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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回家来，那怎么办？”
想到这点，正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的瑞秋不禁坐起了身。
假如布莱恩一脚踏进家门，就明白她已经知情，那怎么办？一夫多妻是犯法，冒充他人牟利也一样。不管瑞秋知道的内情多么有限，她终究是目击了一系列罪行。过着双面人生活的男人要是露了馅，只怕不会乖乖听话吧。
瑞秋来到步入式衣橱，伸手去摸高处的架子。布莱恩在架子上搁了几双鞋，鞋子后面又搁了一把枪。一把p三八零袖珍手枪，比手机大不了多少，不过，布莱恩曾经向瑞秋保证，只要闯进家门的歹徒没穿防弹衣，这小家伙就能把他们通通干掉。
它不在那儿。瑞秋踮起脚尖，又伸手摸摸架子的左边，直到手指触上了墙壁。
正在这时，瑞秋听见公寓前方传来了“咔嚓”一声。是吗？有可能是前门打开的声音，有可能是空调启动的声音。也有可能，根本没什么事。
这么说来，枪不见了。意味着……
不，枪在。瑞秋的指尖扣上了黑色橡胶柄，她取出手枪，一不小心从架子上碰掉了布莱恩的一只乐福鞋。枪的保险还没有开。瑞秋退出弹夹，确认了有子弹，然后装上弹夹，直到耳边传来了“咔哒”声。他们夫妻俩曾经在多切斯特freeport街的一家射击场里练枪，布莱恩开玩笑说，假如城里数得出一个地方，当地人对开枪躲枪是天生的行家，那非多切斯特莫属。射击场颇讨瑞秋的欢心，她喜欢临近隔间来复枪的“啪啪”声、手枪的“啵啵”声。攻击性武器的声音可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让人想起受害殒命的学生和电影院里的观众。射击场有点像太好强的小孩的乐园，大多数枪手早已经过了需要练枪的阶段，其中有几位只是盼着做做白日梦，体验一下向某个毛贼、某虐待狂前男友或者某黑帮团体开枪是什么感觉。除了p三八零以外，大家还让瑞秋试试其他枪支，结果证明她擅用手枪，来复枪次之，p三八零跟她堪称绝配。没过多久，瑞秋就可以将七颗子弹通通射中人形靶的胸腹部（弹仓六颗，膛室一颗），在那之后，她就再也不去射击场了。
瑞秋瞥了一眼，证实自己确实已经系上了前门的防盗链。这么说来，不管刚才在衣橱里听到的是什么动静，都不是布莱恩回家弄出的声响。在厨房里，瑞秋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查了查“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它是一家总部位于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矿业公司，名下有个矿，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据一家名叫博久工程的咨询公司最近的评估，该矿坐拥的资源超过四亿金衡盎司。《华尔街日报》日前有篇文章提到了一则传闻，声称一统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矿业企业、总部位于休斯敦的威特曼铜金公司正在考虑向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抛出橄榄枝，对其进行善意收购。
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属于家族所有、家族运营，负责人是布莱恩·奥尔登与妮可·奥尔登。瑞秋没有查到这两个人的照片。用不着什么照片，瑞秋明白这两个人长什么模样。
她给《波士顿环球报》的格伦·奥唐纳打了个电话。瑞秋和格伦曾先后一起在《爱国者纪事报》与《波士顿环球报》摸爬滚打，瑞秋主攻调查报道，格伦负责商业报道。寒暄了五分钟，得知格伦和伴侣罗伊从危地马拉领养了一个女儿、在德雷克特买了套房子以后，瑞秋问格伦，能不能帮她查一下“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
“当然，当然啦。”格伦说。“我马上联系你。”
“唔，你用不着……”
“乐意之至，反正现在我也没干正事。马上给你回电。”
又喝了一杯黑比诺，瑞秋坐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遥望着夜色渐渐吞噬阿灵顿、剑桥和查尔斯河。世界先染上了一层铜色，又染上一层蓝色，瑞秋思索着没有布莱恩的生活。一旦麻木褪去，恐慌恐怕会卷土重来；过去六个月取得的进展会付诸东流。不仅如此，这一连串惊魂事件（唔，你丈夫还有另一房妻子；唔，你丈夫还有另一重生活；唔，你甚至可能不知道丈夫的真名）恐怕会害她万劫不复。想到要再次与世界互动，与人、与陌生人，与那些不能救她于水火之中、那些一闻见她身上的苦痛气息就会溜之大吉的人互动，瑞秋的嗓子眼已经开始发痒了。有朝一日，她会再度无法搭电梯；下一步，生活用品必须找人投递。几年后，她一觉醒来，会发觉自己已经不记得上次踏出楼门是什么时候。她将再也无法掌控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惧意。
而她的掌控力又从何而来？来自她自己，没错，当然啦；但也来自布莱恩，来自于爱。毕竟，她曾错认那是爱。
演员，她的布莱恩是个演员。从伦敦回来以后，布莱恩曾在吵架时提到过“克拉克·洛克菲勒”，无异于活生生打了瑞秋的脸——这意味着，布莱恩不仅不是“布莱恩”，还不是“德拉克洛瓦”家族的成员。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瑞秋又上网搜索“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查出的信息倒是跟布莱恩的自述相符：时年四十岁，是“德拉克洛瓦木材”公司的员工，“德拉克洛瓦木材”又是一家在二十六个国家拥有子公司的加拿大木材企业。瑞秋点击“图片”，只搜出了四张，不过相中人赫然就是他，是她的布莱恩。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下颌，同样的眼眸，同样的……不一样的鼻子。
她的布莱恩鼻子上有一块隆起，就在鼻骨前端的鼻隔上。正面看并不明显，从侧面才看得出来。不过，即使从侧面看，假如稍不留心，也有可能察觉不出。但要是你定睛仔细观察，那毋庸置疑，他的鼻梁上有一块隆起。
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却没有。其中两张图片是侧面像；没有隆起。瑞秋又细看那些正面照，可惜的是，她越是端详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眼睛，越是发觉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对眼眸。
她的“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布雷特·奥尔登”是个演员。安德鲁·加蒂斯，他那位麻烦重重的老友，是个演员。凯莱布跟他俩都很熟；要说凯莱布或许也是个演员，只怕也有几分道理。
夜色笼罩了查尔斯河，瑞秋发了条短信给凯莱布。
“有空来我这里一趟吗？”
一分钟后，凯莱布发来了回信。
“没问题，能如何为你效劳？”
“一点体力活，趁小布还没回来搬点东西。”
“一刻钟后见。”
“多谢。”
这时，瑞秋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是格伦。
“嘿。”
“嘿，”格伦说。“这家公司跟你什么关系，瑞秋？”
“没什么关系。怎么啦？”
“这是家小破公司，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有个破矿。不过……”瑞秋听见格伦点击了几下鼠标。“那个矿可能没那么破。据传闻，有家咨询公司做了评估，发现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有可能坐拥多达四亿金衡盎司的矿藏。”
“我也读到了这条，”瑞秋说。“顺便问一下，‘金衡盎司’是什么意思？”
“是黄金的计量单位。不好意思。那基本上是座金矿，不过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他们在该地区的主要竞争对手——唯一的竞争对手——是威特曼铜金公司，威特曼铜金公司可不好相处啊。威特曼绝不会，他妈的，绝对容不下该地区哪个矿的矿藏大成那样，却又没有挂‘威特曼’的名号。所以说啊，迟早会有一场恶意收购，这也是奥尔登公司一直千方百计封锁咨询公司调查结果的原因。不幸的是，他们的现金恐怕不够。他们跟‘柯特-麦肯’碰过几次头。”
“什么？”
“一家风险投资集团。上个星期，柯特-麦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阿拉瓦附近租了几块适合用作商业地产的地，从中你能看出些什么？”
瑞秋喝得太多了，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不知道。”
“嗯，我觉得，柯特-麦肯给了奥尔登矿业一笔现金注资，说不定换来了矿藏的一大堆股份。等到矿藏开始获利，他们会把奥尔登矿业挤到一边，大捞一笔。人家干的就是这行，人家是鲨鱼。有人说，比鲨鱼还狠，鲨鱼吃饱还会停嘴呢。”
“这么说，奥尔登矿业可能会倒闭。”
“说‘倒闭’不太恰当，会被吞并。要么被威特曼吞并，要么被柯特-麦肯吞并。他们一夜之间一步登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消受得了。”
“唔。”瑞秋压根儿理不出头绪。“非常感谢，格伦。”
“别客气。嘿，梅丽莎告诉我，你又快要重新‘出山’了呀。”
“是吗？”瑞秋把一声尖叫咽下了肚。
“一定要到我家来，见见艾米莉亚。很期待你们夫妇大驾光临。”
一股绝望涌上了瑞秋的心头。“我们也盼着跟你们见面。”
“你没事吧？”
“唔，没事。只是有点儿感冒。”
有那么片刻，格伦似乎想要开口追问。不过，接着他还是说了句：“保重，瑞秋。”
凯莱布摁响门铃，瑞秋给他开了门。她已经把证据一样样摆上了厨房料理台，摆在一只苏格兰威士忌酒杯和一瓶波本威士忌的旁边，但凯莱布刚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发觉。他看上去很心烦，非常疲惫。
“你家有酒喝吗？”
瑞秋指指那瓶波本威士忌。
凯莱布在料理台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根本没有留意到料理台上的其他东西。“今天真够受的。”
“唔，你也是啊。”瑞秋说。
凯莱布喝了一大口酒。“有些时候，我觉得布莱恩是对的。”
“在哪点上是对的？”
“结婚，生养孩子。有一大堆事情要管，顾了这头顾那头。”凯莱布瞥了瞥料理台上的东西，口吻顿时烦乱起来。“要我帮你搬什么？”
“也没什么要搬。”
“那为什么……”凯莱布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布莱恩的一张机票、那张科文特花园酒店附近的商店收据、瑞秋打印出的布莱恩在科文特花园酒店外的自拍、《为你倾心》的vhs录像带。
凯莱布又喝了一口酒，抬眼望着瑞秋。
“你把日期写错了。”瑞秋向收据一指。
凯莱布露出疑惑的笑容。
“你的写法是月，日，年。在英国，写法应该是日，月，年。”
凯莱布瞥了瞥收据，目光又落在瑞秋的身上。“我不知道你在说……”
“我跟踪他了。”
凯莱布再喝了一口酒。
“去了普罗维登斯。”瑞秋说。
凯莱布一动也不动。
他们周遭的建筑同样岿然不动。“信托基金宝宝”肯定不在家，不然会听见他的脚步声。十五楼的其他住户也不在。瑞秋和凯莱布好像待在林间高处，远在海角天涯。
“他有个怀孕的太太。”瑞秋又给自己倒上酒。“他是个演员。不过，你心里都有数，因为……”瑞秋用自己的酒杯冲着凯莱布，“你是个演员。”
“我不知道你在说……”
“放屁，放屁。”瑞秋喝了半杯。照这种速度喝下去，只怕分分钟就得开第二瓶了。可是瑞秋不在乎，因为她的怒火吸引着眼球是种美妙的感觉，让她误以为手握权柄。到了现在，如果幻觉能够击退惧意的话，她宁愿选择幻觉。
“你觉得你知道些什么？”凯莱布说。
“他妈的，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什么语气？”
“居高临下的语气。”
凯莱布举高了双手，活像正被人持枪抢劫。
瑞秋说：“我亲眼见到布莱恩去了普罗维登斯，见到布莱恩去了奥尔登矿业公司，见到布莱恩进了一家相机店，买了鲜花，去了银行。然后，我亲眼见到了布莱恩和他怀孕的……”
“你说‘他去了相机店’是什么意思？”
“他去了一家相机店。”
“百老汇街上的那家？”
瑞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命中了要害，只知道反正命中了要害。凯莱布怒视着自己在大理石料理台上的倒影，怒视着自己的酒杯，然后喝光了杯里的波本威士忌。
“那家相机店里有什么东西？”沉默片刻后，瑞秋开口说，“凯莱布……”
凯莱布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瑞秋噤声，接着用手机拨了个电话。凯莱布等着对方接听，瑞秋能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的铃声。她还没有从凯莱布刚才竖起的手指中回过神：凯莱布竟然示意她噤声，一举一动带着轻蔑，让瑞秋想起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他也曾经用同样的方式打发过瑞秋。
凯莱布摁下了“挂断”键，立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还是没有人接听。他又摁了“挂断”键，紧紧地攥住手机，攥得那么用力，瑞秋还以为它会碎掉。
凯莱布开口说：“跟我讲讲……”
瑞秋转身背对着凯莱布，从烤箱旁边的料理台上取下一瓶酒，给自己满上，却还是背对着凯莱布。确实很小气，但依然让人解气。等到瑞秋向他转过身，却留意到凯莱布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怒火，又露出了“凯莱布式”孩子气、懒洋洋的笑容。
“再跟我讲讲，你在普罗维登斯看到了些什么。”凯莱布说。
“你先说。”瑞秋把酒搁到凯莱布对面。
“我没什么好讲。”凯莱布耸耸肩膀。“我什么也不知道。”
瑞秋点点头。“那你走吧。”
凯莱布懒洋洋的笑容变成了懒洋洋的轻声一笑。“我为什么要走？”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凯莱布，那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唔。”凯莱布拧开波本威士忌的瓶盖，又给自己倒了些酒，拧上瓶盖，晃着酒杯。“你百分百确定你见到布莱恩进了相机店。”
瑞秋点点头。
“他在那儿待了多久？”
“安德鲁·加蒂斯是谁？”
凯莱布喝了口酒，赞许地点点头。“他是个演员。”
“我知道，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在普罗维登斯的‘三一’待过。”
“那个表演学院。”
凯莱布又点点头。“我们大家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这么说，我丈夫确实是个演员。”
“差不多吧，没错。说回相机店吧，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瑞秋的目光越过料理台，落在凯莱布的身上。“最多五分钟吧。”
凯莱布咬了咬嘴。“他从店里取了什么东西吗？”
“布莱恩的真名叫什么？”该死，瑞秋真不敢相信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谁会料到有一天会亲口问起自己丈夫的‘真名’呢？
“奥尔登。”凯莱布说。
“布雷特？”
凯莱布摇摇头。“布莱恩，布雷特是他的艺名。该我问了。”
瑞秋摇摇头。“不，不，不。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你就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今天晚上，我才算是开了个头。我问两个，你才能问一个。”
“要是我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呢？”
瑞秋冲着凯莱布身后的大门摆摆手指。“那就滚蛋，我的朋友。”
“你喝醉了。”
“我只是微醺而已。”瑞秋说。“剑桥的办公室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从来没有用过，是一个朋友的。如果我们用得着……比如，嗯，你要过来，我们收到风声……那就布置一下，跟布置舞台一样。”
“那些实习生是谁？”
“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
在那一刻，瑞秋却眼睁睁地见到了答案，仿佛它缀着五彩霓虹从天而降。
“他们是演员。”她说。
“叮！”凯莱布作势在空中打了个勾。“太棒了，布莱恩从店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我反正没有见到。”
凯莱布盯着瑞秋的眼睛。“他去银行是在去相机店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待人和气点吧。”
瑞秋笑得那么厉害，差点吐了出来——遭过洪灾的灾民和熬过地震的幸存者会这样笑，并不是因为可笑，而是因为找不到任何可笑的理由。
“和气？”瑞秋说，“和气？”
凯莱布将两手叠成尖塔状，额头靠上指尖，仿佛在求恳，仿佛正等待着被塑成雕像的殉道者。可惜，雕塑家迟迟没有到来，凯莱布又抬起了头，看上去面如死灰，眼圈发黑。瑞秋眼睁睁地目睹凯莱布老去。
她轻晃着酒杯，却没有喝。“伦敦自拍是怎么作的假？”
“是我干的。”凯莱布把料理台上那杯波本威士忌酒打了个转。“他发短信给我，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当时你正在grendel's店里，坐在我对面呢。不过在手机上敲两个键，这里取张图，那里取张图，然后用图片程序改一改。如果你是在高配置电脑屏幕上细看高清晰度图片，说不定早就穿帮了，不过光线昏暗的自拍？小菜一碟嘛。”
“凯莱布，”眼下酒意无疑已经上了头，瑞秋说，“我入了个什么局？”
“哈？”
“今天早晨睁开眼睛，我是某人的太太。可是眼下，我……我，嗯，我是他的太太之一？他某一重生活中的太太？我算什么？”
“你就是你。”凯莱布说。
“这话什么意思？”
“你就是你，”凯莱布说。“你没变，一尘不染。你的丈夫不是你心目中那个人，没错，但这并不会动摇你是谁。”他伸手越过料理台，握住瑞秋的手。“你就是你。”
瑞秋从凯莱布手中抽回了手。凯莱布的手还搁在料理台上。瑞秋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手上的两只戒指：一枚圆钻订婚戒指，再加上一枚带有五颗圆钻的白金婚戒。瑞秋曾经取下戒指去水街的珠宝店里清洗（现在她才发觉，那家珠宝店正是布莱恩推荐的），结果上了年纪的老店主冲着戒指吹了声口哨。
“一个男人肯把这么珍贵的宝石送你，”老头说着摆正眼镜。“喔！那他一定很爱你。”
瑞秋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端详着手上的珠宝，两只手不禁发起了抖：她的生活中有哪样是真的吗，哪怕一星半点。过去三年间，她顶着劈头盖脸的惧意与怀疑，挣扎着一步步回归理智，一步步重获新生、重寻自我，好像盲女在陌生的楼宇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踏进了这栋楼。
当初是谁为她领路？是谁握住她的手，对她轻声说“相信我，相信我”，直到她终于相信了他？是谁领着她走向阳光？
是布莱恩。
其他人纷纷各自归家，但在那以后很久，布莱恩却相信了她，布莱恩带着她摆脱了毫无希望的黑暗。
“这一切都是谎言吗？”瑞秋讶异地听见自己说出了这句话，望见泪珠滴落在大理石料理台上，滴落在她的双手和戒指上。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进她的嘴角，感觉有些灼人。
瑞秋迈步去取面巾纸，凯莱布却又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凯莱布说。“好好哭一场吧。”
瑞秋想告诉凯莱布，一切算不上“没事”，简直差得远。她想请他放开她的手。
她从凯莱布的手里抽出了手。“你走吧。”
“什么？”
“快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不能一个人待着。”
“不，我没事。”
“不行，”凯莱布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瑞秋没有办法把凯莱布的恐吓再重复一遍。凯莱布是在恐吓她，对吧？
“要是我抛下你，让你独自待着，他可开心不到哪里去。”凯莱布说。
瑞秋总算把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
刚才，她把枪搁在了大落地窗旁边的椅子上。
“布莱恩跟我鼓捣这事已经很久很久了。”凯莱布说。“牵涉到一大笔钱。”
“多少？”
“一大笔。”
“你觉得我可能会走漏风声？”
凯莱布笑了，喝了几口波本威士忌。“我不认为你一定会，但我认为你可能会。”
“嗯哼。”瑞秋端着葡萄酒走到窗边，凯莱布却跟了上来。他们伫立在椅子旁边，举目远眺着剑桥的万千灯火。如果凯莱布低下头，就会发现那把枪。“所以你娶了个不会讲英文的姑娘？”
凯莱布一句话也没有说，瑞秋千方百计不垂眼打量那张椅子。
“娶了个在美国举目无亲的姑娘？”
凯莱布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扭腰靠椅子近了些，盯着瑞秋在落地窗中的倒影。
“所以布莱恩娶了个闭门不出的姑娘？”
最后，凯莱布又开口说道：“这样可能对大家都好。”他在黯淡的镜中迎上了瑞秋的眼神。“所以，别坏事。”
“你是在威胁我吗？”瑞秋轻声道。
“我觉得，今天晚上演‘威胁’戏码的是你，丫头。”凯莱布打量着瑞秋，那目光恰似海地那个强暴女人的歹徒——保罗老师。
至少，眼下就是这种感受。
“你知道布莱恩在哪儿吗？”瑞秋问。
“我知道他可能会在哪儿。”
“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他？”
“因为他欠我一个说法。”
“要不然呢？”
“要不然什么？”
“这就是我问的问题。不然的话，你要给我们点厉害尝尝？”
“凯莱布，”瑞秋恨死了自己的声音显得多么绝望，“带我去见布莱恩。”
“不。”
“不？”
“布莱恩手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家人需要的东西。他手里有东西，却没有告诉我，这一点我很不喜欢。”
瑞秋感觉自己又在醉意中苦苦地挣扎。“布莱恩手里有你……？相机店吗？”
凯莱布点点头。“相机店。”
“什么……？”
“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而你是他要的东西。”凯莱布转身面对着瑞秋，两个人中间隔着那张椅子。“所以，现在我还不会带你去见他。”
瑞秋弯下腰，一把攥住手枪，打开保险，对准了凯莱布的胸口。
“不，”她说，“你会带我去的。”
“要是他回家来，那怎么办？”
想到这点，正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的瑞秋不禁坐起了身。
假如布莱恩一脚踏进家门，就明白她已经知情，那怎么办？一夫多妻是犯法，冒充他人牟利也一样。不管瑞秋知道的内情多么有限，她终究是目击了一系列罪行。过着双面人生活的男人要是露了馅，只怕不会乖乖听话吧。
瑞秋来到步入式衣橱，伸手去摸高处的架子。布莱恩在架子上搁了几双鞋，鞋子后面又搁了一把枪。一把p三八零袖珍手枪，比手机大不了多少，不过，布莱恩曾经向瑞秋保证，只要闯进家门的歹徒没穿防弹衣，这小家伙就能把他们通通干掉。
它不在那儿。瑞秋踮起脚尖，又伸手摸摸架子的左边，直到手指触上了墙壁。
正在这时，瑞秋听见公寓前方传来了“咔嚓”一声。是吗？有可能是前门打开的声音，有可能是空调启动的声音。也有可能，根本没什么事。
这么说来，枪不见了。意味着……
不，枪在。瑞秋的指尖扣上了黑色橡胶柄，她取出手枪，一不小心从架子上碰掉了布莱恩的一只乐福鞋。枪的保险还没有开。瑞秋退出弹夹，确认了有子弹，然后装上弹夹，直到耳边传来了“咔哒”声。他们夫妻俩曾经在多切斯特freeport街的一家射击场里练枪，布莱恩开玩笑说，假如城里数得出一个地方，当地人对开枪躲枪是天生的行家，那非多切斯特莫属。射击场颇讨瑞秋的欢心，她喜欢临近隔间来复枪的“啪啪”声、手枪的“啵啵”声。攻击性武器的声音可就不那么讨人喜欢了，让人想起受害殒命的学生和电影院里的观众。射击场有点像太好强的小孩的乐园，大多数枪手早已经过了需要练枪的阶段，其中有几位只是盼着做做白日梦，体验一下向某个毛贼、某虐待狂前男友或者某黑帮团体开枪是什么感觉。除了p三八零以外，大家还让瑞秋试试其他枪支，结果证明她擅用手枪，来复枪次之，p三八零跟她堪称绝配。没过多久，瑞秋就可以将七颗子弹通通射中人形靶的胸腹部（弹仓六颗，膛室一颗），在那之后，她就再也不去射击场了。
瑞秋瞥了一眼，证实自己确实已经系上了前门的防盗链。这么说来，不管刚才在衣橱里听到的是什么动静，都不是布莱恩回家弄出的声响。在厨房里，瑞秋打开她的笔记本电脑，查了查“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它是一家总部位于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矿业公司，名下有个矿，位于巴布亚新几内亚。据一家名叫博久工程的咨询公司最近的评估，该矿坐拥的资源超过四亿金衡盎司。《华尔街日报》日前有篇文章提到了一则传闻，声称一统巴布亚新几内亚的矿业企业、总部位于休斯敦的威特曼铜金公司正在考虑向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抛出橄榄枝，对其进行善意收购。
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属于家族所有、家族运营，负责人是布莱恩·奥尔登与妮可·奥尔登。瑞秋没有查到这两个人的照片。用不着什么照片，瑞秋明白这两个人长什么模样。
她给《波士顿环球报》的格伦·奥唐纳打了个电话。瑞秋和格伦曾先后一起在《爱国者纪事报》与《波士顿环球报》摸爬滚打，瑞秋主攻调查报道，格伦负责商业报道。寒暄了五分钟，得知格伦和伴侣罗伊从危地马拉领养了一个女儿、在德雷克特买了套房子以后，瑞秋问格伦，能不能帮她查一下“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
“当然，当然啦。”格伦说。“我马上联系你。”
“唔，你用不着……”
“乐意之至，反正现在我也没干正事。马上给你回电。”
又喝了一杯黑比诺，瑞秋坐在客厅的大落地窗前，遥望着夜色渐渐吞噬阿灵顿、剑桥和查尔斯河。世界先染上了一层铜色，又染上一层蓝色，瑞秋思索着没有布莱恩的生活。一旦麻木褪去，恐慌恐怕会卷土重来；过去六个月取得的进展会付诸东流。不仅如此，这一连串惊魂事件（唔，你丈夫还有另一房妻子；唔，你丈夫还有另一重生活；唔，你甚至可能不知道丈夫的真名）恐怕会害她万劫不复。想到要再次与世界互动，与人、与陌生人，与那些不能救她于水火之中、那些一闻见她身上的苦痛气息就会溜之大吉的人互动，瑞秋的嗓子眼已经开始发痒了。有朝一日，她会再度无法搭电梯；下一步，生活用品必须找人投递。几年后，她一觉醒来，会发觉自己已经不记得上次踏出楼门是什么时候。她将再也无法掌控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惧意。
而她的掌控力又从何而来？来自她自己，没错，当然啦；但也来自布莱恩，来自于爱。毕竟，她曾错认那是爱。
演员，她的布莱恩是个演员。从伦敦回来以后，布莱恩曾在吵架时提到过“克拉克·洛克菲勒”，无异于活生生打了瑞秋的脸——这意味着，布莱恩不仅不是“布莱恩”，还不是“德拉克洛瓦”家族的成员。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瑞秋又上网搜索“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查出的信息倒是跟布莱恩的自述相符：时年四十岁，是“德拉克洛瓦木材”公司的员工，“德拉克洛瓦木材”又是一家在二十六个国家拥有子公司的加拿大木材企业。瑞秋点击“图片”，只搜出了四张，不过相中人赫然就是他，是她的布莱恩。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下颌，同样的眼眸，同样的……不一样的鼻子。
她的布莱恩鼻子上有一块隆起，就在鼻骨前端的鼻隔上。正面看并不明显，从侧面才看得出来。不过，即使从侧面看，假如稍不留心，也有可能察觉不出。但要是你定睛仔细观察，那毋庸置疑，他的鼻梁上有一块隆起。
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却没有。其中两张图片是侧面像；没有隆起。瑞秋又细看那些正面照，可惜的是，她越是端详布莱恩·德拉克洛瓦的眼睛，越是发觉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对眼眸。
她的“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布雷特·奥尔登”是个演员。安德鲁·加蒂斯，他那位麻烦重重的老友，是个演员。凯莱布跟他俩都很熟；要说凯莱布或许也是个演员，只怕也有几分道理。
夜色笼罩了查尔斯河，瑞秋发了条短信给凯莱布。
“有空来我这里一趟吗？”
一分钟后，凯莱布发来了回信。
“没问题，能如何为你效劳？”
“一点体力活，趁小布还没回来搬点东西。”
“一刻钟后见。”
“多谢。”
这时，瑞秋的手机振动了起来，是格伦。
“嘿。”
“嘿，”格伦说。“这家公司跟你什么关系，瑞秋？”
“没什么关系。怎么啦？”
“这是家小破公司，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有个破矿。不过……”瑞秋听见格伦点击了几下鼠标。“那个矿可能没那么破。据传闻，有家咨询公司做了评估，发现奥尔登矿业有限公司有可能坐拥多达四亿金衡盎司的矿藏。”
“我也读到了这条，”瑞秋说。“顺便问一下，‘金衡盎司’是什么意思？”
“是黄金的计量单位。不好意思。那基本上是座金矿，不过对他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好处。他们在该地区的主要竞争对手——唯一的竞争对手——是威特曼铜金公司，威特曼铜金公司可不好相处啊。威特曼绝不会，他妈的，绝对容不下该地区哪个矿的矿藏大成那样，却又没有挂‘威特曼’的名号。所以说啊，迟早会有一场恶意收购，这也是奥尔登公司一直千方百计封锁咨询公司调查结果的原因。不幸的是，他们的现金恐怕不够。他们跟‘柯特-麦肯’碰过几次头。”
“什么？”
“一家风险投资集团。上个星期，柯特-麦肯在巴布亚新几内亚阿拉瓦附近租了几块适合用作商业地产的地，从中你能看出些什么？”
瑞秋喝得太多了，什么也看不出来。“我不知道。”
“嗯，我觉得，柯特-麦肯给了奥尔登矿业一笔现金注资，说不定换来了矿藏的一大堆股份。等到矿藏开始获利，他们会把奥尔登矿业挤到一边，大捞一笔。人家干的就是这行，人家是鲨鱼。有人说，比鲨鱼还狠，鲨鱼吃饱还会停嘴呢。”
“这么说，奥尔登矿业可能会倒闭。”
“说‘倒闭’不太恰当，会被吞并。要么被威特曼吞并，要么被柯特-麦肯吞并。他们一夜之间一步登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消受得了。”
“唔。”瑞秋压根儿理不出头绪。“非常感谢，格伦。”
“别客气。嘿，梅丽莎告诉我，你又快要重新‘出山’了呀。”
“是吗？”瑞秋把一声尖叫咽下了肚。
“一定要到我家来，见见艾米莉亚。很期待你们夫妇大驾光临。”
一股绝望涌上了瑞秋的心头。“我们也盼着跟你们见面。”
“你没事吧？”
“唔，没事。只是有点儿感冒。”
有那么片刻，格伦似乎想要开口追问。不过，接着他还是说了句：“保重，瑞秋。”
凯莱布摁响门铃，瑞秋给他开了门。她已经把证据一样样摆上了厨房料理台，摆在一只苏格兰威士忌酒杯和一瓶波本威士忌的旁边，但凯莱布刚进门的时候并没有发觉。他看上去很心烦，非常疲惫。
“你家有酒喝吗？”
瑞秋指指那瓶波本威士忌。
凯莱布在料理台旁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酒，根本没有留意到料理台上的其他东西。“今天真够受的。”
“唔，你也是啊。”瑞秋说。
凯莱布喝了一大口酒。“有些时候，我觉得布莱恩是对的。”
“在哪点上是对的？”
“结婚，生养孩子。有一大堆事情要管，顾了这头顾那头。”凯莱布瞥了瞥料理台上的东西，口吻顿时烦乱起来。“要我帮你搬什么？”
“也没什么要搬。”
“那为什么……”凯莱布眯起了眼睛，打量着布莱恩的一张机票、那张科文特花园酒店附近的商店收据、瑞秋打印出的布莱恩在科文特花园酒店外的自拍、《为你倾心》的vhs录像带。
凯莱布又喝了一口酒，抬眼望着瑞秋。
“你把日期写错了。”瑞秋向收据一指。
凯莱布露出疑惑的笑容。
“你的写法是月，日，年。在英国，写法应该是日，月，年。”
凯莱布瞥了瞥收据，目光又落在瑞秋的身上。“我不知道你在说……”
“我跟踪他了。”
凯莱布再喝了一口酒。
“去了普罗维登斯。”瑞秋说。
凯莱布一动也不动。
他们周遭的建筑同样岿然不动。“信托基金宝宝”肯定不在家，不然会听见他的脚步声。十五楼的其他住户也不在。瑞秋和凯莱布好像待在林间高处，远在海角天涯。
“他有个怀孕的太太。”瑞秋又给自己倒上酒。“他是个演员。不过，你心里都有数，因为……”瑞秋用自己的酒杯冲着凯莱布，“你是个演员。”
“我不知道你在说……”
“放屁，放屁。”瑞秋喝了半杯。照这种速度喝下去，只怕分分钟就得开第二瓶了。可是瑞秋不在乎，因为她的怒火吸引着眼球是种美妙的感觉，让她误以为手握权柄。到了现在，如果幻觉能够击退惧意的话，她宁愿选择幻觉。
“你觉得你知道些什么？”凯莱布说。
“他妈的，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什么语气？”
“居高临下的语气。”
凯莱布举高了双手，活像正被人持枪抢劫。
瑞秋说：“我亲眼见到布莱恩去了普罗维登斯，见到布莱恩去了奥尔登矿业公司，见到布莱恩进了一家相机店，买了鲜花，去了银行。然后，我亲眼见到了布莱恩和他怀孕的……”
“你说‘他去了相机店’是什么意思？”
“他去了一家相机店。”
“百老汇街上的那家？”
瑞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命中了要害，只知道反正命中了要害。凯莱布怒视着自己在大理石料理台上的倒影，怒视着自己的酒杯，然后喝光了杯里的波本威士忌。
“那家相机店里有什么东西？”沉默片刻后，瑞秋开口说，“凯莱布……”
凯莱布竖起一根手指，示意瑞秋噤声，接着用手机拨了个电话。凯莱布等着对方接听，瑞秋能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的铃声。她还没有从凯莱布刚才竖起的手指中回过神：凯莱布竟然示意她噤声，一举一动带着轻蔑，让瑞秋想起费利克斯·布朗纳医生，他也曾经用同样的方式打发过瑞秋。
凯莱布摁下了“挂断”键，立刻又拨通了另一个号码。还是没有人接听。他又摁了“挂断”键，紧紧地攥住手机，攥得那么用力，瑞秋还以为它会碎掉。
凯莱布开口说：“跟我讲讲……”
瑞秋转身背对着凯莱布，从烤箱旁边的料理台上取下一瓶酒，给自己满上，却还是背对着凯莱布。确实很小气，但依然让人解气。等到瑞秋向他转过身，却留意到凯莱布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怒火，又露出了“凯莱布式”孩子气、懒洋洋的笑容。
“再跟我讲讲，你在普罗维登斯看到了些什么。”凯莱布说。
“你先说。”瑞秋把酒搁到凯莱布对面。
“我没什么好讲。”凯莱布耸耸肩膀。“我什么也不知道。”
瑞秋点点头。“那你走吧。”
凯莱布懒洋洋的笑容变成了懒洋洋的轻声一笑。“我为什么要走？”
“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凯莱布，那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唔。”凯莱布拧开波本威士忌的瓶盖，又给自己倒了些酒，拧上瓶盖，晃着酒杯。“你百分百确定你见到布莱恩进了相机店。”
瑞秋点点头。
“他在那儿待了多久？”
“安德鲁·加蒂斯是谁？”
凯莱布喝了口酒，赞许地点点头。“他是个演员。”
“我知道，跟我说些我不知道的事。”
“他在普罗维登斯的‘三一’待过。”
“那个表演学院。”
凯莱布又点点头。“我们大家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这么说，我丈夫确实是个演员。”
“差不多吧，没错。说回相机店吧，他在里面待了多久？”
瑞秋的目光越过料理台，落在凯莱布的身上。“最多五分钟吧。”
凯莱布咬了咬嘴。“他从店里取了什么东西吗？”
“布莱恩的真名叫什么？”该死，瑞秋真不敢相信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谁会料到有一天会亲口问起自己丈夫的‘真名’呢？
“奥尔登。”凯莱布说。
“布雷特？”
凯莱布摇摇头。“布莱恩，布雷特是他的艺名。该我问了。”
瑞秋摇摇头。“不，不，不。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你就一直把我蒙在鼓里。今天晚上，我才算是开了个头。我问两个，你才能问一个。”
“要是我觉得，这个条件太苛刻呢？”
瑞秋冲着凯莱布身后的大门摆摆手指。“那就滚蛋，我的朋友。”
“你喝醉了。”
“我只是微醺而已。”瑞秋说。“剑桥的办公室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从来没有用过，是一个朋友的。如果我们用得着……比如，嗯，你要过来，我们收到风声……那就布置一下，跟布置舞台一样。”
“那些实习生是谁？”
“你已经问了两个问题了。”
在那一刻，瑞秋却眼睁睁地见到了答案，仿佛它缀着五彩霓虹从天而降。
“他们是演员。”她说。
“叮！”凯莱布作势在空中打了个勾。“太棒了，布莱恩从店里带走了什么东西吗？”
“我反正没有见到。”
凯莱布盯着瑞秋的眼睛。“他去银行是在去相机店之前还是之后？”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待人和气点吧。”
瑞秋笑得那么厉害，差点吐了出来——遭过洪灾的灾民和熬过地震的幸存者会这样笑，并不是因为可笑，而是因为找不到任何可笑的理由。
“和气？”瑞秋说，“和气？”
凯莱布将两手叠成尖塔状，额头靠上指尖，仿佛在求恳，仿佛正等待着被塑成雕像的殉道者。可惜，雕塑家迟迟没有到来，凯莱布又抬起了头，看上去面如死灰，眼圈发黑。瑞秋眼睁睁地目睹凯莱布老去。
她轻晃着酒杯，却没有喝。“伦敦自拍是怎么作的假？”
“是我干的。”凯莱布把料理台上那杯波本威士忌酒打了个转。“他发短信给我，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当时你正在grendel's店里，坐在我对面呢。不过在手机上敲两个键，这里取张图，那里取张图，然后用图片程序改一改。如果你是在高配置电脑屏幕上细看高清晰度图片，说不定早就穿帮了，不过光线昏暗的自拍？小菜一碟嘛。”
“凯莱布，”眼下酒意无疑已经上了头，瑞秋说，“我入了个什么局？”
“哈？”
“今天早晨睁开眼睛，我是某人的太太。可是眼下，我……我，嗯，我是他的太太之一？他某一重生活中的太太？我算什么？”
“你就是你。”凯莱布说。
“这话什么意思？”
“你就是你，”凯莱布说。“你没变，一尘不染。你的丈夫不是你心目中那个人，没错，但这并不会动摇你是谁。”他伸手越过料理台，握住瑞秋的手。“你就是你。”
瑞秋从凯莱布手中抽回了手。凯莱布的手还搁在料理台上。瑞秋望着自己的手，望着手上的两只戒指：一枚圆钻订婚戒指，再加上一枚带有五颗圆钻的白金婚戒。瑞秋曾经取下戒指去水街的珠宝店里清洗（现在她才发觉，那家珠宝店正是布莱恩推荐的），结果上了年纪的老店主冲着戒指吹了声口哨。
“一个男人肯把这么珍贵的宝石送你，”老头说着摆正眼镜。“喔！那他一定很爱你。”
瑞秋端详着自己的双手，端详着手上的珠宝，两只手不禁发起了抖：她的生活中有哪样是真的吗，哪怕一星半点。过去三年间，她顶着劈头盖脸的惧意与怀疑，挣扎着一步步回归理智，一步步重获新生、重寻自我，好像盲女在陌生的楼宇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踏进了这栋楼。
当初是谁为她领路？是谁握住她的手，对她轻声说“相信我，相信我”，直到她终于相信了他？是谁领着她走向阳光？
是布莱恩。
其他人纷纷各自归家，但在那以后很久，布莱恩却相信了她，布莱恩带着她摆脱了毫无希望的黑暗。
“这一切都是谎言吗？”瑞秋讶异地听见自己说出了这句话，望见泪珠滴落在大理石料理台上，滴落在她的双手和戒指上。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滴进她的嘴角，感觉有些灼人。
瑞秋迈步去取面巾纸，凯莱布却又握住了她的手。
“没事，”凯莱布说。“好好哭一场吧。”
瑞秋想告诉凯莱布，一切算不上“没事”，简直差得远。她想请他放开她的手。
她从凯莱布的手里抽出了手。“你走吧。”
“什么？”
“快走，我想一个人待着。”
“你不能一个人待着。”
“不，我没事。”
“不行，”凯莱布说，“你知道的太多了。”
“我……？”瑞秋没有办法把凯莱布的恐吓再重复一遍。凯莱布是在恐吓她，对吧？
“要是我抛下你，让你独自待着，他可开心不到哪里去。”凯莱布说。
瑞秋总算把他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明白。”
刚才，她把枪搁在了大落地窗旁边的椅子上。
“布莱恩跟我鼓捣这事已经很久很久了。”凯莱布说。“牵涉到一大笔钱。”
“多少？”
“一大笔。”
“你觉得我可能会走漏风声？”
凯莱布笑了，喝了几口波本威士忌。“我不认为你一定会，但我认为你可能会。”
“嗯哼。”瑞秋端着葡萄酒走到窗边，凯莱布却跟了上来。他们伫立在椅子旁边，举目远眺着剑桥的万千灯火。如果凯莱布低下头，就会发现那把枪。“所以你娶了个不会讲英文的姑娘？”
凯莱布一句话也没有说，瑞秋千方百计不垂眼打量那张椅子。
“娶了个在美国举目无亲的姑娘？”
凯莱布凝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扭腰靠椅子近了些，盯着瑞秋在落地窗中的倒影。
“所以布莱恩娶了个闭门不出的姑娘？”
最后，凯莱布又开口说道：“这样可能对大家都好。”他在黯淡的镜中迎上了瑞秋的眼神。“所以，别坏事。”
“你是在威胁我吗？”瑞秋轻声道。
“我觉得，今天晚上演‘威胁’戏码的是你，丫头。”凯莱布打量着瑞秋，那目光恰似海地那个强暴女人的歹徒——保罗老师。
至少，眼下就是这种感受。
“你知道布莱恩在哪儿吗？”瑞秋问。
“我知道他可能会在哪儿。”
“你能带我去见他吗？”
“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他？”
“因为他欠我一个说法。”
“要不然呢？”
“要不然什么？”
“这就是我问的问题。不然的话，你要给我们点厉害尝尝？”
“凯莱布，”瑞秋恨死了自己的声音显得多么绝望，“带我去见布莱恩。”
“不。”
“不？”
“布莱恩手里有我需要的东西，我的家人需要的东西。他手里有东西，却没有告诉我，这一点我很不喜欢。”
瑞秋感觉自己又在醉意中苦苦地挣扎。“布莱恩手里有你……？相机店吗？”
凯莱布点点头。“相机店。”
“什么……？”
“他手里有我要的东西，而你是他要的东西。”凯莱布转身面对着瑞秋，两个人中间隔着那张椅子。“所以，现在我还不会带你去见他。”
瑞秋弯下腰，一把攥住手枪，打开保险，对准了凯莱布的胸口。
“不，”她说，“你会带我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