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盘第四局
意大利人在心情最好的时刻掌控了整个赛场的走势。他比之前更强大、老练、机智，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打法神出鬼没。虽然他很容易走神，过度的荣耀感令他止步不前。而且他比对手年长九岁。正因为如此，和诗人相比，宿醉带给他的痛苦更具毁灭性：宿醉的影响和宿醉者的年龄成正比；醉酒后的不适感并非呈线性增长，而是呈指数倍增。
前夜被公爵撞见后惊魂未定、士气动摇的西班牙人对于这场比赛十分投入。倒不是因为他想通过比赛显得成熟自信，而是希望在公爵眼中以此重新证明自己，拾回尊严。对于他来说胜利并不指赢球，也远不在球场，但为了接近胜利他不得不赢得比赛。对于获胜他信心十足，因为在第三局中伦巴第人费了很大力气都没有将他打败。他甚至开始有些飘飘然，从比赛开始以来都没有感到如此轻松。“要赌就赌点真家伙，行不行？”他一边尖声尖气地说，一边瞥向边廊，那里坐着他的保护人及其手下。
幸运的是，昨晚除了公爵外没有其他人撞到诗人和画家之间的这场好戏。当他听到公爵的怒吼时，他的手立刻从伦巴第人的裆部挣脱，一把将他推开，刺溜一下钻出他的怀抱。和西班牙人一样醉或许比他们醉得更厉害的领头一头雾水，直到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才恍然大悟：诗人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拔出钢剑（不是肉“剑”）向他挑战。“公爵！我，我，”诗人喊着，像是被鬼魂附了体，“我，我被他抢了！”中了诗人圈套的领头举起双手，脸上露出一丝狼一般残忍而贪婪的笑容。他抬起头，用意大利语向那位贵族说：“先生，我唯一从他身上抢走的，是他的处子之身。他这种人喜欢被人从后面上，我倒是不介意赏给他脸。”诗人听罢挥剑冲上前。意大利人向下挪了两级台阶，瞬间跳起并掏出了匕首和剑，还是一脸微笑。公爵立刻明白了，他那位张牙舞爪的诗人朋友根本不是面前这个从困境中脱身仍能保持幽默和优雅的人的对手。诗人又虚晃一招，领头没有举起剑便将他击退。“不要闹了，”公爵说，“他可是军人，不是什么在沙龙里面耍剑的。”诗人并没有将指向意大利人的剑放低，问道：“那我的荣誉呢？”领头抬起头说：“呦，现在连鸡奸者都讲究起什么荣誉了。”西班牙人听后，气得又做出攻击的架势。这一击被意大利人避开了，诗人感到脚跟发颤。“放下剑！”贵族命令道。
“你们等着瞧吧，我会打他个粉身碎骨。”诗人盯着公爵说道。他手中转着球拍，试图让手腕放松。“我信你，”公爵回答道，“但你要保持专注。”
数学家这会儿不再端着傻气学者三缄其口的架子，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提醒围观者们，从现在开始唯一的好戏就是比赛。他瞥了西班牙人的司线员一眼，问：“双方是否一致同意，未来任何赌注都以比赛最终结果为准？”对方那位贵族虽然没有听懂规则，但还是为数学家话里带的刺而感到不快。他回答道：“当然了。”接着，数学家扯着嗓子高声宣布最后一轮下注开始。
在将刚才赢得的一小捧赌金重新放回球线旁时，巴拉尔表现出轻微的犹豫。这堆钱里面有他主人给他的，有他自己赢来的，还有他并不那么情愿但还是掏出来的。感到自己被冒犯，诗人回头瞪着他说：“奥特罗，钱在袋子里呢。”“下个月的工钱也拿出来。”公爵冲他喊道。“什么工钱？”公爵掏出来更多的钱，交给他们。“要是咱们输了呢？”“我给你翻倍。”“两倍赌钱？”“两倍的工资，傻子。”巴拉尔将赌资集中，然后回到球线旁，在原来的赌金旁又放下一捧。此时圣马太也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冲他龇牙咧嘴。
在前一天夜里，当西班牙人终于放低手中的剑时，领头冲着他做出了同样的表情。他像一只猫，轻轻晃动着脑袋，凶神恶煞而又嘲讽般地龇着牙。诗人在台阶上向后退了几步，但他的剑还是指向对手。伦巴第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西班牙人退回到街道上时，大公也拔出剑，等着意大利人从河堤走上来。领头翻了个白眼：“你有必要保护自己吗？我们是基佬，你又不是。”他将自己的剑和匕首收好。“让开，”他说，“让我过去。”“简直就是诽谤。”诗人对他的保护人耳语道。领头经过两人身边时伸出手。眼见两人无视他的示好，他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大嗝，然后停下来掏出酒壶。他打开壶盖时的笨拙模样告诉西班牙人，他现在还处于百分之百的酒醉状态。“就趁现在！”公爵说，然后两人向领头扑去，三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领头得以挣脱出来。当西班牙人再次追上他时，意大利人又掏出了匕首和剑，微笑着和他们对峙。“咱们来个了结？”领头说，“我宁可现在回家，也不愿意和法警一起度过剩下的夜晚。你们这两位绅士，可是西班牙国王通缉的要犯。”西班牙人听罢，将剑放下。公爵把剑收入鞘中。“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啊！”诗人话里带着哭腔。“你这副鬼样子没法自卫，”公爵回答道，“你酒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人打架。”此时的意大利人已经心不在焉了，在地上寻找他的酒壶。
当大家纷纷下了赌注后，罗马人那一侧球场原有的秩序突然乱了套：因为他们看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正性感地将瓶中酒灌进画家的嘴巴里呢。“如果他喝多了，你就可以一举将他打败，”公爵说，“保持住状态。”此时伦巴第人已经转过身来，他身边的小妞儿正在给他按摩肩膀。旁观者将最后一批赌注放下。“没有人把钱放到咱们这一边，你一点都不担心吗？”巴拉尔问。
诗人试图最后一次用剑夺回自己的尊严。结果他被意大利人推倒了，被剑顶住了喉咙。“你这位朋友真是记吃不记打。”他边说，边瞟了公爵一眼。然后他冲诗人说：“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翻个身让我把剑插到你屁股里？”他抓了抓自己的下体。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数学家那如同僧侣走路般的小碎步。“你在搞什么鬼？”他喊道，“放开那个孩子。走，咱们回去。”意大利人再一次将剑收起来。“我可以回家睡觉去吗？”他问道，紧紧盯住诗人。“他是个杀手。”公爵插嘴，试图向他的朋友摆道理。画家向西班牙人表示敬意：“谢谢。”教授揽住他，扶他走了。“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如此收场？”教授说。然后，他冲着西班牙人说：“先生们，他喝多了，请你们原谅他。明天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两人转过身正要离开时，诗人咆哮道：“我要和他决斗！”话毕，四个人沉默不语。然后公爵说：“他妈的，操，完蛋了。”
“放马过来吧！”诗人费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喊。画家的脑袋歪在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胸脯上，闭着眼睛，充满鄙视地将球向诗人丢去，甚至都懒得转身看对方一眼。诗人在空中稳稳地将球接住。“我赌你猜都猜不到手里那个球里面填的是谁的头发。”画家面带微笑地高声说道。西班牙人耸耸肩，满不在乎。他将球弹向地面，然后走到发球线后。“肩衣！”公爵说，“摸摸你那个肩衣。”诗人等画家到对面球场站好后，大喊“接球！”
数学家和领头纷纷转身，盯着诗人。“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领头问，“我会宰了你，然后我会因此被砍头。”公爵的手捂住脑门，对诗人说：“兄弟，赶紧收回你前一秒说的话。求你了。”“你看，到底怎么着？”领头又问。“中午，纳沃纳广场，武器自备。”诗人回答。数学家和画家听后颇为怀疑地摇了摇头。而公爵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了，鼓起嘴巴，大呼了一口气：“武器？什么武器？”没等他朋友回答，数学教授插嘴道：“球拍。武器就是球拍，决斗共分三盘，可以赌球。赢得两盘者获得胜利。”领头笑得身子乱颤，诗人气得不行。公爵见此，确认道：“好，纳沃纳广场，中午，比赛网球。”“我们怎么能确定你们是否会按时赴约呢？”诗人一脸气馁地发问。“全罗马的人都认识我，”意大利人说，“我叫卡拉瓦乔。”“在下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西班牙人一边介绍自己，一边上下打量对方。“那这位是？”他接着问，鼻尖指指卡拉瓦乔身边的那位数学教授。“伽利略，我住在夫人宫。”最后轮到西班牙贵族自我介绍：“奥苏纳公爵佩德罗·泰勒斯·希龙。”
诗人发球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网球击中了边廊廊顶，画家等着球弹向他的方向。他接住球，并打出一记令人汗毛竖起的大力发球。球直接入网。“伦巴第人赢得此局，”教授喊道，“双方平手！”
文明与文明的相遇
高原的夜晚，昆虫们演奏着美妙的小夜曲。在某个宁静时刻，埃尔南·科尔特斯对他手下的某位队长说：“这些野蛮人玩球时，赢者会掉脑袋。”他面前的这位士兵搔了搔头。“他们是恶魔的产物，”科尔特斯说，“会有人教教他们，输了的人才应该脑袋落地。”
国王的披风
纳瓦特贵族出身的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是位织羽大师。在圣何塞·德·洛斯·那图拉莱斯的店铺里（此地曾是莫克特苏马国王名下的珍贵羽毛禽类繁殖场），他遇见了巴斯克·德·基罗加。两人经佩德罗·德·甘德神父介绍认识。几年的血腥入侵后幸存下的几所被称为“托托卡里”的珍禽农场，正是由甘德神父负责管理。
基罗加律师和这位织羽大师一见如故：两人均出身贵族，年轻时都在皇室宫廷中任职；虽然两个古老浩大的文明已存在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但在这当中最迷茫的十二年中，两人均得以维持了在那个时代罕见的相对自由。
对于巴斯克·德·基罗加来说，回西班牙没有任何吸引力。对于依据理性原则构筑一个新社会这个点子，基罗加倒是极为兴奋。而对于这位印第安人来说，过去的家园已然不复存在。但经历了多年的黑暗、贫苦和恐惧之后，他得以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安身之地。他的贵族头衔受人尊敬，他的工作令人敬仰：他组织印第安人在店铺中制作的物件一旦完成，会立即被送往西班牙、德国、佛兰德斯以及米兰的公爵领地，用于点缀装饰宫殿和教堂。
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和其他墨西哥人不一样：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之前去过欧洲。他所隶属的高端艺术家小圈子曾在科尔特斯第一次回西班牙时受到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接见。他深知，虽然统治墨西哥的这群新来的领主们爱吃猪血肠，但是他们也同样有能力做出和那些野蛮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事情，比如建造宫殿、画油画、烹饪各种动物，等等。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制鞋工艺。
虽然没有像牲口那样被轰着走，但他被迫登上那艘驶向欧洲的船，美洲大陆也在他眼中一点点消失。自上船起，华尼辛便已经意识到，为了在新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他必须学会西班牙语。当船经停古巴和加那利群岛并最终抵达塞维利亚时，他已经试着用征服者的语言说一些礼貌用语。他还学会用西班牙语解释说，他和他儿子因能够为国王殿下用白色的羽毛缝制一件厚重的披风而感到开心：因为水手们告诉他，西班牙这个国家出了名的寒冷。
科尔特斯也希望织羽大师和他儿子能在宫廷中做个小规模的工艺展示。他在柯约肯家中的床上也有一件由华尼辛制作的精美绝伦的羽毛披风，上面的图案描述了水如何在泉中诞生，又如何化为雨而消逝。因此，科尔特斯立刻将华尼辛纳入自己的随行队伍，且身份非常。这位织羽大师不仅会说西班牙语（虽然水平很糟，但是别人能大致听懂），他还是随行人员中唯一一个对新环境的种种表示出强烈兴趣的人。
刚到托莱多，征服者就差人在宫殿马厩旁搭建了一个工坊，成功交涉并为华尼辛获取了自由出入厨房的优遇。在这里，鸡鸭鹅等禽类食材的准备为华尼辛提供了充足的羽毛来源，用于制作国王的披风。这位织羽大师逐渐开始明白，虽然这位西班牙国王住在一个黑暗、乏味而冰冷的城市，但他不知比阿兹特克国王强大多少倍：这就是前者能击败后者的原因。
科尔特斯将华尼辛安置在新的工坊中，供给他缎子、胶水、颜料、画笔、工具，并确保了御厨们的辅助。一切就绪后，科尔特斯问华尼辛向国王献礼还需要些什么。“鞋子。”华尼辛回答道。“什么样式的鞋子？”征服者问他。他心想华尼辛一定感到冷了，希望要羊毛料子的拖鞋。“和你的一样。”华尼辛说。身为阿兹特克贵族兼织羽大师的他，认为面前这位来自乡绅阶层的士兵的社会地位并没有他高。“带着‘洋葱’的那种。”“什么？带‘洋葱’的？”科尔特斯问。印第安人指指队长鞋面，上面装饰有金色的搭扣并且镶嵌着珠母贝。“搭扣，不是‘洋葱’。”征服者纠正道。“带着搭扣的鞋子。对。”
当然了，科尔特斯并没有给华尼辛买银线缝制的款式相同的鞋子：这种鞋子昂贵得吓人，而且脚趾头在里面也挤得很，像是被迫拼命钻进两个熨斗板之间的缝隙。但是他的确为他购置了一双质量很好、鞋面上配有锡制搭扣的高跟靴子。此外，他还给他买了一副长筒袜，几件白衬衣。外加一条原本为某个贵族家的孩子量身定做的黑马裤，现在被织羽大师穿在身上合身极了，像是在做美梦。
印第安人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几件衣物。他并没有表示出很大兴趣，也没有道谢。征服者起身要去处理公事之前，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可以给我找些蘑菇来吗？”“蘑菇？”“我赶制国王的帘子时，要看到美滋滋的东西。”“那不叫‘帘子’，是皇家披风。”“我以为‘披’的意思是被割去‘瘤子’的鸟。”“‘睾丸’。”“我不要睾丸，我要蘑菇。”“要是他们发现你吃蘑菇上瘾，他们会把咱们两个人都烧死的。”“我不会成瘾，蘑菇又不是‘油’。”“西班牙没有这东西。”“那好吧，那国王的‘披风’不会美滋滋了。”
华尼辛喜欢他的新衣服。但是作为被邀请到皇宫的织羽大师，他认为这些衣服并不符合他的身份。正因为如此，他把第一批西班牙鹅毛绣到一件用于出席特殊场合的衬衣上。他缝制了菠萝图案：因为在他的想象里，菠萝和卡洛斯一世黄袍上的佛兰德狮子是对等的。他沿着黑色马裤侧面的裤线加织了一溜儿白色羽毛，穿上后隐约展露出了日后玛利亚奇歌手的神姿。华尼辛得到了大厨们的宠溺。他经常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游行队伍里的圣人，穿着这一身奇装异服跑到厨房去翻动家禽瘦骨嶙峋的脖子以及腋下。要是他觉得哪只家禽的羽毛合适，他会跪下来，从腰带里掏出一对小巧的镊子，将遮住眼睛的头发吹开；他带着令人抓狂的专注劲儿，将中意的那一片羽毛拔下；厨师们已经知道，被华尼辛选中的家禽必须要挪到晚餐菜单中，因为在午饭之前他的拔毛工序肯定是完不成的。数小时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回到店铺里，通常带着方才丰收的羽毛：虽说是丰收，但其实数量并不可观，几乎铺不满汤盘。有时候，他左看右看也找不出一只中意的家禽，旁人也无法预料哪些材料在华尼辛眼中能成为制作国王披风的最佳原料。某些日子里厨师们没有烹饪家禽的打算，但就算如此他也会在厨房里停留一阵，靠在墙上以免挡住别人的去路。他用崇敬的眼神打量着来去于灶边的一坨坨巨大的肉块。他常问“这是什么肉”？厨师答“小牛肝”。回到家里时，他会一知半解地和儿子讲国王今天的晚餐是“小鱼钹”。“什么是‘小鱼钹’？”“一定是种会咝咝作响的动物，某种陆生的大牡蛎吧。”华尼辛用纳瓦特语向孩子解释道。
当教皇保罗的邀请函抵达基督教文明的边缘地区时，虽然在旧皇城辛祖坦废墟中兴起的布雷佩查村落还远不成熟，但是所有人早已称呼华尼辛为“堂迭戈”了。而堂迭戈依旧身着绣有菠萝图案的棉衬衣，脚穿托莱多靴，自认为走在欧洲时尚潮流的前沿。此时他已学会用拉丁语交流和阅读；可惜他那副当炮兵时受损伤的耳朵，使得他的拉丁语极不正宗。“你看看。”巴斯克·德·基罗加边说边将刚刚拆封的教皇来信递给他。织羽匠读了信，手指沿着一行行文字移动。“我和你一起去，”读完后他说，“这样我就可以拜见卡尔洛斯了。”
对于旧时的神灵们，堂迭戈并不怀念。对堂迭戈来说，宗教信仰是生活给予他的惩罚，与这些信仰之间的关系也多为象征性的，仅仅体现在祭神仪式上：不管是向地球四角的四个泰兹卡特里波卡神还是向三个大天使和耶稣献上自己的作品，这些仪式对他来说都一样空洞而徒劳。“我们必须叫他拿撒勒的耶稣，不能仅仅是耶稣吗？”“塔塔”巴斯克常常问道。他十分喜欢和这位印第安人聊天。“堂基罗加，但是耶稣就是来自拿撒勒啊。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叫我堂迭戈。我受洗可不是为了当你的小秒。”“小猫，堂迭戈。不是‘小秒’是‘小猫’。”新的宗教信仰令他感到欣慰的一点在于，焚香和祝圣仪式仅在周日举行并只持续一小时。“我过几‘猫’就回来。”每次他去参加弥撒前，都会在店里说这么一句。另外，新宗教的祈祷仪式也并不要求将龙舌兰的尖刺扎进腿里。而圣餐仪式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仅仅需要吃一小块未发酵的面包，而在莫克特苏马统治的宫廷里人们得吃煮人肉：比起其他肉类，人肉很有嚼头，但就是调料过多。献祭心脏血柱喷涌，头颅被掷向意识迷离的人们，被斩去首级的尸体滚下台阶：所有这一切，他都不怀念。
但他仍念念不忘阿兹特克政府统治下的秩序和卫生：恪尽职守的警察；在朋友堆里的归属感，虽然这个小圈子所统治的世界并不大；还有母语带来的安全感，人人都说纳瓦特语。另外，他一直感到难过。不论现在的处境多么舒适快活，他宁愿入侵从未发生，宁愿他的双亲寿终正寝而不是因围城被活活渴死；他希望妻子没有被特拉斯卡拉人强奸致死，希望双胞胎女儿没有被西班牙人的恶犬生吞；他希望能够将战斗中牺牲的兄弟和堂兄弟们的尸体亲手埋葬，希望他们的妻子们没有沦为奴隶而被迫将襁褓之中的婴儿们投进河中，无法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当特诺奇提特兰城的浩劫开始时，华尼辛和他的大儿子躲在“托托卡里”农场中。科尔特斯因喜爱织羽工艺而放了两人一条生路。失去一切的华尼辛重新开始，他觉得自己用曾经优越的生活换来现在的另一套特权。虽然儿子永远都不能进入祭祀学校并光荣地梳起顶髻，但他现在不必上战场；虽然儿子再也无法读到那些令阿兹特克成为伟大帝国的诗歌，也无法享受因身为神圣艺术家在宫廷中得到的优待，但是他现在可以欢快自由地在马背上驰骋，得到很多新奇且令他颇为喜爱的东西：鞋子、牛肉、绣有菠萝图案的华贵衬衫。菠萝成为代表华尼辛家族的标志。放在莫克特苏马统治时期，这样做会被认为是对国王不敬，会被处以极刑。
“不必了，”巴斯克·德·基罗加说，“我想我还是单独去比较好。参加会议的都是主教，目的在于拯救教会。和科尔特斯带着吉卜赛篷车去取悦国王那次可不是一码事。”织羽匠耸耸肩，说：“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可能需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向教皇献上一个牧童？”“‘牧童’？”“让教皇抽他，为了表示我们的忠诚。”“普通人不可以接近教皇陛下。”“当然了，正因为他是教皇啊，但是我肯定他的那些主教们会抽他。”“不是‘抽’，是‘召’他，‘召唤’的‘召’。”“对对，‘抽’他。”“不需要什么‘牧童’吧。”基罗加神父继续和华尼辛调侃道。“为什么不？”“华尼辛，因为教皇是上帝忠诚的仆人，而且他有八十岁了。”“找个合适的‘牧童’才行得通啊！”华尼辛一边总结，一边皱着眉头、摸着最好剃掉的稀疏胡须。“你认为什么样的‘牧童’适合献给教皇呢？”“漂亮的。”印第安人回答道。然后，他泰然自若地和主教道别：“下雨了，我要回家了。”
虽然华尼辛属于辛祖坦治疗小镇，但是他决定将禽舍和织羽店建在距小镇有些距离的地方。基罗加下令在布雷佩查皇宫遗迹上建造医院，但是对于这位印第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不会在幽灵成堆的地方建‘托托卡里’，这对鸟儿们来说简直是判了死刑。我们会在夜晚工作。因为只有在晚上，当我们吃了很多蘑菇之后，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幻觉。这样我们才能美滋滋地工作。”基罗加被他说服了。事实的确如此：为了最为精准地把握并丈量美丽珍贵的羽毛折射光的效果，艺术家们大部分都在夜间工作，工作地点的光也是可控的：房间不可以有窗户，唯一的光源就是点燃的蜂蜡纸。“我已经挑选好建造店铺的地点了，”华尼辛对基罗加说，“诶，不如这样，你来帮我写一份地契吧，毕竟你是做律师的。”
店铺的地址被选在一片斜坡谷地，高处是覆盖着黑色松海的山边，谷底则是河畔。这片谷地和其他定居点相距甚远，完全与世隔绝：祖母绿般的草地被羊群啃食，能在天边瞭望到远山。这是基罗加在帕茨夸罗河流域附近见过的景色最宜人的地方。也可以说，不管是在基罗加眼里还是在我眼里，这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你打算在哪里建店铺呢？”主教问织羽匠。印第安人直指谷底最高处：“我要你给我写的地契，是这一片山谷的还是店铺的？”“在美楚肯不存在地契一说，”神父回答道，“这里的一切大家共有。”“我这么问是因为这谷地属于某个布雷佩查人，”华尼辛说，“可他们只想在这里种瓜放羊。”主教思考片刻，回答道：“你可以在这里建商店，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搞一个织羽小镇。”“‘套’一个小镇出来？可我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可以帮我啊。”“招些布雷佩查人。”“你的意思是让我教他们如何编织羽毛吗？”主教点点头。“如果我答应了，你就给我写地契吗？”基罗加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只能给你一张创办者证明。”“给我的小店弄个地契总行吧？”“不行。”
之后的几个月里，另外一名自称代表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以及新成立的“不远村”利益的公证员，在大主教管区的前厅从日出等到日落，还是被基罗加拒之门外。终于，主教写了地契，将他打发走。那时他才意识到，在那片他曾经和织羽匠一同去过的完美谷底，店铺已经拔地而起。除了店铺之外，那里还有五个家族的宅院以及一个公共食堂。
意大利人在心情最好的时刻掌控了整个赛场的走势。他比之前更强大、老练、机智，但更重要的是他的打法神出鬼没。虽然他很容易走神，过度的荣耀感令他止步不前。而且他比对手年长九岁。正因为如此，和诗人相比，宿醉带给他的痛苦更具毁灭性：宿醉的影响和宿醉者的年龄成正比；醉酒后的不适感并非呈线性增长，而是呈指数倍增。
前夜被公爵撞见后惊魂未定、士气动摇的西班牙人对于这场比赛十分投入。倒不是因为他想通过比赛显得成熟自信，而是希望在公爵眼中以此重新证明自己，拾回尊严。对于他来说胜利并不指赢球，也远不在球场，但为了接近胜利他不得不赢得比赛。对于获胜他信心十足，因为在第三局中伦巴第人费了很大力气都没有将他打败。他甚至开始有些飘飘然，从比赛开始以来都没有感到如此轻松。“要赌就赌点真家伙，行不行？”他一边尖声尖气地说，一边瞥向边廊，那里坐着他的保护人及其手下。
幸运的是，昨晚除了公爵外没有其他人撞到诗人和画家之间的这场好戏。当他听到公爵的怒吼时，他的手立刻从伦巴第人的裆部挣脱，一把将他推开，刺溜一下钻出他的怀抱。和西班牙人一样醉或许比他们醉得更厉害的领头一头雾水，直到看见眼前的这一幕才恍然大悟：诗人高高在上地站在他面前，拔出钢剑（不是肉“剑”）向他挑战。“公爵！我，我，”诗人喊着，像是被鬼魂附了体，“我，我被他抢了！”中了诗人圈套的领头举起双手，脸上露出一丝狼一般残忍而贪婪的笑容。他抬起头，用意大利语向那位贵族说：“先生，我唯一从他身上抢走的，是他的处子之身。他这种人喜欢被人从后面上，我倒是不介意赏给他脸。”诗人听罢挥剑冲上前。意大利人向下挪了两级台阶，瞬间跳起并掏出了匕首和剑，还是一脸微笑。公爵立刻明白了，他那位张牙舞爪的诗人朋友根本不是面前这个从困境中脱身仍能保持幽默和优雅的人的对手。诗人又虚晃一招，领头没有举起剑便将他击退。“不要闹了，”公爵说，“他可是军人，不是什么在沙龙里面耍剑的。”诗人并没有将指向意大利人的剑放低，问道：“那我的荣誉呢？”领头抬起头说：“呦，现在连鸡奸者都讲究起什么荣誉了。”西班牙人听后，气得又做出攻击的架势。这一击被意大利人避开了，诗人感到脚跟发颤。“放下剑！”贵族命令道。
“你们等着瞧吧，我会打他个粉身碎骨。”诗人盯着公爵说道。他手中转着球拍，试图让手腕放松。“我信你，”公爵回答道，“但你要保持专注。”
数学家这会儿不再端着傻气学者三缄其口的架子，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提醒围观者们，从现在开始唯一的好戏就是比赛。他瞥了西班牙人的司线员一眼，问：“双方是否一致同意，未来任何赌注都以比赛最终结果为准？”对方那位贵族虽然没有听懂规则，但还是为数学家话里带的刺而感到不快。他回答道：“当然了。”接着，数学家扯着嗓子高声宣布最后一轮下注开始。
在将刚才赢得的一小捧赌金重新放回球线旁时，巴拉尔表现出轻微的犹豫。这堆钱里面有他主人给他的，有他自己赢来的，还有他并不那么情愿但还是掏出来的。感到自己被冒犯，诗人回头瞪着他说：“奥特罗，钱在袋子里呢。”“下个月的工钱也拿出来。”公爵冲他喊道。“什么工钱？”公爵掏出来更多的钱，交给他们。“要是咱们输了呢？”“我给你翻倍。”“两倍赌钱？”“两倍的工资，傻子。”巴拉尔将赌资集中，然后回到球线旁，在原来的赌金旁又放下一捧。此时圣马太也来了：两人打了个照面，对方冲他龇牙咧嘴。
在前一天夜里，当西班牙人终于放低手中的剑时，领头冲着他做出了同样的表情。他像一只猫，轻轻晃动着脑袋，凶神恶煞而又嘲讽般地龇着牙。诗人在台阶上向后退了几步，但他的剑还是指向对手。伦巴第人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当西班牙人退回到街道上时，大公也拔出剑，等着意大利人从河堤走上来。领头翻了个白眼：“你有必要保护自己吗？我们是基佬，你又不是。”他将自己的剑和匕首收好。“让开，”他说，“让我过去。”“简直就是诽谤。”诗人对他的保护人耳语道。领头经过两人身边时伸出手。眼见两人无视他的示好，他肆无忌惮地打了一个大嗝，然后停下来掏出酒壶。他打开壶盖时的笨拙模样告诉西班牙人，他现在还处于百分之百的酒醉状态。“就趁现在！”公爵说，然后两人向领头扑去，三个人在地上扭打起来。领头得以挣脱出来。当西班牙人再次追上他时，意大利人又掏出了匕首和剑，微笑着和他们对峙。“咱们来个了结？”领头说，“我宁可现在回家，也不愿意和法警一起度过剩下的夜晚。你们这两位绅士，可是西班牙国王通缉的要犯。”西班牙人听罢，将剑放下。公爵把剑收入鞘中。“我们不能就这么放过他啊！”诗人话里带着哭腔。“你这副鬼样子没法自卫，”公爵回答道，“你酒醉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怎么和人打架。”此时的意大利人已经心不在焉了，在地上寻找他的酒壶。
当大家纷纷下了赌注后，罗马人那一侧球场原有的秩序突然乱了套：因为他们看到抹大拉的马利亚正性感地将瓶中酒灌进画家的嘴巴里呢。“如果他喝多了，你就可以一举将他打败，”公爵说，“保持住状态。”此时伦巴第人已经转过身来，他身边的小妞儿正在给他按摩肩膀。旁观者将最后一批赌注放下。“没有人把钱放到咱们这一边，你一点都不担心吗？”巴拉尔问。
诗人试图最后一次用剑夺回自己的尊严。结果他被意大利人推倒了，被剑顶住了喉咙。“你这位朋友真是记吃不记打。”他边说，边瞟了公爵一眼。然后他冲诗人说：“说实在的，你为什么不翻个身让我把剑插到你屁股里？”他抓了抓自己的下体。就在这时，他们听到数学家那如同僧侣走路般的小碎步。“你在搞什么鬼？”他喊道，“放开那个孩子。走，咱们回去。”意大利人再一次将剑收起来。“我可以回家睡觉去吗？”他问道，紧紧盯住诗人。“他是个杀手。”公爵插嘴，试图向他的朋友摆道理。画家向西班牙人表示敬意：“谢谢。”教授揽住他，扶他走了。“为什么所有事情都要如此收场？”教授说。然后，他冲着西班牙人说：“先生们，他喝多了，请你们原谅他。明天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当两人转过身正要离开时，诗人咆哮道：“我要和他决斗！”话毕，四个人沉默不语。然后公爵说：“他妈的，操，完蛋了。”
“放马过来吧！”诗人费尽浑身的力气大声喊。画家的脑袋歪在抹大拉的马利亚的胸脯上，闭着眼睛，充满鄙视地将球向诗人丢去，甚至都懒得转身看对方一眼。诗人在空中稳稳地将球接住。“我赌你猜都猜不到手里那个球里面填的是谁的头发。”画家面带微笑地高声说道。西班牙人耸耸肩，满不在乎。他将球弹向地面，然后走到发球线后。“肩衣！”公爵说，“摸摸你那个肩衣。”诗人等画家到对面球场站好后，大喊“接球！”
数学家和领头纷纷转身，盯着诗人。“你个小兔崽子，你知道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领头问，“我会宰了你，然后我会因此被砍头。”公爵的手捂住脑门，对诗人说：“兄弟，赶紧收回你前一秒说的话。求你了。”“你看，到底怎么着？”领头又问。“中午，纳沃纳广场，武器自备。”诗人回答。数学家和画家听后颇为怀疑地摇了摇头。而公爵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了，鼓起嘴巴，大呼了一口气：“武器？什么武器？”没等他朋友回答，数学教授插嘴道：“球拍。武器就是球拍，决斗共分三盘，可以赌球。赢得两盘者获得胜利。”领头笑得身子乱颤，诗人气得不行。公爵见此，确认道：“好，纳沃纳广场，中午，比赛网球。”“我们怎么能确定你们是否会按时赴约呢？”诗人一脸气馁地发问。“全罗马的人都认识我，”意大利人说，“我叫卡拉瓦乔。”“在下弗朗西斯科·德·克维多。”西班牙人一边介绍自己，一边上下打量对方。“那这位是？”他接着问，鼻尖指指卡拉瓦乔身边的那位数学教授。“伽利略，我住在夫人宫。”最后轮到西班牙贵族自我介绍：“奥苏纳公爵佩德罗·泰勒斯·希龙。”
诗人发球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网球击中了边廊廊顶，画家等着球弹向他的方向。他接住球，并打出一记令人汗毛竖起的大力发球。球直接入网。“伦巴第人赢得此局，”教授喊道，“双方平手！”
文明与文明的相遇
高原的夜晚，昆虫们演奏着美妙的小夜曲。在某个宁静时刻，埃尔南·科尔特斯对他手下的某位队长说：“这些野蛮人玩球时，赢者会掉脑袋。”他面前的这位士兵搔了搔头。“他们是恶魔的产物，”科尔特斯说，“会有人教教他们，输了的人才应该脑袋落地。”
国王的披风
纳瓦特贵族出身的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是位织羽大师。在圣何塞·德·洛斯·那图拉莱斯的店铺里（此地曾是莫克特苏马国王名下的珍贵羽毛禽类繁殖场），他遇见了巴斯克·德·基罗加。两人经佩德罗·德·甘德神父介绍认识。几年的血腥入侵后幸存下的几所被称为“托托卡里”的珍禽农场，正是由甘德神父负责管理。
基罗加律师和这位织羽大师一见如故：两人均出身贵族，年轻时都在皇室宫廷中任职；虽然两个古老浩大的文明已存在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但在这当中最迷茫的十二年中，两人均得以维持了在那个时代罕见的相对自由。
对于巴斯克·德·基罗加来说，回西班牙没有任何吸引力。对于依据理性原则构筑一个新社会这个点子，基罗加倒是极为兴奋。而对于这位印第安人来说，过去的家园已然不复存在。但经历了多年的黑暗、贫苦和恐惧之后，他得以寻找到一个相对安全舒适的安身之地。他的贵族头衔受人尊敬，他的工作令人敬仰：他组织印第安人在店铺中制作的物件一旦完成，会立即被送往西班牙、德国、佛兰德斯以及米兰的公爵领地，用于点缀装饰宫殿和教堂。
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和其他墨西哥人不一样：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之前去过欧洲。他所隶属的高端艺术家小圈子曾在科尔特斯第一次回西班牙时受到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接见。他深知，虽然统治墨西哥的这群新来的领主们爱吃猪血肠，但是他们也同样有能力做出和那些野蛮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的事情，比如建造宫殿、画油画、烹饪各种动物，等等。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制鞋工艺。
虽然没有像牲口那样被轰着走，但他被迫登上那艘驶向欧洲的船，美洲大陆也在他眼中一点点消失。自上船起，华尼辛便已经意识到，为了在新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他必须学会西班牙语。当船经停古巴和加那利群岛并最终抵达塞维利亚时，他已经试着用征服者的语言说一些礼貌用语。他还学会用西班牙语解释说，他和他儿子因能够为国王殿下用白色的羽毛缝制一件厚重的披风而感到开心：因为水手们告诉他，西班牙这个国家出了名的寒冷。
科尔特斯也希望织羽大师和他儿子能在宫廷中做个小规模的工艺展示。他在柯约肯家中的床上也有一件由华尼辛制作的精美绝伦的羽毛披风，上面的图案描述了水如何在泉中诞生，又如何化为雨而消逝。因此，科尔特斯立刻将华尼辛纳入自己的随行队伍，且身份非常。这位织羽大师不仅会说西班牙语（虽然水平很糟，但是别人能大致听懂），他还是随行人员中唯一一个对新环境的种种表示出强烈兴趣的人。
刚到托莱多，征服者就差人在宫殿马厩旁搭建了一个工坊，成功交涉并为华尼辛获取了自由出入厨房的优遇。在这里，鸡鸭鹅等禽类食材的准备为华尼辛提供了充足的羽毛来源，用于制作国王的披风。这位织羽大师逐渐开始明白，虽然这位西班牙国王住在一个黑暗、乏味而冰冷的城市，但他不知比阿兹特克国王强大多少倍：这就是前者能击败后者的原因。
科尔特斯将华尼辛安置在新的工坊中，供给他缎子、胶水、颜料、画笔、工具，并确保了御厨们的辅助。一切就绪后，科尔特斯问华尼辛向国王献礼还需要些什么。“鞋子。”华尼辛回答道。“什么样式的鞋子？”征服者问他。他心想华尼辛一定感到冷了，希望要羊毛料子的拖鞋。“和你的一样。”华尼辛说。身为阿兹特克贵族兼织羽大师的他，认为面前这位来自乡绅阶层的士兵的社会地位并没有他高。“带着‘洋葱’的那种。”“什么？带‘洋葱’的？”科尔特斯问。印第安人指指队长鞋面，上面装饰有金色的搭扣并且镶嵌着珠母贝。“搭扣，不是‘洋葱’。”征服者纠正道。“带着搭扣的鞋子。对。”
当然了，科尔特斯并没有给华尼辛买银线缝制的款式相同的鞋子：这种鞋子昂贵得吓人，而且脚趾头在里面也挤得很，像是被迫拼命钻进两个熨斗板之间的缝隙。但是他的确为他购置了一双质量很好、鞋面上配有锡制搭扣的高跟靴子。此外，他还给他买了一副长筒袜，几件白衬衣。外加一条原本为某个贵族家的孩子量身定做的黑马裤，现在被织羽大师穿在身上合身极了，像是在做美梦。
印第安人很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几件衣物。他并没有表示出很大兴趣，也没有道谢。征服者起身要去处理公事之前，他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你可以给我找些蘑菇来吗？”“蘑菇？”“我赶制国王的帘子时，要看到美滋滋的东西。”“那不叫‘帘子’，是皇家披风。”“我以为‘披’的意思是被割去‘瘤子’的鸟。”“‘睾丸’。”“我不要睾丸，我要蘑菇。”“要是他们发现你吃蘑菇上瘾，他们会把咱们两个人都烧死的。”“我不会成瘾，蘑菇又不是‘油’。”“西班牙没有这东西。”“那好吧，那国王的‘披风’不会美滋滋了。”
华尼辛喜欢他的新衣服。但是作为被邀请到皇宫的织羽大师，他认为这些衣服并不符合他的身份。正因为如此，他把第一批西班牙鹅毛绣到一件用于出席特殊场合的衬衣上。他缝制了菠萝图案：因为在他的想象里，菠萝和卡洛斯一世黄袍上的佛兰德狮子是对等的。他沿着黑色马裤侧面的裤线加织了一溜儿白色羽毛，穿上后隐约展露出了日后玛利亚奇歌手的神姿。华尼辛得到了大厨们的宠溺。他经常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游行队伍里的圣人，穿着这一身奇装异服跑到厨房去翻动家禽瘦骨嶙峋的脖子以及腋下。要是他觉得哪只家禽的羽毛合适，他会跪下来，从腰带里掏出一对小巧的镊子，将遮住眼睛的头发吹开；他带着令人抓狂的专注劲儿，将中意的那一片羽毛拔下；厨师们已经知道，被华尼辛选中的家禽必须要挪到晚餐菜单中，因为在午饭之前他的拔毛工序肯定是完不成的。数小时后，他会兴高采烈地回到店铺里，通常带着方才丰收的羽毛：虽说是丰收，但其实数量并不可观，几乎铺不满汤盘。有时候，他左看右看也找不出一只中意的家禽，旁人也无法预料哪些材料在华尼辛眼中能成为制作国王披风的最佳原料。某些日子里厨师们没有烹饪家禽的打算，但就算如此他也会在厨房里停留一阵，靠在墙上以免挡住别人的去路。他用崇敬的眼神打量着来去于灶边的一坨坨巨大的肉块。他常问“这是什么肉”？厨师答“小牛肝”。回到家里时，他会一知半解地和儿子讲国王今天的晚餐是“小鱼钹”。“什么是‘小鱼钹’？”“一定是种会咝咝作响的动物，某种陆生的大牡蛎吧。”华尼辛用纳瓦特语向孩子解释道。
当教皇保罗的邀请函抵达基督教文明的边缘地区时，虽然在旧皇城辛祖坦废墟中兴起的布雷佩查村落还远不成熟，但是所有人早已称呼华尼辛为“堂迭戈”了。而堂迭戈依旧身着绣有菠萝图案的棉衬衣，脚穿托莱多靴，自认为走在欧洲时尚潮流的前沿。此时他已学会用拉丁语交流和阅读；可惜他那副当炮兵时受损伤的耳朵，使得他的拉丁语极不正宗。“你看看。”巴斯克·德·基罗加边说边将刚刚拆封的教皇来信递给他。织羽匠读了信，手指沿着一行行文字移动。“我和你一起去，”读完后他说，“这样我就可以拜见卡尔洛斯了。”
对于旧时的神灵们，堂迭戈并不怀念。对堂迭戈来说，宗教信仰是生活给予他的惩罚，与这些信仰之间的关系也多为象征性的，仅仅体现在祭神仪式上：不管是向地球四角的四个泰兹卡特里波卡神还是向三个大天使和耶稣献上自己的作品，这些仪式对他来说都一样空洞而徒劳。“我们必须叫他拿撒勒的耶稣，不能仅仅是耶稣吗？”“塔塔”巴斯克常常问道。他十分喜欢和这位印第安人聊天。“堂基罗加，但是耶稣就是来自拿撒勒啊。你知道，我希望你能叫我堂迭戈。我受洗可不是为了当你的小秒。”“小猫，堂迭戈。不是‘小秒’是‘小猫’。”新的宗教信仰令他感到欣慰的一点在于，焚香和祝圣仪式仅在周日举行并只持续一小时。“我过几‘猫’就回来。”每次他去参加弥撒前，都会在店里说这么一句。另外，新宗教的祈祷仪式也并不要求将龙舌兰的尖刺扎进腿里。而圣餐仪式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仅仅需要吃一小块未发酵的面包，而在莫克特苏马统治的宫廷里人们得吃煮人肉：比起其他肉类，人肉很有嚼头，但就是调料过多。献祭心脏血柱喷涌，头颅被掷向意识迷离的人们，被斩去首级的尸体滚下台阶：所有这一切，他都不怀念。
但他仍念念不忘阿兹特克政府统治下的秩序和卫生：恪尽职守的警察；在朋友堆里的归属感，虽然这个小圈子所统治的世界并不大；还有母语带来的安全感，人人都说纳瓦特语。另外，他一直感到难过。不论现在的处境多么舒适快活，他宁愿入侵从未发生，宁愿他的双亲寿终正寝而不是因围城被活活渴死；他希望妻子没有被特拉斯卡拉人强奸致死，希望双胞胎女儿没有被西班牙人的恶犬生吞；他希望能够将战斗中牺牲的兄弟和堂兄弟们的尸体亲手埋葬，希望他们的妻子们没有沦为奴隶而被迫将襁褓之中的婴儿们投进河中，无法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当特诺奇提特兰城的浩劫开始时，华尼辛和他的大儿子躲在“托托卡里”农场中。科尔特斯因喜爱织羽工艺而放了两人一条生路。失去一切的华尼辛重新开始，他觉得自己用曾经优越的生活换来现在的另一套特权。虽然儿子永远都不能进入祭祀学校并光荣地梳起顶髻，但他现在不必上战场；虽然儿子再也无法读到那些令阿兹特克成为伟大帝国的诗歌，也无法享受因身为神圣艺术家在宫廷中得到的优待，但是他现在可以欢快自由地在马背上驰骋，得到很多新奇且令他颇为喜爱的东西：鞋子、牛肉、绣有菠萝图案的华贵衬衫。菠萝成为代表华尼辛家族的标志。放在莫克特苏马统治时期，这样做会被认为是对国王不敬，会被处以极刑。
“不必了，”巴斯克·德·基罗加说，“我想我还是单独去比较好。参加会议的都是主教，目的在于拯救教会。和科尔特斯带着吉卜赛篷车去取悦国王那次可不是一码事。”织羽匠耸耸肩，说：“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可能需要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向教皇献上一个牧童？”“‘牧童’？”“让教皇抽他，为了表示我们的忠诚。”“普通人不可以接近教皇陛下。”“当然了，正因为他是教皇啊，但是我肯定他的那些主教们会抽他。”“不是‘抽’，是‘召’他，‘召唤’的‘召’。”“对对，‘抽’他。”“不需要什么‘牧童’吧。”基罗加神父继续和华尼辛调侃道。“为什么不？”“华尼辛，因为教皇是上帝忠诚的仆人，而且他有八十岁了。”“找个合适的‘牧童’才行得通啊！”华尼辛一边总结，一边皱着眉头、摸着最好剃掉的稀疏胡须。“你认为什么样的‘牧童’适合献给教皇呢？”“漂亮的。”印第安人回答道。然后，他泰然自若地和主教道别：“下雨了，我要回家了。”
虽然华尼辛属于辛祖坦治疗小镇，但是他决定将禽舍和织羽店建在距小镇有些距离的地方。基罗加下令在布雷佩查皇宫遗迹上建造医院，但是对于这位印第安人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我不会在幽灵成堆的地方建‘托托卡里’，这对鸟儿们来说简直是判了死刑。我们会在夜晚工作。因为只有在晚上，当我们吃了很多蘑菇之后，才会出现不可预知的幻觉。这样我们才能美滋滋地工作。”基罗加被他说服了。事实的确如此：为了最为精准地把握并丈量美丽珍贵的羽毛折射光的效果，艺术家们大部分都在夜间工作，工作地点的光也是可控的：房间不可以有窗户，唯一的光源就是点燃的蜂蜡纸。“我已经挑选好建造店铺的地点了，”华尼辛对基罗加说，“诶，不如这样，你来帮我写一份地契吧，毕竟你是做律师的。”
店铺的地址被选在一片斜坡谷地，高处是覆盖着黑色松海的山边，谷底则是河畔。这片谷地和其他定居点相距甚远，完全与世隔绝：祖母绿般的草地被羊群啃食，能在天边瞭望到远山。这是基罗加在帕茨夸罗河流域附近见过的景色最宜人的地方。也可以说，不管是在基罗加眼里还是在我眼里，这都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你打算在哪里建店铺呢？”主教问织羽匠。印第安人直指谷底最高处：“我要你给我写的地契，是这一片山谷的还是店铺的？”“在美楚肯不存在地契一说，”神父回答道，“这里的一切大家共有。”“我这么问是因为这谷地属于某个布雷佩查人，”华尼辛说，“可他们只想在这里种瓜放羊。”主教思考片刻，回答道：“你可以在这里建商店，但前提条件是你必须搞一个织羽小镇。”“‘套’一个小镇出来？可我身边只有一个儿子可以帮我啊。”“招些布雷佩查人。”“你的意思是让我教他们如何编织羽毛吗？”主教点点头。“如果我答应了，你就给我写地契吗？”基罗加哼了一声，摇摇头说：“我只能给你一张创办者证明。”“给我的小店弄个地契总行吧？”“不行。”
之后的几个月里，另外一名自称代表堂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以及新成立的“不远村”利益的公证员，在大主教管区的前厅从日出等到日落，还是被基罗加拒之门外。终于，主教写了地契，将他打发走。那时他才意识到，在那片他曾经和织羽匠一同去过的完美谷底，店铺已经拔地而起。除了店铺之外，那里还有五个家族的宅院以及一个公共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