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2 吹雪机
    凯莱布开着他那辆银色“奥迪”载着两人朝南驶去,嘴里说:“你可以把枪收起来了。”
    “不,”瑞秋说,“我乐意有枪傍身。”
    她不乐意,她根本不乐意有枪傍身。枪在瑞秋的手里,好像随时会活过来的死虫。只要钩钩手指,就可以夺去人的生命——瑞秋脑海中曾经浮现的念头之中,它突然变成了最丑恶的想法之一。再说,刚才她还用枪指着一个朋友呢。即使现在,她的枪口依然对准了凯莱布。
    “你能关上保险吗?”
    “要是我不得不开火,那就多出了一个步骤。”
    “可是你不会开火。被枪指着的是我,拿枪的人是你。你明白这多可笑了吧?”
    “我明白,”瑞秋说。“确实很荒唐。”
    “既然我们一致认为,你不会向我开火……”
    “我们的看法并不一致。”
    “可是我在开车啊,”凯莱布的语调显得有几分热心,又有几分俯就。“你要是开枪打我,然后……怎么办?……呆坐在副驾驶座上,眼睁睁看着汽车从高速公路上飞出去吗?”
    “安全气囊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我不信。”
    “如果你想从我手里夺枪的话,”瑞秋说,“那我只有一条路可走,你知道吧。那就是对你开枪。”
    凯莱布猛打方向盘,汽车驶进了挨着的车道。他对瑞秋露出笑容。“嗯,听上去大煞风景啊。”
    瑞秋感觉得到,自己已经落了下风。不过,从住房项目中,从跟随警车巡检中,从当初海地那些漫漫长夜中,瑞秋学到了一件事:权柄一旦易手,除非立刻出手压倒对方,不然就会一直处于下风。
    瑞秋关上手枪的保险,凯莱布的眼神正盯在路上。手枪保险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瑞秋换了换坐姿,微微向前俯过身,猛地将枪柄砸上凯莱布的膝盖骨。汽车打个趔趄,又打了个转。响起了喇叭声。
    凯莱布吸了口冷气。“真他妈的。你有什么毛病?他妈的……”
    于是瑞秋又砸了一次,砸在同一个位置。
    汽车第三次打了个转,凯莱布猛地扭正车头。“够了!”
    要是高速公路上别的车还没有拨911,举报有个醉酒的司机,然后把凯莱布的车牌号码告诉接线员的话,那算他们两个人有福。
    瑞秋又打开保险。
    “够了。”凯莱布重复道。除了愤怒和摆谱,凯莱布的声音里显然透出些不安。他说不清楚瑞秋下一步会怎么走,但毫无疑问,凯莱布畏惧那种种可能。
    于是,现在瑞秋又占了上风。
    凯莱布在多切斯特尼庞西特南端出了高速公路。他沿着加利文大道向北行驶,正好在环岛上。刚开始,瑞秋还以为汽车会过桥去昆西,结果凯莱布又驱车驶向了高速公路的入口匝道。凯莱布在最后关头向右转了个弯,驶下了一条亟须重铺路面的小巷。汽车一路颠簸,直到凯莱布又朝右转,把车开进了一段蜿蜒的街区:这个街区坐落着久历风霜的房屋,圆拱屋式样的仓库,停满小船的干船坞。街道的尽头是“夏洛特港码头”——刚开始交往的那几年夏天,乘船越过马萨诸塞湾时,塞巴斯蒂安曾经把它指给瑞秋看过几次。塞巴斯蒂安,曾教瑞秋如何依靠天光夜航的塞巴斯蒂安。塞巴斯蒂安,驾船出海时被风撩起北欧气质的头发;只有在那种时刻,瑞秋才见过满心欢喜的塞巴斯蒂安。
    越过一座近乎废弃的停车场,是一家餐馆和游艇俱乐部。两座建筑似乎都刚刚漆过,在一个压根儿没有游艇的码头里显得欣欣向荣。码头里停泊的最大一艘船看上去足有四十米长。其他大部分看上去是捕虾船,木头质地,已经上了年头;较新的几艘是玻璃纤维。最出色的一艘约长三十五米,船体漆成了蓝色,驾驶室漆成白色,甲板是原木色。瑞秋注意到了这艘船,因为她的丈夫正伫立在船上,沐浴在凯莱布那辆汽车的车头灯光中。
    凯莱布飞快地钻出汽车,伸手指着瑞秋,告诉布莱恩,他家太太得知真相后没沉住气。瑞秋开心地发觉,即使快步向船走过去的时候,凯莱布也显得一瘸一拐。相比之下,瑞秋走得倒是半点也不着急,眼睛紧盯着布莱恩。布莱恩一直正视着她的眼神,除了偶尔瞥瞥凯莱布。
    假如早知道最终会亲手杀了他,她还会登上这艘船吗?
    大可以转个身,去报警。“我的丈夫是个冒牌货。”她会说。恐怕某个爱和稀泥的接待警员会回答,“我们不都这德行吗,女士?”没错,瑞秋确信,假冒他人是犯罪,娶两房太太也是犯罪,但这些算得上重罪吗?到了最后,布莱恩难道不会认罪获得轻判,就此脱身吗?瑞秋会沦为笑柄:一介无名小卒,一个吃瘪的纸媒记者,接着沦落成嗑药的电视记者,一度成为笑料,后来又成了闭门不出的宅女。一旦人们发现那个“崩溃的媒体妞”嫁了个骗子,人家还另有一房太太,过着另一重生活,本地喜剧艺人可算是好几个星期不愁没料了。
    瑞秋跟着凯莱布走上船的舷梯。凯莱布上了船。瑞秋就快要迈上那艘船的时候,布莱恩伸出了手。她定睛盯着那只手,直到布莱恩作罢。布莱恩注意到瑞秋带了把枪。“我该把自己的枪也亮给你看看吗?好让我定定心?”布莱恩说。
    “随你便。”瑞秋登上船,布莱恩攥住她的手腕,从她的手里夺过了枪。他从衬衫衣襟下拔出自己的枪,一把点三八短管左轮手枪,然后把两把枪都摆到船尾的一张桌子上。“等我们把船开出去,亲爱的,你再告诉我是不是想拔枪决斗吧。算我欠你的。”
    “你欠我的何止这么一点儿。”
    布莱恩点了点头。“欠你的我都会还。”布莱恩解开系船的缆绳,还没有等瑞秋回过神,耳边已经传来了引擎声。船只“嘎嚓嘎嚓”地循着尼庞西特河向海湾的方向驶去。
    布莱恩坐上了甲板一侧的长凳,瑞秋坐到了他对面,两人中间隔着桌子的一头。
    “这么说,你有一艘船。”瑞秋说。
    布莱恩往前俯过身,合起的两只手放在双膝间。“是啊。”
    瑞秋的身后,夏洛特港渐渐不见了踪迹。“我还能平安归来吗?”
    布莱恩歪歪头。“当然啦,为什么不会呢?”他说。
    “因为,第一,我可以揭发你的双重生活。”
    布莱恩坐了回去,摊开手掌。“那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对我没什么好处,但能让你坐牢。”
    布莱恩耸了耸肩膀。
    “你不这么认为。”瑞秋说。
    “如果你乐意,我们立刻掉转船头,送你回去。你大可以开车去最近的警察局,把你的故事告诉他们。假如警方相信你的话……让我们面对现实吧,瑞秋,你在本地可信度算不上太高……那当然,明天,不然后天,不然下周二,总之等他们有空,警方会派个警探来查。不过,到那个时候,我早就没影了。警方永远也找不到我,你永远也找不到我。”
    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布莱恩,瑞秋只觉得心如刀绞。失去布莱恩(心知他就在人海之中,却再也见不到他),无异于剜股割肉。这种感觉实在太离谱了,可惜她就有这种感受。
    “你为什么还没有人间蒸发?”瑞秋问。
    “我没有办法如愿地推进所有步骤。”
    “你他妈的究竟在说什么?”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布莱恩说。
    “做什么的时间?”
    “除了信任之外的任何事情。”
    船的另一头,瑞秋凝神紧盯着布莱恩。“信任?”
    “恐怕是的。”
    布莱恩竟然开口让她信任他,实在滑天下之大稽——瑞秋或许有千言万语可说,但她只挤出了一句:“她是谁?”
    话一出口,瑞秋就恨死了它。过去的三年已经成为海市蜃楼,而她居然摇身变成了妒火满腹的泼妇。
    “谁?”布莱恩问。
    “被你藏在普罗维登斯的太太,肚子里怀着宝宝的那个。”
    布莱恩向没有星光的天空望去,脸上又浮现出了一抹微笑,近乎得意的微笑。“是个同事。”
    “你的矿业公司的同事?”
    “嗯,沾点边,算是吧。”
    瑞秋能感觉到,两个人再次演起了夫妻吵架的戏码:通常是她攻他守,布莱恩东躲西闪,通常又害得瑞秋越来越凶,活像狗儿追逐一只皮包骨头的兔子。于是,趁着局面还没有难以收拾,她开口问出了真正的问题。
    “你是谁?”
    “我是你丈夫。”
    “你不是我……”
    “我是爱你的人。”
    “对我们生活中的每件事,你都在骗我。那不是爱。那是……”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是不是从中看到了爱。”
    瑞秋放眼凝望。刚开始,是出于挖苦,接着,她却越来越着迷。布莱恩的眼中确有爱意,毋庸置疑。
    是吗?毕竟,他可是个演员。
    “你的版本的‘爱’。”瑞秋说。
    “嗯,没错,”布莱恩说,“也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版本。”
    凯莱布关掉了引擎。船只离岸边大约两英里,右侧是昆西的万千灯火,左侧与身后是波士顿的万千灯火。三人眼前,一片漆黑中点缀着西面汤普森岛起伏绵延的轮廓。在这样的暗夜,实在说不清汤普森岛究竟远在两百码处,还是两千码处。岛上有家针对青少年的设施,或许是拓展训练机构,但不管是个什么机构,只怕也已经上床就寝了,因为岛上没有丁点亮光。细浪轻轻拍打着船身。有个酷似今夜的夜晚,瑞秋曾经只靠航行灯驾船靠岸,把塞巴斯蒂安和自己带回了家。当时一路上,瑞秋和塞巴斯蒂安动不动就紧张地发笑,但现在凯莱布把灯通通关上了,只留下了他们脚下甲板那些灯光朝上的小灯泡。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他们远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瑞秋猛然发觉,布莱恩和凯莱布大可以轻轻松松要她的命。事实上,一切原本就可能是个设好的套,好让瑞秋自以为局面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结果上了这艘船,到了这个海湾,进了这片冷酷无情的黑暗。
    突然间,某个问题似乎变得非常重要。瑞秋问布莱恩:“你的真名叫什么?”
    “奥尔登,”他对瑞秋说,“布莱恩·奥尔登。”
    “你家里是做木材生意的吗?”
    他摇摇头。“没有那么炫目的家世。”
    “你是来自加拿大吗?”
    他摇摇头。“我来自佛蒙特州格拉夫顿。”
    他一边端详着瑞秋,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塑料袋花生(飞机上派发的那种花生),打开了它。
    “你是斯科特·菲佛。”瑞秋说。
    他点点头。
    “可是你明明不叫斯科特·菲佛。”
    “不叫。那只是我高中班上一个同学的名字,拉丁语课上常常逗得我哈哈大笑。”
    “你父亲呢?”
    “继父。没错,他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副德行。种族主义者,同性恋厌恶者,唯恐世界笼罩在天大的阴谋之下,目的是破坏他的人生,践踏他所信仰的一切。可能有点自相矛盾的是,他偏偏又算得上个好好先生,一个好邻居,会帮你竖竖篱笆、挖挖排水沟之类。有次帮邻居从走道上铲雪的时候,他心脏病发作昏倒了,那邻居名叫罗伊·卡罗尔。好笑的是,罗伊向来对我继父没什么好脸色,他却偏偏要帮罗伊铲雪,因为正经人家就该帮邻居铲雪。罗伊太穷了,雇不起任何帮手,人家罗伊的房子还在街角呢。你知道我父亲葬礼第二天,罗伊干了些什么吗?”布莱恩往嘴里塞了颗花生。“出门给自己买了台价值三千美元的吹雪机。”
    布莱恩把花生递给瑞秋,瑞秋摇摇头,猛然间感觉对眼前的一切很麻木,活像正在体验虚拟现实,而她正置身于眼前这幕场景之中。
    “你的生父呢?”
    “不太熟。”布莱恩耸耸肩膀。“算是我们两个人的共同点吧。”
    “‘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呢?你怎么造得出这么个身份?”
    “你心里有数,瑞秋。你心里有数,因为我告诉过你。”
    瑞秋确实心里有数。“他念过布朗大学。”
    布莱恩点点头。
    “你就是那个送比萨外卖的小子。”
    “外卖必在四十分钟内送到,否则半价。”他笑了。“这下你明白我开车为什么那么快了吧。”他又往手里倒了几颗花生。
    “你怎么会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吃花生呢?”瑞秋说。
    “因为我饿了。”他又往嘴里塞了颗花生。“长途航班啊。”
    “根本没有什么‘航班’。”瑞秋咬紧了牙关,又松开来。
    他冲她挑起一条眉毛,她恨不得把那条眉毛拧下来。真希望刚才没喝那么多酒。现在必须头脑清醒,可惜她差得远。真恨不得把一肚子问题规规矩矩地排列出来啊。
    “没有什么航班,”瑞秋说,“因为你没有什么工作,你也不是‘布莱恩·德拉克洛瓦’。这意味着,我们的婚姻甚至并不合法,意味着你骗了我……”她顿了顿。她能感觉到身周的无边黑暗,感觉到内心的无边黑暗。“你说的一切都是骗我。”
    他拍拍手上的花生碎屑,把空塑料袋揣进了衣兜。
    “不能说‘一切’都是骗你。”
    “是吗?哪句是真话?”
    布莱恩冲着两人的心口摆摆手。“这是。”
    瑞秋学了学他的样。“这是狗屁。”
    谁知道,布莱恩竟然有胆露出一副受伤的样子。“不,不是,瑞秋。这千真万确。”
    正在这时,凯莱布在甲板上插了嘴。“跟我说说相机店的事,布莱恩。”
    布莱恩说:“你们在玩哪出?冷不丁上演‘白脸加白脸’戏码吗?你们两个都要盘问我?”
    “瑞秋说,她跟踪你到了‘小路易’店。”
    布莱恩的脸上浮现出冷酷的表情。当初扇安德鲁·加蒂斯耳光时,冒雨走出汉考克大厦时,他的脸上流露的就是同样的表情;有一次吵架,他的脸上也曾经流露过同样的表情,不过一闪即逝。“你跟她讲了多少?”
    “我没讲。”
    “你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有那么片刻,瑞秋觉得布莱恩的声音听上去很可笑,活像他咬到了舌头,不然就不知怎么舌头受了伤。
    “我告诉她,我们是演员。”
    “仅此而已吗?”布莱恩的声音听上去又回复了自然。
    “我还在场呢。”瑞秋说。
    布莱恩又掉转目光望着瑞秋,眼神显得死气沉沉。不,不是死气沉沉,而是濒死。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沐浴在那目光之中,瑞秋只觉得自己渺如砂砾。他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既不动感情,又欲念纠缠——说不清自己是否有“性致”的时候看色情片,恐怕就会有这种表情。
    凯莱布说:“你为什么去相机店,布莱恩?”
    布莱恩冲着凯莱布举起一根指头,目光依然在瑞秋的身上游移。这个轻蔑的举动害得凯莱布脸上变了色。
    “别他妈的朝我指指戳戳,好像我是个用人一样。护照准备好了吗?”
    布莱恩笑了,却绷起了嘴。“噢。唔,唔,哥们儿,今天晚上可别催我。”
    凯莱布朝布莱恩迈了一步。“你之前说,再过24个小时,护照也妥不了。”
    “我很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
    “是为了她吗?”凯莱布指着瑞秋。“是为了她和她那堆狗屎吗?搞不好会出人命,就因为……”
    “我知道搞不好会出人命。”布莱恩说。
    “我太太可能会没命,我的孩子可能……”
    “你本来就不应该娶妻生子。”
    “放到你身上就可以?”凯莱布又逼近了两步。“嗯?你就可以娶妻生子。”
    “她去过战区,”布莱恩说。“经历过战火的洗礼。”
    “她连门都出不了。”
    瑞秋说:“你们两个……?”
    凯莱布走到布莱恩身旁,伸手直指着他的面孔。“见鬼,你在护照的事情上撒谎骗我,把我们全都拖下了水。他妈的,我们会没命,就因为你管不住自己的老二。”
    正像瑞秋见过的种种暴力,接下来的一些事也发生在瞬息之间。
    布莱恩伸手把凯莱布的手指从面前挥开,凯莱布飞快地握起拳头,一拳狠狠地打在布莱恩的头上。凯莱布又挥出了拳头,刚挨上布莱恩的脖子,布莱恩却从座位上站起身,一拳猛捶在凯莱布的心口上。凯莱布弯下了腰,布莱恩又猛地用力打他的耳朵,狠得足以让瑞秋听见软骨的“嘎吱”声。
    凯莱布往一旁趔趄了几步,单膝着地,拼命喘了会儿气。
    瑞秋开口说:“各位,住手!”这话听上去简直荒谬。
    布莱恩揉了揉脖子上被凯莱布捶打的地方,朝船边吐了口唾沫。
    凯莱布撑着桌子站起来,手里握住了瑞秋的枪。瑞秋眼睁睁望着凯莱布打开了保险,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正像今天一整天,这一刻也颇为离奇。眼前是布莱恩、瑞秋,和凯莱布。三个普通人,甚至有点乏味,不是什么舞刀弄枪的狠角色。但话说回来,刚才用这把枪逼着凯莱布开车来到这里的,却正是瑞秋自己。
    眼下,凯莱布正用枪指着布莱恩的头。“嘿,硬汉,跟我说说他妈的……”
    布莱恩猛击凯莱布持枪的手,枪走火了。枪声并没有射击场上听起来那么响,当时瑞秋的左右两边还各有隔板呢。听起来,这枪声倒像是书桌抽屉被人踢了一脚关上了。据枪口焰推断,子弹大约是掠过了瑞秋所在的方向。不过,她并没有尖叫。布莱恩从凯莱布手里夺过枪,接着猛扫凯莱布的双腿绊倒他;布莱恩的动作行云流水,看上去像是练过摔跤之类。凯莱布面朝天倒在了地上,布莱恩朝他的胸口和肚子踢了几脚,狠得活像想要凯莱布的命。
    “用枪指着我的头吗?”布莱恩厉声说,“他妈的,开玩笑吧?”
    每说一句,布莱恩就踢上一脚。
    “想跟我捣乱?”布莱恩朝凯莱布的肚子踢了一脚。“说我太太的坏话?”
    凯莱布的嘴里冒出了一个血泡。
    “歪脑筋动到我太太头上了?”布莱恩朝凯莱布的腹股沟踢了一脚。“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你他妈的对着她流口水?死盯着她不放?打她的主意?”
    刚开始,凯莱布口口声声求布莱恩停手,现在却只是躺在那儿。
    “布莱恩,别踢了。”
    布莱恩朝瑞秋转过身,一眼望见她手里拿着他的枪,于是眯起了眼睛。瑞秋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拿起了枪,但她能感觉到那份重量,比她那支要重得多,她那支枪在布莱恩手里显得像个玩具。
    “别踢了?”布莱恩问。
    “别踢了。”瑞秋又说一遍。“你会杀了他。”
    “你又干吗在乎呢?”
    “布莱恩,拜托了。”
    “要是他死了,你的人生会有什么变化吗?要是我死了呢?要是我只是人间蒸发了,你的人生会有什么变化吗?你还会是老一套——端坐在家里,打量外面的世界。但你不会去掺一脚,不会去影响它。我是说,世上有没有你这个人都没有什么区别,还管什么凯莱布?”
    这番话似乎让他大吃一惊,似乎跟她一样吃惊。布莱恩眨了好几下眼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和黑沉沉的海湾望去,向凯莱布望去,又向瑞秋望去。瑞秋可以看出,布莱恩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假如他带着一条空船靠岸,世上将不会有人知道内情。
    布莱恩举起了瑞秋的枪。至少,瑞秋以为他举起了她的枪。是的,布莱恩确实举了枪。他从膝边举起枪,向自己的胸口抬去;他的右臂正举过他的胸。
    瑞秋向他开了火。
    瑞秋向他开了火,用的是当初学到的枪法:瞄准胸腹,子弹直击心脏。
    她听见自己说:“布莱恩,不。布莱恩,不。”她听见自己说:“不,不,不,拜托了。”
    布莱恩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朵血花赫然在他的衬衫上绽开,鲜血从他身上滴落……
    凯莱布望着瑞秋,眼神中有几分惧意,又有几分感激。
    瑞秋的枪从布莱恩的手中滑落。他开口说:“真要命。”
    瑞秋说:“我很抱歉。”话一出口,听上去却像个疑问句。
    布莱恩眼中的爱意是如此之深,惧意是如此之深。每一句话都伴随着一口血,鲜血漫过了他的下颌。拜那鲜血和惧意所赐,瑞秋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一步,手捂着胸口。他跌下了船。
    到了此刻,瑞秋却清楚地听懂了布莱恩在说些什么,听懂了那些跟鲜血一起从他嘴里吐出的话语。“我爱你。”
    “等等,等等,布莱恩,等一等。”
    她可以看到,甲板上淌着他的鲜血,栏杆旁边一条长凳的白色泡沫垫上也溅上了一小滴。
    “等等。”瑞秋再次心想。
    “我们本该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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