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5 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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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他不是在说谎，”出租车经过波士顿大学大桥，绕过环岛，开上纪念大道，瑞秋心想。“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真希望保留上周末的那份感觉，沐浴在爱与信任之中。”
“但我还有什么办法？假装没有看见他吗？”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眼花了做白日梦。”
“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
“反正不是。”
的士司机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瑞秋瞥了瞥他的出租车执照。桑杰·赛斯。相片中的司机绷着个脸，差点就可以算作满面怒容了。她跟此人素不相识，竟然上了人家的车，活像她任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做吃的给她、帮她清理垃圾、帮她做身体扫描，以及驾驶飞机。真希望人家不会开着飞机一头朝山丘撞上去，不会在吃的里面下毒，只因为他们今天过得很窝火。至于这辆出租车，真希望司机不会加速，驱车把她带到工业园区烂尾楼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钻进后座，跟她讲讲他对不肯说“请”的女子有什么看法。瑞秋上次乘出租车的时候，上述思路已经逼得她中途下了车，但这一次，她伸出拳头紧摁住大腿的两侧，一动也不动。她尽力保持稳定的呼吸，不太深，也不太浅，同时望着窗外的雨幕，告诉自己会熬过去的，正如她熬过地铁和购物中心那两关。
出租车开到哈佛广场附近，瑞秋让桑杰·赛斯把车停到温斯罗普街与jfk街的街角，因为温斯罗普街是条往反方向走的单行道。出租车要千辛万苦地在四点五十的车流中跋涉五到十分钟，才能绕过街区把她多送出一百米，瑞秋可不乐意这么办。
瑞秋来到布莱恩的办公楼旁边，凯莱布·佩洛夫正好迈步走了出来，用力拉了拉楼门，确保已经锁好。跟城里所有人一样，凯莱布身上的防水外衣和“红袜队”球帽湿漉漉的。他转过身，望见瑞秋伫立在矮了几阶的人行道上。
从凯莱布脸上的神情，瑞秋能看出他琢磨不透其中的缘故：布莱恩正在海外出差，瑞秋却越过查尔斯河到了剑桥，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外面。
瑞秋感觉很荒谬。能找出什么理由说清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吗？刚才搭出租车的时候，她已经想了又想，可惜还是没想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解释她为什么必须去布莱恩的办公室。
“看来，风起云涌都在这个地方嘛。”瑞秋干脆放手一搏。
凯莱布朝她抛来了苦笑。“就这里没错。”他伸长脖子仰望着大楼，随后目光又落回了瑞秋身上。“你知道昨天在安得拉邦，木材价格降了0.001元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过在地球另一端，马托格罗索……”
“这又是在哪里？”
“巴西。”凯莱布一边发“r”音，一边迈下台阶，向瑞秋走过来。“在马托格罗索，价格涨了0.005元，而且所有迹象都显示，下个月还会接着涨。”
“印度那边怎么样？”
“打了个0.001元的折扣呗。”他耸耸肩。“不过目前的价格变化无常，再说那边运输费用要高些。所以说，我们究竟该跟哪边做生意呢？”
“真是左右为难。”瑞秋承认道。
“我们出口的那些木材又怎么办？”
“又是一道难题哪。”
“总不能让它烂下去吧。”
“那可不行。”
“不能让虫子毁了它吧，还有雨。”
“天哪，还有雨。”
这时雨丝已经转细，凯莱布抬起一只手。“其实吧，这个月不列颠哥伦比亚没下雨。真怪。那边晴，这边雨；通常可是反过来的。”他朝瑞秋歪歪头。
她朝凯莱布歪歪头。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瑞秋？”
瑞秋向来说不清楚，布莱恩究竟把她的病跟其他人透露了多少。布莱恩自称从来没有跟其他人提过，但瑞秋觉得，他肯定会向别人透透口风，但愿是几杯酒下肚以后才多嘴的吧。朋友们肯定或多或少会犯嘀咕，瑞秋为什么没去参加某个派对；为什么去年七月四日，大家都去河滨公园看烟花，偏偏瑞秋溜之大吉；为什么大家难得在酒吧里见到瑞秋。聪明如凯莱布，只怕早就已经发觉，他只会在可控的环境下见到瑞秋（通常是在瑞秋家），身边的人还不多。不过，凯莱布知道瑞秋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开过车了吗？知道上星期六之前，瑞秋都没有搭过地铁吗？知道瑞秋曾经在保德信中心商场的美食广场里僵住，不得不坐下来，一时喘不过气，认定自己肯定会晕倒，身边围满了好心的保安人员，直到布莱恩赶到带她回家吗？
“我在附近买东西。”瑞秋朝广场做个手势。
凯莱布望着她空空的双手。
“找不到什么可买。”瑞秋说。“结果逛了一天。”她眯起眼睛，透过蒙蒙细雨望着凯莱布身后的大厦。“想着来瞧瞧跟我抢老公的地方。”
凯莱布笑了。“想上来看看吗？”
“我只是到他的办公室去逛一圈……”
“他忘了些东西在他的抽屉里……”
“看来，这就是他的指挥中心啦。介意我在这儿逛逛么？你可以顺带把门关上。”
“你们又改建了吗？”瑞秋说出口的是这句。
“没有。”
“那没什么好看的嘛，只是想着回家之前过来逛一圈。”
凯莱布点点头，仿佛一切再合情理不过。“愿意跟我同坐一辆出租车吗？”
“那太棒了。”
两人沿温斯罗普街走回去，又穿过jfk街。快到下午五点了，驶向哈佛广场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想搭辆往广场外开的出租车，最好还是走过一个街区到查尔斯酒店去。可惜的是，刚才还是青灰色的天空，眼下已经布满了阴云。
“天色不妙啊。”凯莱布说。
“确实是，不太妙。”
他们来到温斯罗普街的尽头，可以望见查尔斯酒店前方的出租车站空空荡荡。就算不比驶向哈佛广场的车流更堵，蜿蜒驶向查尔斯河的车流只怕也同样水泄不通。
头顶的阴云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西边几英里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喝一杯吗？”凯莱布说。
“喝两杯吧。”天空撕裂开来，瑞秋答道，“真要命。”
一旦刮起了风，雨伞就不顶事了。大雨噼啪而至，人行道上雨滴四溅，两人一溜烟跑回了温斯罗普街。雨从四面八方袭来。
“去grendel's还是shay's？”凯莱布问。
瑞秋能够望见shay's酒吧就在jfk街的另一头。不算远，可惜仍然要在雨中走个五十码。假如路况有所松动，他们还不得不找条人行横道。相形之下，grendel's餐馆就在两人左边。
“grendel's。”瑞秋说。
“真会挑。反正对shay's来说，我们的年纪也太大了。”
到了门厅，两人把伞放进已经倚在墙上的十多把伞里，脱下外套。凯莱布摘下已经湿透的“红袜队”球帽。他的一头褐发剪得紧贴着头皮，他伸出手掌抚过头顶，擦干水珠。两人在服务台旁边找到了衣帽间，随后又被领到了桌边。grendel's den餐馆位于地下室层，瑞秋与凯莱布各点了一杯，各色各样的鞋子纷纷从屋外的鹅卵石道上疾奔而过。没过多久，雨势已经大得不得了，屋外再也没有人急匆匆地跑过了。
grendel's den餐馆历史悠久，不仅瑞秋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因为用假身份证在它家吃了个闭门羹，连她母亲也记得曾在七十年代初频繁光顾该店。grendel's den餐馆的客人大多是哈佛学生和教职人员，外地人往往只在夏季管理层把桌子摆到店外绿荫旁时才来转转。
女招待给瑞秋端来一杯葡萄酒，给凯莱布一杯波本威士忌，又留下菜单。凯莱布用餐巾纸吸干了脸和脖子上的水珠。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笑了几声。只怕好几年也见不到这么大的雨了吧。
“宝宝怎么样？”瑞秋问道。
凯莱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刚出生的头三个月，宝宝的眼神始终黏在乳房和妈妈的脸上，所以我开始觉得坐了冷板凳。不过头三个月一过？ab直直地望着我，我顿时就没救了。”
凯莱布与haya给他们六个月大的宝宝取名叫作“安娜贝拉”，不过宝宝出生第二个星期，凯莱布就开始把她叫作ab。
“嗯，”凯莱布举起酒杯，“干杯。”
瑞秋跟他碰了碰杯。“敬大家躲过肺炎。”
“希望吧。”凯莱布说。
两人喝起酒来。
“haya怎么样？”
“她很好。”凯莱布点点头。“很不错，很爱当妈妈。”
“她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她一天到晚看电视，确实有用。如果你有点耐性，大可以跟她好好聊。她非常……她遣词用句很用心。”
凯莱布曾去过日本，回来时带着haya。凯莱布的日语说得磕磕巴巴；haya几乎一句英语也不会讲。不出三个月，两人便结了婚。布莱恩很不感冒。“凯莱布不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他说。“再说，他们夫妇在餐桌上能聊点什么？”
瑞秋不得不承认，当凯莱布把她介绍给那位艳光四射、寡言少语、唯命是从的女郎时，她多多少少受了布莱恩那番话的影响。haya的面孔和身材让人浮想联翩。如果不是为了这点，如果不单单是为了这点，又有什么让凯莱布离不开她？每当见到他们夫妇在一起，瑞秋总有种见到一对主仆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凯莱布向来偷偷做着雄风万丈的白日梦？不然的话，那不过只是瑞秋犯贱，因为她已经注意到，尽管凯莱布娶了位不会讲英文的太太，他的合伙人布莱恩却娶了个不肯出门的宅女？
当瑞秋跟布莱恩提起，布莱恩说：“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才不是不肯出门的宅女。”
“可惜我不赞同。”
“你只是处于某个阶段，会好起来的。可是凯莱布？还生个孩子？他妈的，究竟在搞什么？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你为什么这么心烦？”
“倒不是说我有多‘心烦’，”布莱恩说，“只不过这种时候他就不该做这种事。”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瑞秋问。
“他们相识的经过你不是知道吗。他去日本做生意，结果带了她回来。另外说一句，那笔生意没做成。有人砍价……”
“可是，他怎么能轻轻松松地带个日本公民‘回来’呢？我的意思是，不是有用来防止人们到我们的国家逛了一圈，然后决定留下来的移民法吗？”
“如果她持有合法签证，他又娶了她，移民法就管不了。”
“但你不觉得很诡异吗？她在日本跟凯莱布相遇，结果决定要把她的生活抛到一边，随他去美国，去某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而且那里的人说的是一种她不会讲的语言？”
布莱恩考虑了片刻。“你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网购新娘？”
“网购新娘不都来自菲律宾和越南吗？”
“不全是。”
“唔。”布莱恩说。“网购新娘。我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有可能。我们又绕回我的看法了：凯莱布还没有长大到足以迈进婚姻的门槛。所以他挑了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对方还几乎没有办法沟通。”
“爱就是爱。”瑞秋用布莱恩爱用的一句套话来回敬他。
布莱恩扮个鬼脸。“爱就是爱，直到你非要让孩子掺和进来。随后就变成了商业合作伙伴关系，且必然伴随着经济动荡。”
倒不是说布莱恩的话没有半点道理，不过瑞秋疑心当时他是否在说他自己，说他担心他们俩的婚姻是多么不堪一击，担心孩子会给他们的婚姻招灾。
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瑞秋的脑海中浮上了一个让人汗毛直竖的念头：噢，布莱恩，我真的了解你吗？
桌子的另一头，凯莱布对瑞秋露出好奇的微笑，好像在问：“你的心思溜到哪里去了？”
这时，瑞秋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来电人是布莱恩。瑞秋想要耍耍小孩脾气不接电话，却还是忍住了。
“嘿。”
“嗨，”布莱恩的口吻很亲切。“刚才真抱歉，该死的手机没电了。我还很担心自己忘带了转换插头，还好没忘，老婆大人。所以我又打来啦。”
瑞秋出了卡座，走到几米远的地方。“你又打来了。”
“你在哪里？”
“grendel's。”
“哪里？”
“你办公室旁边的那间大学酒吧。”
“我知道那间酒吧，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去那儿。”
“我跟凯莱布在一起。”
“唔，好吧。你得点拨我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怎么会有事？下着瓢泼大雨，不过我只是跟你的合伙人喝一杯。”
“嗯，很不赖。什么风把你吹到哈佛广场去了？”
“算是心血来潮。有一阵子了，我一直想去逛逛书店，所以就去了。你这次住在哪里？我记不清了。”
“科文特花园酒店。你说它看上去像是个入得了格雷厄姆·格林法眼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上次给你发照片的时候。不，应该是再上一次。”
“那给我发张照片吧。”话一出口，瑞秋只觉得心潮澎湃。
“什么？”
“发张照片。”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
“那就在大堂来张自拍好了。”
“嗯？”
“发张你的照片给我嘛。”瑞秋又是一阵心潮澎湃。“我想你。”
“好吧。”
“你会乖乖照办吗？”
“没错，当然啦。”布莱恩顿了顿，然后说：“一切都好吗？”
瑞秋笑出了声，可惜那笑声自己听来也觉得刺耳。“都挺好，好得很。你怎么一直在问？”
“你听上去有点怪。”
“我猜是有点累。”瑞秋说。“雨下个没完。”
“那我们明天早上再聊吧。”
“好呀。”
“爱你。”
“我也爱你。”
瑞秋挂断了电话，回到卡座。她坐下的时候，凯莱布抬起头，拇指摁着手机按键，对瑞秋露出微笑。瑞秋有点吃惊：有些人居然可以一边给人发短信，一边跟其他人聊天呢。通常是些电脑极客或者技术呆子，比如凯莱布。
“布莱恩怎么样？”
“听上去很不错。很累，但状态不错。你出差吗？”
凯莱布摇摇头，继续在手机上敲键。“布莱恩才是公司事务的代言人，他和他爸。再说，他有商业头脑。我只是保证正常运营罢了。”
“你是在倒苦水吗？”
“天哪，才没有。”凯莱布心不在焉地又敲了片刻键盘，把手机放进了衣兜，合掌放在桌上，凝望着瑞秋，好让她明白——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的身上。“目前要是没有我，没有跟我差不多的家伙，那家拥有两百年历史的木材公司恐怕撑不了六个月。有时候……不是每天都会遇到，但有时候……交易的速度可以省下几百万美金，局势就有这么变化无常。”凯莱布说着，作势冲全球“局势”摆了摆手。
女招待又来了，瑞秋和凯莱布又点了一轮酒。
凯莱布打开菜单。“你介意我吃点东西吗？今天早上十点钟，我就去了办公室，一直到下午五点离开办公室，才算是从办公桌边走开。”
“当然不介意。”
“你吃点吗？”
“可以啊。”
女招待端着两人的饮品回来了，给他们点了菜。她走开的时候，瑞秋注意到一名跟布莱恩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大概四十岁左右，身边坐的是一位上了年纪、颇具学者气派的时尚女子。她或许有六十岁，但性感得一塌糊涂。通常情况下，瑞秋会仔细端详那女子，瞧瞧究竟她身上哪一点会让人过目难忘，是服饰打扮，坐姿，发型，还是她脸上透出的才气？不过今天，瑞秋的注意力落在了那名男子的身上。他长着浅金色头发，耳边的头发已经染上了轻霜，看上去有几天没刮脸了。他喝着啤酒，戴着结婚金戒，服饰也跟布莱恩今天早上的打扮分毫不差，只缺一件防水外衣：蓝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翻过衣领的黑色套头毛衣。
难道，这就是瑞秋成天宅在家因此漏掉的动向吗？倒不是说瑞秋从来不出门，不过她无疑难得出门。有可能，她在某些流行风潮面前当了睁眼瞎。比方说，所有男人是在什么时候一致认定，要过个三四天才刮一次脸？软呢帽和卷边平顶帽什么时候又开始再度风行了？色彩鲜艳的网球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骑脚踏车的家伙们又是在什么时候纷纷认定，他们应该穿紧身弹性衣裤，衣服裤子上到处印满品牌名，仿佛他们把脚踏车骑到“星巴克”还得拉一下企业赞助？
瑞秋念大学的时候，难道男生们不是每三个就有一个身穿格子衬衫、v领t恤，加条破洞牛仔裤吗？假如现在光顾中年共和党销售人员爱去的酒店酒吧，又有几个人会身穿浅蓝色的牛津衬衫和棕色的裤子？因此，照这么算来，难道波士顿剑桥市一带有三个男人在同一天都穿了黑色套头毛衣、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一套服饰，是完全有可能的吗？（作为基础款，蓝色牛仔裤或许从来没什么“流行”“不流行”之说）假如现在穿过某个购物中心，说不定会再见到几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更别提j. crew和vince店前的时装模特儿了。
两人点的餐送来了。凯莱布三两下解决了他的汉堡，瑞秋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她的沙拉。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吃完以后，瑞秋和凯莱布坐在渐浓的暮色与昏暗的灯光洒下的暖意之中。雨已经渐渐停了，行人纷纷出门踏进夜色，络绎的脚步再度回到了鹅卵石道上，刚刚高过两人的头顶。
笑意盈盈的凯莱布将酒杯举到了唇边。
瑞秋也露出了微笑，觉得酒意有点儿上头。
想当初，瑞秋和凯莱布也曾共度过美好的一刻，仅此而已。是瑞秋刚开始与布莱恩约会的时候，在布莱恩一个芬威的朋友家的储藏室里。当时瑞秋去储藏室取橄榄，正遇上凯莱布拿着饼干从储藏室里出来。如果瑞秋没记错的话，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顿了顿。瑞秋和凯莱布眼神交汇，都没有掉开目光。于是有了几分争个高下的意味：谁会先眨眼睛呢？
“嗨。”瑞秋说。
“嗨。”凯莱布从嗓子深处哼出了一声。
“血管收缩。”瑞秋记得自己当时在想。皮肤毛细血管收缩，以提升核心体温的过程。相应地，呼吸与心跳加快，皮肤泛红。
瑞秋朝凯莱布俯过身，凯莱布也正好朝她俯过身，两人的头挨在了一起，她的双峰抵上了他的胸，他的右手堪堪从她的左手边缘拂过，落在她的臀上。那一两秒钟里，他们的身体贴上了彼此，最亲密的莫过于他的手从她手上拂过的一刻。当那只手落到她的臀上，瑞秋扭头闪身进了储藏室。凯莱布低哼一声（又像是打嗝，又像是轻笑，夹杂着几分惊诧，几分恼怒，几分尴尬），等到瑞秋再回头遥望，凯莱布已经从储藏室里消失了身影。
血管舒张：当核心体温过高，皮下血管便会扩张，以使身体降温，调节体温。
瑞秋花了差不多五分钟，才找到见鬼的橄榄在哪儿。
瑞秋轻啜着葡萄酒，凯莱布小口喝着波本威士忌，周围渐渐坐满了人。没过多久，瑞秋和凯莱布就再也看不见门了。要是在从前，这大有可能害得瑞秋很心慌，但今天晚上，这只让一切显得更温暖，更亲密。
“布莱恩怎么受得了这没完没了的雨？”凯莱布问。
“你知道他，心态积极嘛。这城里唯一一个没有抱怨下雨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凯莱布摇摇头。“在办公室也一样。我们一个个都没精打采，他却说，‘明明营造出了一种氛围’。”
瑞秋接话道：“他在家里也说这种话。我就说：‘什么氛围？凄凄惨惨的氛围吗？’他说：‘不是啊，是有趣的氛围，性感的氛围。’于是我说：‘亲爱的，下雨第一天确实有趣又性感，那可是十天前的事了。’”
凯莱布轻声笑着，喝了一口酒。“就算到了集中营，人家也会见到一线曙光。别的死亡集中营可没有质量这么好的铁丝网。再说，这里的莲蓬头好得没治了。”
瑞秋又喝了几口。“真不赖。”
“确实不赖。”
“可是很累人。”
“把你吃干抹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像布莱恩那样永远保持积极心态呢。有点诡异，因为只是勇挑重担而已。你明白吧？”
“噢，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想到布莱恩，瑞秋不禁笑了。人家受不了悲剧收场的电影，受不了英雄战败的书籍，受不了歌唱离别的曲子。
“我懂。”有一次，布莱恩对瑞秋说。“我在大学里读过萨特，也有朋友把我拖去九寸钉乐队的演唱会。这个世界一团糟嘛，毫无意义可言。我很理解，我只是选择不搭理这种哲学，因为它对我没有用。”
瑞秋早就既崇拜又恼火地意识到：布莱恩不玩“郁闷”，不玩“绝望”，不玩“忧愁”和“叽叽歪歪”；布莱恩玩的是“目标”“策略”“解决方案”，玩的是“希望”。
有次正赶上瑞秋很心烦，布莱恩说：“一切皆有可能。”瑞秋回答：“不，布莱恩，不对。让全球免于饥饿就不可能，我们挥着胳膊想飞也不可能。”
布莱恩的眼中闪过一抹怪异的怒火。“再没有人肯打持久战了，个个都只顾着眼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相信，打心眼里相信，如果你的策略确实有效，如果你愿意倾其所有去战斗，”布莱恩说着张开双臂，“那你将战无不胜。”
当时瑞秋冲他笑了笑，出了房间，以免自己不得不断定丈夫是否有点疯癫。
另一方面，瑞秋倒也从来不担心布莱恩发牢骚或倒苦水。毋庸置疑的是，塞巴斯蒂安就爱叽叽歪歪。一个遇事往坏里想的消极主义者，时时处处体现出一件事：塞巴斯蒂安认定，整个世界每天早上一觉醒来，就想方设法地琢磨着如何跟他作对。相比之下，光看布莱恩迎接每一天的态度，似乎布莱恩认定当天一定有件送给他的礼物，藏在什么地方呢。假如没有找到宝贝，叽叽歪歪也于事无补。
布莱恩的另一条定理是：“不求解决方案的抱怨，堪称不求良方的疾病。”
凯莱布说：“他就爱在办公室说那句话。我总觉得，有朝一日那句话会被刻在牌匾上，堂而皇之地挂在休息室里。”
“但你总得承认吧，这种态度跟他很搭。你见过布莱恩心情低落好一阵子吗？”
凯莱布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哎！有些人肯跟着他赴汤蹈火，他们就是觉得布莱恩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这话颇得瑞秋的欢心。一时间，丈夫在她心里的形象高大了起来，成了一个领袖，一种鼓舞。
瑞秋在椅子上往后坐了坐，凯莱布也往后坐了坐。有那么大约一分钟，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看上去很不错。”凯莱布终于开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一向很不错，不过你显得……”
瑞秋盯着正斟酌言辞的凯莱布。
凯莱布找到了合适的字眼。“心里踏实。”
以前有人把这种字眼用在她身上吗？瑞秋的母亲一度声称，瑞秋总是东蹿蹿西跑跑，要不是脑袋长在她的脖子上，只怕她大多数时候会忘了带。两任前男友，加上瑞秋那位前夫，都曾声称她很“焦虑”。二十多岁时，酒精、香烟和书算是瑞秋的定心丸（书籍总有奇效）。后来瑞秋戒了烟，跑步机取代了靠窗的座位，直到医生注意到瑞秋突然外胫酸痛，身材一向颇为苗条的她还体重暴跌。于是，医生说服了瑞秋，除了跑步再做点瑜伽。有一阵挺有用，可惜瑜伽最终勾起了幻觉，而海地事件过后，幻觉又引发了恐慌发作。
“心里踏实”。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呢。什么能让瑞秋·蔡尔兹-德拉克洛瓦显得“心里踏实”？
她的手机在手肘旁震动了起来。布莱恩发来了短信。瑞秋点开信息，露出了微笑。
相中的布莱恩站在那儿，依然穿着今天早上的服饰，笑容明媚（假如有点困倦的话），头发因旅途奔波显得有点凌乱。他的身后是棕色护墙板，宽宽的双开门，大门两侧垂下黄色的大提灯，在那之上则是楼名：科文特花园酒店。几年来，布莱恩给瑞秋发过那条街的照片——一条蜿蜒整洁的伦敦街道，布满零售店和餐馆，布满红砖白饰。门童也好，拍照的其他人也罢，恐怕不得不走下人行道，才能把酒店全拍进镜头。
布莱恩正在挥手，俊朗而略带倦意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在告诉瑞秋，他明白，这不仅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自拍，瑞秋不只是“想他”。肯定多多少少算是场考验。
“见鬼，还真是难不住你呢。”瑞秋边想，边把手机塞进了衣兜。
瑞秋跟凯莱布果然拼了一辆出租车。凯莱布的路要远些，他住在海港区。奔赴瑞秋住处的途中，他们一直在谈雨，谈下雨如何影响当地经济。举个例子，“红袜队”就快要创下美国职棒大联盟因雨停赛的纪录了。
到了瑞秋的住处，凯莱布俯身准备行个吻面礼，还没有等他的嘴唇挨上面孔，瑞秋已经扭开了脸。
进了公寓，瑞秋冲了个澡，热水击打在被阴雨侵蚀了一天的肌肤上，如此细腻，几近一种罪恶。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酒吧里的凯莱布、储藏室里的凯莱布，随后浮现出上次跟布莱恩一起洗鸳鸯浴的景象。那是在几天前，当时布莱恩溜到了瑞秋的身后，用香皂滑过她的两个乳头，从她的脖子一侧向上滑，又从另一侧滑下来，继而用它轻抚她的小腹，一次又一次地画着圈，画得越来越小。
此刻的瑞秋学起了布莱恩，能够感觉到他在她的两腿间“一柱擎天”，能够听见她自己的呼吸交织着喷溅的水花，而白日梦中的布莱恩摇身变成凯莱布，凯莱布又变成布莱恩，瑞秋手中的香皂滑落到瓷砖上，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墙。她想起淋浴间里的布莱恩，科文特花园酒店前方的布莱恩，想起布莱恩脸上的那抹笑容，那洋溢着孩子气的喜悦的蓝眸。凯莱布消失了。她用一根手指把自己带上了高潮，高潮涌过她的身体，好似热水涌进了体内，冲刷着一根根毛细血管。
完事后，瑞秋躺在床上，朦朦胧胧正要沉入梦乡，脑海中却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刚才准备点餐时，凯莱布曾说，他一整天都待在办公桌后面，从早上十点钟一直到下午五点钟；说他压根儿没有站起来，没有出去过。可是，瑞秋在办公楼前露面的时候，凯莱布刚要离开，还站在大门的屋檐下。
他的防水外衣和帽子却已经湿透了。
“希望他不是在说谎，”出租车经过波士顿大学大桥，绕过环岛，开上纪念大道，瑞秋心想。“真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真希望保留上周末的那份感觉，沐浴在爱与信任之中。”
“但我还有什么办法？假装没有看见他吗？”
“这又不是你第一次眼花了做白日梦。”
“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
“反正不是。”
的士司机全程没有说一个字。瑞秋瞥了瞥他的出租车执照。桑杰·赛斯。相片中的司机绷着个脸，差点就可以算作满面怒容了。她跟此人素不相识，竟然上了人家的车，活像她任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做吃的给她、帮她清理垃圾、帮她做身体扫描，以及驾驶飞机。真希望人家不会开着飞机一头朝山丘撞上去，不会在吃的里面下毒，只因为他们今天过得很窝火。至于这辆出租车，真希望司机不会加速，驱车把她带到工业园区烂尾楼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钻进后座，跟她讲讲他对不肯说“请”的女子有什么看法。瑞秋上次乘出租车的时候，上述思路已经逼得她中途下了车，但这一次，她伸出拳头紧摁住大腿的两侧，一动也不动。她尽力保持稳定的呼吸，不太深，也不太浅，同时望着窗外的雨幕，告诉自己会熬过去的，正如她熬过地铁和购物中心那两关。
出租车开到哈佛广场附近，瑞秋让桑杰·赛斯把车停到温斯罗普街与jfk街的街角，因为温斯罗普街是条往反方向走的单行道。出租车要千辛万苦地在四点五十的车流中跋涉五到十分钟，才能绕过街区把她多送出一百米，瑞秋可不乐意这么办。
瑞秋来到布莱恩的办公楼旁边，凯莱布·佩洛夫正好迈步走了出来，用力拉了拉楼门，确保已经锁好。跟城里所有人一样，凯莱布身上的防水外衣和“红袜队”球帽湿漉漉的。他转过身，望见瑞秋伫立在矮了几阶的人行道上。
从凯莱布脸上的神情，瑞秋能看出他琢磨不透其中的缘故：布莱恩正在海外出差，瑞秋却越过查尔斯河到了剑桥，到了他们的办公室外面。
瑞秋感觉很荒谬。能找出什么理由说清自己为什么站在这儿吗？刚才搭出租车的时候，她已经想了又想，可惜还是没想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说法，解释她为什么必须去布莱恩的办公室。
“看来，风起云涌都在这个地方嘛。”瑞秋干脆放手一搏。
凯莱布朝她抛来了苦笑。“就这里没错。”他伸长脖子仰望着大楼，随后目光又落回了瑞秋身上。“你知道昨天在安得拉邦，木材价格降了0.001元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过在地球另一端，马托格罗索……”
“这又是在哪里？”
“巴西。”凯莱布一边发“r”音，一边迈下台阶，向瑞秋走过来。“在马托格罗索，价格涨了0.005元，而且所有迹象都显示，下个月还会接着涨。”
“印度那边怎么样？”
“打了个0.001元的折扣呗。”他耸耸肩。“不过目前的价格变化无常，再说那边运输费用要高些。所以说，我们究竟该跟哪边做生意呢？”
“真是左右为难。”瑞秋承认道。
“我们出口的那些木材又怎么办？”
“又是一道难题哪。”
“总不能让它烂下去吧。”
“那可不行。”
“不能让虫子毁了它吧，还有雨。”
“天哪，还有雨。”
这时雨丝已经转细，凯莱布抬起一只手。“其实吧，这个月不列颠哥伦比亚没下雨。真怪。那边晴，这边雨；通常可是反过来的。”他朝瑞秋歪歪头。
她朝凯莱布歪歪头。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瑞秋？”
瑞秋向来说不清楚，布莱恩究竟把她的病跟其他人透露了多少。布莱恩自称从来没有跟其他人提过，但瑞秋觉得，他肯定会向别人透透口风，但愿是几杯酒下肚以后才多嘴的吧。朋友们肯定或多或少会犯嘀咕，瑞秋为什么没去参加某个派对；为什么去年七月四日，大家都去河滨公园看烟花，偏偏瑞秋溜之大吉；为什么大家难得在酒吧里见到瑞秋。聪明如凯莱布，只怕早就已经发觉，他只会在可控的环境下见到瑞秋（通常是在瑞秋家），身边的人还不多。不过，凯莱布知道瑞秋已经足足两年没有开过车了吗？知道上星期六之前，瑞秋都没有搭过地铁吗？知道瑞秋曾经在保德信中心商场的美食广场里僵住，不得不坐下来，一时喘不过气，认定自己肯定会晕倒，身边围满了好心的保安人员，直到布莱恩赶到带她回家吗？
“我在附近买东西。”瑞秋朝广场做个手势。
凯莱布望着她空空的双手。
“找不到什么可买。”瑞秋说。“结果逛了一天。”她眯起眼睛，透过蒙蒙细雨望着凯莱布身后的大厦。“想着来瞧瞧跟我抢老公的地方。”
凯莱布笑了。“想上来看看吗？”
“我只是到他的办公室去逛一圈……”
“他忘了些东西在他的抽屉里……”
“看来，这就是他的指挥中心啦。介意我在这儿逛逛么？你可以顺带把门关上。”
“你们又改建了吗？”瑞秋说出口的是这句。
“没有。”
“那没什么好看的嘛，只是想着回家之前过来逛一圈。”
凯莱布点点头，仿佛一切再合情理不过。“愿意跟我同坐一辆出租车吗？”
“那太棒了。”
两人沿温斯罗普街走回去，又穿过jfk街。快到下午五点了，驶向哈佛广场的车流堵得水泄不通。想搭辆往广场外开的出租车，最好还是走过一个街区到查尔斯酒店去。可惜的是，刚才还是青灰色的天空，眼下已经布满了阴云。
“天色不妙啊。”凯莱布说。
“确实是，不太妙。”
他们来到温斯罗普街的尽头，可以望见查尔斯酒店前方的出租车站空空荡荡。就算不比驶向哈佛广场的车流更堵，蜿蜒驶向查尔斯河的车流只怕也同样水泄不通。
头顶的阴云传来了隆隆的雷声。西边几英里外，一道闪电划过天空。
“喝一杯吗？”凯莱布说。
“喝两杯吧。”天空撕裂开来，瑞秋答道，“真要命。”
一旦刮起了风，雨伞就不顶事了。大雨噼啪而至，人行道上雨滴四溅，两人一溜烟跑回了温斯罗普街。雨从四面八方袭来。
“去grendel's还是shay's？”凯莱布问。
瑞秋能够望见shay's酒吧就在jfk街的另一头。不算远，可惜仍然要在雨中走个五十码。假如路况有所松动，他们还不得不找条人行横道。相形之下，grendel's餐馆就在两人左边。
“grendel's。”瑞秋说。
“真会挑。反正对shay's来说，我们的年纪也太大了。”
到了门厅，两人把伞放进已经倚在墙上的十多把伞里，脱下外套。凯莱布摘下已经湿透的“红袜队”球帽。他的一头褐发剪得紧贴着头皮，他伸出手掌抚过头顶，擦干水珠。两人在服务台旁边找到了衣帽间，随后又被领到了桌边。grendel's den餐馆位于地下室层，瑞秋与凯莱布各点了一杯，各色各样的鞋子纷纷从屋外的鹅卵石道上疾奔而过。没过多久，雨势已经大得不得了，屋外再也没有人急匆匆地跑过了。
grendel's den餐馆历史悠久，不仅瑞秋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因为用假身份证在它家吃了个闭门羹，连她母亲也记得曾在七十年代初频繁光顾该店。grendel's den餐馆的客人大多是哈佛学生和教职人员，外地人往往只在夏季管理层把桌子摆到店外绿荫旁时才来转转。
女招待给瑞秋端来一杯葡萄酒，给凯莱布一杯波本威士忌，又留下菜单。凯莱布用餐巾纸吸干了脸和脖子上的水珠。
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笑了几声。只怕好几年也见不到这么大的雨了吧。
“宝宝怎么样？”瑞秋问道。
凯莱布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不可思议。我的意思是，刚出生的头三个月，宝宝的眼神始终黏在乳房和妈妈的脸上，所以我开始觉得坐了冷板凳。不过头三个月一过？ab直直地望着我，我顿时就没救了。”
凯莱布与haya给他们六个月大的宝宝取名叫作“安娜贝拉”，不过宝宝出生第二个星期，凯莱布就开始把她叫作ab。
“嗯，”凯莱布举起酒杯，“干杯。”
瑞秋跟他碰了碰杯。“敬大家躲过肺炎。”
“希望吧。”凯莱布说。
两人喝起酒来。
“haya怎么样？”
“她很好。”凯莱布点点头。“很不错，很爱当妈妈。”
“她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了？”
“她一天到晚看电视，确实有用。如果你有点耐性，大可以跟她好好聊。她非常……她遣词用句很用心。”
凯莱布曾去过日本，回来时带着haya。凯莱布的日语说得磕磕巴巴；haya几乎一句英语也不会讲。不出三个月，两人便结了婚。布莱恩很不感冒。“凯莱布不是居家过日子的类型，”他说。“再说，他们夫妇在餐桌上能聊点什么？”
瑞秋不得不承认，当凯莱布把她介绍给那位艳光四射、寡言少语、唯命是从的女郎时，她多多少少受了布莱恩那番话的影响。haya的面孔和身材让人浮想联翩。如果不是为了这点，如果不单单是为了这点，又有什么让凯莱布离不开她？每当见到他们夫妇在一起，瑞秋总有种见到一对主仆的感觉，难道是因为凯莱布向来偷偷做着雄风万丈的白日梦？不然的话，那不过只是瑞秋犯贱，因为她已经注意到，尽管凯莱布娶了位不会讲英文的太太，他的合伙人布莱恩却娶了个不肯出门的宅女？
当瑞秋跟布莱恩提起，布莱恩说：“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才不是不肯出门的宅女。”
“可惜我不赞同。”
“你只是处于某个阶段，会好起来的。可是凯莱布？还生个孩子？他妈的，究竟在搞什么？他自己还没长大呢。”
“你为什么这么心烦？”
“倒不是说我有多‘心烦’，”布莱恩说，“只不过这种时候他就不该做这种事。”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瑞秋问。
“他们相识的经过你不是知道吗。他去日本做生意，结果带了她回来。另外说一句，那笔生意没做成。有人砍价……”
“可是，他怎么能轻轻松松地带个日本公民‘回来’呢？我的意思是，不是有用来防止人们到我们的国家逛了一圈，然后决定留下来的移民法吗？”
“如果她持有合法签证，他又娶了她，移民法就管不了。”
“但你不觉得很诡异吗？她在日本跟凯莱布相遇，结果决定要把她的生活抛到一边，随他去美国，去某个她从未见过的国家，而且那里的人说的是一种她不会讲的语言？”
布莱恩考虑了片刻。“你说得有理。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网购新娘？”
“网购新娘不都来自菲律宾和越南吗？”
“不全是。”
“唔。”布莱恩说。“网购新娘。我越是琢磨，就越觉得有可能。我们又绕回我的看法了：凯莱布还没有长大到足以迈进婚姻的门槛。所以他挑了个几乎素不相识的人，对方还几乎没有办法沟通。”
“爱就是爱。”瑞秋用布莱恩爱用的一句套话来回敬他。
布莱恩扮个鬼脸。“爱就是爱，直到你非要让孩子掺和进来。随后就变成了商业合作伙伴关系，且必然伴随着经济动荡。”
倒不是说布莱恩的话没有半点道理，不过瑞秋疑心当时他是否在说他自己，说他担心他们俩的婚姻是多么不堪一击，担心孩子会给他们的婚姻招灾。
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瑞秋的脑海中浮上了一个让人汗毛直竖的念头：噢，布莱恩，我真的了解你吗？
桌子的另一头，凯莱布对瑞秋露出好奇的微笑，好像在问：“你的心思溜到哪里去了？”
这时，瑞秋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来电人是布莱恩。瑞秋想要耍耍小孩脾气不接电话，却还是忍住了。
“嘿。”
“嗨，”布莱恩的口吻很亲切。“刚才真抱歉，该死的手机没电了。我还很担心自己忘带了转换插头，还好没忘，老婆大人。所以我又打来啦。”
瑞秋出了卡座，走到几米远的地方。“你又打来了。”
“你在哪里？”
“grendel's。”
“哪里？”
“你办公室旁边的那间大学酒吧。”
“我知道那间酒吧，我只是不明白你怎么会去那儿。”
“我跟凯莱布在一起。”
“唔，好吧。你得点拨我一下，究竟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怎么会有事？下着瓢泼大雨，不过我只是跟你的合伙人喝一杯。”
“嗯，很不赖。什么风把你吹到哈佛广场去了？”
“算是心血来潮。有一阵子了，我一直想去逛逛书店，所以就去了。你这次住在哪里？我记不清了。”
“科文特花园酒店。你说它看上去像是个入得了格雷厄姆·格林法眼的地方。”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上次给你发照片的时候。不，应该是再上一次。”
“那给我发张照片吧。”话一出口，瑞秋只觉得心潮澎湃。
“什么？”
“发张照片。”
“现在是晚上十点钟。”
“那就在大堂来张自拍好了。”
“嗯？”
“发张你的照片给我嘛。”瑞秋又是一阵心潮澎湃。“我想你。”
“好吧。”
“你会乖乖照办吗？”
“没错，当然啦。”布莱恩顿了顿，然后说：“一切都好吗？”
瑞秋笑出了声，可惜那笑声自己听来也觉得刺耳。“都挺好，好得很。你怎么一直在问？”
“你听上去有点怪。”
“我猜是有点累。”瑞秋说。“雨下个没完。”
“那我们明天早上再聊吧。”
“好呀。”
“爱你。”
“我也爱你。”
瑞秋挂断了电话，回到卡座。她坐下的时候，凯莱布抬起头，拇指摁着手机按键，对瑞秋露出微笑。瑞秋有点吃惊：有些人居然可以一边给人发短信，一边跟其他人聊天呢。通常是些电脑极客或者技术呆子，比如凯莱布。
“布莱恩怎么样？”
“听上去很不错。很累，但状态不错。你出差吗？”
凯莱布摇摇头，继续在手机上敲键。“布莱恩才是公司事务的代言人，他和他爸。再说，他有商业头脑。我只是保证正常运营罢了。”
“你是在倒苦水吗？”
“天哪，才没有。”凯莱布心不在焉地又敲了片刻键盘，把手机放进了衣兜，合掌放在桌上，凝望着瑞秋，好让她明白——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她的身上。“目前要是没有我，没有跟我差不多的家伙，那家拥有两百年历史的木材公司恐怕撑不了六个月。有时候……不是每天都会遇到，但有时候……交易的速度可以省下几百万美金，局势就有这么变化无常。”凯莱布说着，作势冲全球“局势”摆了摆手。
女招待又来了，瑞秋和凯莱布又点了一轮酒。
凯莱布打开菜单。“你介意我吃点东西吗？今天早上十点钟，我就去了办公室，一直到下午五点离开办公室，才算是从办公桌边走开。”
“当然不介意。”
“你吃点吗？”
“可以啊。”
女招待端着两人的饮品回来了，给他们点了菜。她走开的时候，瑞秋注意到一名跟布莱恩差不多年纪的男子，大概四十岁左右，身边坐的是一位上了年纪、颇具学者气派的时尚女子。她或许有六十岁，但性感得一塌糊涂。通常情况下，瑞秋会仔细端详那女子，瞧瞧究竟她身上哪一点会让人过目难忘，是服饰打扮，坐姿，发型，还是她脸上透出的才气？不过今天，瑞秋的注意力落在了那名男子的身上。他长着浅金色头发，耳边的头发已经染上了轻霜，看上去有几天没刮脸了。他喝着啤酒，戴着结婚金戒，服饰也跟布莱恩今天早上的打扮分毫不差，只缺一件防水外衣：蓝色的牛仔裤、白色t恤、翻过衣领的黑色套头毛衣。
难道，这就是瑞秋成天宅在家因此漏掉的动向吗？倒不是说瑞秋从来不出门，不过她无疑难得出门。有可能，她在某些流行风潮面前当了睁眼瞎。比方说，所有男人是在什么时候一致认定，要过个三四天才刮一次脸？软呢帽和卷边平顶帽什么时候又开始再度风行了？色彩鲜艳的网球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骑脚踏车的家伙们又是在什么时候纷纷认定，他们应该穿紧身弹性衣裤，衣服裤子上到处印满品牌名，仿佛他们把脚踏车骑到“星巴克”还得拉一下企业赞助？
瑞秋念大学的时候，难道男生们不是每三个就有一个身穿格子衬衫、v领t恤，加条破洞牛仔裤吗？假如现在光顾中年共和党销售人员爱去的酒店酒吧，又有几个人会身穿浅蓝色的牛津衬衫和棕色的裤子？因此，照这么算来，难道波士顿剑桥市一带有三个男人在同一天都穿了黑色套头毛衣、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一套服饰，是完全有可能的吗？（作为基础款，蓝色牛仔裤或许从来没什么“流行”“不流行”之说）假如现在穿过某个购物中心，说不定会再见到几个同样打扮的男人，更别提j. crew和vince店前的时装模特儿了。
两人点的餐送来了。凯莱布三两下解决了他的汉堡，瑞秋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她的沙拉。她竟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饿。
吃完以后，瑞秋和凯莱布坐在渐浓的暮色与昏暗的灯光洒下的暖意之中。雨已经渐渐停了，行人纷纷出门踏进夜色，络绎的脚步再度回到了鹅卵石道上，刚刚高过两人的头顶。
笑意盈盈的凯莱布将酒杯举到了唇边。
瑞秋也露出了微笑，觉得酒意有点儿上头。
想当初，瑞秋和凯莱布也曾共度过美好的一刻，仅此而已。是瑞秋刚开始与布莱恩约会的时候，在布莱恩一个芬威的朋友家的储藏室里。当时瑞秋去储藏室取橄榄，正遇上凯莱布拿着饼干从储藏室里出来。如果瑞秋没记错的话，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顿了顿。瑞秋和凯莱布眼神交汇，都没有掉开目光。于是有了几分争个高下的意味：谁会先眨眼睛呢？
“嗨。”瑞秋说。
“嗨。”凯莱布从嗓子深处哼出了一声。
“血管收缩。”瑞秋记得自己当时在想。皮肤毛细血管收缩，以提升核心体温的过程。相应地，呼吸与心跳加快，皮肤泛红。
瑞秋朝凯莱布俯过身，凯莱布也正好朝她俯过身，两人的头挨在了一起，她的双峰抵上了他的胸，他的右手堪堪从她的左手边缘拂过，落在她的臀上。那一两秒钟里，他们的身体贴上了彼此，最亲密的莫过于他的手从她手上拂过的一刻。当那只手落到她的臀上，瑞秋扭头闪身进了储藏室。凯莱布低哼一声（又像是打嗝，又像是轻笑，夹杂着几分惊诧，几分恼怒，几分尴尬），等到瑞秋再回头遥望，凯莱布已经从储藏室里消失了身影。
血管舒张：当核心体温过高，皮下血管便会扩张，以使身体降温，调节体温。
瑞秋花了差不多五分钟，才找到见鬼的橄榄在哪儿。
瑞秋轻啜着葡萄酒，凯莱布小口喝着波本威士忌，周围渐渐坐满了人。没过多久，瑞秋和凯莱布就再也看不见门了。要是在从前，这大有可能害得瑞秋很心慌，但今天晚上，这只让一切显得更温暖，更亲密。
“布莱恩怎么受得了这没完没了的雨？”凯莱布问。
“你知道他，心态积极嘛。这城里唯一一个没有抱怨下雨的人恐怕就是他了。”
凯莱布摇摇头。“在办公室也一样。我们一个个都没精打采，他却说，‘明明营造出了一种氛围’。”
瑞秋接话道：“他在家里也说这种话。我就说：‘什么氛围？凄凄惨惨的氛围吗？’他说：‘不是啊，是有趣的氛围，性感的氛围。’于是我说：‘亲爱的，下雨第一天确实有趣又性感，那可是十天前的事了。’”
凯莱布轻声笑着，喝了一口酒。“就算到了集中营，人家也会见到一线曙光。别的死亡集中营可没有质量这么好的铁丝网。再说，这里的莲蓬头好得没治了。”
瑞秋又喝了几口。“真不赖。”
“确实不赖。”
“可是很累人。”
“把你吃干抹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谁像布莱恩那样永远保持积极心态呢。有点诡异，因为只是勇挑重担而已。你明白吧？”
“噢，我明白。我非常明白。”想到布莱恩，瑞秋不禁笑了。人家受不了悲剧收场的电影，受不了英雄战败的书籍，受不了歌唱离别的曲子。
“我懂。”有一次，布莱恩对瑞秋说。“我在大学里读过萨特，也有朋友把我拖去九寸钉乐队的演唱会。这个世界一团糟嘛，毫无意义可言。我很理解，我只是选择不搭理这种哲学，因为它对我没有用。”
瑞秋早就既崇拜又恼火地意识到：布莱恩不玩“郁闷”，不玩“绝望”，不玩“忧愁”和“叽叽歪歪”；布莱恩玩的是“目标”“策略”“解决方案”，玩的是“希望”。
有次正赶上瑞秋很心烦，布莱恩说：“一切皆有可能。”瑞秋回答：“不，布莱恩，不对。让全球免于饥饿就不可能，我们挥着胳膊想飞也不可能。”
布莱恩的眼中闪过一抹怪异的怒火。“再没有人肯打持久战了，个个都只顾着眼前。”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相信，打心眼里相信，如果你的策略确实有效，如果你愿意倾其所有去战斗，”布莱恩说着张开双臂，“那你将战无不胜。”
当时瑞秋冲他笑了笑，出了房间，以免自己不得不断定丈夫是否有点疯癫。
另一方面，瑞秋倒也从来不担心布莱恩发牢骚或倒苦水。毋庸置疑的是，塞巴斯蒂安就爱叽叽歪歪。一个遇事往坏里想的消极主义者，时时处处体现出一件事：塞巴斯蒂安认定，整个世界每天早上一觉醒来，就想方设法地琢磨着如何跟他作对。相比之下，光看布莱恩迎接每一天的态度，似乎布莱恩认定当天一定有件送给他的礼物，藏在什么地方呢。假如没有找到宝贝，叽叽歪歪也于事无补。
布莱恩的另一条定理是：“不求解决方案的抱怨，堪称不求良方的疾病。”
凯莱布说：“他就爱在办公室说那句话。我总觉得，有朝一日那句话会被刻在牌匾上，堂而皇之地挂在休息室里。”
“但你总得承认吧，这种态度跟他很搭。你见过布莱恩心情低落好一阵子吗？”
凯莱布点点头。“你说的没错。哎！有些人肯跟着他赴汤蹈火，他们就是觉得布莱恩能带他们逃出生天。”
这话颇得瑞秋的欢心。一时间，丈夫在她心里的形象高大了起来，成了一个领袖，一种鼓舞。
瑞秋在椅子上往后坐了坐，凯莱布也往后坐了坐。有那么大约一分钟，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看上去很不错。”凯莱布终于开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一向很不错，不过你显得……”
瑞秋盯着正斟酌言辞的凯莱布。
凯莱布找到了合适的字眼。“心里踏实。”
以前有人把这种字眼用在她身上吗？瑞秋的母亲一度声称，瑞秋总是东蹿蹿西跑跑，要不是脑袋长在她的脖子上，只怕她大多数时候会忘了带。两任前男友，加上瑞秋那位前夫，都曾声称她很“焦虑”。二十多岁时，酒精、香烟和书算是瑞秋的定心丸（书籍总有奇效）。后来瑞秋戒了烟，跑步机取代了靠窗的座位，直到医生注意到瑞秋突然外胫酸痛，身材一向颇为苗条的她还体重暴跌。于是，医生说服了瑞秋，除了跑步再做点瑜伽。有一阵挺有用，可惜瑜伽最终勾起了幻觉，而海地事件过后，幻觉又引发了恐慌发作。
“心里踏实”。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她呢。什么能让瑞秋·蔡尔兹-德拉克洛瓦显得“心里踏实”？
她的手机在手肘旁震动了起来。布莱恩发来了短信。瑞秋点开信息，露出了微笑。
相中的布莱恩站在那儿，依然穿着今天早上的服饰，笑容明媚（假如有点困倦的话），头发因旅途奔波显得有点凌乱。他的身后是棕色护墙板，宽宽的双开门，大门两侧垂下黄色的大提灯，在那之上则是楼名：科文特花园酒店。几年来，布莱恩给瑞秋发过那条街的照片——一条蜿蜒整洁的伦敦街道，布满零售店和餐馆，布满红砖白饰。门童也好，拍照的其他人也罢，恐怕不得不走下人行道，才能把酒店全拍进镜头。
布莱恩正在挥手，俊朗而略带倦意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在告诉瑞秋，他明白，这不仅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自拍，瑞秋不只是“想他”。肯定多多少少算是场考验。
“见鬼，还真是难不住你呢。”瑞秋边想，边把手机塞进了衣兜。
瑞秋跟凯莱布果然拼了一辆出租车。凯莱布的路要远些，他住在海港区。奔赴瑞秋住处的途中，他们一直在谈雨，谈下雨如何影响当地经济。举个例子，“红袜队”就快要创下美国职棒大联盟因雨停赛的纪录了。
到了瑞秋的住处，凯莱布俯身准备行个吻面礼，还没有等他的嘴唇挨上面孔，瑞秋已经扭开了脸。
进了公寓，瑞秋冲了个澡，热水击打在被阴雨侵蚀了一天的肌肤上，如此细腻，几近一种罪恶。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酒吧里的凯莱布、储藏室里的凯莱布，随后浮现出上次跟布莱恩一起洗鸳鸯浴的景象。那是在几天前，当时布莱恩溜到了瑞秋的身后，用香皂滑过她的两个乳头，从她的脖子一侧向上滑，又从另一侧滑下来，继而用它轻抚她的小腹，一次又一次地画着圈，画得越来越小。
此刻的瑞秋学起了布莱恩，能够感觉到他在她的两腿间“一柱擎天”，能够听见她自己的呼吸交织着喷溅的水花，而白日梦中的布莱恩摇身变成凯莱布，凯莱布又变成布莱恩，瑞秋手中的香皂滑落到瓷砖上，伸出一只手撑住了墙。她想起淋浴间里的布莱恩，科文特花园酒店前方的布莱恩，想起布莱恩脸上的那抹笑容，那洋溢着孩子气的喜悦的蓝眸。凯莱布消失了。她用一根手指把自己带上了高潮，高潮涌过她的身体，好似热水涌进了体内，冲刷着一根根毛细血管。
完事后，瑞秋躺在床上，朦朦胧胧正要沉入梦乡，脑海中却闪过一个诡异的念头：
刚才准备点餐时，凯莱布曾说，他一整天都待在办公桌后面，从早上十点钟一直到下午五点钟；说他压根儿没有站起来，没有出去过。可是，瑞秋在办公楼前露面的时候，凯莱布刚要离开，还站在大门的屋檐下。
他的防水外衣和帽子却已经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