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3 黑暗
3 瑞秋：世间
2014
part 23 黑暗
瑞秋首先摘掉的是手表，接着是她的项链，三个星期前布莱恩在购物中心买给她的那条。她踢掉鞋子，脱下风衣，t恤和牛仔裤，把这些东西通通跟她用过的那把枪一起搁在桌子上。
瑞秋从凯莱布的身边走过，下了船舱。在舱门右边，她发现了一把信号枪、一个急救包，但没有找到手电筒。不过，在长台的远处，她找到了一只带有黄色塑料和黑色橡胶外壳的手电筒。她试了试：非常好用。她查了查尾盖：是太阳能的。假如有时间找氧气瓶的话，瑞秋只怕会一直待在船舱里。但她回到了甲板上，发觉凯莱布正在栏杆旁边等她。
“听着，”凯莱布说。“他死了，如果他没……”
瑞秋从凯莱布身边掠过，踏上了栏杆。凯莱布开口说“等等”，不过瑞秋已经纵身跃入了碧波中。一时间，寒意席卷了她的心，她的喉咙，她的五脏六腑。等到再卷过她的头，寒意就像毒蛇一般钻入了太阳穴，钻进了鼻孔。
手电筒的光束比瑞秋期盼中更加明亮，照亮了一个碧色的世界，其中遍布着苔藓与海藻，珊瑚与沙粒，还有庞然大物般的黑色巨石。她沉入碧波，只觉得格格不入，好像违背自然的入侵者闯入了自然界。这是鸿蒙世界，早于语言与人类，早于良知。
一群鳕鱼从瑞秋的脚趾间游过。鳕鱼游远以后，瑞秋望见了他。布莱恩躺在下方大约十五米处的沙砾上，身旁是一块年深月久的岩石。瑞秋向布莱恩游过去，在他的尸体前方蹬着水。她流出了眼泪，双肩抽搐，布莱恩用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凝望着瑞秋。
“很抱歉。”
一缕细细的血线沿着布莱恩胸口的洞眼轻旋着。
“我爱过你。我恨过你。我从不了解你。”
他的身体向右斜，他的头却向左歪。
“我恨你，我爱你。他妈的，我的余生都会想念你。”
瑞秋凝望着布莱恩，布莱恩的尸体回望着瑞秋。直到瑞秋的肺灼痛起来，双眼灼痛起来，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再见。”
“再见。”
瑞秋向水面游去，发现凯莱布已经打开了船上的灯。船身在水面上荡漾，在瑞秋头顶二十米、南边约十五码的地方。她踏波游向水面，游到半途的时候，有个东西拂过了她的大腿，就在膝盖上不远处。瑞秋拍了拍腿，但腿上什么都没有，她的手电筒还掉了。手电筒落得比瑞秋升得快，瑞秋最后一眼看见它时，它落到了沙地上，恰似一只明亮的黄色眼睛，抬眼望着世界。
瑞秋钻出水面，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向那艘船游过去。她登上船，注意到右舷附近有个丁点大的小岛。刚才在黑夜里，瑞秋没能辨认出来。那是个只属于鸟儿和螃蟹的岛屿，小得一屁股坐下去只怕都嫌挤。一棵孤零零又病恹恹的瘦枫从地底探出了头，被风吹雨打得几乎弯成了四十五度。正如瑞秋所料，几百米远处坐落着汤普森岛，轮廓显得稍微清晰了些，不过跟刚才一样，没有半点亮光。
上了船，瑞秋带着自己的衣服进了船舱，没有搭理坐在甲板上的凯莱布。他正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搁在双膝间。就在床边，瑞秋找到了一间带推拉门的小浴室。马桶的上方挂着一张合影，瑞秋还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下的，因为那是布莱恩第一次见到梅丽莎。当时他们在北端吃了午餐，步行去了查尔斯顿，坐在邦克山纪念碑附近绿草茵茵的山峦上。梅丽莎拍下了那张合影，瑞秋和布莱恩背对着彼此，纪念碑耸立在两人的身后。两个人都在笑（有什么新鲜的吗，大家照相都会面带微笑），不过那微笑确实发自内心。瑞秋和布莱恩显得很快乐，容光焕发。那天晚上，布莱恩第一次告诉瑞秋，他爱她。瑞秋让布莱恩等了半个小时，才开口说，她也爱他。
瑞秋在马桶上坐了几分钟，轻声念起他的名字，念了十几次，无声地掉下了眼泪，直到喉咙哽咽。她想说，自己很抱歉，因为她亲手杀了他，她想说，自己恨他，因为他拿她当猴耍；但事实是，这些念头及不上另一个念头的十分之一：她深深地觉得失去了他，失去了与他在一起时的自己。海地掏空了瑞秋的七情六欲，掏空了她的同理心、她的勇气、她的同情心、她的意志、她的正直、她的自我价值感，只有布莱恩相信她还能够回复原样。是布莱恩说服瑞秋，被掏空的七情六欲还能够重生。
“噢，瑞秋，”她的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只有当别人点头同意的时候，你才能爱你自己，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这句话，瑞秋的母亲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
瑞秋朝镜子望去，震惊地发现自己有多么酷似她——声名赫赫的伊丽莎白·蔡尔兹。伊丽莎白·蔡尔兹的满腔怨气，曾经被所有人都误认为勇气。
“去你妈的，妈妈。”
瑞秋脱掉胸衣和内裤，用一条她在架子上发现的厚毛巾擦干了身子，又穿上牛仔裤、t恤和风衣，找出一把梳子尽可能地把头发梳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镜中的倒影。镜中的身影酷似《阶梯》出版前后的伊丽莎白·蔡尔兹，没错，但却也是新版的瑞秋。一个杀人凶手。亲手夺走了一条人命。被杀者是她的丈夫，但这并没有改变“瑞秋杀人”的事实。“行凶杀人”本身已经重逾千斤，不管被杀的人是谁。经由她的手，世上少了一条人命。
当时他真的举枪了吗？
瑞秋原本认定是的。
但他真的会扣下扳机吗？
在那一刻，瑞秋原本认定他会。
至于现在？现在瑞秋说不清楚。那个曾在大雨倾盆的夜晚把外套送给流浪汉的人，会下手杀人吗？那个曾在心理上对生病的她呵护备至，整整三年既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个丧气眼神的人？那样一个人会杀人吗？
不，那样一个人不会。但那人是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是个海市蜃楼。
相比之下，布莱恩·奥尔登却会专横而又镇定地扇老朋友耳光，会火冒三丈地狠踢合伙人兼死党，狠得好似踢到对方死掉才肯停脚。布莱恩·奥尔登冲瑞秋举起了那把枪。不，他没有用枪口直指着她，他没有扣下扳机。
因为瑞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瑞秋又回到了甲板，只觉得心里很平静。太平静了。瑞秋明白，那是震惊。她神思不属。
瑞秋在甲板上找到了被布莱恩扔下的、她的那支枪，把它别进了后腰的腰带，又从桌上拿起布莱恩的那把枪。她迈步向凯莱布走去，凯莱布眯起眼睛望着她；不管瑞秋打算拿枪干些什么，凯莱布都已经来不及拦住她了。
瑞秋挥动手腕，把那把枪扔过了凯莱布的头顶，扔进了海里。她垂下眼神望着凯莱布。
“帮我把血迹从甲板上清洗干净。”瑞秋说。
2014
part 23 黑暗
瑞秋首先摘掉的是手表，接着是她的项链，三个星期前布莱恩在购物中心买给她的那条。她踢掉鞋子，脱下风衣，t恤和牛仔裤，把这些东西通通跟她用过的那把枪一起搁在桌子上。
瑞秋从凯莱布的身边走过，下了船舱。在舱门右边，她发现了一把信号枪、一个急救包，但没有找到手电筒。不过，在长台的远处，她找到了一只带有黄色塑料和黑色橡胶外壳的手电筒。她试了试：非常好用。她查了查尾盖：是太阳能的。假如有时间找氧气瓶的话，瑞秋只怕会一直待在船舱里。但她回到了甲板上，发觉凯莱布正在栏杆旁边等她。
“听着，”凯莱布说。“他死了，如果他没……”
瑞秋从凯莱布身边掠过，踏上了栏杆。凯莱布开口说“等等”，不过瑞秋已经纵身跃入了碧波中。一时间，寒意席卷了她的心，她的喉咙，她的五脏六腑。等到再卷过她的头，寒意就像毒蛇一般钻入了太阳穴，钻进了鼻孔。
手电筒的光束比瑞秋期盼中更加明亮，照亮了一个碧色的世界，其中遍布着苔藓与海藻，珊瑚与沙粒，还有庞然大物般的黑色巨石。她沉入碧波，只觉得格格不入，好像违背自然的入侵者闯入了自然界。这是鸿蒙世界，早于语言与人类，早于良知。
一群鳕鱼从瑞秋的脚趾间游过。鳕鱼游远以后，瑞秋望见了他。布莱恩躺在下方大约十五米处的沙砾上，身旁是一块年深月久的岩石。瑞秋向布莱恩游过去，在他的尸体前方蹬着水。她流出了眼泪，双肩抽搐，布莱恩用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凝望着瑞秋。
“很抱歉。”
一缕细细的血线沿着布莱恩胸口的洞眼轻旋着。
“我爱过你。我恨过你。我从不了解你。”
他的身体向右斜，他的头却向左歪。
“我恨你，我爱你。他妈的，我的余生都会想念你。”
瑞秋凝望着布莱恩，布莱恩的尸体回望着瑞秋。直到瑞秋的肺灼痛起来，双眼灼痛起来，她再也撑不下去了。
“再见。”
“再见。”
瑞秋向水面游去，发现凯莱布已经打开了船上的灯。船身在水面上荡漾，在瑞秋头顶二十米、南边约十五码的地方。她踏波游向水面，游到半途的时候，有个东西拂过了她的大腿，就在膝盖上不远处。瑞秋拍了拍腿，但腿上什么都没有，她的手电筒还掉了。手电筒落得比瑞秋升得快，瑞秋最后一眼看见它时，它落到了沙地上，恰似一只明亮的黄色眼睛，抬眼望着世界。
瑞秋钻出水面，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向那艘船游过去。她登上船，注意到右舷附近有个丁点大的小岛。刚才在黑夜里，瑞秋没能辨认出来。那是个只属于鸟儿和螃蟹的岛屿，小得一屁股坐下去只怕都嫌挤。一棵孤零零又病恹恹的瘦枫从地底探出了头，被风吹雨打得几乎弯成了四十五度。正如瑞秋所料，几百米远处坐落着汤普森岛，轮廓显得稍微清晰了些，不过跟刚才一样，没有半点亮光。
上了船，瑞秋带着自己的衣服进了船舱，没有搭理坐在甲板上的凯莱布。他正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搁在双膝间。就在床边，瑞秋找到了一间带推拉门的小浴室。马桶的上方挂着一张合影，瑞秋还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记得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下的，因为那是布莱恩第一次见到梅丽莎。当时他们在北端吃了午餐，步行去了查尔斯顿，坐在邦克山纪念碑附近绿草茵茵的山峦上。梅丽莎拍下了那张合影，瑞秋和布莱恩背对着彼此，纪念碑耸立在两人的身后。两个人都在笑（有什么新鲜的吗，大家照相都会面带微笑），不过那微笑确实发自内心。瑞秋和布莱恩显得很快乐，容光焕发。那天晚上，布莱恩第一次告诉瑞秋，他爱她。瑞秋让布莱恩等了半个小时，才开口说，她也爱他。
瑞秋在马桶上坐了几分钟，轻声念起他的名字，念了十几次，无声地掉下了眼泪，直到喉咙哽咽。她想说，自己很抱歉，因为她亲手杀了他，她想说，自己恨他，因为他拿她当猴耍；但事实是，这些念头及不上另一个念头的十分之一：她深深地觉得失去了他，失去了与他在一起时的自己。海地掏空了瑞秋的七情六欲，掏空了她的同理心、她的勇气、她的同情心、她的意志、她的正直、她的自我价值感，只有布莱恩相信她还能够回复原样。是布莱恩说服瑞秋，被掏空的七情六欲还能够重生。
“噢，瑞秋，”她的耳边传来了母亲的声音，“只有当别人点头同意的时候，你才能爱你自己，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这句话，瑞秋的母亲已经说过不止一次了。
瑞秋朝镜子望去，震惊地发现自己有多么酷似她——声名赫赫的伊丽莎白·蔡尔兹。伊丽莎白·蔡尔兹的满腔怨气，曾经被所有人都误认为勇气。
“去你妈的，妈妈。”
瑞秋脱掉胸衣和内裤，用一条她在架子上发现的厚毛巾擦干了身子，又穿上牛仔裤、t恤和风衣，找出一把梳子尽可能地把头发梳顺，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镜中的倒影。镜中的身影酷似《阶梯》出版前后的伊丽莎白·蔡尔兹，没错，但却也是新版的瑞秋。一个杀人凶手。亲手夺走了一条人命。被杀者是她的丈夫，但这并没有改变“瑞秋杀人”的事实。“行凶杀人”本身已经重逾千斤，不管被杀的人是谁。经由她的手，世上少了一条人命。
当时他真的举枪了吗？
瑞秋原本认定是的。
但他真的会扣下扳机吗？
在那一刻，瑞秋原本认定他会。
至于现在？现在瑞秋说不清楚。那个曾在大雨倾盆的夜晚把外套送给流浪汉的人，会下手杀人吗？那个曾在心理上对生病的她呵护备至，整整三年既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个丧气眼神的人？那样一个人会杀人吗？
不，那样一个人不会。但那人是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是个海市蜃楼。
相比之下，布莱恩·奥尔登却会专横而又镇定地扇老朋友耳光，会火冒三丈地狠踢合伙人兼死党，狠得好似踢到对方死掉才肯停脚。布莱恩·奥尔登冲瑞秋举起了那把枪。不，他没有用枪口直指着她，他没有扣下扳机。
因为瑞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瑞秋又回到了甲板，只觉得心里很平静。太平静了。瑞秋明白，那是震惊。她神思不属。
瑞秋在甲板上找到了被布莱恩扔下的、她的那支枪，把它别进了后腰的腰带，又从桌上拿起布莱恩的那把枪。她迈步向凯莱布走去，凯莱布眯起眼睛望着她；不管瑞秋打算拿枪干些什么，凯莱布都已经来不及拦住她了。
瑞秋挥动手腕，把那把枪扔过了凯莱布的头顶，扔进了海里。她垂下眼神望着凯莱布。
“帮我把血迹从甲板上清洗干净。”瑞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