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盘第三局
    醉汉和小孩子们在小解时所表现出的颇为夸张的紧迫感十分相似:一旦内急,他们必须马上解决,极为迫切认真。他们以一种挥霍而喧闹的方式打开闸门,喷涌而出的尿液泡沫丰富,令他们心满意足。
    “十五比零。”
    尿液释放的那一瞬间,诗人头骨底端感到一阵欢愉的刺痛。他低下嗡嗡作响的脑袋,因为大脑中仅存的那一丝光亮提醒他不要尿到靴子上。然后他扬起脸来,像雄狮般高声呻吟,舒服极了,身体动弹不得。尿柱稳定之后,他才敢将注意力转向意大利领头那黑色的身影:这位朋友正和他一起在大熊巷神圣庄严的鹅卵石路上小解。
    诗人将裤子提上,感觉似乎经历了好几个小时。他靠在墙边,等着他的同伴完事。这时候,他才发现刺骨的寒风正如毒药般侵袭着他的身体。他深呼吸,为了站稳而半蹲下来。为了让眼前的世界不再旋转,他自认为小心翼翼地依在客栈窗边。
    小解完毕,领头在诗人身边懒洋洋地坐下。虽然近在眼前,但错觉中意大利人变得很远,因为他的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团糨糊,对方的轮廓也模糊起来。虽然两个人喝酒的节奏相当,但他这位新朋友看上去却毫不受影响。他似乎还在滔滔不绝,但诗人一个字都没听懂。
    诗人故作诚恳,试图弄清楚意大利人说话的内容。他发现这位领头在谈论夜晚和河水。诗人想站直身体,但是失败了:他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后将同伴的肩膀一把揽住。领头继续在他耳边低声细语。这时诗人才明白他刚才一直在叫他一起去河边走走,因为河水会帮助他们赶走醉意。
    那些被酒精征服并在酒醒时屈服的人们,在他们孤身一人时会经历一种别样的折磨:疼痛,反胃。每每想到这剧烈的不适感可能永恒不变时,他们还会感到恐惧。诗人想,到了河边,他或许能够在不打搅周围邻居的情况下把胃里的东西呕出来。意大利人用他那温暖的手扶着诗人的侧身,这种感觉就像是,当世界上所有欢愉都失去了可能时,眼前出现最后一丝希冀。诗人从窗户旁起身,胳膊搭在领头的肩膀上。意大利人保持着风度,一边继续在诗人耳边自说自话,一边搀扶着他缓缓走出这条狭窄的街道。诗人在意大利人肩膀上淌着口水。这副肩膀并没有治愈的功能,但给他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虽然对付酒醉并没有那么有效,但让他感到更加舒心和放松。
    “十五比十五。”
    湍急的河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安抚人心,软而湿的潮气反而让他感到更加不适。他靠在石栏旁,整个城市在双眼的黑洞中旋转。他努力深呼吸。见情况并没有好转,他将食指抠进喉咙。他弯下腰来,整个身体开始抽搐。
    起初他只是胸部疼痛。接着胸腔里一阵战栗,剧烈的咳嗽让他感到睾丸都快被晃松了。他蹲下来,未经消化的格拉帕酒带着龙卷风般的巨大力量在肚子里翻江倒海。他不停呕吐,身子直起来一些以便吐到河沟的防护墙外。
    他用袖子擦擦嘴巴,用手绢擤擤鼻子,鼻涕已经快流成河了。他揉揉脖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并靠着石栏休息。他笑笑:虽然死神的利齿已经不再刮他的头皮,但是他还是醉得不行。折腾了这么半天,这时他才用目光四处搜寻领头在哪里。意大利人似乎把他带到河边后就消失了。然后,诗人睡着了。
    “三十比十五。”
    他被人抓着肩膀晃醒了。是领头。他面带着同伙般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还好吗?”意大利人温柔地问。他用手指抬起诗人的下巴,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拽了拽他的耳朵。诗人这下有精神头了,他看见身边这个男人端给他一个大酒杯。“我再喝一滴就要死啦。”他说。“这是水,”领头说,“新打来的水。我从泉里打来的。”这一幕让诗人觉得好笑,他拿过水漱洗净口中污物的酸臭味,然后站在石栏旁大口将漱口水吐向河里。最后,他在脸和脖子上拍了点水。意大利人从包中取出一个薄荷枝。“你嚼嚼这个。”他说。诗人听话照做,带着起死回生之人所表现出的顺从。虽然薄荷叶子刺激了上下颚和舌头,味道并不好,但他能感觉到薄荷汁进入他的身体并让阻塞的通道变得畅通起来。
    他鼓足勇气,终于再一次站了起来。“他们在大熊客栈等着我呢。”他口齿不清地和领头说。结果刚走了两步就滑倒了,像一头被宰了的死牛一样砸在地上。他的头脑还未清醒过来,手也没来得及撑住身体和保护脑袋。他试图从地上再次站起来时,他看见意大利人笑弯了腰。意大利人前一秒还面露同情,后一秒就笑得满脸通红,这让诗人觉得逗极了。领头走过来,抓住诗人的手,然后两个人不知怎地一起滚到泥巴里。两个人都挣扎着努力站起来,但是每每其中一个人得逞,另一人就会用力拖那人的后腿。最后,两人自认失败,一起躺在地上,仰面朝天。
    “街道上的泥巴太多了,”领头说,“我们可不能这副样子回客栈。”两人爬到石栏那里。“这里有台阶,”伦巴第人说,指向墙边通往河水的梯子,“来,咱们坐下。”两人踉踉跄跄地走到自认为平整的一片地方。
    “三十比三十!”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膝盖随着因大笑而晃动的身体相互碰撞。两个人不论讲什么都会放声大笑。领头向后仰,将胳膊肘撑在上一级台阶上。他摇摇头,从披风下掏出一个酒囊。“西班牙酒。”他对诗人说。“你居然还要喝。”意大利人挑衅地看了对方一眼,拔下酒囊的瓶塞,哼起一首傻气的小曲儿。他举起酒囊,张开嘴,流出的酒弄湿了他的胡子。“给我来一口。”西班牙人说,他的忘性给他壮了胆。意大利人向嘴里又倒了一大口,大张的嘴巴满满的,像是个游泳池,然后指向诗人让他接着喝。诗人笑了笑,温柔地用舌头舔了一口酒。
    “三十比四十。破发点!”公爵喊道。
    他的手伸进伦巴第人的头发,嘴压住他的嘴唇。领头的回应强而有力:他抓住了诗人的后脑勺。诗人顿时感觉自己回到了某个阔别已久的地方,在这里曾经有人为他指引方向。他跟着这位引路人,似乎在伦巴第人的舌头上找到了自己缺失的东西——他头发所散发出的麝香味道,他拥抱里带着的激情。伦巴第人换了姿势,将诗人重重地压在身下。西班牙人屈服了,而这屈服却令他得到了意外的快感,就好像这屈服变为了美德并在此瞬间获取了某种存在的意义。他感到伦巴第人逐渐勃起。他的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心中急切地想要抚摸那个狂野而鲜活的肉体,那个同时让他感到威胁和挑逗的肉体。他很好奇,他期待游到彼岸:在那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化为愉悦的折磨。他触碰了伦巴第人的阳具。领头的双唇从诗人的嘴上移开,开始用舌头热吻诗人的脖颈和耳朵。诗人已忍不住好奇心:他必须知道,他唯一希望做到的就是知道。他的手滑到伦巴第人腰带之下,伸入他的短裤中,感受着阳具在手中的温度。他捏着它,把玩着它,它油腻的质感令他疑惑。他的手向下摸去,摸向意大利人的睾丸,那个散发着令人快乐的热度的源泉。突然,他听见从石栏处传来一声怒吼。毫无疑问,这声音是公爵的:“你们俩他妈的在搞什么?!”
    “米兰人赢得此局!”
    《乌托邦》
    对托马斯·莫尔这本原名为“关于最完美的国家制度及乌托邦新岛”的著作,巴斯克·德·基罗加表现出极大的狂热,并进入到了一种无人能及的痴醉状态。虽然这位律师踏上新西班牙这片动乱之地刚刚不到两年,但是他已经开始在墨西哥城外着手建造印第安人的圣塔菲诊疗小镇了。基罗加为此项目起草的条例(或是被保留下来的、所剩无几的部分条例),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墨西哥繁荣长久的剽窃史上被众剽窃者推崇的范本。
    《乌托邦》披着幻想类小说的外衣,实际上是在谈论政治。它假想了一个将宪法的贪婪之恶摒弃后的社会,以讽刺的语气反思了亨利八世统治之下的英格兰所遭受的疾苦。可以说《乌托邦》是一部政治卡通,描绘了一个叫作“乌有之乡”的地方(克维多将它翻译为“查无此地”,成为当时的西语翻译范本);“乌有之乡”被阿尼多斯河(“anydrus”在拉丁语中意为“没有水的”)滋养;统治者名为阿丹麦,意为“没有子民之王”。乌托邦只是一部习作,一个带有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气息的游戏,永远都不会有人试图将规划付诸实践。但是,巴斯克·德·基罗加从书中得到了些不一样的启发。
    虽然新西班牙和新加利西亚这两个地方有自己的名字和土地,但有名无实,荒无人烟。这背后的原因在于,埃尔南·科尔特斯和努尼奥·德·古兹曼只懂得如何将一切事物大卸八块,对如何将七零八落的新世界组装起来一无所知。这两人生来就不是治国之人,他们来墨西哥的目的是成为百万富翁。那一代征服军中几乎所有人都做起了买卖。剩下的人当中,一部分最优秀的征服者开始建造教堂。苏马拉加则筑起了火堆,并建立了一所图书馆。而在巴斯克·德·基罗加眼里,在彼时的美洲大陆构筑一个乌托邦则是顺理成章之事。
    在老人和病人之家的诊疗小镇圣塔菲,领袖巴斯克·德·基罗加神父颁布法令,禁止现金在小镇流通。在现实所允许达到的最大限度内,小镇遵从了伦敦人文主义者笔下如何管理乌托邦的“非指南性指南”:以医院和教堂为原点,小镇的土地被横轴和竖轴分为四大区域;四个区域中的多重家庭合居房屋各属于四大部落;四大部落由长老会监管,每个部落都有各自推举出的代表;所有代表必须向医院院长汇报,而院长这个职位是小镇中唯一一个被西班牙人占据的职位。圣塔菲由从事不同行业的工匠家庭构建,目的在于自给自足:制陶工人、木匠、羽毛织工集中在一个区域;瓦匠、管道工和可可豆商人在第二个区域;等等。所有的工匠家庭内部都遵循了同室师傅加学徒的组织结构。村民们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发展自己的专长,在剩余的时间里一起在村子的公社土地上耕地收割。在当地的需求得到保证的情况下,若是公社土地的作物或是工坊的产品有所剩余,那么将会被集中到教区长所住的地方,然后送至首都的市场上售卖。
    巴斯克·德·基罗加一定认为自己是经济学天才,托马斯·莫尔则是愿景家,因为圣塔菲成功地变成了耀眼的新兴乡镇和首都的供给中心。除了输出常用物品(工具、乐器和建筑用钢筋)和奢侈品(彩饰圣像以及用纳瓦特羽毛织工祖传手艺制作的羽毛装饰品),还有基本的农业作物:玉米、番瓜、豆子、蜂蜜、鲜花。当然基罗加从未想到,圣塔菲模式之所以成功,是因为莫尔构筑和他力图展示的那个社会其实和印第安人之前的生产系统颇为相似:在西班牙人到达新大陆之前,印第安人已经在墨西哥谷一带推行;西班牙人到来之后,当地人也曾经多次试图重新启动上述生产规划;可惜在苏马拉加主教眼中,这是可以被判火刑的罪过。
    在1536年,除了不停地焚烧土著书籍(若流传至今便会价值连城)和印刷拉丁文条约(保留完好却无人问津)之外,苏马拉加主教还做了一件事,他在西班牙皇室中打点关系,目的在于让梵蒂冈承认墨西哥为新独立领土;如果成功,他就可以从主教升为新西班牙大主教。他搞的小动作成功了,因为国王对他从来不会说不。另外,在1537年,他的谈话伙伴和律师朋友巴斯克·德·基罗加也被任命为神父,并成为美楚肯州的第一任主教。一切都发生得仓促。
    在布雷佩查文明的旧都辛祖坦,基罗加建立了第二个印第安诊疗小镇。次年,他在帕茨夸罗河畔建立了一个完整的印第安人乌托邦共和国:共和国的每一个小镇都各有专攻,种植常用作物;土地则为公有。
    假设存在“温布尔登已逝人文主义者大赛”这样的赛事,巴斯克·德·基罗加一定会闯入决赛,并且在对阵鹿特丹的伊拉斯谟之后大获全胜。他按照自己构想的细枝末节建立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一点上,从未有人像基罗加般如鱼得水。就算还存在别的人,那个人也不会像基罗加做得这么好。此后三百年里,帕茨夸罗河畔的乌托邦社区成为了新西班牙的果园。印第安人在五百年前创建了社区,他们的后裔们至今仍讲布雷佩查语,仍然在长老会的指点下进行部分的自治及管理(我在圣克拉拉和帕拉哥见过这样的社区)。他们生活的小镇夺人心魄般的可爱,躲在多多少少保存完好的生态系统的保护之下。“塔塔”巴斯克当年认为能使社区得以生存的产物,这些小镇至今仍在耕作和生产。我没有夸大其词。昨天在纽约,我在家附近街角的小卖部买到了两个棒极了的牛油果:产自美楚肯州的果园,由基罗加印第安人的后裔亲手种植。从美楚肯到今天我们口中的“米却肯”:只是名字改了两个字,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
    教皇保罗三世命美楚肯州主教参加特伦托会议的邀请信抵达帕茨夸罗后,一名印第安人将信带到辛祖坦:基罗加当时正在那里忙于医院事务,并且试图解决当地布雷佩查纺织工们和墨西加织羽工匠们之间发生的纠纷。当印第安人将教皇的信送到时,“塔塔”巴斯克正在接待迭戈·德·阿尔瓦拉多·华尼辛。
    亨利八世统治时期贫穷现象的原因
    我想问问你,人们如此穷困潦倒,为何还能无耻挥霍?在饮食和穿着上,侍者、工匠甚至农民都追逐着过度的虚荣。妓院、伤风败俗的场所、干着罪恶勾当的酒馆和客栈遍地开花,你作何评价?还有那些吸金无数、毫无道德可言、令人们一贫如洗或是堕落为抢劫犯的各色消遣,你又作何评价?打牌、掷骰子、足球、扔铁环……还有最可怕的,那就是网球。这些像瘟疫般害人的东西应该全部被禁止。
    托马斯·莫尔
    《乌托邦》
    15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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