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以及如何谋划一场火灾
为何，以及如何谋划一场火灾
事情是这样的。扬和我跃过围栏进入工地。他用了三秒，但我只能爬过去。我的意思是，毕竟他比我高了一英尺。当我也到了另一边时，他宣布：
他要把一幢施工大楼给烧了。
他还说，我的意图是将其中一幢施工大楼烧成平地。我觉得那么说还挺壮烈的，于是便朝石子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当时是为了耍酷吗？可能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点蠢。还好没被拉娜和蕾看到。
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事。或许他注意到我很紧张，因为他告诉我他不会在大楼里对我动手动脚，所以我不必担心。他还说我应该留在外面望风。
望风？这里连人都没有。
你叫什么来着？露西娅？
（我知道他记得我的名字。）
露西娅，听好了：放火的第一原则就是得有人望风。人类常出现在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是出了名的。你难道愿意因为某个混蛋在遛狗的时候记住了你的脸而被毁掉一生吗？而且，还是一张这么漂亮的脸。
他用手捋过我的头发让我恶心得不行，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想，我就让他这么做了。我们继续走着。
等我们到了里面，他脱去外套然后换了一件颜色鲜艳的夹克衫。我问他为什么要穿鲜艳的夹克衫。
等完事之后，我会把它丢掉，他说。这还用问。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对——不过我闭上了嘴。
施工地面很不平整，因此在黑夜里穿行很困难，当我打开我的手电筒时，扬猛拍了一下我的手臂。
关掉。
我把它关了。
他超出了我不少，于是我小跑赶上了他。
斯蒂芬就这么回家了，呵。
跟他说他就照做了。我和斯科在他小时候让他做过的事多了去了，哈哈。有一次我们让他从荆棘丛里爬过去。我们跟他说这样很酷，于是他就真的照做了。
他哥哥在当兵，是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在乎那家伙。他想他妈的怎么样随他的便。
等我们到了大楼，扬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是汽油？
很像汽油，他说。类似的东西。你在这等着。
道路原先所在的地方有一个门廊，于是，我走到第四个台阶坐了下来。里面的声音我一点都听不见。大楼就这样把他吞噬了。无论多少人都会在这里消失。
我抽了一根烟。我等了一会。我又抽了一根烟，然后又是一根。我本来还会再抽一根的，但那是我最后一根烟。至少过了一个半小时后我才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扬从大楼里冲了出来。
快跑，他说，抓住了我的手臂。于是我们飞奔过工地。我被绊倒了两三次，但马上就爬了起来继续跑。不知为何扬全程都健步如飞。等我们到了另一边时，看到那里有很大的一堆轮胎。
这里应该可以，他说。然后躲到了后面。
鬼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万一有煤气管道爆炸的话我可不想站在那附近。
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我向漆黑中望去，呼吸急促。我甚至都看不清那幢大楼，只能看到远处随着距离而淡去的黑暗中所有建筑的轮廓。接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呼——！”
那半边的世界变得通红。好像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所有的窗户里同一时刻爆发。它一闪而过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半秒钟之后，火焰又来了，这次出现的是小一些的火苗，但它们持续燃烧着，全沿着一条线——大概烧到了大楼的一半。
扬抱住了我，但不是那种意思——是作为庆祝，就像大家都会做的那样。我没在意。
你觉得里面有人吗？比如睡着的流浪汉？
我检查过了，扬说。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要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一般不会检查，但我不想不小心烧死个流浪汉或者烧得他遍体鳞伤的。快，我们得走了。
我们退到街上，过了一两个街区后扬把他的夹克丢进了下水道。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接着开口说。
现在你是俱乐部的一员了。你没出差错。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到。我还以为等我出来时你早溜了。
我们学校的纵火俱乐部？
哈，不是。没这回事儿。那纯粹是编出来的。
他陪我一起等了公交车（每小时一班），还告诉了我其他我特别想知道的事。他突然间变得热情极了。不断地碰我手臂还讲了些有的没的。我想他是对自己放了火感到很自豪吧。说实话——我的感觉也很棒。放火的感觉是极其强烈的，即便像我这样只是帮了忙的人——也好像自己在云中一样。
关于俱乐部，他说，它的运作方式是——如果你想聊聊俱乐部的话，实际上这片地区的俱乐部是从各所学校里招收成员的。我们学校目前只有两个人被选中。其他都是像斯蒂芬那样的跟屁虫。
但你从现在开始，就能参加正式的集会了，他说。还有另一件事你可能已经猜到——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已经加入了俱乐部。恰好相反。从今往后你要告诉别人你对放火已经腻了，再也不感兴趣了。明白吗？让他们觉得你根本不在乎。因为我负责招人，我可以在明处。而你现在必须保密。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我回到家，脱下衣服，钻进被子在黑暗中躺着。独自一个人在房子里还挺孤独的——特别是在之前总有人作伴的房子里。或许这是一句很蠢的话吧。独自一个人很孤独，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总是独自一人但却不孤独，可是在这改造车库里睡去，没有姑妈作伴，真的很难受。我假装她重重地躺在椅子上。我把蓝色的毯子弄出造型让它好像盖在什么东西上，没想到竟让我好受了一些。之后，我又躺下想着那场火。
我想起那无瑕的空白状态。它让我的眼睛招架不住——我的双眼干脆放弃了。
我知道那只是一幢废弃大楼，但我还是觉得发生了什么，总算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对姑妈中风的感受也同样十分真实。我觉得真实的事件总会在一起发生，然后你就得回到那个用一系列垃圾般的假象所描绘的现代生活里。
只是，我不想回到那里。
想着这些，我睡着了。
姑妈
我在医院等电梯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张做心理实验的传单。上面说报酬是一百美金而且只需要十五分钟。十八岁到三十五岁拥有绝佳视力的女性。
我想——为什么不呢？
于是，看完姑妈之后，我就直接去了那里。
我的姑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还活着。我之后再也不用去医院探望她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放她出院回家。于是我得做许多事——整理房间，购买一些日用品（偷窃一些日用品），等等，但有的是时间。
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她也应该如此，毕竟我把我做的书给了她——它可不是毫无价值的！
她想趁我在的时候读这本书，但我拒绝了。这是什么馊主意。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读你的破烂玩意儿，你的脸面就根本没地方搁了。最好赶紧离开。就算他们喜欢你写的东西，也是之后的事情了。我本来还可以再待久一些，但我觉得既然送了礼物那我就完成义务了。更何况，医院病房里的味道难闻得要死。
实验是在大学医院的心理学系进行的。是在另外一幢大楼里，但所有的大楼都是连通的，所以我转悠了四十分钟，过了这里一座桥那里一座桥之后才找到。我想象自己像法国老电影里那样，镜头在远处拍摄，然后加速，接着你能从玻璃做的桥和窗户里看到我来来回回的样子。或许某一时刻我又会无缘无故地骑着自行车，被一只大猩猩追赶着。
科林热实验室
我敲门后，一个穿着实验室服大约三十五岁的姑娘开了门。
她身材魁梧而且有着男人般的嗓音，有点招人喜欢。我不是说她的声音只是低沉而已——我的意思是，她的声音就和男人一样。挺酷的。
请进，她说。你十八岁了，对吗？
我把从女同学那儿偷来的证件给她看。那个女同学是高年级生，今年一月满了十八岁，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有个事实摆在这：没有人会看你的证件。我都不知道他们何必要在上面放照片。其实大家在做的事是——他们朝你看一眼然后决定他们是否觉得你顺眼。
叫玛丽的研究员让我坐下。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些电脑和一个沙发。还有一块写了些废话的大白板——科学家的字迹，几乎没法辨认。
我靠在沙发边上，等着。
你可以坐下，她说。
还是不了，谢谢，我说。
你的视力很好，对吗？
对。
她让我填写了一些表格。我照做了，不过还得看一眼证件才记起那女孩到底姓什么鬼。真的是蠢透了。我的记忆力很好，但这是一个有连续十二个辅音字母的波兰姓氏。我觉得换成是你也记不住。
好在研究员没注意我。我把表格交给她后，她把我领进了旁边的房间。
站在这里，她说。
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我走过去站在当中。
房间远处将会显示图片。是一些人的侧脸。你会被录像。每当一张图片出现时，我需要你说明图片中人物的年纪和性别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他们有威胁性就敲一下你的腿部。
十五分钟里，侧影不断地在画面上闪过：十五个没有威胁性的男人。十六个有威胁性的男人。有威胁性的女婴。等等。
说真的，我确实有努力好好表现。我喜欢尝试类似这样的事。
最后一张照片放完时发出了一记“哔”的响声。我身后的门被打开，玛丽走过来递给我由五美金纸币组成的一百美元现金。我很喜欢拿到一厚叠纸币。尽管我对钱很厌恶。我当然厌恶钱了。但我同样也喜欢拥有许多许多的钱。有一次，我曾一下拿到三百美金，是在我把爸爸的手表当掉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三百张纸币。我告诉典当铺的伙计，我又不是打算去脱衣舞夜总会。他觉得很好笑，于是我们大笑了差不多三秒钟。我想说的是，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所以他根本不该笑。
顺便一提，如果我觉得我爸爸在乎那块表的话我是不会把它卖了的，但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之所以会戴它是因为这表是他祖父给的。那对他来说可能是戴它的理由，但对我——算不上。
离开时玛丽为我打开门，我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研究的内容是什么。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但别对可能要来做实验的人说。不然会把实验搞砸的。
肯定会把实验搞砸。这种事我不会做。
好。其实，辨识侧影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实验是：我们通过调节房间的温度来看它如何影响你的受威胁程度。就是这样。
可是你们一开始是怎么知道哪些图片有威胁性，哪些没有呢？
我们在不调节温度的情况下测试了五百个样本，取出平均值，然后再把实验重复一次，这次调节了温度。
为什么只挑女性？
我们对男性女性都做过。男性的已经完成了，现在换成女性。
你觉得你会发现什么？
詹姆斯，就是实验的主要负责人，觉得男人会更容易因为升温而感到威胁，而女性则是低温。
你觉得呢？
他的想法经常都是错的。但是，我们能得到有趣的成果，所以也就够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说吧。
侧影里哪个本该是最有威胁性的呢？
有一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是一个拎着杂货的老妇人？那个非常吓人。尤其是对男性。女性则比较害怕婴儿。她们不会敲击腿部，但会想敲却又停下。
科林热实验室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我才发觉我的芝宝打火机不见了。真是麻烦——我得原路退回，先去我姑妈的房间，再去实验室。等我到了实验室，我能看出玛丽并不是很想再见到我。我得使劲敲门她才应答。
门打开时，我看到房间里有三个看起来像三胞胎的女孩。我有些吃惊，而且我觉得玛丽是想知道如果算上三胞胎的话会不会把实验搞砸，毕竟她们基本就是同一个人。她们穿着同样的三色抹胸，上面写着什么女生联谊会的名字。
这让我想到：我对孪生儿也有投票权这件事并不买账。对我来说，每组dna只能投一次票。而且，同胞孪生儿也不应该同时担任政治职位。不然的话，会变得很奇怪——不是在短期内，而是长期来看，可得小心了！我的意思是，想象有一组七胞胎，然后这七个人都在最高法院里担任了职位。我想法官大概共有九个，所以那就假设有九胞胎吧，他们都在某个阴森的农场长大，接着出来当了最高法院的法官。那会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整个最高法院就成了一个人，而且是终身制！我问你，那会公平吗？
我其实是在开玩笑，我有一大堆朋友都是同胞孪生儿。如果你了解他们会觉得他们人非常好。
玛丽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把我的破打火机给了我，然后关上了门。
考试
我的姑妈觉得我跟着比克曼去参加考试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你明白的，所以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我活不过今年了，那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回答说，姑妈，别傻了。然后她说，是谁傻。我会化成一堆灰但你上哪儿住去？
于是，我告诉比克曼我愿意去考试。周六早上，他来我们家接我。他太太竟然还给我打包了午餐，里头加了一颗杏子。她可是你的大粉丝，他说。
考试中心在一个本地大学里的招生部，我想这是类似于对豪斯曼的协助措施。就我所知国内的许多学校都有这样的协议。创办豪斯曼是因为有一大批整天无所事事却有天赋的孩子——他们渐渐变成了一起挤在破旧房间里的厌恶人类者。创办的理念是——更早一些接触到这些孩子，挑战他们，或诸如此类的鬼话。我对此的感受是——无所事事并不能证明你的无能。可能会恰好相反。比如——我到处闲逛的时候总在辨认不同的地点，在立交桥下，在工业园区的松树下，在别人院子的边上，或是在公园建筑和工厂之间一块干燥的地方，这些都是例子：我看到这些地点，我便会想，我完全可以自得其乐地待在这里。如果我这么做，在别人看来我好像很没出息，但对我来说很美好。
比克曼带我进了大楼，把我介绍给招生部的主任。接着他祝了我好运然后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那女人问我。
希望会吧，我说。这条路他妈的长得要死。
她给了我一个脸色，把我领进一间会议室。你在这里考试，她说。
另一个女人，一个类似心理学家之类的人，走了进来。她介绍了自己。她的名字叫特蕾西。我有点紧张。
那是你的真名吗，我问。
是的，当然。
我当时就想，大概考试已经开始了。也许你的名字不叫特蕾西而我本应该能察觉出来的。你看上去大概三十四五岁。说明你出生在一个，唔，特蕾西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的年代。所以，它很有可能是你的真名。尽管，这看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你有类似名字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不太可能的名字的总数比可能的名字更多，如果你有一个可能的名字，那看来你或许选它是为了让它听上去像是你的真名。是不是这样？这是不是考试的一部分？
我的名字就是特蕾西，她说。我们准备开始吧。
好的。所以那不是考试的一部分？我怎么知道考试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还没开始呢。别紧张。你想喝点水吗？
不用了。
我们要做的第一部分是智商测试。你之前做过智商模拟测试来做准备吗？
我告诉她我没有做过。我说我为什么要做智商模拟测试。做了又不会提高我的智商。
她说是不会提高你的智商，确实不会，只能提高你在测试时可证明的智商。
我说那就表明这个测试很差劲。一个好的智商测试是没办法提高你的结果的。它应该精确到能够避免这个问题。
她说它还没精确到能够避免这个问题。
那么，你可能会比你的测试结果更聪明，她说。真可惜。
这种暗示我会考砸的说法很奇怪。
等我们把智商测试完成，我有一段休息时间。他们给了我一杯橙汁和一只奶油餐包，让我在外面的长凳上等二十分钟。这所大学的广场非常漂亮。他们想让你联想到在大学里发生的各种美好的事，因为这里的广场很漂亮。通常来说，最好对财力的展示感到怀疑。大片亮绿色，充分灌溉的草地——像这样的东西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们把我叫进去后给了我一份考试手册。黑板上写了一个问题。问题是：
为什么是希特勒？
考试手册的首页上说我想写的多还是写的少都可以。它是这么说的：
任何长度的答案都可。
我想了一会然后一个字也没写。我估计打叉越少越好。而且——我觉得，这里每一部分都有可能是考试，所以我应该按部就班写点什么，毕竟他们可能通过摄像头看着我，也有可能把我在五分钟后写下的东西都作为无效。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就会这么考。我敢打赌，我的姑妈甚至会想出比这更狡猾的玩意儿。比如说，考试前在等待室里会有人和你说话，而那就是考试本身。
我对此想了一下，然后又对这个想法思考了一会儿，想了想她，再然后我又想到了她的丈夫，而且好笑的是从他的信来看他似乎并不怎么聪明，但或许他在其他方面很聪明吧。又或许他在军队营房里写信时很紧张，于是就完全用一种平常的方式来写。那大概就是姑妈保留了这封信的原因。它就像是某种精彩的表演，假装写出一封很烂的“大兵给家里心上人的信”。
我很肯定信上有我不明白的暗语。
那么，为什么是希特勒？
这里面有好几个我可以回答的问题。我估计这个考试和我写什么没太大关系，而是关于我能凭直觉判断出它是哪个问题。
为什么是希特勒？可以是：
为什么是“希特勒”成为了那个犯下种族大屠杀并让全世界着迷的邪恶角色，在这里“希特勒”是一种类似希特勒的人物的特定原型，像他那样的可能有好几个人。假如你想象邪恶的人物原型有好几类，那问题就可以是——为什么是这个“希特勒”而不是另一个希特勒。换句话说，如果这个世界颜色泛着更多的浅绿色，一只在布鲁塞尔动物园里的蝴蝶把翅膀扇得粉碎，也许我们得到的希特勒会是另一个人。也许他会热衷于孔雀之类的东西，用吉卜赛音乐人来作为他部队的行进乐队。他仍然会是个坏人——但坏的方式不同，对不对？
根据这个逻辑，我得说，我的结论是：在历史上，选择你想要的任何一起事件，比如说，法国皇太子踢到了他的脚趾，那就直接会把你引向这位特殊的“希特勒”。改变其中任何一件事，你就会得到一个热衷于孔雀的希特勒。我们只要把随便哪个被选上的希特勒看作是孔雀希特勒就可以了。你明白的，我们并没在指定任何东西，除了他是在皇太子没有踢到脚趾时出现的希特勒之外。
但是，还有别的“为什么是希特勒”，或许另一个会更有趣。它可以是“为什么是希特勒？”，也就是，为什么是这个男人，“希特勒”，成为了希特勒？也就是，在他的一生里，一个普通人是怎样转变为一个骇人的贪赃枉法之神的，是否能在他实际的肉体里找到理由？还是说他周遭发生的事改变了他？所以，在我的回答里，我会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类似先天对抗后天之类的。
第三个选择是，为什么是希特勒？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问你有关希特勒的事？这个问题很棘手。有些答案是很明显的，比如很多人一想到希特勒就惊慌失措、行为失常。这经常还会把大家弱化成智力上的低能。所以，其中的为什么便指——因为你想把我弱化成一个智力上的低能。
与此相似的理由还有：为了摆脱一种文化上的优势。基本上人人都听说过希特勒，而且能耍小聪明说些和希特勒有关的事，所以这个问题不怎么能测验历史方面的知识。我指的是，也许有一支叫希特勒的马来西亚朋克乐队，如果有谁写了有关他们的事，那也没啥问题。
但是，我觉得“为什么是希特勒”这个问题所问出的最好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人类拒绝认识到人生中有一些固定的部分而且它们是无法被超越的？为什么我们允许把一些人吹嘘成夸张骇人的名人到如此丑陋的程度以至于让他们抹去了我们的生命，那些仅剩下的真实生命？换句话说——希特勒的存在让你穿上鞋的举动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它并不是微不足道，这可是你的鞋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复杂一些。它有可能确实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但是，我现在肯定没做好回答它的准备。
于是，我就这样写下了各个角度的思路以及他们会问的各种问题，并用一部分结尾对自己的放弃表示抱歉，但提到了：我认为它联系着人类对意义颗粒无收的寻找，如果那是一种逃避，就对不起了。
考场有个小铃铛，等我摇响它时，特蕾西走了进来，给了我一根香蕉，还告诉我可以再休息二十分钟。我走到化学大楼旁的河水边，看着几只乌龟在一截木头上消遣。能成为一只乌龟可以称得上是生命这场赌局里的同花大顺了。没有东西会吃你。你还能在太阳下消遣。我不知道乌龟吃什么，但它们看起来不是太饿的样子。否则它们就会进化出迅速移动的能力好不再挨饿。
考试的最后一部分也在那个房间。等我回来的时候，特蕾西已经用一个三脚架固定了相机。它正对着墙壁上圈出的一个长方形轮廓。
透过相机能看到整个长方形，她说。在我开始后，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记录下来。
还有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我说。
对，还有声音。
麦克风是只有相机里才有吗？
对，就是那个麦克风。
我能不能看看成像是什么样？
她思考了一会。
不，你不能。现在，我会给你读一段稿子。然后我会走开。我走之后的几秒内相机便会开始拍摄。我记得是有五秒钟的延迟。另外，如果你想用黑板的话，下面有粉笔。
行。
开始吧。
她照着纸上读：
给我们讲个笑话。
她走出了房间。
我拿了张椅子过来然后背对相机坐下。我不喜欢它盯着我看。
给我们讲个笑话
比克曼说三个测试里只要有一个能达到足够高的分数你就会被录取，但如果三个测试的成绩都还可以的话则进不去。我觉得把话这么说很难听，而且也很没用，尽管我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反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乎考试能不能过。我如果很争强好胜，那也通常是对那些别人不在乎的东西。
给我们讲个笑话
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你或许也已经注意到了，我喜欢想想我姑妈或我爸会怎么做。我以前也会想想我的妈妈。别以为她原本不是一个令人着迷的角色——她就和我爸爸还有我姑妈一样厉害。但是，现在再想起她，唉，反正也于事无补了。就像现在，我已经后悔提起她了。
给我们讲个笑话
我讨厌别人命令我讲笑话。这肯定是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某种最糟糕的情形了。所以你得尊重中世纪的弄臣们。他们总做好了搞笑的准备，而换来的是他们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一种特殊的永久尊严，这种尊严不会因为他们和狗一起到处蹭吃蹭喝时不时换来残羹剩饭而被摧毁。或者那只是长久以来别人对我说的。可能那时候根本没有弄臣。有人发现过弄臣的骨骸吗？就算有，我反正是没见过。那会挺了不起的——在博物馆里看到一具完整的弄臣骨骸，像一头甲龙一样被吊起来。
最搞笑的事往往也是最发人深省的。我想了想拉娜，然后我想——她很擅长讲故事。不如我就讲一个在我们第一次出去玩的时候她对我讲过的故事好了。
我从椅子上转过身。
给我们讲个笑话
好吧，这是一件真事。有一只被科学家们观察着的金色老鹰，它在一座教堂顶端找到了一个能筑巢的地方。它挺喜欢那块地方的。我记得后来共有两只老鹰——也就是说它设法让另一只老鹰也明白这块地方很好，不过这跟故事没关系。故事是这样的：老鹰在城里觅食，但它觅食遇到了困难，于是它开始捕猎居民们养的狗。它先杀死了一只吉娃娃。接着，它杀死了一只约克夏。它在一个男人的后楼梯上抓住了他和他的比利时玛利诺犬，然后猛地把那只玛利诺犬放开让它掉下去摔死，接着老鹰就把它拖到天晓得是哪里去享用一顿美餐了。
好吧，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很搞笑。我指的是，如果你好这口的话。但是，还有更搞笑的：有一天，老鹰杀死了一只小猎犬，而那只小猎犬当时戴着一顶那种很蠢的派对针织帽。在吃它的时候，我猜小猎犬大概是太好吃了以至于金色老鹰吃得不顾形象，于是那顶派对针织帽，而且还是亮紫色配绿色的，转移到了老鹰的头上。它就这么被缠住了，不知为何帽子就这样完全缠住了老鹰的头。这意味着什么呢？笑话就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大家都在城里跑来跑去拉住他们宠物狗的项圈，看着天上是不是有一只戴着派对帽的老鹰。而且老鹰有时候确实会出现。甚至还有它的视频——老鹰正在做一个很酷的老鹰俯冲，而派对帽则不祥地在风中摆动。
比克曼
比克曼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这帮从豪斯曼来的人没让人失望。考试是来真的。我的意思是——用这个考试肯定能砍掉一批人。能把他们切得粉碎。
他问我有没有被切得粉碎。
我说，感觉更像是在一场梦里，我既是被切的人同时也是在切的人。
比克曼和我说起一个他曾带儿子去过的武士刀展以及那里所有的刀都多么得漂亮尽管你知道其中每一把都曾在某个农夫的后背上测试过。
花园
等我回了家，我姑妈正坐在花园里。她在一张纸上画着示意图。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
是给你的，她说。我在为你准备一份计划，如果你在未来某个时候也想建一个类似的花园的话。
她的规则是：几乎是随意地种些东西。让杂草生长。假如你喜欢杂草，那就把种下的植物拔掉。
她图表里所有的花坛看起来都像这样：
她还没画完。
考试怎么样？
我稍微踢了下地面然后什么也没说。我右脚的跑鞋上有个大洞，有时候你能看到我的大脚趾。
我们得去给你找些新鞋子了，她观察到。我记得教堂那儿的盒子里有几双。
我说，比克曼人挺好的，告诉我有这个考试。
她说比克曼和她在电话上聊过，他听上去，对，确实像个好人。我问她为什么和他通电话。
她说是他打电话来的。她接了电话。然后她就和他在电话上聊起来了。事情的顺序就是那样。
我问，但他为什么打电话来呢？
她说，他觉得如果要开车送我去某个地方的话最好事先征得同意。不然他会招惹上各种麻烦。
现在的世道就是如此，她说。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的手颤抖得特别厉害。它们就这么哆嗦着又哆嗦着。让我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露西娅，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早就死了——在救护车来接我的时候，而这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因为你的大脑没法应对现实中的情况？像现在，你其实是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然后……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我的姑妈有时候就喜欢耍我。她把说类似这样的话称为提高练习。
我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罢了，她说。
事情是这样的。扬和我跃过围栏进入工地。他用了三秒，但我只能爬过去。我的意思是，毕竟他比我高了一英尺。当我也到了另一边时，他宣布：
他要把一幢施工大楼给烧了。
他还说，我的意图是将其中一幢施工大楼烧成平地。我觉得那么说还挺壮烈的，于是便朝石子地吐了一口唾沫。我当时是为了耍酷吗？可能是。现在回想起来似乎有点蠢。还好没被拉娜和蕾看到。
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他告诉了我许多事。或许他注意到我很紧张，因为他告诉我他不会在大楼里对我动手动脚，所以我不必担心。他还说我应该留在外面望风。
望风？这里连人都没有。
你叫什么来着？露西娅？
（我知道他记得我的名字。）
露西娅，听好了：放火的第一原则就是得有人望风。人类常出现在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是出了名的。你难道愿意因为某个混蛋在遛狗的时候记住了你的脸而被毁掉一生吗？而且，还是一张这么漂亮的脸。
他用手捋过我的头发让我恶心得不行，但我什么都没说。我想，我就让他这么做了。我们继续走着。
等我们到了里面，他脱去外套然后换了一件颜色鲜艳的夹克衫。我问他为什么要穿鲜艳的夹克衫。
等完事之后，我会把它丢掉，他说。这还用问。
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太对——不过我闭上了嘴。
施工地面很不平整，因此在黑夜里穿行很困难，当我打开我的手电筒时，扬猛拍了一下我的手臂。
关掉。
我把它关了。
他超出了我不少，于是我小跑赶上了他。
斯蒂芬就这么回家了，呵。
跟他说他就照做了。我和斯科在他小时候让他做过的事多了去了，哈哈。有一次我们让他从荆棘丛里爬过去。我们跟他说这样很酷，于是他就真的照做了。
他哥哥在当兵，是吗？
我不知道。我才不在乎那家伙。他想他妈的怎么样随他的便。
等我们到了大楼，扬从背包里拿出了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是汽油？
很像汽油，他说。类似的东西。你在这等着。
道路原先所在的地方有一个门廊，于是，我走到第四个台阶坐了下来。里面的声音我一点都听不见。大楼就这样把他吞噬了。无论多少人都会在这里消失。
我抽了一根烟。我等了一会。我又抽了一根烟，然后又是一根。我本来还会再抽一根的，但那是我最后一根烟。至少过了一个半小时后我才听到有人跑动的声音，扬从大楼里冲了出来。
快跑，他说，抓住了我的手臂。于是我们飞奔过工地。我被绊倒了两三次，但马上就爬了起来继续跑。不知为何扬全程都健步如飞。等我们到了另一边时，看到那里有很大的一堆轮胎。
这里应该可以，他说。然后躲到了后面。
鬼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万一有煤气管道爆炸的话我可不想站在那附近。
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然后
什么也没发生。
我向漆黑中望去，呼吸急促。我甚至都看不清那幢大楼，只能看到远处随着距离而淡去的黑暗中所有建筑的轮廓。接着，我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然后，“呼——！”
那半边的世界变得通红。好像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所有的窗户里同一时刻爆发。它一闪而过我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半秒钟之后，火焰又来了，这次出现的是小一些的火苗，但它们持续燃烧着，全沿着一条线——大概烧到了大楼的一半。
扬抱住了我，但不是那种意思——是作为庆祝，就像大家都会做的那样。我没在意。
你觉得里面有人吗？比如睡着的流浪汉？
我检查过了，扬说。所以我才拖了这么久。要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一般不会检查，但我不想不小心烧死个流浪汉或者烧得他遍体鳞伤的。快，我们得走了。
我们退到街上，过了一两个街区后扬把他的夹克丢进了下水道。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接着开口说。
现在你是俱乐部的一员了。你没出差错。大多数的人都做不到。我还以为等我出来时你早溜了。
我们学校的纵火俱乐部？
哈，不是。没这回事儿。那纯粹是编出来的。
他陪我一起等了公交车（每小时一班），还告诉了我其他我特别想知道的事。他突然间变得热情极了。不断地碰我手臂还讲了些有的没的。我想他是对自己放了火感到很自豪吧。说实话——我的感觉也很棒。放火的感觉是极其强烈的，即便像我这样只是帮了忙的人——也好像自己在云中一样。
关于俱乐部，他说，它的运作方式是——如果你想聊聊俱乐部的话，实际上这片地区的俱乐部是从各所学校里招收成员的。我们学校目前只有两个人被选中。其他都是像斯蒂芬那样的跟屁虫。
但你从现在开始，就能参加正式的集会了，他说。还有另一件事你可能已经猜到——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已经加入了俱乐部。恰好相反。从今往后你要告诉别人你对放火已经腻了，再也不感兴趣了。明白吗？让他们觉得你根本不在乎。因为我负责招人，我可以在明处。而你现在必须保密。绝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我回到家，脱下衣服，钻进被子在黑暗中躺着。独自一个人在房子里还挺孤独的——特别是在之前总有人作伴的房子里。或许这是一句很蠢的话吧。独自一个人很孤独，但我的感觉就是这样。我总是独自一人但却不孤独，可是在这改造车库里睡去，没有姑妈作伴，真的很难受。我假装她重重地躺在椅子上。我把蓝色的毯子弄出造型让它好像盖在什么东西上，没想到竟让我好受了一些。之后，我又躺下想着那场火。
我想起那无瑕的空白状态。它让我的眼睛招架不住——我的双眼干脆放弃了。
我知道那只是一幢废弃大楼，但我还是觉得发生了什么，总算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对姑妈中风的感受也同样十分真实。我觉得真实的事件总会在一起发生，然后你就得回到那个用一系列垃圾般的假象所描绘的现代生活里。
只是，我不想回到那里。
想着这些，我睡着了。
姑妈
我在医院等电梯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张做心理实验的传单。上面说报酬是一百美金而且只需要十五分钟。十八岁到三十五岁拥有绝佳视力的女性。
我想——为什么不呢？
于是，看完姑妈之后，我就直接去了那里。
我的姑妈，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还活着。我之后再也不用去医院探望她了，因为他们很快就会放她出院回家。于是我得做许多事——整理房间，购买一些日用品（偷窃一些日用品），等等，但有的是时间。
她看起来精神不错。她也应该如此，毕竟我把我做的书给了她——它可不是毫无价值的！
她想趁我在的时候读这本书，但我拒绝了。这是什么馊主意。如果有人当着你的面读你的破烂玩意儿，你的脸面就根本没地方搁了。最好赶紧离开。就算他们喜欢你写的东西，也是之后的事情了。我本来还可以再待久一些，但我觉得既然送了礼物那我就完成义务了。更何况，医院病房里的味道难闻得要死。
实验是在大学医院的心理学系进行的。是在另外一幢大楼里，但所有的大楼都是连通的，所以我转悠了四十分钟，过了这里一座桥那里一座桥之后才找到。我想象自己像法国老电影里那样，镜头在远处拍摄，然后加速，接着你能从玻璃做的桥和窗户里看到我来来回回的样子。或许某一时刻我又会无缘无故地骑着自行车，被一只大猩猩追赶着。
科林热实验室
我敲门后，一个穿着实验室服大约三十五岁的姑娘开了门。
她身材魁梧而且有着男人般的嗓音，有点招人喜欢。我不是说她的声音只是低沉而已——我的意思是，她的声音就和男人一样。挺酷的。
请进，她说。你十八岁了，对吗？
我把从女同学那儿偷来的证件给她看。那个女同学是高年级生，今年一月满了十八岁，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话。
有个事实摆在这：没有人会看你的证件。我都不知道他们何必要在上面放照片。其实大家在做的事是——他们朝你看一眼然后决定他们是否觉得你顺眼。
叫玛丽的研究员让我坐下。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些电脑和一个沙发。还有一块写了些废话的大白板——科学家的字迹，几乎没法辨认。
我靠在沙发边上，等着。
你可以坐下，她说。
还是不了，谢谢，我说。
你的视力很好，对吗？
对。
她让我填写了一些表格。我照做了，不过还得看一眼证件才记起那女孩到底姓什么鬼。真的是蠢透了。我的记忆力很好，但这是一个有连续十二个辅音字母的波兰姓氏。我觉得换成是你也记不住。
好在研究员没注意我。我把表格交给她后，她把我领进了旁边的房间。
站在这里，她说。
地上画了一个圆圈。我走过去站在当中。
房间远处将会显示图片。是一些人的侧脸。你会被录像。每当一张图片出现时，我需要你说明图片中人物的年纪和性别是什么。如果你觉得他们有威胁性就敲一下你的腿部。
十五分钟里，侧影不断地在画面上闪过：十五个没有威胁性的男人。十六个有威胁性的男人。有威胁性的女婴。等等。
说真的，我确实有努力好好表现。我喜欢尝试类似这样的事。
最后一张照片放完时发出了一记“哔”的响声。我身后的门被打开，玛丽走过来递给我由五美金纸币组成的一百美元现金。我很喜欢拿到一厚叠纸币。尽管我对钱很厌恶。我当然厌恶钱了。但我同样也喜欢拥有许多许多的钱。有一次，我曾一下拿到三百美金，是在我把爸爸的手表当掉的时候。他们给了我三百张纸币。我告诉典当铺的伙计，我又不是打算去脱衣舞夜总会。他觉得很好笑，于是我们大笑了差不多三秒钟。我想说的是，我那时只有十四岁所以他根本不该笑。
顺便一提，如果我觉得我爸爸在乎那块表的话我是不会把它卖了的，但他有一次告诉我他之所以会戴它是因为这表是他祖父给的。那对他来说可能是戴它的理由，但对我——算不上。
离开时玛丽为我打开门，我问她可不可以告诉我研究的内容是什么。
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但别对可能要来做实验的人说。不然会把实验搞砸的。
肯定会把实验搞砸。这种事我不会做。
好。其实，辨识侧影根本不重要。真正的实验是：我们通过调节房间的温度来看它如何影响你的受威胁程度。就是这样。
可是你们一开始是怎么知道哪些图片有威胁性，哪些没有呢？
我们在不调节温度的情况下测试了五百个样本，取出平均值，然后再把实验重复一次，这次调节了温度。
为什么只挑女性？
我们对男性女性都做过。男性的已经完成了，现在换成女性。
你觉得你会发现什么？
詹姆斯，就是实验的主要负责人，觉得男人会更容易因为升温而感到威胁，而女性则是低温。
你觉得呢？
他的想法经常都是错的。但是，我们能得到有趣的成果，所以也就够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没有。
最后一个问题。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说吧。
侧影里哪个本该是最有威胁性的呢？
有一张，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是一个拎着杂货的老妇人？那个非常吓人。尤其是对男性。女性则比较害怕婴儿。她们不会敲击腿部，但会想敲却又停下。
科林热实验室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我才发觉我的芝宝打火机不见了。真是麻烦——我得原路退回，先去我姑妈的房间，再去实验室。等我到了实验室，我能看出玛丽并不是很想再见到我。我得使劲敲门她才应答。
门打开时，我看到房间里有三个看起来像三胞胎的女孩。我有些吃惊，而且我觉得玛丽是想知道如果算上三胞胎的话会不会把实验搞砸，毕竟她们基本就是同一个人。她们穿着同样的三色抹胸，上面写着什么女生联谊会的名字。
这让我想到：我对孪生儿也有投票权这件事并不买账。对我来说，每组dna只能投一次票。而且，同胞孪生儿也不应该同时担任政治职位。不然的话，会变得很奇怪——不是在短期内，而是长期来看，可得小心了！我的意思是，想象有一组七胞胎，然后这七个人都在最高法院里担任了职位。我想法官大概共有九个，所以那就假设有九胞胎吧，他们都在某个阴森的农场长大，接着出来当了最高法院的法官。那会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整个最高法院就成了一个人，而且是终身制！我问你，那会公平吗？
我其实是在开玩笑，我有一大堆朋友都是同胞孪生儿。如果你了解他们会觉得他们人非常好。
玛丽把手伸进她的口袋，把我的破打火机给了我，然后关上了门。
考试
我的姑妈觉得我跟着比克曼去参加考试是个不错的主意。她是个心直口快的人，你明白的，所以她是这么说的：
我觉得我活不过今年了，那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回答说，姑妈，别傻了。然后她说，是谁傻。我会化成一堆灰但你上哪儿住去？
于是，我告诉比克曼我愿意去考试。周六早上，他来我们家接我。他太太竟然还给我打包了午餐，里头加了一颗杏子。她可是你的大粉丝，他说。
考试中心在一个本地大学里的招生部，我想这是类似于对豪斯曼的协助措施。就我所知国内的许多学校都有这样的协议。创办豪斯曼是因为有一大批整天无所事事却有天赋的孩子——他们渐渐变成了一起挤在破旧房间里的厌恶人类者。创办的理念是——更早一些接触到这些孩子，挑战他们，或诸如此类的鬼话。我对此的感受是——无所事事并不能证明你的无能。可能会恰好相反。比如——我到处闲逛的时候总在辨认不同的地点，在立交桥下，在工业园区的松树下，在别人院子的边上，或是在公园建筑和工厂之间一块干燥的地方，这些都是例子：我看到这些地点，我便会想，我完全可以自得其乐地待在这里。如果我这么做，在别人看来我好像很没出息，但对我来说很美好。
比克曼带我进了大楼，把我介绍给招生部的主任。接着他祝了我好运然后走了。
他还会回来吗？那女人问我。
希望会吧，我说。这条路他妈的长得要死。
她给了我一个脸色，把我领进一间会议室。你在这里考试，她说。
另一个女人，一个类似心理学家之类的人，走了进来。她介绍了自己。她的名字叫特蕾西。我有点紧张。
那是你的真名吗，我问。
是的，当然。
我当时就想，大概考试已经开始了。也许你的名字不叫特蕾西而我本应该能察觉出来的。你看上去大概三十四五岁。说明你出生在一个，唔，特蕾西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的年代。所以，它很有可能是你的真名。尽管，这看起来又或许是——因为你有类似名字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不太可能的名字的总数比可能的名字更多，如果你有一个可能的名字，那看来你或许选它是为了让它听上去像是你的真名。是不是这样？这是不是考试的一部分？
我的名字就是特蕾西，她说。我们准备开始吧。
好的。所以那不是考试的一部分？我怎么知道考试是什么时候开始呢？
还没开始呢。别紧张。你想喝点水吗？
不用了。
我们要做的第一部分是智商测试。你之前做过智商模拟测试来做准备吗？
我告诉她我没有做过。我说我为什么要做智商模拟测试。做了又不会提高我的智商。
她说是不会提高你的智商，确实不会，只能提高你在测试时可证明的智商。
我说那就表明这个测试很差劲。一个好的智商测试是没办法提高你的结果的。它应该精确到能够避免这个问题。
她说它还没精确到能够避免这个问题。
那么，你可能会比你的测试结果更聪明，她说。真可惜。
这种暗示我会考砸的说法很奇怪。
等我们把智商测试完成，我有一段休息时间。他们给了我一杯橙汁和一只奶油餐包，让我在外面的长凳上等二十分钟。这所大学的广场非常漂亮。他们想让你联想到在大学里发生的各种美好的事，因为这里的广场很漂亮。通常来说，最好对财力的展示感到怀疑。大片亮绿色，充分灌溉的草地——像这样的东西都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他们把我叫进去后给了我一份考试手册。黑板上写了一个问题。问题是：
为什么是希特勒？
考试手册的首页上说我想写的多还是写的少都可以。它是这么说的：
任何长度的答案都可。
我想了一会然后一个字也没写。我估计打叉越少越好。而且——我觉得，这里每一部分都有可能是考试，所以我应该按部就班写点什么，毕竟他们可能通过摄像头看着我，也有可能把我在五分钟后写下的东西都作为无效。如果我是他们的话，我就会这么考。我敢打赌，我的姑妈甚至会想出比这更狡猾的玩意儿。比如说，考试前在等待室里会有人和你说话，而那就是考试本身。
我对此想了一下，然后又对这个想法思考了一会儿，想了想她，再然后我又想到了她的丈夫，而且好笑的是从他的信来看他似乎并不怎么聪明，但或许他在其他方面很聪明吧。又或许他在军队营房里写信时很紧张，于是就完全用一种平常的方式来写。那大概就是姑妈保留了这封信的原因。它就像是某种精彩的表演，假装写出一封很烂的“大兵给家里心上人的信”。
我很肯定信上有我不明白的暗语。
那么，为什么是希特勒？
这里面有好几个我可以回答的问题。我估计这个考试和我写什么没太大关系，而是关于我能凭直觉判断出它是哪个问题。
为什么是希特勒？可以是：
为什么是“希特勒”成为了那个犯下种族大屠杀并让全世界着迷的邪恶角色，在这里“希特勒”是一种类似希特勒的人物的特定原型，像他那样的可能有好几个人。假如你想象邪恶的人物原型有好几类，那问题就可以是——为什么是这个“希特勒”而不是另一个希特勒。换句话说，如果这个世界颜色泛着更多的浅绿色，一只在布鲁塞尔动物园里的蝴蝶把翅膀扇得粉碎，也许我们得到的希特勒会是另一个人。也许他会热衷于孔雀之类的东西，用吉卜赛音乐人来作为他部队的行进乐队。他仍然会是个坏人——但坏的方式不同，对不对？
根据这个逻辑，我得说，我的结论是：在历史上，选择你想要的任何一起事件，比如说，法国皇太子踢到了他的脚趾，那就直接会把你引向这位特殊的“希特勒”。改变其中任何一件事，你就会得到一个热衷于孔雀的希特勒。我们只要把随便哪个被选上的希特勒看作是孔雀希特勒就可以了。你明白的，我们并没在指定任何东西，除了他是在皇太子没有踢到脚趾时出现的希特勒之外。
但是，还有别的“为什么是希特勒”，或许另一个会更有趣。它可以是“为什么是希特勒？”，也就是，为什么是这个男人，“希特勒”，成为了希特勒？也就是，在他的一生里，一个普通人是怎样转变为一个骇人的贪赃枉法之神的，是否能在他实际的肉体里找到理由？还是说他周遭发生的事改变了他？所以，在我的回答里，我会在这两者之间做出选择，类似先天对抗后天之类的。
第三个选择是，为什么是希特勒？也就是，为什么我们会问你有关希特勒的事？这个问题很棘手。有些答案是很明显的，比如很多人一想到希特勒就惊慌失措、行为失常。这经常还会把大家弱化成智力上的低能。所以，其中的为什么便指——因为你想把我弱化成一个智力上的低能。
与此相似的理由还有：为了摆脱一种文化上的优势。基本上人人都听说过希特勒，而且能耍小聪明说些和希特勒有关的事，所以这个问题不怎么能测验历史方面的知识。我指的是，也许有一支叫希特勒的马来西亚朋克乐队，如果有谁写了有关他们的事，那也没啥问题。
但是，我觉得“为什么是希特勒”这个问题所问出的最好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人类拒绝认识到人生中有一些固定的部分而且它们是无法被超越的？为什么我们允许把一些人吹嘘成夸张骇人的名人到如此丑陋的程度以至于让他们抹去了我们的生命，那些仅剩下的真实生命？换句话说——希特勒的存在让你穿上鞋的举动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它并不是微不足道，这可是你的鞋啊！
这个问题的答案更复杂一些。它有可能确实是一个值得回答的问题。但是，我现在肯定没做好回答它的准备。
于是，我就这样写下了各个角度的思路以及他们会问的各种问题，并用一部分结尾对自己的放弃表示抱歉，但提到了：我认为它联系着人类对意义颗粒无收的寻找，如果那是一种逃避，就对不起了。
考场有个小铃铛，等我摇响它时，特蕾西走了进来，给了我一根香蕉，还告诉我可以再休息二十分钟。我走到化学大楼旁的河水边，看着几只乌龟在一截木头上消遣。能成为一只乌龟可以称得上是生命这场赌局里的同花大顺了。没有东西会吃你。你还能在太阳下消遣。我不知道乌龟吃什么，但它们看起来不是太饿的样子。否则它们就会进化出迅速移动的能力好不再挨饿。
考试的最后一部分也在那个房间。等我回来的时候，特蕾西已经用一个三脚架固定了相机。它正对着墙壁上圈出的一个长方形轮廓。
透过相机能看到整个长方形，她说。在我开始后，里面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记录下来。
还有整个房间里的声音，我说。
对，还有声音。
麦克风是只有相机里才有吗？
对，就是那个麦克风。
我能不能看看成像是什么样？
她思考了一会。
不，你不能。现在，我会给你读一段稿子。然后我会走开。我走之后的几秒内相机便会开始拍摄。我记得是有五秒钟的延迟。另外，如果你想用黑板的话，下面有粉笔。
行。
开始吧。
她照着纸上读：
给我们讲个笑话。
她走出了房间。
我拿了张椅子过来然后背对相机坐下。我不喜欢它盯着我看。
给我们讲个笑话
比克曼说三个测试里只要有一个能达到足够高的分数你就会被录取，但如果三个测试的成绩都还可以的话则进不去。我觉得把话这么说很难听，而且也很没用，尽管我知道他是出于好意。反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乎考试能不能过。我如果很争强好胜，那也通常是对那些别人不在乎的东西。
给我们讲个笑话
当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你或许也已经注意到了，我喜欢想想我姑妈或我爸会怎么做。我以前也会想想我的妈妈。别以为她原本不是一个令人着迷的角色——她就和我爸爸还有我姑妈一样厉害。但是，现在再想起她，唉，反正也于事无补了。就像现在，我已经后悔提起她了。
给我们讲个笑话
我讨厌别人命令我讲笑话。这肯定是一个人所能经历的某种最糟糕的情形了。所以你得尊重中世纪的弄臣们。他们总做好了搞笑的准备，而换来的是他们放弃了所有的尊严——作为回报，他们得到了一种特殊的永久尊严，这种尊严不会因为他们和狗一起到处蹭吃蹭喝时不时换来残羹剩饭而被摧毁。或者那只是长久以来别人对我说的。可能那时候根本没有弄臣。有人发现过弄臣的骨骸吗？就算有，我反正是没见过。那会挺了不起的——在博物馆里看到一具完整的弄臣骨骸，像一头甲龙一样被吊起来。
最搞笑的事往往也是最发人深省的。我想了想拉娜，然后我想——她很擅长讲故事。不如我就讲一个在我们第一次出去玩的时候她对我讲过的故事好了。
我从椅子上转过身。
给我们讲个笑话
好吧，这是一件真事。有一只被科学家们观察着的金色老鹰，它在一座教堂顶端找到了一个能筑巢的地方。它挺喜欢那块地方的。我记得后来共有两只老鹰——也就是说它设法让另一只老鹰也明白这块地方很好，不过这跟故事没关系。故事是这样的：老鹰在城里觅食，但它觅食遇到了困难，于是它开始捕猎居民们养的狗。它先杀死了一只吉娃娃。接着，它杀死了一只约克夏。它在一个男人的后楼梯上抓住了他和他的比利时玛利诺犬，然后猛地把那只玛利诺犬放开让它掉下去摔死，接着老鹰就把它拖到天晓得是哪里去享用一顿美餐了。
好吧，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很搞笑。我指的是，如果你好这口的话。但是，还有更搞笑的：有一天，老鹰杀死了一只小猎犬，而那只小猎犬当时戴着一顶那种很蠢的派对针织帽。在吃它的时候，我猜小猎犬大概是太好吃了以至于金色老鹰吃得不顾形象，于是那顶派对针织帽，而且还是亮紫色配绿色的，转移到了老鹰的头上。它就这么被缠住了，不知为何帽子就这样完全缠住了老鹰的头。这意味着什么呢？笑话就是：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大家都在城里跑来跑去拉住他们宠物狗的项圈，看着天上是不是有一只戴着派对帽的老鹰。而且老鹰有时候确实会出现。甚至还有它的视频——老鹰正在做一个很酷的老鹰俯冲，而派对帽则不祥地在风中摆动。
比克曼
比克曼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这帮从豪斯曼来的人没让人失望。考试是来真的。我的意思是——用这个考试肯定能砍掉一批人。能把他们切得粉碎。
他问我有没有被切得粉碎。
我说，感觉更像是在一场梦里，我既是被切的人同时也是在切的人。
比克曼和我说起一个他曾带儿子去过的武士刀展以及那里所有的刀都多么得漂亮尽管你知道其中每一把都曾在某个农夫的后背上测试过。
花园
等我回了家，我姑妈正坐在花园里。她在一张纸上画着示意图。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
是给你的，她说。我在为你准备一份计划，如果你在未来某个时候也想建一个类似的花园的话。
她的规则是：几乎是随意地种些东西。让杂草生长。假如你喜欢杂草，那就把种下的植物拔掉。
她图表里所有的花坛看起来都像这样：
她还没画完。
考试怎么样？
我稍微踢了下地面然后什么也没说。我右脚的跑鞋上有个大洞，有时候你能看到我的大脚趾。
我们得去给你找些新鞋子了，她观察到。我记得教堂那儿的盒子里有几双。
我说，比克曼人挺好的，告诉我有这个考试。
她说比克曼和她在电话上聊过，他听上去，对，确实像个好人。我问她为什么和他通电话。
她说是他打电话来的。她接了电话。然后她就和他在电话上聊起来了。事情的顺序就是那样。
我问，但他为什么打电话来呢？
她说，他觉得如果要开车送我去某个地方的话最好事先征得同意。不然他会招惹上各种麻烦。
现在的世道就是如此，她说。
我们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她的手颤抖得特别厉害。它们就这么哆嗦着又哆嗦着。让我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露西娅，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早就死了——在救护车来接我的时候，而这之后所有的一切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因为你的大脑没法应对现实中的情况？像现在，你其实是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然后……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我的姑妈有时候就喜欢耍我。她把说类似这样的话称为提高练习。
我只不过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好罢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