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盘第五局
    公爵眼睁睁看着伦巴第人猛地击球入网,那一瞬,他愤然将自比赛开始以来努力保持的沉着冷静抛在脑后,高声骂道:“狗杂种!”巴拉尔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头儿,咱们这边情况还不赖。”两人一辈子都没见识过如此迅猛的抽球:速度如此之快,球几乎消失在空中;打法如此精准,似乎球不是被打进网的,而是被墙一口吞了进去。
    公爵要求比赛暂停,然后把他的宠儿招来。诗人仍感觉到胜利在他的指尖逗留,并坚持认为对手刚才打出的扣球只是意外而已。“从比赛开始,咱们就看出来他一直试图扣球,”他对公爵说,“试了这么多次他才成功。全靠运气。”公爵摇摇头。巴拉尔伸出一只手指头,求主人准许他说句话。“你想说什么?”主人问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牵着咱们的鼻子,引诱咱们把剩下的钱全押上。”诗人脸上露出一丝怀疑,说:“那个男人被宿醉弄成废人了。他这么折腾就是为了赢几个子儿?我不这么认为。”“呸!”公爵说,“从现在开始,你发球的时候别想着出下旋球了。瞄准球廊尽头,他就不会离看台太近而不得不发高球。”
    诗人回到自己那侧球场。“接球!”他没有打出下旋,球速也很慢,像个气球般飘到边廊顶远处的角落里。他目送着球飘起来。等球开始下落时,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道真是恰到好处,球不偏不倚击中他所期待的地点。接下来,网球弹跳的轨迹可能会变得古怪,落在一个别扭的位置,而意大利人为了接住球将不得不猛扑过去,力求打出个反手。
    公爵大喊“守住看台!”双眼试图抓住画家闪烁的目光。画家微笑着退到底线后,右臂已经伸到身体左侧,准备反手击球。西班牙人向后跑去。当他眼见网球像子弹般向他射来,不得不缩回脑袋。球应声入网。“米兰人自动赢得此局!”数学家说,“三比二!”
    关于乌托邦牧师的法衣
    前来神庙祭拜的人们全部身着白色长袍,而神父的法衣则是五颜六色的。和质地相比,法衣的做工和剪裁更精良。刺绣图案的原料并非金线或宝石,而是各种鸟类的羽毛。这些羽毛被匠人的高超手艺巧妙地编织在一起,比世上最昂贵的布匹更具价值。设计和摆放这些羽毛的过程,则展现了某些黑暗之谜。
    托马斯·莫尔
    《乌托邦》
    一五一六年
    教皇的牧童
    华尼辛在山坡上所搭建的一切都是为了专攻织羽工艺。他之所以允许羊群进入领地,是因为它们可以啃食修剪草坪并将蛇和地鼠赶走。夜里,堂迭戈的徒弟们拎着棍子揣着石头,到所有不愿放弃捕鱼或种瓜行当的当地人家里让他们滚蛋。
    小村子距离辛祖坦很近,规模也小,因此一直没有正式的名字,或许也可能华尼辛和“塔塔”巴斯克心里取了名字但从未和别人提过。在那份主教签发的破地契里,村子倒是被受洗为“不远村”。为什么叫“不远村”呢?是为了纪念一驾马车:在印第安织羽匠拜访西班牙宫廷时,这架马车载着他行走于托莱多的主广场、塔拉韦拉德拉雷纳镇和阿兰胡埃斯王宫之间。华尼辛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听到“不远村”这个词,还以为是个地名。
    实为巴斯克·德·基罗加私人领地的大主教管区下属所有社区中,图帕塔罗是这位主教的最爱,因为它位于新西班牙最富饶的那片土地上。比起艺术社区,他更善于从生产部门的视角来进行规划建设:世上所有一生独裁的统治者皆如此,生性使然。但就算如此,他会趁着拜访辛祖坦医院的午后空闲,绕道不远村消磨时光:阳光从湛蓝的群山后洒落,先人的魂灵趁着湖水片刻的死寂穿过,还有那经羊群修整一新的祖母绿草坡,以及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的一群孩童们。如果他可以,他一定会将大主教管区建在图帕塔罗并住在那里,而不是现在的帕茨夸罗河畔。但是他忍不住想到,如果他一直做个好神父,也许会在不远村终老。
    从远处望去,基罗加注意到一些变化:之前用树棍和棕榈叶搭成的茅屋,现在换成砖房了;工坊也初具规模,刷白了墙体,用瓦铺了房顶;珍禽农场“托托卡里”也办得有声有色。他走到一群正在公共餐厅辛勤工作的妇女身边,向她们问好。“店里的男人都去哪儿了?”他问道。其中一位不懂卡斯蒂利亚语、只会说纳瓦特语的妇女告诉他,迭戈把男人们全带走了,并且已经让他们闭门工作了整整十一天,连女人们去送饭都不许见一面。“这么干下去的话,”另一个女人用卡斯蒂利亚语说道,“孩子们可就变野了。”“他们到底在忙活什么?”基罗加问。“你晓得堂迭戈鼓捣的那套神神秘秘的把戏,”一个布雷佩查妇女用卡斯蒂利亚语说,“他呀,骨子里到底还是个墨西加人!”“纳瓦特这个部族喜欢把事情搞得七上八下。”主教就此总结道。“你说得太对了,”印第安女人答道,“总是把事情搞得‘七零八落’。”听了女人的话,主教琢磨着,华尼辛除了建立了一个织羽店和工坊之外,估计还加盖了另一个工坊:为了传授胡编乱造出来的西班牙语。
    女人们给基罗加在桌边让出来一个座位:“‘塔塔’,快坐下来吃些东西吧,过一会儿孩子们就回来了。”虽然晚上他还要和苏马拉加派来的使者共进晚餐,但基罗加实在无法拒绝一大份美楚肯玉米卷饼对他的诱惑。使者会晚些到达医院,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和基罗加讨论新西班牙主教们在特伦托会议上应占据什么样的职位。
    这件事情的背景很复杂。卡洛斯一世支持将德国和英格兰的异见主教加入到会议中来:前者是他的走狗,而邀请后者是因为他和亨利八世交情颇深,一想到无法和亨利一起打网球他就受不了。因为上述原因,让新西班牙主教们参加会议是必要的,特别是巴斯克·德·基罗加:他基于英国人文主义的思想在帝国远疆的边缘建立了一个成功的社区,而这位人文主义学家恰好还是亨利八世的桂冠顾问。可是在当时的新西班牙,还没有人得知英国国王已下令斩首莫尔,人们也不知道此事令卡洛斯一世在特伦托会议上地位难保:罗马已经出现为日后反宗教改革而牺牲的第一位殉道者;他被迅速地推上神坛,以至于新旧西班牙的主教们最终还是没能参加特伦托会议。
    但是这些我们都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过去和现在同时发生的世界:撰写历史就是为了令我们相信甲事件导致了乙事件,相信历史的发展符合逻辑。一个没有神灵的世界是历史中的世界,也是和这个故事相似的所有故事中的世界:相似的历史和故事让人们感到秩序带来的安慰。基罗加那个时代的世界(或者说基罗加所创造的世界)令人头昏目眩并且杂乱无章,在唯一被认可的上帝的掌心上生长。而其他在暗中活动的众神们,为了能够获得世间的某种意义加入混战。帕茨夸罗河流域仅仅是一滴上天的涎液。而在这一滴涎液中,所有的神秘都被揭开,好似梦境。
    吃完最后一个玉米卷饼后,他走到门边,看着太阳在河水和山丘背后落下。孩子们正从湖边往家走:这是一群说着混有布雷佩查语、纳瓦特语和卡斯蒂利亚语等语言的孩子;基罗加的孩子们,被他当成上帝之子的孩子们。向妇女们道谢后,他沿着祖母绿色的山坡走着,不时拍打叮咬脖子的蚊子。在路的尽头,华尼辛为工作要来的蜡烛所发出的烛光从紧锁的大门底部透出。
    主教不记得华尼辛最近有织羽任务。是何等浩大的工程能令艺术家将自己和学徒们闭门十一天呢?他拍拍手,一是为了赶走挡住去路的羊和羊羔,二是为了通知织羽师傅们他来了。他屏住呼吸,敲敲门,喊道:“堂迭戈,是我!‘塔塔’巴斯克!”一位织羽匠给他开了门:此人满脸惊讶,紧咬牙齿,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显而易见,就像那些妇女说的那样,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十一天,睡得少,吃得也不够。“我可以进来吗?”主教问。眼圈红肿的华尼辛骄傲地冲他微笑着。他的微笑让神父经常感到有些不寒而栗:工艺天赋令他幡然觉醒,然后猛然间化为行动,一下子在基督教上帝的土地上横扫出一条大道;最终证明这里的人们并不需要什么上帝。“快请进。”他似笑非笑地说,一口气把头发吹开,令工坊点亮的烛光一颤。
    进了屋,主教看见桌子上摆放的一堆织羽: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精致到如此令人惊讶、如此震撼而炫目的东西。“这是什么?”他问印第安人。“献给教皇的‘牧童’。”“‘牧童’是普通的农家小伙子。”印第安人的措辞令主教瞬间落入语言和政治的不堪,他有些不悦。印第安人耸耸肩:“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给他做个欧托米毯子,但是我觉得这个‘牧童’比它好多了。”
    主教走上前,将其中一小片织羽拿在手中。“小心,胶水还没干。”印第安人说。“这是头饰嘛?”“复活节主教法冠”,织羽匠说,“为了献给我们的节假在圣周期间戴。希望他能记起我们:他的武士们。”“是我们的‘陛下’,不是什么‘节假’。”主教说。他并不是为了纠正织羽匠的西班牙语,而是为了指出配得上这个神圣形容词的只有一人。“华尼辛,你这么做让我们担当不起啊,”他说,“你是个虔诚的上帝信徒。”“虽然你不喜欢蘑菇,但是它们的确管用。你想吃吗?我记得我们吃剩下一些。”“什么品种的蘑菇?滑石菇还是小鸟菇?”“两种都有。”“我吃小鸟菇吧,一点点就行。待会儿我还要和人见面呢。”
    他们走出工坊,看着最后一丝日光从天边褪去。两人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基罗加突然注意到草地开始呼吸,湖面也化为一扇可以看到旧世界众神的窗户。众神们在赛球,面对灭顶之灾的降临却浑然不知。“很美滋滋吧?”华尼辛对主教说,一把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那些树啊,我亲爱的堂迭戈,那些树。看到它们的树叶逐渐肥美,是多高兴的一件事!”“瞧你现在这副样子,终于做好准备来欣赏‘他的节日’的主教法冠了!”印第安人边说边大笑不止。
    《美楚肯的语言艺术》
    “用玫瑰花做球的球赛”—“tsitsiqui apantzequa chanaqua. ”
    “将两三只球抛向空中然后用手接住的球赛”—“tziman notero tanimu apantzen mayocxquareni.”
    “用手传球的球赛”—“apantzrqua chanaqua.”
    “用膝盖顶球的球赛”—“taranduqua hurincxtaqua.”
    “用臀部传球的球赛”—“taranduqua chanaqua.”
    马图利诺·吉尔贝蒂神父 注释标题 马图利诺·吉尔贝蒂(maturino gilberti, 1507—1585),法国前往墨西哥的方济各会传教士。
    15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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