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沃斯
温特沃斯大楼伫立在一条大道的末端。你在一英里外就能看到它。事实上，它像是钟表上的一根指针，因为每当太阳照射在镇上的某些部分时，其余的部分就什么也照不到，因为它们都在它的阴影里。
我决定我已经受够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好人——他们帮不了你什么。
我和拉娜假装是去某个办公室，然后我们爬到了温特沃斯大楼的屋顶。电梯甚至都不到最高层。大楼最上面的五层是一些壮观的楼梯。我猜那是给行业领导或者其他可憎人士待的地方。这些漂亮的楼梯通往一扇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的巨大双门。我用脚踹了它然后拉娜又用力撞它。然后我们看到另一侧还有一扇门。我们朝它踹了又踹。它打开后我们就上了屋顶。
突然出现的宽广视野——让人惊讶。距离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有一种完整感。又或许是与完整截然相反吧，但在它的无穷无尽之中终结感是那么的强烈。
我们朝边缘走去。
等一下。
我可不怕，我说。
怕什么？等我一下。
我直接就走了上去，就好像自己在人行道上走着。我的脚趾悬空。我的身体向前摆，向后摆，再向前摆。我朝下看，什么也感觉不到。
混蛋，快回来。
不，你过来。
我双腿悬在空中坐下。屋顶很暖和，非常暖和，而且我能感觉到温热蔓延到我的整个双腿。微风有些僵冷，时不时吹来。
拉娜缓缓走到边缘在我旁边坐下。
你这混蛋。
我们一起俯视着小镇。
太难了，她说，把事情当真。事实上，我拒绝。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把任何事当真。你说呢？
我说我同意，不仅对我，对我姑妈也是。
拉娜沉默了一会。
她死了，是吗？
是。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都肿了。是昨天？
嗯。
厉害的老婆子。我可不想活那么长。
我也不想。
我想在下午的时候死掉——当雨就这么停下然后四处无人的时候。
你会怎么做？
我会走到公园中间，修剪得很美的草坪上。到时大家都开始出门了。他们从每个方向朝我走来，但不会很靠近。因为等他们到了，他们会发现我已经死了。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到，我都会是公园里的一具尸体。
……
我们坐了一会儿。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我。
我觉得我会和一个朋友到一幢楼的顶上，然后我会一跃而下，直接跳到地上然后被压碎。地板并不危险。它就是地板而已，但当我碰到它的时候，我会被它压碎。无论我有多么小心地伸开我的手，我的脚，我都会被压得扁扁的。
闭上你的嘴。有本事就做。
哎，拉娜和我，我们笑啊笑的。
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压死。
对，每个人都应该。要不然呢？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等一下，等一下。不对。不，我也想不出。
我们丢些东西下去吧。
丢什么？
总而言之，让我告诉你：我不是那种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虚无主义者。我想，我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一切绝对是没有意义的，但不是以一种虚无主义的方式。我不像他们那样觉得这种想法很有意思。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是一只虫或者一只雀或者鹿角上的一部分，又或是某人小折刀的背部。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这么一个故事，是来参加葬礼的我姑妈的朋友。她说，有一次你姑妈在舍汤食堂，一个男的进来想要一碗汤喝，但我们没有汤。我们管它叫舍汤食堂，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有三明治，或墨西哥卷饼之类的。汤汤水水的会比较杂乱。但他就是想要汤。于是，我姑妈给了他一份三明治，然后把它放进他的碗里加了个勺子递给他说，汤一碗。没想到在收容所的人都很喜欢她这么做。于是他们就开始一直说，汤一碗，汤一碗。有个男的甚至还把它文在了他的腿上。你能想象吗？你随口说了什么，竟然很有分量，它对别人来说真的很有分量？你能想象听到类似的事是什么感觉吗？听到某人说了什么，然后感到这世界在你周围泛起了涟漪？
信
后来，我回到我姑妈那儿，然后我站着环顾四周。我得说，身处这样的一个地方，感觉很糟。我把我大部分的东西都塞进了一个军用包然后把它放在门旁。让我感觉稍微好些了。接着我注意到厨房餐桌上有一个信封。不知为何我之前没看到它。
——露西娅——
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我——是姑妈给我的信。肯定是她在那天之前放在了外面。她可能等着我发现它。这像是她会做的事——她也一直这么做。
我把它打开。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豪斯曼寄来的，是录取通知。
我陷进椅子里。接着我意识到我正坐在我姑妈死去时坐的椅子上，于是我便开始站起来。但我又想，何必呢。我不如在这和她的死蜷缩在一起，于是，我蜷成了一团开始看另一封信。
它是姑妈写给我的。关于她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她的字迹很完美。她的字迹像维多利亚时代手写机器的作品。她写在没有横线的纸上，但所有的字都被完美地书写下来，一切都工整对称。我想这肯定和她的仪态有关。
总之——她是这么写的：
信
露西娅，亲爱的孩子，
这事当然由你来决定，而且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尊重。然而，你应该明白这些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得，因此，趁着年轻，尽可能获得那些免费给予你的东西会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如果这些人能让你住下并给你一个成长的地方——那你甚至不用去学他们让你学的东西。你可以在他们的环境里继续完成对自己的教育。你不得不承认，这样还挺不赖的。另一个事实是，你或许能在那儿找到说话的人。能和人交流，和有价值的人交流，总会给你带来乐趣。我们一直以来都互相作伴，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孤身一人了——那之后该怎么办呢？
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深感自豪——不仅是因为你有能力被这所学校录取，还因为你没有辜负我，并且成为了我一直希望你能成为的那个人。遗憾的是，我估计自己将活不到你完全成为“她”的时候——那个与你不能分割的她。那个人，我觉得，将会是不可小觑的。
再见了。
你永远最忠实的支持者，露西
信
好吧，我哭了一会儿，我不怕承认。我把信折起来塞进口袋。豪斯曼的信放进了包里。我起身在房间里环顾四周，它看起来仿佛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我的视线在不同的物体上移动，在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它们，好像我在那一刻，完全是崭新的。我不知道我接下去该怎么做。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在后面的墙壁上——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姑妈基本上一无所有。不过，她是有一条旧婚纱和一套旧西装的，而这件旧婚纱和这套旧西装就一起挂在房子的后墙上——像是展示戏服一样。旧婚纱以及旧西装旁有一副装裱好的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那套西装，但照片里的不是旧西装。另一个是一个女人，一个挺年轻的女人，在照片里她穿着那件婚纱。
那个女人是我的姑妈。
照片不见了；婚纱不见了；西装也不见了。甚至都没有理由这些东西会被别人拿走——无非是没用的旧衣服罢了。肯定是哪个人猥琐的怪念头。
但，我很确定我知道是谁干的。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在前门的台阶上了。我使劲敲打窗玻璃。
没反应。我又使劲敲打窗玻璃。没反应。
房东来到门前。我可能之前提到过他。1. 他恨我。2. 他恨我。他把门打开，低头看着我。我看得出他知道我已经发现了。
你想干吗？
正好有足够大的空隙，于是我从他身边擦过进了屋子。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大吼着让我停下，但我跑进了另一间房，我想应该是厨房吧。在那儿，在台面上，我在一大堆东西里看到了它们——
就在台面上，他把婚纱和西装还有裱好的照片塞在一起。
混蛋！
我从台面上抓起它们然后转过身。他站在那儿，挡住我的去路。
他说了些关于我姑妈欠他钱的话。
我说反正这些衣服也不值钱。他最好放我走。
他威胁说要报警。
于是我把东西放下。我看得出他以为自己赢了。他的表情起了变化，要说是变成了什么，那就是变得更加丑恶了。衰老对他面容的摧残，通常是我喜欢看到的——我很欣赏它——在他身上则让他看上去像邪恶的小丑。在他那自以为的胜利下，他的嘴几乎是在朝我啐口水：
现在就给我滚，他说。
等我一靠近，他就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试着挣脱，但他拉住我把我丢出了门外。
我跑回车库，然后就这么坐着，像个窝囊废一样不停啜泣。不知为何这让我太难承受了。像我姑妈这样的人，把她几百万年前穿的蠢衣服供奉着，只是因为她的生活一团糟，而对她来说回想仅有的几件好事里的一件，也就是她终究无果的婚礼，也能让她感到开心——可发生了什么呢？当她死了之后，连这对她平凡之处傻傻的小展示——甚至连这都不被尊重。还被那个喜欢收集没用老玩意的房东拿去。我不知道他到底窥伺了它们多久。
就在那时我感到自己需要离这里远远的，离开我人生的这些开端。如果我能和这里保持一些距离，我保证自己能做个清爽的一刀了断。在其他的地方，而非这里，我才能继承我姑妈、我爸爸的想法。
两分钟后，我听见了警笛。
又过了一分钟，有声音出现了：有人在花园里。
有个人在说些什么，可能是房东的侄子。
另一个声音说，我们会搞定的。请后退。
接着又一个声音：后退。
有人敲了一记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的人至少有十来个。
原来这个老男人声称我不但在他家里猛推他，还威胁他的人身安全。我不记得事情是那样的，但我猜那也并非不可能。
拉娜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和拉娜坐在她停在警局外的车里了。我的旅行包在后面，里面是我几乎所有的家当。我告诉拉娜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是：
这个老男人声称我是非法入室。我以为他指的非法入室是我去拿婚纱的时候进了他的房子。并不是。他指的非法入室是出现在那片住宅里。没想到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起诉我姑妈和我偷住他的车库。他们把资料调出来后情况看起来还挺不妙的。所以，你看——就是这么回事。警官告诉我如果我走得远远的，那老男人就会撤销指控。我说我会的，然后就这样了。当我开始提到婚纱的时候，我确实这么做了，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开始了一段没出息的发言，警区那部分的所有人都闭嘴了一阵子，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听上去是真的疯了。1940年的婚纱？谁会在乎？于是，我不再继续说了，就这样走了出去也没人把我拦下。我想我应该已经被提起诉讼了。
十分钟后，拉娜来接我。我告诉了她在我看来发生了的事然后我们就开车走了。她比我还气愤。我觉得通常来说悲伤会使愤怒不再那么强烈，又或者它们其实是在来回波动着。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大多数的时间是二选一——也就是说，不是愤怒就是悲伤。我们所获的胜利屈指可数。这是一个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我想要的胜利到底是什么？
星期一
那天是星期五。事件的后果到了星期一才出现。在周末，我尝试偷偷溜进我姑妈那儿再拿些东西出来，但门被换上了新锁。头一晚我待在拉娜家，星期六和星期日在扬的家。星期一我去了学校。
我直接从课前点名教室里被拉了出来，送去了校长室。当然了，我现在对那恶心的地方已经很熟悉了。可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校长貌似认识某个认识我姑妈房东的人。我猜每个我讨厌的人都互相认识吧，像某种俱乐部一样。
于是，在长达三十分钟滔滔不绝的训话中，我被满脸通红的校长（他甚至还爆了三四次粗口）告知，接下来在学校他绝对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而且我应该考虑辍学。事实上，我应该考虑的不光只是辍学。他说他没有把我踢出去的权力，但如果我留下来的话他可以让我的日子很难熬，而且他真的会这么做。
我走向门口。
我还没讲完呢，他说。
我告诉他他可以去死了。
他说了些类似于：他能看到我整个人生都会这样下去——失败然后失败然后再失败。我们试着要帮你，他说。但你根本无药可救。
那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再见惠斯勒
于是我就这样，站在大厅里。我们可别把事情浪漫化了。我从一开始就讨厌这地方。所以，这就是我在惠斯勒高中逗留期间的终点。
我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把我存在储物柜里的甘草糖拿出来，把教科书丢地上，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好像理所应当一样。于是，我就这么做了。不知为什么，大厅让人感觉极其宽敞。就好像——我们平时都没有在注意，但偶然间，“砰”的一声——你的视野陌异化了，接着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新的一样，好像你之前从没见过。
几个迟到的学生拖着步子去上第一节课，我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很疑惑。有个老师试图阻止我——问我要去哪儿。
我只是笑笑。
于是结果并不太好。
听着，你要么是学生要么不是。如果你已经不是学生了，那你就不能待在学校的场地里。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所以我才往这里走。你难道不知道这方向是朝哪儿？
惠斯勒的人真的是鱼龙混杂。
我穿过街道，然后走进树林里面一点。我有想过在树林里待一会儿，但我之前从没这么做过。那里有些倒下的树木，于是我就坐在其中一棵上面。从我坐下的地方我能看见整个高中大楼的背面。所有的窗户都框住了不同的场景，而沿着前门主车道的，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某个有用之物的粗俗摹本，但是一个假冒的版本，没有任何好处。假设有人给你看一个没法产出蜂蜜的蜂窝。那有什么意义呢？你会问。哦，只是想让蜜蜂有些事做罢了。当它们开始享受它们被给予的东西时就最让我们开心了。当这个声音决定在你眼前表明身份时这就会是它所说的话。但它往往都一言不发。
拉娜
第二天，拉娜来到扬的家里并告诉我比克曼想让我打电话给他。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她说，但他看上去对校长很生气，所以我猜他人还好吧。
真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乎。
别问我。
我可以用你的手机打给他吗？
拉娜说我们得弄一部手机给我。我说我之前没想过。
电话响了一会儿，然后比克曼接了电话：
1. 他对我姑妈的去世感到很遗憾。我说这对她来讲可能是最好的事了，也就是基本上毫无意义的话，但我发现这是结束类似对话的好方式。
2. 他对我的辍学感到很不愉快。他说校长说让我日子不好过只是虚张声势。作为一个校长就算他很讨厌你他也做不了什么，他说。老师们不会为了站在他这边而欺负学生。我说，覆水难收。反正我也没学到什么东西。他对此一句话也没说。
3. 他问我有没有因为在一个老男人家里袭击他而被警察逮捕。我说事情很复杂，然后给他描述了事情的过程，基本是没完没了了。拉娜不停地冲着我摇头。
4. 我问他校长有没有打电话给豪斯曼。他说他打了，而且现在看起来我是进不去了。他们很犹豫是否要接受一个高风险的个人。他对豪斯曼相当失望。
5. 他说他和他太太已经谈过，如果我需要一个住的地方，他们能帮我。他说他知道我的处境很艰难，但我不该放弃自己。我说我有住的地方，但还是谢谢你。
6. 他说他和他太太很想帮我。他又说了一次，我可以和他们一起住，或许读一个普通高中同等学历证书（ged）。之后，他很肯定我能进一个好大学。我说我得挂电话了，但我会好好想想。
拉娜
我站着，手里拿着拉娜的手机。通话结束了。我说，总有人想帮我真让我受够了。
怎么啦？
我想我是去不了那个很高级的学校了。
也没什么不好。那说明我们可以继续一起玩了。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因为这种事情给你添麻烦，说明这可能本来就是个馊主意。
我只是希望……
我觉得非常难受。大概连我的脸也开始垮了起来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拉娜打量了我一下。她开始嘲笑起我来。
那该死的房东。他真把你整得够惨的。他只要给警察打个电话，然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会倒大霉。
拉娜用她的双手抓住我的头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
现在你完完全全死定了。你这可怜的孩子，现在开始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滚开。
我试着把她甩开，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头。
现在你什么都没了。你干吗不哭得再用力些？
滚开，拉娜。
哭吧小宝贝，哭吧。你去不了你那高级的学校了。
拉娜！停下。
不，我才不呢。你才是那个需要停下牢骚的小窝囊废。
她用额头顶住了我的额头。
没人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没人知道。
她把我推开。
让他们大吃一惊。做你想做的事。他们本来就不重要。就像你一直和我说的——他们被自己的脑子困住了。
谢了，拉娜。
露西娅，你是个臭娘们——不是个大傻瓜。可别忘了你是谁。
你有在读我的手册吗？
你开玩笑吗？我都背下来了。
母亲们
拉娜给我打完气后，我们出去散步。走到了离扬家里差不多半英里的一座污水塘。几个男人朝我们按喇叭，然后把车缓缓地开到我们旁边；拉娜给他们竖了一个中指，接着他们哄笑了起来。很明显他们吃这一套，于是他们开始把车停下。我们走进一家墨西哥三明治店然后等着，直到他们离开。
我们盯着窗户外面。我开始想到男孩们，做一个男孩该有多糟啊。他们似乎总觉得自己要反抗一切，而且无缘无故的。
墨西哥三明治店的收银员问我们是不是要点些什么，于是我们起身走了出去。
就在那时拉娜问了我关于我妈的事。她问的方式像她已经深陷思路的尽头，接着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麻烦你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对话。它们像这样：我说了些关于我妈的事。你什么也没说。我说了些关于我爸的事。你什么也没说。我和你说了些我哥的事。你什么也没说。那么，问题就是：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拉娜，你想让我说什么？
为什么你还没带我去见你妈妈呢？你每个礼拜都去。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去的。
或许我介意。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她受伤了——问题就是，我喜欢拉娜。我不想让她觉得难过。基本上，在我不介意看到受伤害的一队人里，她靠近最尾端。而那是很长的一队人。
拉娜，听着。我的妈妈，你本来可能会很喜欢她。你本来可能会。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喜欢的了。去那里——你去那里不是为了去见某个人。不是那样。
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说她以前的样子呢？
好吧。我和她讲了一个故事：
她那时非常狂野。有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后果。她和我姑妈还因此经常产生争执。我爸也挺疯狂的，但他才是那个能压制住我妈的人。有一次，他们坐在一家小餐馆里，我和他们在一起。我那时候差不多八岁。有个男人把卡车停下后很快地走了进来，他让卡车继续发动着。我们付了钱，在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排着队。卡车后面装满了圣诞树。我妈对我爸说赶紧的。他们跳进卡车里，我坐在我爸爸的大腿上，然后我们就迅速撤离了。我妈用最快的速度开进一个社区，一个挺混乱的地方，然后我们便把所有的圣诞树都倒在一块空地上，把车开进立交桥下面。他们把卡车留在了那儿，然后我们就在寒风中走回家，笑啊笑啊笑的。她一直都没被抓住。这就是关于她的一个特点，她从没被抓住过。
所以，那就是关于她的一件事了，她的某一面。她的另一面是：每个星期日她会把报纸拿出来，接着我们会坐下一页一页地寻找谎话和含糊其辞的话。很有意思。我们会拿新的报纸和旧的做比较。然后我们就笑啊笑的。我妈妈会模仿别人，还会模仿不同的口音，试着读各种文章里说的话。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们记不清某件事，我们便会叫爸爸过来证实，他也开心得很。我想他是希望和我们一起玩的，但他能看出来我和妈妈单独在一起很好。另外，她还会强迫症般地做芝士蛋糕。我其实根本不喜欢芝士蛋糕。
听上去像是很棒的一家子，拉娜说。我妈妈连热狗的两端都分不清楚。
不过她很温柔，我说。而且她也成功地活了下来，也没有变成植物人。
露西娅，拜托。别这么说。
如果你见了她，拉娜，如果你见了她而且她是你的妈妈，你会觉得这是你这一辈子经历过最糟糕的事了。
我估计这番话让拉娜觉得很内疚。我不应该这么说，但事实就是事实：
我们根本不是永恒的，不是我们想要的那样。发生了某件事，甚至可能是某件小事，没人察觉到的小事，接着等你反应过来，某个人正在用勺喂粥给你吃，你可能还挺
温特沃斯大楼伫立在一条大道的末端。你在一英里外就能看到它。事实上，它像是钟表上的一根指针，因为每当太阳照射在镇上的某些部分时，其余的部分就什么也照不到，因为它们都在它的阴影里。
我决定我已经受够了所有人。甚至是那些好人——他们帮不了你什么。
我和拉娜假装是去某个办公室，然后我们爬到了温特沃斯大楼的屋顶。电梯甚至都不到最高层。大楼最上面的五层是一些壮观的楼梯。我猜那是给行业领导或者其他可憎人士待的地方。这些漂亮的楼梯通往一扇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的巨大双门。我用脚踹了它然后拉娜又用力撞它。然后我们看到另一侧还有一扇门。我们朝它踹了又踹。它打开后我们就上了屋顶。
突然出现的宽广视野——让人惊讶。距离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有一种完整感。又或许是与完整截然相反吧，但在它的无穷无尽之中终结感是那么的强烈。
我们朝边缘走去。
等一下。
我可不怕，我说。
怕什么？等我一下。
我直接就走了上去，就好像自己在人行道上走着。我的脚趾悬空。我的身体向前摆，向后摆，再向前摆。我朝下看，什么也感觉不到。
混蛋，快回来。
不，你过来。
我双腿悬在空中坐下。屋顶很暖和，非常暖和，而且我能感觉到温热蔓延到我的整个双腿。微风有些僵冷，时不时吹来。
拉娜缓缓走到边缘在我旁边坐下。
你这混蛋。
我们一起俯视着小镇。
太难了，她说，把事情当真。事实上，我拒绝。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把任何事当真。你说呢？
我说我同意，不仅对我，对我姑妈也是。
拉娜沉默了一会。
她死了，是吗？
是。你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都肿了。是昨天？
嗯。
厉害的老婆子。我可不想活那么长。
我也不想。
我想在下午的时候死掉——当雨就这么停下然后四处无人的时候。
你会怎么做？
我会走到公园中间，修剪得很美的草坪上。到时大家都开始出门了。他们从每个方向朝我走来，但不会很靠近。因为等他们到了，他们会发现我已经死了。无论他们什么时候到，我都会是公园里的一具尸体。
……
我们坐了一会儿。
你打算怎么做？她问我。
我觉得我会和一个朋友到一幢楼的顶上，然后我会一跃而下，直接跳到地上然后被压碎。地板并不危险。它就是地板而已，但当我碰到它的时候，我会被它压碎。无论我有多么小心地伸开我的手，我的脚，我都会被压得扁扁的。
闭上你的嘴。有本事就做。
哎，拉娜和我，我们笑啊笑的。
每个人都应该把自己压死。
对，每个人都应该。要不然呢？
我想不出任何理由。
等一下，等一下。不对。不，我也想不出。
我们丢些东西下去吧。
丢什么？
总而言之，让我告诉你：我不是那种认为一切都毫无意义的虚无主义者。我想，我是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一切绝对是没有意义的，但不是以一种虚无主义的方式。我不像他们那样觉得这种想法很有意思。我觉得任何人都可以是一只虫或者一只雀或者鹿角上的一部分，又或是某人小折刀的背部。
曾经有人告诉过我这么一个故事，是来参加葬礼的我姑妈的朋友。她说，有一次你姑妈在舍汤食堂，一个男的进来想要一碗汤喝，但我们没有汤。我们管它叫舍汤食堂，但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只有三明治，或墨西哥卷饼之类的。汤汤水水的会比较杂乱。但他就是想要汤。于是，我姑妈给了他一份三明治，然后把它放进他的碗里加了个勺子递给他说，汤一碗。没想到在收容所的人都很喜欢她这么做。于是他们就开始一直说，汤一碗，汤一碗。有个男的甚至还把它文在了他的腿上。你能想象吗？你随口说了什么，竟然很有分量，它对别人来说真的很有分量？你能想象听到类似的事是什么感觉吗？听到某人说了什么，然后感到这世界在你周围泛起了涟漪？
信
后来，我回到我姑妈那儿，然后我站着环顾四周。我得说，身处这样的一个地方，感觉很糟。我把我大部分的东西都塞进了一个军用包然后把它放在门旁。让我感觉稍微好些了。接着我注意到厨房餐桌上有一个信封。不知为何我之前没看到它。
——露西娅——
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我——是姑妈给我的信。肯定是她在那天之前放在了外面。她可能等着我发现它。这像是她会做的事——她也一直这么做。
我把它打开。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豪斯曼寄来的，是录取通知。
我陷进椅子里。接着我意识到我正坐在我姑妈死去时坐的椅子上，于是我便开始站起来。但我又想，何必呢。我不如在这和她的死蜷缩在一起，于是，我蜷成了一团开始看另一封信。
它是姑妈写给我的。关于她有一件事你需要知道——她的字迹很完美。她的字迹像维多利亚时代手写机器的作品。她写在没有横线的纸上，但所有的字都被完美地书写下来，一切都工整对称。我想这肯定和她的仪态有关。
总之——她是这么写的：
信
露西娅，亲爱的孩子，
这事当然由你来决定，而且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尊重。然而，你应该明白这些机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难得，因此，趁着年轻，尽可能获得那些免费给予你的东西会是一种明智的选择。如果这些人能让你住下并给你一个成长的地方——那你甚至不用去学他们让你学的东西。你可以在他们的环境里继续完成对自己的教育。你不得不承认，这样还挺不赖的。另一个事实是，你或许能在那儿找到说话的人。能和人交流，和有价值的人交流，总会给你带来乐趣。我们一直以来都互相作伴，但我知道你很快就会孤身一人了——那之后该怎么办呢？
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想让你知道我真的深感自豪——不仅是因为你有能力被这所学校录取，还因为你没有辜负我，并且成为了我一直希望你能成为的那个人。遗憾的是，我估计自己将活不到你完全成为“她”的时候——那个与你不能分割的她。那个人，我觉得，将会是不可小觑的。
再见了。
你永远最忠实的支持者，露西
信
好吧，我哭了一会儿，我不怕承认。我把信折起来塞进口袋。豪斯曼的信放进了包里。我起身在房间里环顾四周，它看起来仿佛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我的视线在不同的物体上移动，在那一刻我深深地感觉到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它们，好像我在那一刻，完全是崭新的。我不知道我接下去该怎么做。
就在那时我注意到了。在后面的墙壁上——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应该早就知道，我姑妈基本上一无所有。不过，她是有一条旧婚纱和一套旧西装的，而这件旧婚纱和这套旧西装就一起挂在房子的后墙上——像是展示戏服一样。旧婚纱以及旧西装旁有一副装裱好的照片。照片里，有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一个男人。他穿着那套西装，但照片里的不是旧西装。另一个是一个女人，一个挺年轻的女人，在照片里她穿着那件婚纱。
那个女人是我的姑妈。
照片不见了；婚纱不见了；西装也不见了。甚至都没有理由这些东西会被别人拿走——无非是没用的旧衣服罢了。肯定是哪个人猥琐的怪念头。
但，我很确定我知道是谁干的。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在前门的台阶上了。我使劲敲打窗玻璃。
没反应。我又使劲敲打窗玻璃。没反应。
房东来到门前。我可能之前提到过他。1. 他恨我。2. 他恨我。他把门打开，低头看着我。我看得出他知道我已经发现了。
你想干吗？
正好有足够大的空隙，于是我从他身边擦过进了屋子。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他大吼着让我停下，但我跑进了另一间房，我想应该是厨房吧。在那儿，在台面上，我在一大堆东西里看到了它们——
就在台面上，他把婚纱和西装还有裱好的照片塞在一起。
混蛋！
我从台面上抓起它们然后转过身。他站在那儿，挡住我的去路。
他说了些关于我姑妈欠他钱的话。
我说反正这些衣服也不值钱。他最好放我走。
他威胁说要报警。
于是我把东西放下。我看得出他以为自己赢了。他的表情起了变化，要说是变成了什么，那就是变得更加丑恶了。衰老对他面容的摧残，通常是我喜欢看到的——我很欣赏它——在他身上则让他看上去像邪恶的小丑。在他那自以为的胜利下，他的嘴几乎是在朝我啐口水：
现在就给我滚，他说。
等我一靠近，他就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试着挣脱，但他拉住我把我丢出了门外。
我跑回车库，然后就这么坐着，像个窝囊废一样不停啜泣。不知为何这让我太难承受了。像我姑妈这样的人，把她几百万年前穿的蠢衣服供奉着，只是因为她的生活一团糟，而对她来说回想仅有的几件好事里的一件，也就是她终究无果的婚礼，也能让她感到开心——可发生了什么呢？当她死了之后，连这对她平凡之处傻傻的小展示——甚至连这都不被尊重。还被那个喜欢收集没用老玩意的房东拿去。我不知道他到底窥伺了它们多久。
就在那时我感到自己需要离这里远远的，离开我人生的这些开端。如果我能和这里保持一些距离，我保证自己能做个清爽的一刀了断。在其他的地方，而非这里，我才能继承我姑妈、我爸爸的想法。
两分钟后，我听见了警笛。
又过了一分钟，有声音出现了：有人在花园里。
有个人在说些什么，可能是房东的侄子。
另一个声音说，我们会搞定的。请后退。
接着又一个声音：后退。
有人敲了一记门。我走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的人至少有十来个。
原来这个老男人声称我不但在他家里猛推他，还威胁他的人身安全。我不记得事情是那样的，但我猜那也并非不可能。
拉娜
接下来的事，就是我和拉娜坐在她停在警局外的车里了。我的旅行包在后面，里面是我几乎所有的家当。我告诉拉娜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是：
这个老男人声称我是非法入室。我以为他指的非法入室是我去拿婚纱的时候进了他的房子。并不是。他指的非法入室是出现在那片住宅里。没想到他早就做好了准备，起诉我姑妈和我偷住他的车库。他们把资料调出来后情况看起来还挺不妙的。所以，你看——就是这么回事。警官告诉我如果我走得远远的，那老男人就会撤销指控。我说我会的，然后就这样了。当我开始提到婚纱的时候，我确实这么做了，我的意思是，我确实开始了一段没出息的发言，警区那部分的所有人都闭嘴了一阵子，也就是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听上去是真的疯了。1940年的婚纱？谁会在乎？于是，我不再继续说了，就这样走了出去也没人把我拦下。我想我应该已经被提起诉讼了。
十分钟后，拉娜来接我。我告诉了她在我看来发生了的事然后我们就开车走了。她比我还气愤。我觉得通常来说悲伤会使愤怒不再那么强烈，又或者它们其实是在来回波动着。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我大多数的时间是二选一——也就是说，不是愤怒就是悲伤。我们所获的胜利屈指可数。这是一个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问题：我想要的胜利到底是什么？
星期一
那天是星期五。事件的后果到了星期一才出现。在周末，我尝试偷偷溜进我姑妈那儿再拿些东西出来，但门被换上了新锁。头一晚我待在拉娜家，星期六和星期日在扬的家。星期一我去了学校。
我直接从课前点名教室里被拉了出来，送去了校长室。当然了，我现在对那恶心的地方已经很熟悉了。可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校长貌似认识某个认识我姑妈房东的人。我猜每个我讨厌的人都互相认识吧，像某种俱乐部一样。
于是，在长达三十分钟滔滔不绝的训话中，我被满脸通红的校长（他甚至还爆了三四次粗口）告知，接下来在学校他绝对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而且我应该考虑辍学。事实上，我应该考虑的不光只是辍学。他说他没有把我踢出去的权力，但如果我留下来的话他可以让我的日子很难熬，而且他真的会这么做。
我走向门口。
我还没讲完呢，他说。
我告诉他他可以去死了。
他说了些类似于：他能看到我整个人生都会这样下去——失败然后失败然后再失败。我们试着要帮你，他说。但你根本无药可救。
那对我来说已经够了。
再见惠斯勒
于是我就这样，站在大厅里。我们可别把事情浪漫化了。我从一开始就讨厌这地方。所以，这就是我在惠斯勒高中逗留期间的终点。
我没有其他事可做，除了把我存在储物柜里的甘草糖拿出来，把教科书丢地上，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正门离开好像理所应当一样。于是，我就这么做了。不知为什么，大厅让人感觉极其宽敞。就好像——我们平时都没有在注意，但偶然间，“砰”的一声——你的视野陌异化了，接着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像新的一样，好像你之前从没见过。
几个迟到的学生拖着步子去上第一节课，我能看出来他们对我的行为感到很疑惑。有个老师试图阻止我——问我要去哪儿。
我只是笑笑。
于是结果并不太好。
听着，你要么是学生要么不是。如果你已经不是学生了，那你就不能待在学校的场地里。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所以我才往这里走。你难道不知道这方向是朝哪儿？
惠斯勒的人真的是鱼龙混杂。
我穿过街道，然后走进树林里面一点。我有想过在树林里待一会儿，但我之前从没这么做过。那里有些倒下的树木，于是我就坐在其中一棵上面。从我坐下的地方我能看见整个高中大楼的背面。所有的窗户都框住了不同的场景，而沿着前门主车道的，是来来往往的车辆。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某个有用之物的粗俗摹本，但是一个假冒的版本，没有任何好处。假设有人给你看一个没法产出蜂蜜的蜂窝。那有什么意义呢？你会问。哦，只是想让蜜蜂有些事做罢了。当它们开始享受它们被给予的东西时就最让我们开心了。当这个声音决定在你眼前表明身份时这就会是它所说的话。但它往往都一言不发。
拉娜
第二天，拉娜来到扬的家里并告诉我比克曼想让我打电话给他。她在一张纸上写下他的电话号码给了我。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他，她说，但他看上去对校长很生气，所以我猜他人还好吧。
真怪。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在乎。
别问我。
我可以用你的手机打给他吗？
拉娜说我们得弄一部手机给我。我说我之前没想过。
电话响了一会儿，然后比克曼接了电话：
1. 他对我姑妈的去世感到很遗憾。我说这对她来讲可能是最好的事了，也就是基本上毫无意义的话，但我发现这是结束类似对话的好方式。
2. 他对我的辍学感到很不愉快。他说校长说让我日子不好过只是虚张声势。作为一个校长就算他很讨厌你他也做不了什么，他说。老师们不会为了站在他这边而欺负学生。我说，覆水难收。反正我也没学到什么东西。他对此一句话也没说。
3. 他问我有没有因为在一个老男人家里袭击他而被警察逮捕。我说事情很复杂，然后给他描述了事情的过程，基本是没完没了了。拉娜不停地冲着我摇头。
4. 我问他校长有没有打电话给豪斯曼。他说他打了，而且现在看起来我是进不去了。他们很犹豫是否要接受一个高风险的个人。他对豪斯曼相当失望。
5. 他说他和他太太已经谈过，如果我需要一个住的地方，他们能帮我。他说他知道我的处境很艰难，但我不该放弃自己。我说我有住的地方，但还是谢谢你。
6. 他说他和他太太很想帮我。他又说了一次，我可以和他们一起住，或许读一个普通高中同等学历证书（ged）。之后，他很肯定我能进一个好大学。我说我得挂电话了，但我会好好想想。
拉娜
我站着，手里拿着拉娜的手机。通话结束了。我说，总有人想帮我真让我受够了。
怎么啦？
我想我是去不了那个很高级的学校了。
也没什么不好。那说明我们可以继续一起玩了。
嗯。
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因为这种事情给你添麻烦，说明这可能本来就是个馊主意。
我只是希望……
我觉得非常难受。大概连我的脸也开始垮了起来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似的。
拉娜打量了我一下。她开始嘲笑起我来。
那该死的房东。他真把你整得够惨的。他只要给警察打个电话，然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会倒大霉。
拉娜用她的双手抓住我的头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
现在你完完全全死定了。你这可怜的孩子，现在开始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滚开。
我试着把她甩开，但她紧紧地抓住我的头。
现在你什么都没了。你干吗不哭得再用力些？
滚开，拉娜。
哭吧小宝贝，哭吧。你去不了你那高级的学校了。
拉娜！停下。
不，我才不呢。你才是那个需要停下牢骚的小窝囊废。
她用额头顶住了我的额头。
没人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没人知道。
她把我推开。
让他们大吃一惊。做你想做的事。他们本来就不重要。就像你一直和我说的——他们被自己的脑子困住了。
谢了，拉娜。
露西娅，你是个臭娘们——不是个大傻瓜。可别忘了你是谁。
你有在读我的手册吗？
你开玩笑吗？我都背下来了。
母亲们
拉娜给我打完气后，我们出去散步。走到了离扬家里差不多半英里的一座污水塘。几个男人朝我们按喇叭，然后把车缓缓地开到我们旁边；拉娜给他们竖了一个中指，接着他们哄笑了起来。很明显他们吃这一套，于是他们开始把车停下。我们走进一家墨西哥三明治店然后等着，直到他们离开。
我们盯着窗户外面。我开始想到男孩们，做一个男孩该有多糟啊。他们似乎总觉得自己要反抗一切，而且无缘无故的。
墨西哥三明治店的收银员问我们是不是要点些什么，于是我们起身走了出去。
就在那时拉娜问了我关于我妈的事。她问的方式像她已经深陷思路的尽头，接着不知为何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麻烦你告诉我。
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对话。它们像这样：我说了些关于我妈的事。你什么也没说。我说了些关于我爸的事。你什么也没说。我和你说了些我哥的事。你什么也没说。那么，问题就是：这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拉娜，你想让我说什么？
为什么你还没带我去见你妈妈呢？你每个礼拜都去。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去的。
或许我介意。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我能感觉到她受伤了——问题就是，我喜欢拉娜。我不想让她觉得难过。基本上，在我不介意看到受伤害的一队人里，她靠近最尾端。而那是很长的一队人。
拉娜，听着。我的妈妈，你本来可能会很喜欢她。你本来可能会。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可喜欢的了。去那里——你去那里不是为了去见某个人。不是那样。
为什么你不和我说说她以前的样子呢？
好吧。我和她讲了一个故事：
她那时非常狂野。有时候她根本不在乎后果。她和我姑妈还因此经常产生争执。我爸也挺疯狂的，但他才是那个能压制住我妈的人。有一次，他们坐在一家小餐馆里，我和他们在一起。我那时候差不多八岁。有个男人把卡车停下后很快地走了进来，他让卡车继续发动着。我们付了钱，在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排着队。卡车后面装满了圣诞树。我妈对我爸说赶紧的。他们跳进卡车里，我坐在我爸爸的大腿上，然后我们就迅速撤离了。我妈用最快的速度开进一个社区，一个挺混乱的地方，然后我们便把所有的圣诞树都倒在一块空地上，把车开进立交桥下面。他们把卡车留在了那儿，然后我们就在寒风中走回家，笑啊笑啊笑的。她一直都没被抓住。这就是关于她的一个特点，她从没被抓住过。
所以，那就是关于她的一件事了，她的某一面。她的另一面是：每个星期日她会把报纸拿出来，接着我们会坐下一页一页地寻找谎话和含糊其辞的话。很有意思。我们会拿新的报纸和旧的做比较。然后我们就笑啊笑的。我妈妈会模仿别人，还会模仿不同的口音，试着读各种文章里说的话。那是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有时候当我们记不清某件事，我们便会叫爸爸过来证实，他也开心得很。我想他是希望和我们一起玩的，但他能看出来我和妈妈单独在一起很好。另外，她还会强迫症般地做芝士蛋糕。我其实根本不喜欢芝士蛋糕。
听上去像是很棒的一家子，拉娜说。我妈妈连热狗的两端都分不清楚。
不过她很温柔，我说。而且她也成功地活了下来，也没有变成植物人。
露西娅，拜托。别这么说。
如果你见了她，拉娜，如果你见了她而且她是你的妈妈，你会觉得这是你这一辈子经历过最糟糕的事了。
我估计这番话让拉娜觉得很内疚。我不应该这么说，但事实就是事实：
我们根本不是永恒的，不是我们想要的那样。发生了某件事，甚至可能是某件小事，没人察觉到的小事，接着等你反应过来，某个人正在用勺喂粥给你吃，你可能还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