但却完好无损。
瑞秋踏上通往屋门的四级台阶，木板“吱嘎”响了起来。她从夹克里拔出手枪，试了试门能不能开。门把手在瑞秋手中转了个圈。她推开门。屋里闻起来有股葡萄汁味，但不是霉味，也不是腐烂的味道，还有种森林的气息，好似松树、苔藓和树皮。壁炉清理得很干净，闻上去似乎有段时间没用过了。丁点小的厨房里，台面上积了一层薄灰。冰箱里装满了水，一些没过保质期的调味品，三只高罐装“健力士”啤酒，还有个塑料环把这三罐啤酒捆在一起。
整座小屋不超过五十平方米，私室同样颇为小巧，装点着一座裂了缝的棕色皮沙发、一具摆满探险小说和励志书的小书柜。这是布莱恩的窝，没错。在浴室里，瑞秋发现了布莱恩钟爱的牙膏和洗发水牌子；在卧室里，她发现了一张黄铜大床，坐上去会“吱呀”作响。她又四下里转了转，却没有找到任何最近有人住过的证据。她来到屋外，在小屋周围察看着足迹，却同样一无所获。
瑞秋一屁股坐在门廊上，感觉身心都无比疲惫。她用掌根擦掉了一滴泪珠，接着又擦干一颗，接着猛吸一口气，站起身，晃晃头，好像不小心淋了雨的小狗。并不仅仅因为她必须再辛辛苦苦地走到车边，长途跋涉回到文明世界，而一个白天又跑不完这么长的路，还只有一盏车头灯能亮，她说不定还得停下来在路边过一宿。原因在于，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到了现在，警方一定已经发现了凯莱布的尸体，查明了妮可·奥尔登被害期间瑞秋正在普罗维登斯。间接证据也许不足以在庭审中给瑞秋定罪，但极有可能的是，她会在牢里待上一段时间，直到庭审。说不定是一年，或者更长呢。再说了，谁说间接证据不足以给她定罪呢？凯莱布被杀一案无疑就能定罪，有位警察会公开表示，瑞秋曾撒谎声称受害者在她家公寓里，而当时凯莱布已经身亡了。一旦你有了撒谎的记录，无论撒的是什么谎，人家也可以说服陪审团，你样样事情都会撒谎。
所以，瑞秋已经无家可归，人生尽毁。她有两千美元现金，有一袋放在车上的换洗衣服；只要赶到哪个城市，找到一个巴士站，她就必须把那辆车扔掉。
不过，搭巴士去哪儿呢？
无论逃到哪里，当这个国家的每一个电视屏幕、每一个新闻网站都登载着她的照片时，她又如何靠两千美元活下去？
瑞秋一边费力地穿过森林往回走，一边权衡着自己的出路，直到得出一个让人心寒的结论：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自首，要么立刻掏出口袋里的手枪，亲手了结自己。
她发现了一块石头，坐了下来。从湖边走来，已经有一小时了，瑞秋的眼前只有绿树。她从衣兜里掏出手枪，用手掂了掂。此时此刻，布莱恩可能已经在万里之外。不管他用奥尔登矿业和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矿藏设了个什么局，他反正已经收了网，带着落袋的钱逃之夭夭了。
瑞秋被耍了。她被利用了又一脚蹬开，也许是最糟糕的一点。至于被耍得有多狠，瑞秋不知道，她说不清自己在这一切中扮演的角色。她不过是个呆瓜，是个土包子，是没心机得不可饶恕的小卒。
她的尸首要在林间躺多久，才会被人发现？几天？几个秋冬？不然的话，野兽会来大快朵颐吗？几年以后，有人会发现一两块骨头，赶来的州警会发现余下的尸骸。于是，失踪记者涉嫌谋杀两人案终于水落石出。父母们会拿它跟不听话的青少年敲警钟。“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正义得到伸张，正道得到弘扬，她算是罪有应得。”他们会说。
维蒂伫立在大约五十米远的地方，对瑞秋笑了笑。她的衣服上没有沾血，咽喉没有伤痕。说话的时候，维蒂并没有张嘴，但瑞秋听得很清楚，比鸟鸣还要清楚。
你已经尽力了。
“我没有竭尽全力。”
那你只怕已经死在他们手里了。
“死就死吧。”
那我的故事谁来讲呢？
“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故事。”
但我也曾活过一遭啊。
瑞秋的眼泪滴进了泥土和枯叶。“你过的是贫穷的黑人的一生，在一个鬼才在乎的岛上。”
你曾经在乎过。
瑞秋透过树丛凝望着小姑娘。“你死了，因为当初我劝你藏起来。当初你是对的。如果他们早点发现你，他们会强暴你，但不会割断你的喉咙，他们会放你一条生路。”
什么生路？
“总之是条生路！”瑞秋尖叫。
我宁愿不要那样的生路。
“但我希望你活下去，”瑞秋恳求道。“我需要你活下去。”
但我已经不在了。让我走吧，瑞秋小姐。让我走吧。
瑞秋定睛望着她，随后望着绿树，用袖子擦擦眼睛和鼻子，清清嗓子，呼吸着森林的气息。
紧接着，瑞秋的耳边响起了母亲的声音。天哪。一定是因为脱水、疲惫或低血糖，不然的话，也许瑞秋已经把枪对准自己的头开了火，已经一命呜呼了。但不管怎么样，她的耳边确实传来了伊丽莎白·蔡尔兹被烟熏过的嗓音。
“投降吧。”瑞秋的母亲清清楚楚地用慈悲又厌烦的口吻说道，“我们很快就会团聚了。就像你卧病在床的那个星期，我会一刻不离你的身边。你爱吃什么，我通通给你做。”
瑞秋发觉自己一个劲地摇着头，仿佛母亲能够看见她，仿佛树林能够看见她，仿佛她并非独自一人。人们就是这样疯掉的吗？落到在街角自言自语，在门廊里过夜，身上长满了疮？
他妈的。
瑞秋把枪揣进口袋，伫立在那儿，沉浸在环抱着她的绿林中。她心里明白：她不会去死，好让布莱恩、凯斯勒或其他任何认定她脆弱的人的日子好过些。
“我没有疯。”瑞秋告诉她的母亲，告诉丛林。“黄泉之下我也不愿与你团聚，妈妈。”她望了望天空。“见鬼，有你在身边一辈子，已经够受了。”
瑞秋走到suv旁边时，已经一点钟了。返回二零一号公路需要两个小时，再开三个小时车，才能到达某个大到足以有公交站的城镇。只能盼着公交车晚上六点以后还在小镇里晃悠了，假如够走运，能够驾着一辆千疮百孔的破车顺利到达该城镇的话。
瑞秋坐进驾驶座，开到泥路上。开出去了大约一英里，躺在后座的男人开口说道：“他妈的，凯莱布的车出了什么事？顺便说一声，你看上去很不错。”
他坐起身来，在后视镜里冲她展颜微笑。
布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