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 囚鸟
2 布莱恩
2011—2014
part 9 囚鸟
从上次发电子邮件算起，六个月后的春季时分，瑞秋与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又在南端的一间酒吧里碰了头。
布莱恩光顾那间酒吧，因为该酒吧离他住的公寓只有几个街区，那一夜又是今年夏天第一个略带夏意的晚上，街道闻上去湿漉漉的，充满了希冀。瑞秋光顾那间酒吧，则是因为她在当天下午离了婚，得给自己打打气。她担心最近自己越来越怕见人了，于是想要控制一下病情，向自己证明自己治得住神经症。眼下是五月，自从去年初冬以来，瑞秋就难得迈出家门了。
她也出门买买生活用品，不过，每次都挑超市顾客最少的时候。星期二清晨七点钟堪称完美之选，包装好的新货还在货架中央等待拆封，乳品售货员在跟熟食售货员瞎扯，收银员们把钱袋扔到一旁，对着“唐恩都乐”的纸杯打哈欠，倒着各种苦水，抱怨通勤啦，天气啦，孩子多不乖啦，丈夫多差劲啦。
每到做发型的时候，瑞秋总会预约去做当天最后一个客人，美甲美足也一样。至于其他需求，大多数都可以在网上解决。没过多久，当初的选择就成了一种习惯（当初瑞秋恨不得淡出公众的视野，免得大家对她揪着不放，也免得大家指手画脚——话说回来，但凡有人揪着不放，多半就有人指手画脚），而这种习惯后来几近上瘾。正式跟瑞秋分手前，塞巴斯蒂安在客房里睡了好几个月；在那之前，塞巴斯蒂安睡在船上，那艘船则停在一弯汇入马萨诸塞湾的滩涂——南河里。倒是跟塞巴斯蒂安很搭：塞巴斯蒂安也许从来没有爱过瑞秋，也许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但他爱那艘船爱到了骨子里，哎哟。不过，塞巴斯蒂安一走，瑞秋就更懒得出门了，当初她出门不正是为了躲开塞巴斯蒂安，躲开他那不屑一顾、恶形恶状的模样么？
但春天还是来了，瑞秋能够听到各种声响重回大街小巷，从容而又宜人，伴随着孩子的欢叫、人行道上婴儿车轮的“吱嘎”声，纱门的“咿呀”声与“咣咣”声。瑞秋与塞巴斯蒂安合买的宅邸位于马什菲尔德，波士顿以南三十英里的地方。马什菲尔德是个海滨城镇，瑞秋家离海岸线却足足有一英里，不过也不要紧，因为瑞秋反正对大海也不感冒。当然了，塞巴斯蒂安痴迷海洋，甚至在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教会了瑞秋水肺潜水。等到瑞秋终于跟塞巴斯蒂安坦白，承认自己恨透了一头扎进水中（海底可有血盆大口在虎视眈眈，恨不得把她吞下肚），尽管她为了哄塞巴斯蒂安开心甘愿冒险，塞巴斯蒂安却不领这份情，反而怪瑞秋装出一副跟他志趣相投的模样，引他“上套”。瑞秋回嘴说，谁会给自己兴致索然的对象“下套”呢，塞巴斯蒂安明明早就让她倒尽了胃口。这话很不顺耳，但要是一段恋情跟瑞秋和塞巴斯蒂安的恋情一样崩塌得飞快，崩塌得轰轰烈烈，那“不顺耳”只怕是见惯不惊了。只等离婚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会把那栋房子挂牌出售，到手多少钱就分多少钱，瑞秋还得另外找个住处。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瑞秋挺怀念住在城里的日子，一直不乐意去哪儿都要开车。如果说，待在城里不容易躲开瑞秋的恶名，那要是换到小镇上，只怕算得上痴人说梦——那儿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啊，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乡土习气。就在几个星期前，瑞秋还在加油的时候被人抓了包。当时，她的车没油了，但直到驶进了加油站，她才发现加油站只提供自助服务。三个高中女生刚迈步走出食品超市，正走向一个少年。她们看上去仿佛随时准备上真人秀亮相，个个身穿塑形胸衣配瑜伽裤，秀发很丝滑，颧骨显得棱角分明。男生则身穿紧身保暖运动衫和做旧的牛仔裤，正在给一辆崭新的“雷克萨斯”suv加油。这群少年男女一发现瑞秋，三个女生就私语了起来，一边咬耳朵，一边互相推搡着。瑞秋放眼望过去，有个女生顿时涨红了脸，赶紧移开了视线，其他两个人却变本加厉起来。长着一头黑发、带有粉色挑染的女生学起了猛灌黄汤的样子，她那金发的同伴则演起了哑剧，作势哭了起来，随后又在空中乱舞着两只手，好似要挣开束缚。
另外那女生劝她们说，“大家别这样啦”，不过，她的话听上去又像叹息，又像傻笑，接着三名女生通通发出大笑，好像周五晚上喝多了甘露咖啡力娇酒“哇哇”地呕吐。
自那以后，瑞秋就再没有出过家门。家里的食品差点被她吃得精光，红酒倒真的被她喝得精光，接下来就轮到了伏特加。再也没有什么网站可逛，再也没有什么片子可看了。随后，塞巴斯蒂安打来了电话，提醒瑞秋，离婚听证会定于五月十七日三点半举行，是个周二。
她梳洗打扮了一番，驱车进城。直到上了三号公路，朝北驶去的时候，瑞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六个月没有开车上高速了。别的车辆风一般地驶过，车身好似烈日下的一把把利刃，透着寒光。车流吞没了她，撕裂了空气，时而翻涌不息，时而戛然而止，红色的尾灯正如怒目一般闪耀。“棒极了”，不安席卷了她的咽喉，她的肌肤，她的发根，瑞秋暗自心道，“这下可好，我又怕上开车了。”
瑞秋好歹进了城，感觉活像捡了条命，因为她本来不应该开车上路，总之不应该在这么脆弱、歇斯底里的时候开车上路。但总算是一路平安，再说也没有人知道。她出了车库，穿过街道，按照约定的时间在新查顿街的萨福克遗嘱检验与家庭法庭上露了面。
离婚手续跟他们两个人的婚姻很神似，也跟塞巴斯蒂安很神似：同样敷衍，同样不近人情。等到尘埃落定，两个人正式一拍两散以后，瑞秋转过身，想跟她刚刚上任的前夫交换一下眼色。如果说这眼神不会跟两名征战沙场却又全身而退的战士那样带着些许得胜之色，至少双方也会彬彬有礼吧。谁知道，过道的另一头已经不见了塞巴斯蒂安的踪迹。他已经快要走出法庭了，背对着她，高仰着头，迈着坚定的大步。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后消失，法庭里的人们就用同情或嫌恶的眼神望着瑞秋。
“我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到了不值一哂的地步。”瑞秋心想。
她的车停在街对面的车库里。开出车库以后，只需右转两回，开上九十三号公路南段，即可返程回家。但瑞秋想象着一辆辆汽车时而汇入车流，时而风驰电掣，时而一踩刹车猛地换道，于是转而驱车向西开进了城，经过灯塔山、后湾，一直向前驶去，直到抵达南端。一路上，瑞秋感觉自己还挺得住。途中，她的手心只出了一次汗，当时她驱车开近十字路口，还以为有辆“日产”汽车会从右侧超她的车。瑞秋开车在街区里转悠了几分钟，居然找到了附近一带最难能可贵的宝贝——一个停车位。她把车泊了进去。她坐在那儿，提醒自己要喘气。有两辆车不知道她是刚刚停进来，还以为她马上就要开走，她摆摆手，赶走了他们。
“那你又他妈的不熄火。”第二辆车的司机高声喊道。那辆汽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股烧焦的橡胶味，闻上去活像烟鬼打了个嗝。
瑞秋走出汽车，逛了逛这个街区。算不上完全漫无目的，但也差不多了。她记得附近有间酒吧，她曾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快活的夜晚。当时，瑞秋还在纸媒业，在《波士顿环球报》，那一阵有个传闻，声称瑞秋为玛丽·艾伦·麦科马克住房项目撰写的系列报道可能会被提名普利策奖。可惜，她并没有被提名普利策奖（不过，瑞秋确实凭借出色的调查性报道斩获了pen/winship奖和霍勒斯·格里利奖），但到了最后，她也不再介怀了。她明白自己干得很不赖，而在当时，这一点已经足够。至于那间酒吧，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爱去的地方，有扇朱红色的大门，名字叫作“肯氏佳酿”。如果瑞秋没有记错的话，它正深藏在附近最后一批还没有改造的街区中。这酒吧的名字让人仿佛一脚踏回了旧时光，在那旧日时光里，爱尔兰酒吧还用不着家家都把名字取得沾点文学味儿，比如“圣詹姆斯门”“乐土”“雕塑的岛屿”。
刚开始的时候，瑞秋没有认出那片街区，因为那一带的一辆辆“丰田”和“沃尔沃”已经被一辆辆“奔驰”和“路虎揽胜”运动版取代了，质朴实用的窗闩摇身变成了美轮美奂、精雕细琢的格条。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肯氏佳酿”依然还在，不过菜单贴到了店门口，店家砍掉了莫萨里拉芝士条和炸鸡，换成了猪颊肉和清炖羽衣甘蓝。
瑞秋径直向酒吧尽头一张紧挨着服务台的空椅子走过去，等到酒保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点了杯加冰伏特加，又向酒保打听他手边有没有当天的报纸。瑞秋身穿白色的v领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帽衫，搭配着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双磨坏的黑色平底鞋，跟她全身上下这一套一样不起眼。有什么关系呢？任你高谈进步平等也罢，高谈后性别歧视一代也罢，孤身女子独自一个人到酒吧喝上一杯，却还是免不了会招人瞩目。瑞秋垂下头，读起了《波士顿环球报》，小口地轻啜着伏特加，免得心中狂乱的囚鸟在胸前振翅欲飞。
酒吧的顾客还不到满座的四分之一——这倒是件妙事，可惜的是，顾客们比瑞秋预料中要年轻许多，这可就不太妙了。她本来以为会见到不少老年人，谁知道，酒吧里只有四个老头坐在一张伤痕累累的桌边，紧挨着里屋，动不动就溜出去抽支烟。这里可是波士顿最时髦的街区，要是觉得这儿只顾猛灌的“黄汤一族”能够抵挡住讲究的“品酒一族”大军，恐怕也太天真了。
镇日里畅饮、爱灌“蓝带啤酒”和“gansett”啤酒的老人家，恐怕很少看六点新闻吧。年青一代也不看六点新闻，至少不看实时的版本，但他们可能会录下来，稍后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当然了，他们还会定期上youtube。去年秋季，瑞秋崩溃的那段视频蹿红时，头十二个小时就有了八万点击量，二十四小时之内，大家就鼓捣出了七个梗和一条视频串烧，拿又眨眼又出汗、又结巴又喘气的瑞秋开涮，还配上了碧昂丝那支《醉爱》的混音版本。好戏登场：喝得醉醺醺的记者在太子港贫民窟现场直播时崩溃了。事发不到三十六个小时，该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达到了二十七万。
所剩无几的朋友们告诉瑞秋，她很可能高估了能在公共场合认出她的人数。他们向她保证，“病毒时代”的本质在于，它需要源源不断的新料，因此即使看过那则视频的人并不少，却注定没有几个记得住。
可惜的是，这间酒吧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士中，只怕有一半曾经看过那则视频。当时他们或许正醉着，或许正“嗨”着，因此，要是发觉酒吧里有个头戴棒球帽、正在看报纸的单身女郎，很有可能不会想到那则视频。只不过，在座也说不定有几个看视频时既没有喝醉又没有嗑“嗨”，而且有副好记性的人呢。
瑞秋飞快地扫视着酒吧，摸清了这间酒吧里都有些什么人：两名白领女子轻啜着马提尼，酒里加了一抹粉红色的玩意儿；五个男经纪一边“咣咣”地敲着啤酒，一边为他们头顶电视上播放的比赛击拳；一群年近三十的技术员，有男也有女，喝酒的时候也耸着肩膀；一对衣着考究的年轻情侣，三十岁出头，男方明显已经上头了，女方明显有点嫌恶，又有点害怕。这一对离瑞秋最近，就在瑞秋的左侧，相隔四张椅子的地方。这时，其中一张椅子朝其他两张椅子歪了过去，跷起的椅子腿离了地。女子说“天哪，真是够了”，话语间嫌恶与惊恐的神情溢于言表。男人刚刚开口回答“要命，镇定点，你这个被宠坏的……”，却冷不丁注意到了瑞秋，紧接着，瑞秋又吸引了那位女友的目光。但那对情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男人又把椅子摆正了过来。
瑞秋的酒快喝光了，心里认定：光顾酒吧是自己犯傻。她怕某些人，举例来说，她怕那些曾经在六点新闻上见过她恐慌发作的人；而这已经害她只要是个人就怕。恐惧症来势汹汹，瑞秋却到现在才开始疑心自己究竟有多怕。出了法院，就应该一溜烟赶回家的。真不应该来酒吧闲坐。真要命。胸口那只小雀正在振翼，还不是太疯，不是太猛，但一次接一次，越来越急。瑞秋明白，自己的一颗心正悬在胸中，悬在血索之下。酒吧里不少目光已经聚到了她的身上，瑞秋几乎敢打赌，身后那片嗡嗡的私语声里有人悄声说：“是那个记者。”
她往吧台上搁了一张十元美钞。幸好有张十块的，真让人松口气，因为瑞秋实在无法想象干坐着等找零。这个座位一秒钟也不能再坐了。她只觉得没有办法呼吸，视线的边缘模糊了起来，空气仿佛正在熔化。她正要站起身，酒保却把一杯酒摆到了她面前。
“有位先生点给您的，特此向您‘致敬’。”
酒吧另一头那群西装革履的男人还在看比赛，身上流露出一股回头浪子的气质。他们共有五个人，年龄介于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其中有两个已经长得腰圆体胖，五人齐刷刷长着又小又亮的眼睛。个子最高的一个抬了抬下巴冲瑞秋示意，又举起了酒杯。
瑞秋对酒保说：“是他吗？”
酒保扭头望了望。“不，不是这群人。另外一个。”他放眼打量着整间酒吧。“他肯定去上洗手间了。”
“唔，帮我道声谢吧，不过……”
见鬼。那个醉醺醺又撞翻椅子的男友正迈步走过来，边走边伸手指着瑞秋，好像他是个比赛节目主持人，而瑞秋刚刚赢了一套餐椅。他那有点嫌恶又有点害怕的女友已经不见了踪迹。男子越走越近，相貌却越来越显得不如刚才英俊。并不是因为他的身材差劲，并不是因为他没有一头浓密蓬乱的黑发、一对丰满的嘴唇、一抹微笑或者一口白牙，并不是因为他的举止没有“范儿”；以上种种此人通通具备。不仅如此，人家还长着英式太妃糖般的棕色眼眸呢。只不过，天哪，瑞秋啊，那双眼眸的背后——那双眼眸之中——却透出了几分残忍。自我感动、不加反思的残忍。
你是见过这种表情的。在费利克斯·布朗纳的眼中，在约书亚·达瑟鲁斯的眼中，在各色各样的楼宇之中，在沾沾自喜、吸人血的那些人身上。
“嘿，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
“我的女朋友。现在是我的前女友了，早该跟她分手了。她简直对狗血闹剧难以自拔，什么事遇上她都变成八点档大戏。”
“我觉得，刚才她只是担心你喝太多了。”
你还跟这个人废话什么，瑞秋？赶紧走人吧。
对方张开了双臂。“有人喝多了一两杯就会变成刺头，知道吧？那可不太妙。至于我？我喝醉了很开心。我只是开开心心想交几个朋友，找一晚上乐子。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对。”
“好吧，祝你好运。我得……”
陌生男人伸手向瑞秋的那杯酒一指。“你得喝光吧。浪费有罪啊。”他伸出一只手。“我叫兰德。”
“其实吧，我还是不喝为好。”瑞秋说。
兰德又垂下手，向酒保扭过头。“来杯patron silver酒，哥们儿。”他又朝瑞秋转过身。“刚才你为什么盯着我们？”
“我没有盯着你们啊。”
酒保端来了他点的酒。
他轻啜一口酒。“你明明在盯着我们，被我逮了个正着。”
“你们俩有点吵，所以我瞄了一眼。”
“我们有点吵？”对方笑道。
“没错。”
“冒犯了你的分寸感，对吧？”
“那倒没有。”瑞秋没有纠正对方乱用词，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是不是很招你厌？”
“不，您的人品似乎很不错，但我得先走一步。”
兰德露出灿烂又友好的笑容。“不，才不是呢。先把酒喝了。”
瑞秋胸中的鸟儿开始奋力地振翼，尖喙直逼她的咽喉。
“我要走了，谢谢你。”她把手袋挎上肩膀。
对方开口说：“你是新闻上那妞啊。”
瑞秋并不愿意先花五到十分钟抵死不认账，最后才松口承认，但她依然决定装傻。“什么？”
“抓狂的那个。”兰德瞥了瞥瑞秋压根儿没碰的那杯酒。“当时你是喝醉了？还是嗑‘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拜托，告诉我也无妨啊。”
瑞秋对他挤出生硬的微笑，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兰德一边说“嘿，嘿，嘿”，一边闪身堵在瑞秋与门之间。“我只是纳闷……”他后退一步，眯起眼睛端详她。“只是纳闷你当时在想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我要走了。”瑞秋伸出右手，示意他让路。
他朝后歪歪脑袋，噘起下唇，照着瑞秋的姿态学起来。“我不过问了个问题而已，大家信任你。”他伸出手指在她肩上掸了掸。“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你觉得我是个醉鬼嘛。有可能，知道吧，我有可能确实是个醉鬼。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些要紧事。我很幽默，我是个好人，朋友都觉得我逗趣得很。我有三个姐妹。关键在于，你觉得，就算你开始在工作的时候喝几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要是惹火烧了身，说不定你背后有靠山呢。说中了吧？要么是个医生老公，要么是个风险投资人老公……”兰德一时有点失神，转眼又想了起来，张开粉嘟嘟的手指搁在粉嘟嘟的喉咙上。“要是换了我，我可办不到。我还得挣钱呢。我敢打赌，你肯定傍了个大款，付你的普拉提课程，你的‘雷克萨斯’，你跟闺密一起吃的午餐。他为你付出的一切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乖乖把那杯酒喝了，婊子。那可是有人帮你掏了钱的，放尊重点。”
他在瑞秋面前摇来晃去。瑞秋说不清，如果他再碰一下自己的肩膀，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酒吧里没有人动弹，没有人吭声。没有人伸出援手。人人都只是在看戏。
“我要走了。”瑞秋重复道，朝门口迈了一步。
兰德再次将手指搁上了她的肩膀。“再多待一分钟好了。跟我喝一杯，跟大家喝一杯。”他冲着酒吧挥了挥手。“别让大家觉得你把我往坏处想了嘛。你没有把我往坏处想，对吧？我不过是个路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只是……”
“瑞秋！”正在这时，兰德的右侧冒出了布莱恩·德拉克洛瓦。他闪身绕过了对方，眨眼间就站到了瑞秋的身旁。“很抱歉，我有点事耽搁了。”他对兰德淡然笑了笑，接着朝瑞秋扭过头。“嗯，我们迟到了，不好意思。八点钟开场，我们得走啦。”布莱恩从吧台上端起瑞秋那杯伏特加，轻松地一口喝光。
布莱恩身穿藏青色的西服，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没有扣，黑色领带系得很松，稍微有点歪。他依然英俊过人，但并非那种让人觉得每天早晨会霸住洗手间不出来的类型。他的外形更沧桑些，脸孔粗犷得赏心悦目，笑起来一侧嘴角会微微上扬，卷曲的黑发显得颇为不羁。皮肤看上去饱经风霜，眼周长了些鱼尾纹，下巴和鼻子轮廓分明。他的蓝眼睛透着坦率和欢喜，仿佛他时常惊讶地发觉自己正面对逗趣的情形。
“顺便说一声，你看上去美极了。”布莱恩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没能及时赶到，再次道歉。”
“哇，哇噢。”兰德眯起眼望着自己的酒盯了片刻。“那就算了？”
这搞不好是他们俩设的套呢。兰德扮“贼”，她扮蒙在鼓里的“落难女子”，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扮的则是“护花使者”。瑞秋还没有忘记布莱恩在波士顿图书馆前怪异的举止，再说了，今天她刚刚离婚，两个人就碰巧偶遇，难道不是太巧了一点吗。
瑞秋决定不掺和。她抬起了两只手。“两位，我想我还是……”
可惜，兰德没有听见她的话，因为他正在推搡布莱恩。“喂，哥们儿，滚远点。”
听见兰德叫自己“哥们儿”，布莱恩忍不住乐，冲着瑞秋挑了挑眉。瑞秋不得不强忍住，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布莱恩向兰德转过身。“老兄，我倒是愿意，可惜办不到啊。我明白，我明白，你很失望，不过，你也不知道她在等我啊。但话说回来，我看得出，你是个幽默的人。再说了，夜还长着呢。”布莱恩指指酒保。“汤姆认识我。对吧，汤姆？”
汤姆说：“认识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
“兰德。”
“名字很酷。
“多谢。”
“亲爱的，”布莱恩对瑞秋说，“你能把车开过来吗？”
瑞秋听见自己说道：“当然。”
“兰德，”布莱恩一边开口说，一边迎上瑞秋的目光，朝门口使个眼色，“今天晚上在这家店，你的钱可不能花。无论你喝了些什么，汤姆会把钱算到我的账上。”他的眼神再次转向瑞秋，目光中多了几分力度；这一次，瑞秋迈开了脚步。“你想给桌球台旁边那几个姑娘点上一杯吗？那也算我请。自从我踏进酒吧门，穿绿色法兰绒配黑色牛仔裤的那位就一直在瞄你……”
瑞秋迈步向门走去，没有扭头看，尽管她恨不得瞥一瞥。但她最后一次望见兰德的面孔时，他的神情活像狗儿扬着头，正等着主人下令，或者赏点好吃的。还不到一分钟，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已经降服了兰德。
瑞秋找不到自己的车。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先往东，再往西，再往北，然后又朝南折回。在这些锻铁围栏和红砖宅邸之间，有一辆浅灰色二零一零年“普锐斯”汽车正泊在某处。
“是布莱恩的声音。”当穿过一条小巷朝灯火通明的科普利广场走去，瑞秋心中暗想。那声音暖心而自信，颇为动听，但并非动听得好似街头吆喝的小贩。那声音出自令你相见恨晚的知己，对你照顾有加的长辈——他一度跟你惜别，但此刻又回到了你的身旁。那声音是家的呼唤，不是有砖有瓦的家，而是心中的家，梦想中的家。
过了几分钟，那声音从瑞秋的身后传了过来：“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甩不掉的跟踪狂，因此赶紧溜掉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真的不会。我会待在这儿一步也不动，再也不见你。”
瑞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见布莱恩正伫立在三十秒前她刚刚经过的巷口。他站在路灯下，双手紧握在身前，一动也不动。他在西服外面套了件防水外衣。
“不过，如果今天晚上你不打算就此叫停，我会紧跟在离你十步远的地方，跟到你让我请你喝一杯为止。”
瑞秋遥望着他，望了好久，久得足以让她发觉心中的囚鸟已经不再振翅，自己也已经不再无法呼吸。她只觉得心里很平静；自从上次躲在锁好的家里，安全地躲在重重大门之后，瑞秋还从未觉得心中如此平静呢。
“五步远就好。”她说。
2011—2014
part 9 囚鸟
从上次发电子邮件算起，六个月后的春季时分，瑞秋与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又在南端的一间酒吧里碰了头。
布莱恩光顾那间酒吧，因为该酒吧离他住的公寓只有几个街区，那一夜又是今年夏天第一个略带夏意的晚上，街道闻上去湿漉漉的，充满了希冀。瑞秋光顾那间酒吧，则是因为她在当天下午离了婚，得给自己打打气。她担心最近自己越来越怕见人了，于是想要控制一下病情，向自己证明自己治得住神经症。眼下是五月，自从去年初冬以来，瑞秋就难得迈出家门了。
她也出门买买生活用品，不过，每次都挑超市顾客最少的时候。星期二清晨七点钟堪称完美之选，包装好的新货还在货架中央等待拆封，乳品售货员在跟熟食售货员瞎扯，收银员们把钱袋扔到一旁，对着“唐恩都乐”的纸杯打哈欠，倒着各种苦水，抱怨通勤啦，天气啦，孩子多不乖啦，丈夫多差劲啦。
每到做发型的时候，瑞秋总会预约去做当天最后一个客人，美甲美足也一样。至于其他需求，大多数都可以在网上解决。没过多久，当初的选择就成了一种习惯（当初瑞秋恨不得淡出公众的视野，免得大家对她揪着不放，也免得大家指手画脚——话说回来，但凡有人揪着不放，多半就有人指手画脚），而这种习惯后来几近上瘾。正式跟瑞秋分手前，塞巴斯蒂安在客房里睡了好几个月；在那之前，塞巴斯蒂安睡在船上，那艘船则停在一弯汇入马萨诸塞湾的滩涂——南河里。倒是跟塞巴斯蒂安很搭：塞巴斯蒂安也许从来没有爱过瑞秋，也许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但他爱那艘船爱到了骨子里，哎哟。不过，塞巴斯蒂安一走，瑞秋就更懒得出门了，当初她出门不正是为了躲开塞巴斯蒂安，躲开他那不屑一顾、恶形恶状的模样么？
但春天还是来了，瑞秋能够听到各种声响重回大街小巷，从容而又宜人，伴随着孩子的欢叫、人行道上婴儿车轮的“吱嘎”声，纱门的“咿呀”声与“咣咣”声。瑞秋与塞巴斯蒂安合买的宅邸位于马什菲尔德，波士顿以南三十英里的地方。马什菲尔德是个海滨城镇，瑞秋家离海岸线却足足有一英里，不过也不要紧，因为瑞秋反正对大海也不感冒。当然了，塞巴斯蒂安痴迷海洋，甚至在刚开始交往的时候教会了瑞秋水肺潜水。等到瑞秋终于跟塞巴斯蒂安坦白，承认自己恨透了一头扎进水中（海底可有血盆大口在虎视眈眈，恨不得把她吞下肚），尽管她为了哄塞巴斯蒂安开心甘愿冒险，塞巴斯蒂安却不领这份情，反而怪瑞秋装出一副跟他志趣相投的模样，引他“上套”。瑞秋回嘴说，谁会给自己兴致索然的对象“下套”呢，塞巴斯蒂安明明早就让她倒尽了胃口。这话很不顺耳，但要是一段恋情跟瑞秋和塞巴斯蒂安的恋情一样崩塌得飞快，崩塌得轰轰烈烈，那“不顺耳”只怕是见惯不惊了。只等离婚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会把那栋房子挂牌出售，到手多少钱就分多少钱，瑞秋还得另外找个住处。
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瑞秋挺怀念住在城里的日子，一直不乐意去哪儿都要开车。如果说，待在城里不容易躲开瑞秋的恶名，那要是换到小镇上，只怕算得上痴人说梦——那儿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啊，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乡土习气。就在几个星期前，瑞秋还在加油的时候被人抓了包。当时，她的车没油了，但直到驶进了加油站，她才发现加油站只提供自助服务。三个高中女生刚迈步走出食品超市，正走向一个少年。她们看上去仿佛随时准备上真人秀亮相，个个身穿塑形胸衣配瑜伽裤，秀发很丝滑，颧骨显得棱角分明。男生则身穿紧身保暖运动衫和做旧的牛仔裤，正在给一辆崭新的“雷克萨斯”suv加油。这群少年男女一发现瑞秋，三个女生就私语了起来，一边咬耳朵，一边互相推搡着。瑞秋放眼望过去，有个女生顿时涨红了脸，赶紧移开了视线，其他两个人却变本加厉起来。长着一头黑发、带有粉色挑染的女生学起了猛灌黄汤的样子，她那金发的同伴则演起了哑剧，作势哭了起来，随后又在空中乱舞着两只手，好似要挣开束缚。
另外那女生劝她们说，“大家别这样啦”，不过，她的话听上去又像叹息，又像傻笑，接着三名女生通通发出大笑，好像周五晚上喝多了甘露咖啡力娇酒“哇哇”地呕吐。
自那以后，瑞秋就再没有出过家门。家里的食品差点被她吃得精光，红酒倒真的被她喝得精光，接下来就轮到了伏特加。再也没有什么网站可逛，再也没有什么片子可看了。随后，塞巴斯蒂安打来了电话，提醒瑞秋，离婚听证会定于五月十七日三点半举行，是个周二。
她梳洗打扮了一番，驱车进城。直到上了三号公路，朝北驶去的时候，瑞秋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六个月没有开车上高速了。别的车辆风一般地驶过，车身好似烈日下的一把把利刃，透着寒光。车流吞没了她，撕裂了空气，时而翻涌不息，时而戛然而止，红色的尾灯正如怒目一般闪耀。“棒极了”，不安席卷了她的咽喉，她的肌肤，她的发根，瑞秋暗自心道，“这下可好，我又怕上开车了。”
瑞秋好歹进了城，感觉活像捡了条命，因为她本来不应该开车上路，总之不应该在这么脆弱、歇斯底里的时候开车上路。但总算是一路平安，再说也没有人知道。她出了车库，穿过街道，按照约定的时间在新查顿街的萨福克遗嘱检验与家庭法庭上露了面。
离婚手续跟他们两个人的婚姻很神似，也跟塞巴斯蒂安很神似：同样敷衍，同样不近人情。等到尘埃落定，两个人正式一拍两散以后，瑞秋转过身，想跟她刚刚上任的前夫交换一下眼色。如果说这眼神不会跟两名征战沙场却又全身而退的战士那样带着些许得胜之色，至少双方也会彬彬有礼吧。谁知道，过道的另一头已经不见了塞巴斯蒂安的踪迹。他已经快要走出法庭了，背对着她，高仰着头，迈着坚定的大步。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后消失，法庭里的人们就用同情或嫌恶的眼神望着瑞秋。
“我居然沦落到了这种境地，到了不值一哂的地步。”瑞秋心想。
她的车停在街对面的车库里。开出车库以后，只需右转两回，开上九十三号公路南段，即可返程回家。但瑞秋想象着一辆辆汽车时而汇入车流，时而风驰电掣，时而一踩刹车猛地换道，于是转而驱车向西开进了城，经过灯塔山、后湾，一直向前驶去，直到抵达南端。一路上，瑞秋感觉自己还挺得住。途中，她的手心只出了一次汗，当时她驱车开近十字路口，还以为有辆“日产”汽车会从右侧超她的车。瑞秋开车在街区里转悠了几分钟，居然找到了附近一带最难能可贵的宝贝——一个停车位。她把车泊了进去。她坐在那儿，提醒自己要喘气。有两辆车不知道她是刚刚停进来，还以为她马上就要开走，她摆摆手，赶走了他们。
“那你又他妈的不熄火。”第二辆车的司机高声喊道。那辆汽车绝尘而去，留下一股烧焦的橡胶味，闻上去活像烟鬼打了个嗝。
瑞秋走出汽车，逛了逛这个街区。算不上完全漫无目的，但也差不多了。她记得附近有间酒吧，她曾在那儿度过了一个快活的夜晚。当时，瑞秋还在纸媒业，在《波士顿环球报》，那一阵有个传闻，声称瑞秋为玛丽·艾伦·麦科马克住房项目撰写的系列报道可能会被提名普利策奖。可惜，她并没有被提名普利策奖（不过，瑞秋确实凭借出色的调查性报道斩获了pen/winship奖和霍勒斯·格里利奖），但到了最后，她也不再介怀了。她明白自己干得很不赖，而在当时，这一点已经足够。至于那间酒吧，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爱去的地方，有扇朱红色的大门，名字叫作“肯氏佳酿”。如果瑞秋没有记错的话，它正深藏在附近最后一批还没有改造的街区中。这酒吧的名字让人仿佛一脚踏回了旧时光，在那旧日时光里，爱尔兰酒吧还用不着家家都把名字取得沾点文学味儿，比如“圣詹姆斯门”“乐土”“雕塑的岛屿”。
刚开始的时候，瑞秋没有认出那片街区，因为那一带的一辆辆“丰田”和“沃尔沃”已经被一辆辆“奔驰”和“路虎揽胜”运动版取代了，质朴实用的窗闩摇身变成了美轮美奂、精雕细琢的格条。不过，她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肯氏佳酿”依然还在，不过菜单贴到了店门口，店家砍掉了莫萨里拉芝士条和炸鸡，换成了猪颊肉和清炖羽衣甘蓝。
瑞秋径直向酒吧尽头一张紧挨着服务台的空椅子走过去，等到酒保注意到她的时候，她点了杯加冰伏特加，又向酒保打听他手边有没有当天的报纸。瑞秋身穿白色的v领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帽衫，搭配着深蓝色牛仔裤，脚上是双磨坏的黑色平底鞋，跟她全身上下这一套一样不起眼。有什么关系呢？任你高谈进步平等也罢，高谈后性别歧视一代也罢，孤身女子独自一个人到酒吧喝上一杯，却还是免不了会招人瞩目。瑞秋垂下头，读起了《波士顿环球报》，小口地轻啜着伏特加，免得心中狂乱的囚鸟在胸前振翅欲飞。
酒吧的顾客还不到满座的四分之一——这倒是件妙事，可惜的是，顾客们比瑞秋预料中要年轻许多，这可就不太妙了。她本来以为会见到不少老年人，谁知道，酒吧里只有四个老头坐在一张伤痕累累的桌边，紧挨着里屋，动不动就溜出去抽支烟。这里可是波士顿最时髦的街区，要是觉得这儿只顾猛灌的“黄汤一族”能够抵挡住讲究的“品酒一族”大军，恐怕也太天真了。
镇日里畅饮、爱灌“蓝带啤酒”和“gansett”啤酒的老人家，恐怕很少看六点新闻吧。年青一代也不看六点新闻，至少不看实时的版本，但他们可能会录下来，稍后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当然了，他们还会定期上youtube。去年秋季，瑞秋崩溃的那段视频蹿红时，头十二个小时就有了八万点击量，二十四小时之内，大家就鼓捣出了七个梗和一条视频串烧，拿又眨眼又出汗、又结巴又喘气的瑞秋开涮，还配上了碧昂丝那支《醉爱》的混音版本。好戏登场：喝得醉醺醺的记者在太子港贫民窟现场直播时崩溃了。事发不到三十六个小时，该视频的点击量已经达到了二十七万。
所剩无几的朋友们告诉瑞秋，她很可能高估了能在公共场合认出她的人数。他们向她保证，“病毒时代”的本质在于，它需要源源不断的新料，因此即使看过那则视频的人并不少，却注定没有几个记得住。
可惜的是，这间酒吧三十五岁以下的人士中，只怕有一半曾经看过那则视频。当时他们或许正醉着，或许正“嗨”着，因此，要是发觉酒吧里有个头戴棒球帽、正在看报纸的单身女郎，很有可能不会想到那则视频。只不过，在座也说不定有几个看视频时既没有喝醉又没有嗑“嗨”，而且有副好记性的人呢。
瑞秋飞快地扫视着酒吧，摸清了这间酒吧里都有些什么人：两名白领女子轻啜着马提尼，酒里加了一抹粉红色的玩意儿；五个男经纪一边“咣咣”地敲着啤酒，一边为他们头顶电视上播放的比赛击拳；一群年近三十的技术员，有男也有女，喝酒的时候也耸着肩膀；一对衣着考究的年轻情侣，三十岁出头，男方明显已经上头了，女方明显有点嫌恶，又有点害怕。这一对离瑞秋最近，就在瑞秋的左侧，相隔四张椅子的地方。这时，其中一张椅子朝其他两张椅子歪了过去，跷起的椅子腿离了地。女子说“天哪，真是够了”，话语间嫌恶与惊恐的神情溢于言表。男人刚刚开口回答“要命，镇定点，你这个被宠坏的……”，却冷不丁注意到了瑞秋，紧接着，瑞秋又吸引了那位女友的目光。但那对情侣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男人又把椅子摆正了过来。
瑞秋的酒快喝光了，心里认定：光顾酒吧是自己犯傻。她怕某些人，举例来说，她怕那些曾经在六点新闻上见过她恐慌发作的人；而这已经害她只要是个人就怕。恐惧症来势汹汹，瑞秋却到现在才开始疑心自己究竟有多怕。出了法院，就应该一溜烟赶回家的。真不应该来酒吧闲坐。真要命。胸口那只小雀正在振翼，还不是太疯，不是太猛，但一次接一次，越来越急。瑞秋明白，自己的一颗心正悬在胸中，悬在血索之下。酒吧里不少目光已经聚到了她的身上，瑞秋几乎敢打赌，身后那片嗡嗡的私语声里有人悄声说：“是那个记者。”
她往吧台上搁了一张十元美钞。幸好有张十块的，真让人松口气，因为瑞秋实在无法想象干坐着等找零。这个座位一秒钟也不能再坐了。她只觉得没有办法呼吸，视线的边缘模糊了起来，空气仿佛正在熔化。她正要站起身，酒保却把一杯酒摆到了她面前。
“有位先生点给您的，特此向您‘致敬’。”
酒吧另一头那群西装革履的男人还在看比赛，身上流露出一股回头浪子的气质。他们共有五个人，年龄介于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其中有两个已经长得腰圆体胖，五人齐刷刷长着又小又亮的眼睛。个子最高的一个抬了抬下巴冲瑞秋示意，又举起了酒杯。
瑞秋对酒保说：“是他吗？”
酒保扭头望了望。“不，不是这群人。另外一个。”他放眼打量着整间酒吧。“他肯定去上洗手间了。”
“唔，帮我道声谢吧，不过……”
见鬼。那个醉醺醺又撞翻椅子的男友正迈步走过来，边走边伸手指着瑞秋，好像他是个比赛节目主持人，而瑞秋刚刚赢了一套餐椅。他那有点嫌恶又有点害怕的女友已经不见了踪迹。男子越走越近，相貌却越来越显得不如刚才英俊。并不是因为他的身材差劲，并不是因为他没有一头浓密蓬乱的黑发、一对丰满的嘴唇、一抹微笑或者一口白牙，并不是因为他的举止没有“范儿”；以上种种此人通通具备。不仅如此，人家还长着英式太妃糖般的棕色眼眸呢。只不过，天哪，瑞秋啊，那双眼眸的背后——那双眼眸之中——却透出了几分残忍。自我感动、不加反思的残忍。
你是见过这种表情的。在费利克斯·布朗纳的眼中，在约书亚·达瑟鲁斯的眼中，在各色各样的楼宇之中，在沾沾自喜、吸人血的那些人身上。
“嘿，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
“我的女朋友。现在是我的前女友了，早该跟她分手了。她简直对狗血闹剧难以自拔，什么事遇上她都变成八点档大戏。”
“我觉得，刚才她只是担心你喝太多了。”
你还跟这个人废话什么，瑞秋？赶紧走人吧。
对方张开了双臂。“有人喝多了一两杯就会变成刺头，知道吧？那可不太妙。至于我？我喝醉了很开心。我只是开开心心想交几个朋友，找一晚上乐子。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对。”
“好吧，祝你好运。我得……”
陌生男人伸手向瑞秋的那杯酒一指。“你得喝光吧。浪费有罪啊。”他伸出一只手。“我叫兰德。”
“其实吧，我还是不喝为好。”瑞秋说。
兰德又垂下手，向酒保扭过头。“来杯patron silver酒，哥们儿。”他又朝瑞秋转过身。“刚才你为什么盯着我们？”
“我没有盯着你们啊。”
酒保端来了他点的酒。
他轻啜一口酒。“你明明在盯着我们，被我逮了个正着。”
“你们俩有点吵，所以我瞄了一眼。”
“我们有点吵？”对方笑道。
“没错。”
“冒犯了你的分寸感，对吧？”
“那倒没有。”瑞秋没有纠正对方乱用词，却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是不是很招你厌？”
“不，您的人品似乎很不错，但我得先走一步。”
兰德露出灿烂又友好的笑容。“不，才不是呢。先把酒喝了。”
瑞秋胸中的鸟儿开始奋力地振翼，尖喙直逼她的咽喉。
“我要走了，谢谢你。”她把手袋挎上肩膀。
对方开口说：“你是新闻上那妞啊。”
瑞秋并不愿意先花五到十分钟抵死不认账，最后才松口承认，但她依然决定装傻。“什么？”
“抓狂的那个。”兰德瞥了瞥瑞秋压根儿没碰的那杯酒。“当时你是喝醉了？还是嗑‘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拜托，告诉我也无妨啊。”
瑞秋对他挤出生硬的微笑，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兰德一边说“嘿，嘿，嘿”，一边闪身堵在瑞秋与门之间。“我只是纳闷……”他后退一步，眯起眼睛端详她。“只是纳闷你当时在想些什么。我的意思是，我想跟你交个朋友。”
“我要走了。”瑞秋伸出右手，示意他让路。
他朝后歪歪脑袋，噘起下唇，照着瑞秋的姿态学起来。“我不过问了个问题而已，大家信任你。”他伸出手指在她肩上掸了掸。“我明白，我明白，我明白，你觉得我是个醉鬼嘛。有可能，知道吧，我有可能确实是个醉鬼。不过，我现在说的都是些要紧事。我很幽默，我是个好人，朋友都觉得我逗趣得很。我有三个姐妹。关键在于，你觉得，就算你开始在工作的时候喝几杯，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要是惹火烧了身，说不定你背后有靠山呢。说中了吧？要么是个医生老公，要么是个风险投资人老公……”兰德一时有点失神，转眼又想了起来，张开粉嘟嘟的手指搁在粉嘟嘟的喉咙上。“要是换了我，我可办不到。我还得挣钱呢。我敢打赌，你肯定傍了个大款，付你的普拉提课程，你的‘雷克萨斯’，你跟闺密一起吃的午餐。他为你付出的一切在你眼里一文不值。乖乖把那杯酒喝了，婊子。那可是有人帮你掏了钱的，放尊重点。”
他在瑞秋面前摇来晃去。瑞秋说不清，如果他再碰一下自己的肩膀，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来。酒吧里没有人动弹，没有人吭声。没有人伸出援手。人人都只是在看戏。
“我要走了。”瑞秋重复道，朝门口迈了一步。
兰德再次将手指搁上了她的肩膀。“再多待一分钟好了。跟我喝一杯，跟大家喝一杯。”他冲着酒吧挥了挥手。“别让大家觉得你把我往坏处想了嘛。你没有把我往坏处想，对吧？我不过是个路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只是……”
“瑞秋！”正在这时，兰德的右侧冒出了布莱恩·德拉克洛瓦。他闪身绕过了对方，眨眼间就站到了瑞秋的身旁。“很抱歉，我有点事耽搁了。”他对兰德淡然笑了笑，接着朝瑞秋扭过头。“嗯，我们迟到了，不好意思。八点钟开场，我们得走啦。”布莱恩从吧台上端起瑞秋那杯伏特加，轻松地一口喝光。
布莱恩身穿藏青色的西服，白衬衫最上面的一个纽扣没有扣，黑色领带系得很松，稍微有点歪。他依然英俊过人，但并非那种让人觉得每天早晨会霸住洗手间不出来的类型。他的外形更沧桑些，脸孔粗犷得赏心悦目，笑起来一侧嘴角会微微上扬，卷曲的黑发显得颇为不羁。皮肤看上去饱经风霜，眼周长了些鱼尾纹，下巴和鼻子轮廓分明。他的蓝眼睛透着坦率和欢喜，仿佛他时常惊讶地发觉自己正面对逗趣的情形。
“顺便说一声，你看上去美极了。”布莱恩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没能及时赶到，再次道歉。”
“哇，哇噢。”兰德眯起眼望着自己的酒盯了片刻。“那就算了？”
这搞不好是他们俩设的套呢。兰德扮“贼”，她扮蒙在鼓里的“落难女子”，布莱恩·德拉克洛瓦扮的则是“护花使者”。瑞秋还没有忘记布莱恩在波士顿图书馆前怪异的举止，再说了，今天她刚刚离婚，两个人就碰巧偶遇，难道不是太巧了一点吗。
瑞秋决定不掺和。她抬起了两只手。“两位，我想我还是……”
可惜，兰德没有听见她的话，因为他正在推搡布莱恩。“喂，哥们儿，滚远点。”
听见兰德叫自己“哥们儿”，布莱恩忍不住乐，冲着瑞秋挑了挑眉。瑞秋不得不强忍住，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布莱恩向兰德转过身。“老兄，我倒是愿意，可惜办不到啊。我明白，我明白，你很失望，不过，你也不知道她在等我啊。但话说回来，我看得出，你是个幽默的人。再说了，夜还长着呢。”布莱恩指指酒保。“汤姆认识我。对吧，汤姆？”
汤姆说：“认识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
“兰德。”
“名字很酷。
“多谢。”
“亲爱的，”布莱恩对瑞秋说，“你能把车开过来吗？”
瑞秋听见自己说道：“当然。”
“兰德，”布莱恩一边开口说，一边迎上瑞秋的目光，朝门口使个眼色，“今天晚上在这家店，你的钱可不能花。无论你喝了些什么，汤姆会把钱算到我的账上。”他的眼神再次转向瑞秋，目光中多了几分力度；这一次，瑞秋迈开了脚步。“你想给桌球台旁边那几个姑娘点上一杯吗？那也算我请。自从我踏进酒吧门，穿绿色法兰绒配黑色牛仔裤的那位就一直在瞄你……”
瑞秋迈步向门走去，没有扭头看，尽管她恨不得瞥一瞥。但她最后一次望见兰德的面孔时，他的神情活像狗儿扬着头，正等着主人下令，或者赏点好吃的。还不到一分钟，布莱恩·德拉克洛瓦已经降服了兰德。
瑞秋找不到自己的车。她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先往东，再往西，再往北，然后又朝南折回。在这些锻铁围栏和红砖宅邸之间，有一辆浅灰色二零一零年“普锐斯”汽车正泊在某处。
“是布莱恩的声音。”当穿过一条小巷朝灯火通明的科普利广场走去，瑞秋心中暗想。那声音暖心而自信，颇为动听，但并非动听得好似街头吆喝的小贩。那声音出自令你相见恨晚的知己，对你照顾有加的长辈——他一度跟你惜别，但此刻又回到了你的身旁。那声音是家的呼唤，不是有砖有瓦的家，而是心中的家，梦想中的家。
过了几分钟，那声音从瑞秋的身后传了过来：“如果你觉得我是个甩不掉的跟踪狂，因此赶紧溜掉的话，我不会往心里去。真的不会。我会待在这儿一步也不动，再也不见你。”
瑞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望见布莱恩正伫立在三十秒前她刚刚经过的巷口。他站在路灯下，双手紧握在身前，一动也不动。他在西服外面套了件防水外衣。
“不过，如果今天晚上你不打算就此叫停，我会紧跟在离你十步远的地方，跟到你让我请你喝一杯为止。”
瑞秋遥望着他，望了好久，久得足以让她发觉心中的囚鸟已经不再振翅，自己也已经不再无法呼吸。她只觉得心里很平静；自从上次躲在锁好的家里，安全地躲在重重大门之后，瑞秋还从未觉得心中如此平静呢。
“五步远就好。”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