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盘第三局
第三局结束。诗人生气地将球拍狠狠摔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绝望。画家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伸展开双臂，露出圣洁的笑容。“伦巴第人赢得第二盘，”数学家喊道，“双方到此各赢一盘。下一盘为决胜盘。”奥苏纳走到诗人身边耳语，劝他不要再像个小孩子般软弱，并且必要的话，要准备好打个你死我活：“你不是发球方，你就死定了。从接球这一侧打入看台，简直就是他妈的做梦。”
球赛
他拿起棕榈树叶包裹成的锥形筒。“里面盛的是什么？”科尔特斯让玛琳奇问。她学到的西班牙语已经足够为科尔特斯担任翻译。“蜂蜜烤南瓜籽。”库奥特莫克对玛琳奇说。征服者等着玛琳奇把这句话翻译成西班牙语，然后他抓了一把瓜子，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目不转睛地观看球赛。他们三人坐在墙上第一排，大腿悬在空中。而高墙下面，运动员们正使出浑身解数，奋力用背部顶球防止球落地，并努力避免用手或脚碰球。
在某次开球之前的休息间歇，科尔特斯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虽然名声不佳，但征服者的确是个生性好奇之人。“哪一队代表阴间，哪一队代表天界？”他让玛琳奇问问库奥特莫克。等玛琳奇贴身耳语完，库奥特莫克将口中的南瓜籽壳吐出，正好落在球场边上。“是阿潘对抗特配阿卡。”他边说边微微耸肩。说罢，库奥特莫克便起身，在特配阿卡队身上赌上了几粒可可豆。
在1519年这个臭名昭著的年份，埃尔南·科尔特斯和库奥特莫克相遇了，西班牙国王那群令人闻风丧胆的使者团来到墨西加人的都城。虽然这次拜访声称是外交礼节性的，但莫克特苏马国王仍竭尽全力阻止这帮从欧洲远道而来的客人到特诺奇提特兰城拜访，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些贿赂。面对贿赂，西班牙人经受住了种种诱惑，指挥官许下的诺言也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只要他们尽早攻下那闻名遐迩的阿兹特克首都，帝国的金子立马就能被他们揣进腰包里。莫克特苏马铸下大错（这次错误改变了整个世界），错在没有在西班牙人刚上岸的时候就把他们赶尽杀绝。若是这样，印第安人不会面对日后的苦果。
莫克特苏马硬着头皮欢迎上门拜访的客人，表现得勉强而恐惧。他对西班牙人的恐惧，并非如传说所言，是源于迷信，而是因为来访的时机对他极为不利：西班牙人来到城门前的那一刻，身后紧跟着的是阿兹特克帝国反叛城邦组成的大军。在阿兹特克帝国掌握墨西哥最高统治权的两百年历史中，从未有人能够组织起这么一队叛军，声势和科尔特斯从东部集结的部队同样浩大。所有效忠于莫克特苏马的城邦都没能阻止这队叛军的行进。西班牙人和阿兹特克人这两个斗争中的少数派，都本能地渴望生存。这份对生存的渴望使得一方作出“我们不是来占领墨西哥”的承诺，而另一方偏偏信以为真。虽然所有人都尽量掩饰或自欺欺人，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屠杀过后，他们脚下的土地将变为一片血肉模糊的死人之滩。
莫克特苏马在塔库瓦城的堤道上迎接了科尔特斯。两人相见的地点现在是耶稣拿撒勒教堂，萨尔瓦多共和国大道和皮诺·苏亚雷斯街的交会处。这位阿兹特克的特拉托阿尼（纳瓦特语中“统治者”之意）赠予科尔特斯一串玉珠项链，并从对方手里收到了珍珠项链作为回赠（这珍珠项链很可能是玛琳奇串的）。两人一起走入莫克特苏马的皇宫，遗址现位于国家宫地基之下。科尔特斯的拜访虽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没有当即产生什么灾难性的后果：为了避免莫克特苏马面对阿兹特克帝国死对头时的尴尬，他只让西班牙随从陪他进入特诺奇提特兰城。莫克特苏马国王身边站着三国城邦诸王、湖区众酋长和他们的统领。库奥特莫克就在国王随行人员之中：他是莫克特苏马王后的表弟。
进皇宫之后，阿兹特克皇室已布置好庭院，在这里众人见证了莫克特苏马和科尔特斯两人的对话。没人听懂此次交流的任何内容。不仅仅是因为在对话双方身上找不到一丝共性，还因为对话翻译过程实在复杂：莫克特苏马的纳瓦特语首先要被翻译成琼塔尔语，然后琼塔尔语再被翻译成西班牙语；科尔特斯的西班牙语也被译成琼塔尔语，然后转化为纳瓦特语；而征服者不信任任何人的翻译，除了会说琼塔尔语和纳瓦特语的玛琳奇，以及一位会说琼塔尔语和西班牙语的神父赫罗尼莫·德·阿吉拉尔。
之后他们交换了更多的礼物以及美好的祝愿。接待仪式完毕，莫克特苏马在众人面前离身，继续专注于一国之君的日常生活作息和统治。而此时的帝国疆土，已经缩减了一半；再没有人见过莫克特苏马，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这次会见之后的十八个月里，这个已经衰败的帝国会继续被削弱，领土逐日缩小：小到墨西哥谷范围，之后仅剩特斯科科湖区；到最后除了岛都特诺奇提特兰城之外，阿兹特克丧失了其余所有疆土。1521年8月13日，帝国仅剩一条皇家御舟，库奥特莫克试图坐船逃离已被摧毁的阿兹特克都城时被捕。历史总算是公平了一回：这片异常血腥的帝国此时蜷缩成了一叶扁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好人胜利了。因为，好人从来不会胜利。
和西班牙人首领会见几个月之后，莫克特苏马差信使捎话给库奥特莫克钦。他说，虽然西班牙人见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感到十分震撼，但是现在他们的心情早已从惊叹中平复。既然如此，他建议库奥特莫克带着科尔特斯到处转一转，随便看一看。“你必须接近他。”双目失明的阉臣信使在国王表弟的耳边喃喃道。“为什么派我去？”库奥特莫克问。“因为你会琼塔尔语啊。”信使回答道。
年轻的统领库奥特莫克向来战无不胜，一向扮演着国王智囊的角色。他个性谨慎、独立、值得信任。在这个奉行纪律的国家，他因严于律己、遵从命令而出名。“告诉陛下，我会带科尔特斯去看球赛。”他回答道。
等待了几天之后，库奥特莫克找到科尔特斯的琼塔尔语翻译玛琳钦，并把观赛的日程安排在那年第一场丰收结束之时。因为在这个日子，人们会通过期盼了整整一年的赛球仪式来庆祝丰收。对于那帮外来客来说，此番景象绝对值得一看。
阴间
德国历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海涅·吉尔梅斯特认为自己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具体到场次的现代网球的记录。它比其他球类出现的时间都要更早：比如意式足球（calccio），英式板球（cricket），还有法式手球（jeu de paume），以及西班牙人口中的壁网球（pelota）。
记录在人类史上的第一场网球比赛在阴间举行，而且是一场双打比赛。球手为四名魔鬼，比赛用球是一名叫作皮埃尔的法国神学院学生的灵魂。后来皮埃尔终于成了马锡安施塔特修道院的院长（也就是伯多禄一世）并声名大噪。皮埃尔的故事被海斯忒巴赫的凯撒里乌斯在《奇迹故事》中记录下来，得以流传至今。
凯撒里乌斯在《奇迹故事》中写道，这位年轻时代就被公认为世界上第一位网球运动员的傻子皮埃尔，犯了和浮士德一样的错误。他的记性很差，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为了通过神学院的考试，他与撒旦做了交易，接受了魔鬼的礼物。这份礼物是一块汇集了人类全部知识的石头，得到这块石头的人只需要将它紧握在手中，便会知晓一切。
面对诱惑，皮埃尔做了我们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没有复习就顺利拿到了考试的第一名。但是有一天，皮埃尔突然进入了被称之为昏迷的某种状态：其实就他的情况而言就是暴毙。后来听他讲，四位结伴而来的魔鬼将他的灵魂从身体摄走，并随心所欲地用它来打网球。谁让他傻乎乎地接受了知识之石和魔鬼做了交易呢！
这四个看上去互为友人的魔鬼，揣着从人间取来的物件回到阴间，并用这么个抽象的玩意儿打了一场网球赛。在整个比赛过程中，皮埃尔是清醒的。他的肉体真切地感受到魔鬼们不停地发球接球。据他描述，这场比赛把他折磨得十分痛苦。因为众所周知，魔鬼从来不剪指甲，个个坚利如钢。
这份人类历史上关于网球的首份记录，描绘了一场这个被称为伯多禄一世的人眼中的末世之赛。这位异世的教皇掌管着一所不寻常的教堂：这里有罪人和杀人犯，有网球和球拍。这桩轶闻算是历史偶尔丢给我们的甜头之一吧。
在《堂吉诃德》第二部中，阿尔蒂西多拉预见了这么一番景象：她看到魔鬼在用冒着火的球拍打球，而“充满风和其他填充物的”书被用来当球。这些被当作网球的书和《堂吉诃德》可不一样，打完一局就散架了。魔鬼将那些书用球拍击出，“没有一本书能够坚持到下一回合，根本不可能再用来发球。被打烂的书被迅速淘汰，然后换上一批批新书”。
在阴间，灵魂是网球，烂书也是网球。魔鬼乐此不疲。
艺术
据说，卡拉瓦乔的匕首正反面都刻有拉丁文：一面是“nec spe”，另一面则是“nec metu”。翻译过来就是：“了无希望。了无畏惧。”
关于大部分教皇都极度缺乏幽默感一事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版画收藏区里有一幅作品：创作时间为1550年左右，作者是一位来自佛兰德斯的无名氏；版画正面写着一行意大利文“科罗纳宫”，背后同样用意大利语写道：“科罗纳的庭廊和梅萨塔建于塞拉皮斯神殿的废墟之上。”科罗纳家族势力强大，意大利首都的博物馆以他们的姓氏命名，并沿用至今。可见这个家族的权力及其积累的财富有多么惊人。
但罗马城并非一成不变。或者可以这么说，庇护四世统治下的罗马城，浮夸程度远不及之后成为教皇的德尔·蒙特大主教重建的罗马。蒙田笔下16世纪的罗马，城市规划毫不紧凑，像个乡村。而蒙田本人认为这座城市是如此怯弱而空洞，以至于每每说到巴洛克时期典型的沮丧情绪，人们便想起蒙田。此时的罗马城被各种新旧废墟塞得满满当当，动物畅行于废墟之间，活得比人自在。克维多如此形容16世纪的罗马：
朝拜者啊！你在罗马城寻找罗马的影子。
但是在罗马城你永远找不到罗马。
1565年，博罗梅奥、蒙塔尔托和庇护四世三人边饮酒边观望着烈火降临在天主教的中心地带，而当时的科罗纳宫和翻修后的、带着蛋白酥般装饰的建筑并不一样。那时的庭廊由取自塞拉皮斯神殿遗迹的红砖砌成，神殿正面部分还留着延伸出的墙体。建筑共有两层，五扇窗户、两道门以及一个房顶铺瓦的阳台。科罗纳宫背后是神殿遗址，宫殿庭廊基本是紧靠在神殿之前，周围种植了一圈灌木和棕榈树，还有一些拔地而起、沿着墙体生长的树种。
三位主教就是坐在这个凉风习习、大小适中的红砖阳台上，像坐在剧院的包厢里。
看着眼前的世界被火吞噬，庇护四世应该没有像尼禄那样唱起特洛伊大劫。他沉默不语，闭目聆听残歌一曲：这是一场世界性灾祸，或者我们今天所说的巴洛克时代到来前的最后小调。他坐在摇椅上轻轻晃动，闭上眼睛，攥着杏仁的那只手跟着乐队打拍子。
当音乐暂停，庇护四世睁开眼睛，对蒙塔尔托主教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其实可以和主教聊别的事情，比如说关于特伦托仲裁即将引进的新纪元。阿根廷作家莱昂尼达斯·兰博尔基尼是这么形容的：“我们将同情换为折磨，仁慈变为恐惧。爱变成了恨。而生命则变为死亡。”再比如说，他可以讲讲几年前他和主教托洛梅奥·加里奥的书信中所忏悔的那番话。庇护四世和他这位朋友描绘，他被元老院骚扰米开朗琪罗一事搅得心神不宁，画家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我十分喜欢《最后的审判》，但这份错爱所背负的罪过是致命的。这令我十分惶恐不安，我可是教皇啊！”
庇护四世像是栽培树苗一样，辅助博罗梅奥长成参天大树。但是博罗梅奥绝非善类：他没有长成树，而是变成了一头野猪。
以下三人之间的对话，用电影剧本的方式来展现尤佳。
（教皇又切下一块野猪肉香肠，闭上眼睛。然后睁眼，开吃。）
庇护四世：（在咀嚼肉肠）蒙塔尔托，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薄礼。
（教皇挥了挥手，衣袖像面旗子。教皇手下的侍从拿来了一个镶着银边的木头盒子。）
蒙塔尔托：（微笑着）我不喜欢珠宝。
庇护四世：我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没有人认为我会成为教皇，但是我成功了；我见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卡洛斯一世和弗朗索瓦一世是我的好友；我一手栽培了博罗梅奥，他今天就在咱们的饭桌上。
（教皇点点头挑挑眉，向蒙塔尔托指出博罗梅奥，表情有些讽刺有些感激。）
庇护四世：（继续）你当真以为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晚宴上，我会仅仅送给你一个珠宝盒吗？
（仆人将礼物交到主教手上。主教打开盒子。）
蒙塔尔托：（从盒子里取出来一个物件，一枚网球。他拿着网球看了看，然后举起来给博罗梅奥看。）
蒙塔尔托：（继续）有些破损了。
庇护四世：里面塞的是安妮·博林的头发。
蒙塔尔托：谁？
庇护四世：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王后之一。你错过了那场宫廷好戏。
蒙塔尔托：可惜。
庇护四世：好好利用它。
蒙塔尔托：你说那场好戏？
庇护四世：我说的是这个网球。
蒙塔尔托：可我不玩室内网球。
庇护四世：你应该玩玩。卡洛斯国王和我都去世的那天，没人能够压制住法兰西了。你要是敢冒头，要么被剥夺特权，要么被活活剥皮，大卸八块。不过，这一切都取决于谁会坚持到最后，成为宗教裁判长。
（这时，教皇的目光落在了博罗梅奥身上。）
庇护四世：（继续）卡洛斯，你说我说错了吗？
博罗梅奥：在政治问题上，您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蒙塔尔托主教没理会博罗梅奥，和教皇四目相对。）
蒙塔尔托：你这是在给我下命令吗？
庇护四世：不。我只想给你一个建议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了。庇护四世和蒙塔尔托此时都将目光转向博罗梅奥。这位米兰大主教和蒙塔尔托相比，小了将近二十岁，他倾尽一生投身于这场以耶稣受难最黑暗时期为原型的运动中。饥饿和失眠的困扰在他身体上留下印记，面部痉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来自未经剪辑的电影片段里的人物。他脸颊时不时地扭曲，脑袋一伸一缩，按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好像是为了防止它们因搜寻美食而一跃而起。
博罗梅奥看了教皇和总宗教裁判员一眼，眼神里带着友善。他的左眼皮时不时地眨一下。
博罗梅奥：（面向蒙塔尔托）来，把那个网球扔给我。
（他看着教皇，接住了蒙塔尔托扔来的球。）
博罗梅奥：（继续）你提的建议很好。
庇护四世：你会保护蒙塔尔托远离狼群的伤害吗？
博罗梅奥：只要他愿意保护自己，我就愿意保护他。
（他嗅了嗅球。）
博罗梅奥：（继续）只要他学会一边在自己家玩网球，一边等待。
注：蒙塔尔托大主教离开大众视线已有十九年，也就是两个教皇任期的时间。这些年他靠打击那些抵制反宗教改革的敌人贪婪敛财。在空闲时间里，建筑艺术在他身上释放出的激情怂恿着他，他花了好几年时间规划，看看这个城市如果真的成为世界中心的话会是什么样子。为了将此规划执行下去，从他成为教皇西克斯都五世的那一天起便开始诉诸暴力和完美主义。“城市主义”这个词就是他发明的，虽然他自己的名字里没有“城市”二字。不用说，他根本不玩室内网球。蒙塔尔托是西克斯都五世，也是最后一名叫西克斯都的教皇，后继无人：这件事情说明天主教教会实在是个缺乏幽默感的机构。但是这部分不在此部电影的讨论范围之内。请大家现在回到剧本。
（博罗梅奥将球扔了回来。蒙塔尔托将它放回盒子里。此时教皇又做了个手势。）
庇护四世：卡洛，我给你也带了一份礼物。
（一个仆人取来了一顶五颜六色的、近似于帽子的物件。）
博罗梅奥：这是顶主教法冠吗？
庇护四世：是的。墨西哥人做的。
（主教听后皱皱眉。）
庇护四世：（继续）这是一位在墨西哥的主教派人送给我的。上面的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羽毛编制而成。看，它是不是一顶杰作？
（仆人将法冠献给主教，但主教接过来时表现得很不屑。）
博罗梅奥：（语气讽刺地）这做工还真是精良啊，陛下！
（说罢，博罗梅奥将法冠放在腿上。）
庇护四世：有了它，我希望你记住法兰西不是世界的全部，海外还有诸多领地和灵魂。
（主教端坐着，看着教皇，假装很耐心。）
庇护四世：你看看！如果光线和位置恰到好处，它会发光。
（博罗梅奥歪了歪头，转了转手里的法冠。）
庇护四世：抬高一点。
（当博罗梅奥将法冠举过头顶时，五颜六色的羽毛像是被闪电击中般光芒四射。博罗梅奥手一哆嗦，法冠掉在了腿上。教皇大笑。）
庇护四世：（继续）你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博罗梅奥：墨西哥……这东西上头有阴魂不散的魔鬼。
庇护四世：这可是出自皈依基督教的印第安人之手。
博罗梅奥：这玩意儿对我来说有什么用途？
庇护四世：戴着它主持复活节的弥撒。
博罗梅奥：为什么偏偏要戴这么个东西？庇护四世：因为黑暗过后，光明终将到来。
博罗梅奥：这我懂。
庇护四世：但别人没看出来你懂。
教皇又切了一块肉肠，边嚼边闭上眼睛。他心里想，就算是尼禄在罗马城放大火，也终有一天会燃尽；虽然城市的三分之二一片狼藉，但重建过后，一切仍旧辉煌。他似乎能够嗅到特伦托会议在他脚下留下的一层灰烬。他似乎可以预见，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一株萌芽将从这灰烬中破土而出，成长为琥珀色的大树：它的树干强健，第一根树杈从土里伸向天空；一旦烟消云散，枝叶便在阳光下尽情伸展，犹如一只有着血肉之躯的鲜活蝴蝶展开双翅。但是，蝴蝶的指甲却个个肮脏。
《照向活人的光明和来自死人的教训》
报告编号一百六十八
一个死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唤着我的名字。他说他并不是为了吓唬我，而是请求我代他向上帝致以问候。他说他叫堂n，正在炼狱中苦行补赎。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火球，干燥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我问他：“你为何身在炼狱？”他答道：“因为我犯下了打球和喝冷饮的罪名。”说罢，他向十字架表示敬意，消失了。他走前说了句：“愿耶稣与你同在。”
大主教兼新西班牙总督胡安·德·帕拉福克斯·伊·门多萨
1661年
恐惧
当科尔特斯和库奥特莫克见面时，西班牙人对特诺奇提特兰城早已熟门熟路。他们光天化日下走在城中，弱点由此暴露，而城里的半数居民将他们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墨西加人民不停地问自己，语气颇为执着：“为什么莫克特苏马不把这群闯入者包围起来，杀死他们，一了百了？”若是历史在此刻被改写并向另一个方向发展，那将会是多么有趣。若是这样，那么从一个当代人的视角来看，科尔特斯和他的随从的殉道者地位，恐怕比误跑到日本传福音的那群人高不了多少。
若是历史真的被改写，那么科尔特斯会被称为“来自麦德林的圣埃尔南”，他身边那位会被称为“来自麦迪那·德尔·坎波的圣人贝尔纳尔”。委拉斯开兹也会创作这么一幅圣坛壁画，画中两人的首级在泰兹卡特里波卡神的神殿脚下。而卡拉瓦乔也肯定会创作一幅提名为《杰罗姆·德·阿吉拉尔殉教》的油画：作品抓住了科尔特斯的这位翻译看到主人被割去舌头前的惊恐惨状；在他身边捂着嘴巴的，将会是梅里西雇来的、试图扮演绿色眼睛的玛琳奇的某个风尘女子。这幅明暗处理法作品的场景将被设置在罗马这个小村子，位置偏僻，环境脏乱。若不是有自美洲滚滚涌入的黄金，欧洲自古以来的这副破败样子将一成不变。
玛琳钦告诉科尔特斯，库奥特莫克曾经找过她。当时她和征服者刚刚做完爱，就像是许多故事俗套的作家热衷讲述的那样。其实，玛琳奇和队长对房中术并不在行，俩人在床上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盲童。
征服者喘着粗气，趴在棉垫子上。而他的翻译玛雅公主，身体被精液润滑，手伸向了两腿之间，试图给予自己旁边这个男人无力给予的快感。“我今天在市场看到库奥特莫克钦了。”她边说边不停地揉搓那个改变了世界的阴蒂。在那时，堂娜玛琳娜是科尔特斯身边唯一一位胆敢在没有卫兵守护的情况下入城的人。另外，在所有科尔特斯搞过的、数目还算不少的女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搞政治和自慰的人。
西班牙队长挪到玛琳奇身边，嗅嗅她的腋下。他紧紧握住她那只正爱抚自己的手，但没有打断手的动作。“库奥特莫克是谁？”“莫克特苏马最中意的将领。”“为什么他想来见我这件事，让你这么兴奋？”“因为男人和男人做爱，能激发我的性欲。”她闭上双眼，科尔特斯让她继续自慰。在潜入欢愉的深渊之前，玛琳奇补充道：“库奥特莫克说，明天他想带你去看球赛。”说罢，为了达到高潮，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里，男人并不是野兽。
他撸着胡子，等着她结束。他觉察着她已恢复神志，便问道：“你觉得他安排这场球赛，是为了杀我吗？”玛琳奇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不”，说库奥特莫克为人正派。虽然她已经停止爱抚自己，但是用手将私处遮住：她还没弄完，只是想歇一会儿。“国王不理解我们为何还未离开这里。他认为如果有人试图来与你交流，你也许会解释这其中的原因。”科尔特斯用他自以为精致细腻的小嘴儿将玛琳奇的小手叼起，冲着她的私处吹了口气。玛琳奇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们应该相信他吗？”“库奥特莫克钦值得信任，他身上没有任何缺点，他是个英雄，狂热分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早晚都会成为国王，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科尔特斯做了个不悦的手势，表示玛琳钦的凿凿言辞并未将他说服。他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私处。她抓了抓阴毛，说：“真相是，是我让库奥特莫克来杀你的；如果莫克特苏马做不到，人民迟早会揭竿而起，将我们所有人干翻（xingar）。到时候，我们都会完蛋，不只你一个人。你是唯一一个认为留在这里、无所事事是个好主意的人。”“我们还在侦查广场附近的地形。”科尔特斯打着官腔。他已经多次用这话来搪塞他的手下们，为了让他们投身到他们认为不必要的危险中去。他注意到玛琳钦再次开始飘飘欲仙了。女翻译将头仰过去，她脑中幻想着皮肤光滑、没有毛发的库奥特莫克将阳具插入征服者的身体。科尔特斯嗅着玛琳奇的脖子，任她达到高潮，等她结束后便骑到她身上。她求他咬她的双乳，他所热爱的那对双乳，颜色黝黑，高耸坚挺。她再一次高潮，他却没有。科尔特斯倒在玛琳奇身上，问道：“我是不是该动身了？”“你决定不了，库奥特莫克钦才是那个下达命令的人。他说他会早些到球场，因为之后会很拥挤。”“那我们必须告诉士兵们这件事。”“不行，库奥特莫克只想让我们两人去。”“他是在耍我们。”“他这人一向遵守诺言。”“我也是个遵守诺言的人。”科尔特斯说。为了让身下的玛琳奇有足够的空间翻身把臀部冲着他，科尔特斯一边说一边撑起胳膊和脚尖。“你们西班牙人才不知道什么是诺言呢。”她边说边用屁股夹紧他的阳具。当他感觉到阳具重新勃起之时，他抱着她的臀部将她举起，毫无前戏地猛然插入她的身体。她呜咽了一声。“好吧，那就让我们来一场统领与统领之间的对话。”他边说边紧紧将她压在身下。她转过头，为了能说出这句话时看着他的眼睛：“论做统领，你可比不上库奥特莫克。”西班牙人听罢，阳具插得更深了，并粗暴地拽着她的头发。他在她耳边喃喃道：“我比他强。”“哎哟，我的美男子，”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像你，可不是什么撞了大运的乡下人。”
这话令科尔特斯顿时泄了气，一下子躺回垫子上。他侧躺着，承认自己输了。他将脚下的棉花毯子拽过来，把自己裹个严实，身体缩成了个球。“你不要这么胆小怕事，”她说，“他的确是个杀人机器，但也仅仅是在战斗中。他在我们面前只是个王子。”西班牙人一声不吭。他正竖起耳朵，为了能够揪住她声调中流露出的、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丝背叛，动用了浑身上下的感官。“你会喜欢球赛的，很有意思，城里所有领主都会带着夫人出席。”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科尔特斯终于意识到，玛琳钦这个女人，虽然之前身为公主、之后是奴隶之身、现在处于这两个身份之间，其实仅仅想在公众场合被众人看到她能和未来的国王搭上话。“好吧，殿下，”他说，“我会和‘瓜特木兹’一起去看球。你要是也想一起来，那么必须去做我教你的那件事。”
第二天早晨，当公主睁开睡眼时，她的情人已经不在身边了。科尔特斯早早去叫醒了手下的一伙士兵，让他们跟在他和玛琳奇身后，并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我认为应该集体出动，骑着马赶紧从这里离开，加紧赶到塔库瓦大道上。”一名也叫埃尔南多的士兵说。因为和队长重名，大家都唤他珀索纳，也就是他老家的名字。“如果选择步行离开，我觉得咱们一定会被他们杀死。”埃尔南多说话的时候，紧张地看着科尔特斯。“如果他们看见我和‘瓜特木兹’在一起，就不会找麻烦，”队长回答道，“他可是莫克特苏马的爱将。”“你怎么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啊。”几个士兵互相看了看，眼里闪过疑虑。
在未来国王来拜访两人之前，玛琳钦早已告诉她的情人，库奥特莫克早在十六岁那年便指挥了人生中第一场战役，至今从未打过败仗。她还告诉科尔特斯，库奥特莫克在军事学校度过的五年中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玛琳钦还提到，他不吃打猎来的野味，不论是鱼还是禽类。但是在过节的时候，他会生吃从活人祭品身上割下的生肉。她列举出库奥特莫克的众多品质，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泛起潮红。“他还真他妈的是个国宝呢。”科尔特斯一边回答，一边将行囊翻了个底朝天。他想找到一件没有洞的、或是可以藏在护胸甲和臂甲下面的衣服。
但当这位印第安统领到来时，科尔特斯还是喜欢上了他：他年纪轻轻，简直就是个少年。和那群穿过庭院步向神殿、衣着鲜艳的祭司们相比，库奥特莫克的穿着不如他们华丽。他也没有像其他同等级别的战士们那样，将自己装扮成野兽的样子。他身着白色衬衣和灯笼短裤，披着件款式低调的斗篷。他未戴任何发饰，头发在头顶耸成一束。他没有佩戴匕首。贴在身上的铠甲让科尔特斯感到从未有过的压迫，腰间丑陋不堪的西班牙阔剑让他不堪重负。尽管如此，科尔特斯还是坚持认为他的铁甲令墨西哥人印象深刻。当然，墨西哥人那边觉得科尔特斯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头顶着高原的毒太阳，他居然还裹了这么一身矫情无比的怪行头。
他们径直走向码头，而码头在圣城蜿蜒城墙的反方向。“这不是通向球场的路啊。”科尔特斯紧张地说道。库奥特莫克通过玛琳钦向科尔特斯解释道，他们要去的是位于特拉特洛尔科的一个规模更小的球场。西班牙队长承认，他早些时候参观特诺奇提特兰城中的那个球场时，感觉它的确太大了，墙壁和球篮也太高了。他之所以说这话，一部分是为了将对话继续下去，也是为了试探库奥特莫克是否说了实话。“那个大球场不是用来比赛的，”这位阿兹特克人说道，“而是用来举办第一场球赛的表演。没有人能够用屁股把球顶得那么高。”“就是一种演出。”玛琳钦解释道。此时，库奥特莫克亲自拽着船缆，将御舟拖向她的脚边。
《圣马太蒙召》
1599年9月17日这一天，卡拉瓦乔完成了《圣马太殉教》：毫无意义的暴力和忏悔夹裹在漩涡中，变成了这幅作品。他将此画送至圣王路易堂的圣器收藏室，然后确认了三幅作品中第二幅的交付日期，也就是当月的28号。这三幅画作将被挂在礼拜堂里，这里供奉着记账师和税吏的圣人。第二幅画作的交付意味着教堂落成典礼最终成形的可能性；或者说意味着举行祝圣礼，恭请教皇莅临教堂的首次礼拜，以示其在西班牙和法国之间无休无尽的争端中的中立态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卡拉瓦乔签了一份作为合同附加条款的血书，以保证作品如期交付。他会得到五十个埃斯库多作为《圣马太蒙召》的报酬，也就是三笔佣金中的第二笔。等他完成装饰礼拜堂的全部三幅画作，他将得到足足一百五十盾。创作第三幅油画的时间比之前两幅要宽裕。
传说卡拉瓦乔为了按时完成第二幅油画（签合同附加条款时，他肯定还未动笔），整整十一天没有睡觉。他的模特们在这期间也没合过眼。这群人当中，已被确认身份的有席尔瓦诺·维森第（磨刀的）、布洛斯佩洛·奥尔西（当兵的）、奥诺里奥·巴纳斯克（要饭的）、亚美利哥·萨尔萨纳（给屁股扇风的）以及伊格纳西奥·巴尔德门蒂（替人文身的）。卡拉瓦乔喜欢用无名氏做模特来画耶稣或是圣彼得。但是，这么一帮游手好闲、常年混迹于纳沃纳广场的罪犯和盲流的面孔公然出现在描绘神圣场景的画作里，引起了不小的争端。据谣言说，法国教士们感到愤怒。但是除此之外，这件事也没有引发什么令人难堪的后果。这油画的确是上乘之作。教皇也应邀参加了礼拜堂的祝圣礼。画家呢，还是被德尔·蒙特大主教和朱斯蒂尼亚尼装甲般的羽翼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卡拉瓦乔过了许久才交付的第三幅作品《圣马太与天使》，却被众教士痛批得体无完肤：这幅画中，圣徒马太被卡拉瓦乔画成了个烂醉如泥的乞讨者；画中的天使牵着圣马太那只用来写圣经的手。这幅画被退回来了，这是卡拉瓦乔首次被退画。他一生中经历了无数次退画，完全是因为他由着性子，不把雇主和城里上流圈子的期望放在心上。他不得不重新绘制。他没有再惹上任何麻烦，因为朱斯蒂尼亚尼把这幅被法国教堂会众唾弃的作品买了下来。卡拉瓦乔的这幅《圣马太与天使》，是这一系列三联画佳作中最棒的一幅，也是朱斯蒂尼亚尼收藏品中的瑰宝。可惜的是，今天我们只能在照片中欣赏了。1945年，柏林的恺撒·弗里德里希博物馆被盟军轰炸，《圣马太与天使》当时恰好被保存在那里。
《圣马太蒙召》宽322厘米，长340厘米，形状几乎为正方形（和《圣马太殉教》《圣马太与天使》一样）。这幅作品本应被当作壁画来创作的。但是卡拉瓦乔坚持个人一贯的创作方法：他要求一间暗室和可控光源，以及懂得如何演绎油画场景、而非简单摆姿势的模特。一切如卡拉瓦乔所愿。
这幅作品的尺寸庞大，简直就像是一面墙。按理说这位画家是不可能单枪匹马扛着它穿过广场的。但是因为画作的交付标志着礼拜堂圣祝礼庆祝仪式的启动，所以他当时一定是伴着浮夸浩大的行进队伍，浩大的声势和画家心中令人懊恼的所谓“礼节”观甚是契合——如果他勉强压住自己的暴脾气就算得上“有礼节”的话。
设想一下这个场景：十一天没日没夜和七个盲流共处一室后，卡拉瓦乔于清晨时分走出画室，眼圈发黑，臭气熏天；他咬紧牙关，和那些快被疲倦逼得近乎疯狂的人一样；他带着焦虑和烦燥前去敲圣器收藏室的大门，为了询问交付画作的准确时间。
《圣马太蒙召》这幅作品汇集了这位画家所有被后人称为标志性的创作元素，并且是自西斯廷教堂建成以来罗马所有举行礼拜的宗教场所中最具革命性的艺术作品。通过这幅作品，卡拉瓦乔高声宣布了对米开朗基罗壁画的致敬：耶稣指向税吏的那只手，是梵蒂冈教堂顶部上帝那几乎触到人类之子的手的翻版。
《圣马太蒙召》和卡拉瓦乔之后创作的几乎所有圣经主题的画作一样，大部分画面空空如也：黑暗的房间，黑色的墙壁（他的画室墙就是黑色的），暗色窗玻璃并没有带来任何光明。这个场景中唯一的光源来自天窗，但是画家并没有将它画进作品，人们仅仅可以看见模特们头顶上射进来一束光。几乎身在阴影中的彼得和救世主指向税吏，而税吏满脸惊讶地盯着两人。四个衣着华贵的亲信伴在税吏左右，正忙着数钱，专注而贪婪。耶稣和他的渔夫身穿圣袍，此装扮符合传统。数钱的人和朱斯蒂尼亚尼手下的放债者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的坐姿也一定仿照了这帮人在银行家府中一层坐在交易桌旁接待顾客的场景。
卡拉瓦乔还处在狂热的兴奋状态，那股高兴劲儿像是个刚刚解开谜语的人。为人并不谦逊的他一定勾着那位穿着马裤、头发瘪塌的圣器收藏室管理员的肩膀，并口出狂言道今天要交付的这幅油画是他迄今为止最棒的作品，比《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还棒。两人一定是将画作交付的时间定在中午。那时候，在场的除了那个主持弥撒的糊涂老头之外，还有一队身着精致无比的缎带教袍的法国教士。
也许是画中那两个最年轻的模特演员（文身师巴尔德门蒂和给屁股扇风的萨尔萨纳）在画室中将《圣马太蒙召》扛起，抬着画穿过庭院。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走炊事房或者后厨间，而是遵循了狂热的卡拉瓦乔的专横指令，径直走过大门。画中其他的演员一定正在大门外候着，身上的戏服还没脱。文身师和给屁股扇风的那位应该穿过了广场，而此时的广场已经挤满了教民和生意人。他们耳边不断响起人们的欢呼声。欢呼的人们心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件事的确重大，但是因为记忆不是为了未来服务的缘故，所以他们也无从可知。画家一定是走在两人前面，在人潮中拓开一条路，神态骄傲得很。当兵的布洛斯佩洛·奥尔西为人放荡不羁，在众人的狂热蠢行和他人的荣誉面前败下阵来，无法在眼前的这一切面前保持克制。当然，在穿过广场的某个时刻，这位士兵一定有命令模特们站住，要求他们在作品前将画中圣经故事的场景重现。
站在教堂大门的另一群人（收藏室的管理员、侍祭们和神父们）一定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油画从他们眼前被抬入教堂。他们那股子惶恐，和人们第一次看到投射在墙上的电影时的大呼惊奇如出一辙，和我与儿子第一次在电器商店看到高分辨率电视机时吓掉下巴的入迷劲儿不相上下。木工准备把油画固定在墙上之前，他们一定先把它靠在祭坛那里。神父们当时还没有生气，但面对眼前这个男孩子，心里一定很不安：这个在法国教会会众的厕所里多次被撞见、抹着小鼻子上的屎的家伙，现在竟然以真人和画中人的两重身份出现在他们的教区里，身穿银行家的行头。但是，这也仅仅是推测。研究17世纪物质文化的专家们至今仍就此话题进行着辩论：“扇屁股的人”（asciugaculi）到底是个什么职业？“付他们钱，让他们走。”桑西大主教冲收藏室管理员说这句话时，语气一定很紧张。
你追我赶
公爵把球放在第一盘时教授用粉笔在球场石头地上标出的那个十字记号上。数学家确认做标记的点位置正确后，和公爵一起上前仪式性地将分隔发球区和接球区的球网取下。他们把球网收拾成一团，交给了站在边廊里伸出手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之后他们回到球场两端界外、十字标记的位置两边，各归各位。数学家站着，心不在焉，双手紧紧握在背后。他竟如此沉着，面对这场面没吹个帕多瓦小曲儿也算是个奇迹了。公爵在他对面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十字记号上的网球，左手一遍遍撸着自己的大胡子。他和巴拉尔交换眼色。巴拉尔甚是莽撞，将一大笔赌金放在了下赌注的球线上。其他的赌徒也纷纷作了决定，赌哪边能够赢得下一场的发球权。他们放下钱后在边廊里各自找位置坐好。这是此次比赛中，众人的意见首次被清晰地分成两派。双方各自的帮手都转向两位比赛者的方向：此时，这两位正站在球场最远端的底线处互相顶撞，试图在赛跑开始之前就将对方绊趴下。公爵遵从教授的意见，大喊“开赛！”之后马上接了一声“开跑！”
对于画家，赛跑的开端似乎是灾难性的：刚要迈出一大步，对手就用他那条小短腿钩住他的脚踝。对方的诡计得逞了，但是意大利人揪住了西班牙人的衬衣，把西班牙人也拽倒了。两人扭打在一起。规则不允许用拳头打，但是他们可以在脱身的过程中，无限次用膝盖绊倒对方。
为了腾出地方站起来，画家试图侧滚。但是诗人的身子骨像个弹簧般将他缠住。诗人一把从躺着的地方翻滚起来将伦巴第人骑在身下，并用大腿顶住他的屁股，令对手动弹不得。占了上风之后，诗人起身，用一边膝盖顶在对手后腰。然后他用手按住画家的头，直起身来。看到情人的脑壳被人按在石头地面上不住地撞击，抹大拉的马利亚吓得遮住了双眼。要不是球场里的欢呼声太大，众人一定能听见画家头骨碎裂的清脆声响。
诗人刚站稳便急急忙忙冲过去将网球占为己有。但是时间紧迫，他根本来不及将球掷进看台。一侧脸被打破出血的画家使出全身力气扑向了诗人的后腰。两人再一次双双摔在地上。西班牙诗人拿着球不肯松手。他试图站起来，但是他感到画家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不住地将他的身体往下拉。西班牙人又摔了。这回，画家骑在诗人身上。画家的膝盖压在诗人的胸口，试图将网球夺走。
两人在石头地上撕咬、肘击、抓挠，像小孩子般纠缠翻滚着。在某个时刻，诗人不知怎么的双膝跪在画家面前，而网球仍然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为了不让对手摸清楚方向，伦巴第人用胯部猛撞对手的脸。而西班牙人拼命将球从他的位置向看台掷去。球进了。公爵喊道：“西班牙一方发球！”
围观的人纷纷退回边廊。数学家将意大利人放在球线上的赌资捡起来，数了数，然后穿过球场将钱交给了巴拉尔。巴拉尔将钱分给了那几个赌西班牙人赢的围观者。为了能走到边廊那里，他不得不跃过摊手摊脚躺在地上的两位选手。
两位选手肩并肩躺着，各自估摸着身上受伤的程度，根本没有力气起身。两人仰面朝天。和他们身上大面积的瘀青和抓痕相比，更让人们感到震惊的是，两人居然都勃起了，颇为壮观。“有意思。”抹大拉的马利亚说，脑中涌现出伴随着捏掐抓挠的三人交媾的香艳画面。
球
球场分成两部分，边界用石灰标出，两侧球场又被划成四小部分。每个小区域由一名球员把守，且规定不允许球员走出属于自己的这块区域。得分机制是这样的：球员们传递橡胶质地的球，穿过被固定在墙上的木制环形球网即可。球一旦落地，那么对方赢得发球权，以及首次传球便可以直接将球投掷过网的机会；若是任何一方连续输掉十三次发球，那么球员轮换位置，球队交换场地。
比赛打得令人激动，阿潘队最终获胜。科尔特斯从其他赌徒手里赢了一笔不小的赌资。跟着他的西班牙士兵们正从沟渠的另一侧观望着球赛。他们裹在铠甲中，走起路来叮咣作响，分外显眼，身体因为天气的原因都要缩水了。但是他们却认为自己没有引起对方一丁点注意：假如他们的头儿是库奥特莫克的话，他们可以更自在地行事。这些西班牙士兵心想，我们终于被墨西哥人接受了。他们甚至还评论道，也许应该常来看看球赛。
回码头的路上，科尔特斯觉得在此刻问王子“为什么你没有趁机杀了我”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的部下们离我们还很远。”他说。“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够轻易制服他们。不杀你，是国王提出的要求。”王子对玛琳钦耳语道。“他要求不杀我吗？”“他要求我和你对话，和你成为朋友。看看你是否能够向我解释为何还没离开这里的原因。”玛琳钦对这位印第安人说：“我已经向他解释了你放过他的原因，但是他并不相信。”然后她又为西班牙人翻译了一遍。接着，她问这位未来的国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要是没有国王的要求，你会杀了他吗？”“我会砍下他的脑袋，这一刀快极了，快到他的身体还会出于反应去捡自己的脑袋。”“但是你并没有带匕首啊。”“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他回答道。然后，库奥特莫克向两人解释如何在战场这般紧急而危险的场面中，为神灵做出最为迅速的祭祀：“把十指放进敌人的嘴中，双手将他的上下牙床掰开，掰掉下颚骨。然后用膝盖顶碎敌人的脊柱，一把揪下他的脑袋。”玛琳奇听后，突然觉得大腿内侧一小阵刺痒，泛起被人爱抚双乳的冲动。但是库奥特莫克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无动于衷：因为他刚刚讲述的杀敌之法的确就是他在战场上常用的那套，句句属实。“他说什么呢？”科尔特斯问。玛琳奇告诉了他。科尔特斯听罢，并不觉得有意思。
三人走到宫殿外围的庭院。院子里挤满了正在听百姓高声抱怨的官员，场面好不热闹。科尔特斯将库奥特莫克借给他赌球的可可豆退还给他。“跟他说谢谢，”他对玛琳钦说，“不是谢谢他给了我可可豆，而是谢谢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印第安人听到这番话，冷漠地看着他，然后回答道：“你告诉他，我和他迟早要在战场见面。到时候，我绝不会放过他。”“但我会免你一死。”科尔特斯回答道。但是，玛琳钦却并没有将这句话转述给库奥特莫克。
六年之后，确切地说是在1525年的忏悔星期二，科尔特斯向那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印第安人下了命令，让他将拴着铁链的国王绞死。直至此刻，一切已陷入混乱，比赛换场无数。而玛琳娜变成玛琳钦，之后变成科尔特斯嘴里的玛琳奇。直至此刻，每个人都在说着别人的语言，并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了第三个国家：这个国家对自身的美丽视而不见，人们也从未懂得欣赏。“愿你的上帝宽恕你，玛琳钦。”库奥特莫克说，他用了西班牙语，算是向征服者告别。“不要诅咒我，”西班牙人的队长用纳瓦特语回答道，“你的帝国缩成一条船的时候，我可是饶了你一命。”“我不会因为我的死而诅咒你，”国王说，“而是为了所有其他被你杀死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提起你的名字都会感到羞耻。”所以，科尔特斯做四千堂弥撒这个点子，应该就是听到国王说这一句话时在脑中灵光乍现的。
参观卡斯蒂列哈德拉库埃斯塔的爱尔兰修女修道院时，我就征服者的鬼魂一事咨询了院长。“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她极为严肃地回答道，“虽然在过去他试图勾引某些修女。”院长接着说：“他给我们留下的，是一群和我们无法交流的死人。因为他们说来自另一个地方的某种语言。”“其中有一个长得倒是很英俊，”她说，“他走不了路。梳了个挺有趣的马尾辫，不在脑后而是在头顶。”“他给你们找过麻烦吗？”我问。“他呀，现在正坐在那个椅子上呢。”院长回答道。
《卡斯蒂利亚语暨西班牙语词库》
“球”（pelota）：日常物件，用于比赛或玩耍。种类颇多。但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球由头发（pelo）填制而成，也是“球”这个词的来源。圆形，表面被分成四个部分。因为玩球的场地被称为“trinque”，被缠线球拍击打的小球被称为“trigonal”。
塞巴斯蒂安·德·科瓦鲁比亚斯 注释标题 塞巴斯蒂安·德·科瓦鲁比亚斯（sebastián de covarrubias, 1539—1613），西班牙词典编纂者、译解密码专家和作家。
1611年
《庭园学院》
反宗教改革时期的教皇们个个认真严肃，对待工作态度积极，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世俗气息。他们将成批的活人送入地狱，让他们经审判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受死。他们在处理各项事务上都任人唯亲，贩卖输送权力轻易得好比大冷天擦鼻涕般随时随地。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有着充分的理由。只有家人值得信任；因为，倘若教皇没保护好自己而不小心暴露了弱点，任何一名下属都会不经过审判便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喉咙。他们没有情妇或是子嗣，他们的教袍下是粗棉布，他们有体臭。他们是伟大的建设者。他们在每一个做礼拜的地点不知疲倦地检查，为了防止任何画作中出现哪怕半只乳房。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信不疑。他们不会自取其辱，身影从不会在网球场或是击剑场这种地方出现。他们从未参加过台伯河对岸举办的声色犬马的疯狂派对。
经历了十九年的流放生活后，蒙塔尔托大主教带着未来罗马的城市规划，乘坐着金色马车卷土重来，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宗座宫。在马车上，他交给妹妹卡米拉·佩雷蒂一枚博林球。
卡米拉全名为卡米拉·蒙塔尔托·迪·佩雷蒂，是一名年事已高的寡妇。卡米拉的为人处事令教皇中意，因此成为了他最亲信的人。但是卡米拉的女儿们为人处事的风格和母亲以及刚刚经过涂圣油礼的舅舅教皇西克斯都五世不一样。她们混迹宫廷，喜欢打网球，一派身价百万的年轻富家小姐的作风。“这是一种球类运动，”哈辛托·保罗·德·麦迪纳于1630年在关于公主们私人经济状况的《庭园学院》一书中记载道，“在这种运动中，比起发球，女人们更喜欢接球。”
教皇西克斯都五世和妹妹出身贫寒：父亲是赶骡子的，母亲是洗衣女工。父母很早便去世了，教皇的其余十个弟弟妹妹也相继过世。比教皇小十四岁的卡米拉被哥哥拉扯大。两人形影不离，哥哥从教堂的祭坛侍童成长为神学院学生，之后成为了神父。卡米拉对哥哥的最初记忆，定格在哥哥为大主教整理斗篷衣带的那一刻。哥哥当时野心重重，对待妹妹也极有责任感。他照顾身后的弟弟妹妹的行为属于自然的亲情流露。
卡米拉的哥哥包揽了罗马重建道路和盖宫殿的所有纪录。这源于他对贫寒的恐惧，他似乎试图把贫穷的幽魂从被他统治的这个城市中驱走。相比哥哥，卡米拉则是个心思简单的女人，从未介意过蒙塔尔托贴身仕女这个差事。虽然她懂得享受教皇妹妹这个身份为她带来的一切优惠和便利，但是她并没有被这些优越条件冲昏头。她的确在蒙塔尔托宫快乐地过着梵蒂冈公主般的日子，享受着荣华富贵。但是当她的哥哥穿过台伯河成为教皇西克斯都五世时，卡米拉却给朋友科斯坦萨·科隆纳写信，请求住在她家的凉廊里。和蒙塔尔托作为重建罗马计划一部分的庞大骇人的宫殿相比，科隆纳的家更为简朴，并且在这里更容易掌控局势。卡米拉不仅为人谨慎，也颇有修养。所以她很享受栖居在这个中世纪风格的宅邸中。女诗人维多利亚·科隆纳在庭院中举办各种聚会，米开朗基罗常为座上宾。
卡米拉从教皇手中接过这枚有些磨损的网球，之后便和女儿们搬到科隆纳的凉廊去了。“庇护四世在这里交给我这个网球，我又交给你了”，成为教皇后，他哥哥在某次拜访她时说道，“这真有意思。”“什么网球？”“就是那个用疯王后的头发做成的网球啊。还在吧？”“在，在这里某个地方。”“别弄丢了。这个网球是个幸运符，它伴着我度过了那几年黑暗的日子。”
卡米拉将那个网球（说实话她对它有些反感）放在负责监管凉廊的神父屋里。此人名叫潘道尔夫·普奇，在圣彼得大教堂有一定教职，是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在罗马的第一任雇主。他让卡拉瓦乔创作了若干风景画，然后卖给村子里的教堂。没有一幅流传至今。
新旧世界之间一次尴尬碰面
就像我说的，埃尔南·科尔特斯那小身子骨担不起在他的领袖人生中遇到的诸多重大事件。莫克特苏马派大使赠送的众多厚礼中的那件袍子，他也撑不起来。几天后，科尔特斯将双方交接礼物的地点起名为“韦拉克鲁斯的富饶镇”，也就是现今位于维特兹拉帕河口的小镇安提瓜。
几年前，为了庆祝发现新大陆五百周年，西班牙政府组织建造了哥伦布那艘圣玛丽亚号的复制品。当年平松兄弟中的一人正是站在这艘船上远远发现了伊斯帕尼奥拉岛。在韦拉克鲁斯的庆典仪式上，我见到了这艘复制品。后来我有机会在巴尔的摩港再一次见到它。租借期若干年，但租借原因不详。当时，船停靠在一个旅游区码头，被一艘二战潜艇和一艘奢华的英国三桅帆船夹在中间。
我眼前的圣玛丽号就是个又小又破的划艇，令人难以相信它居然能承载一队靠喝脏水和烂啤酒、啃潮湿的硬面饼度日的探险者们。它充其量就是个小舟，像个小坚果或是被拔光毛的小鸟。科尔特斯决心将墨西哥的领土并入西班牙帝国版图之前，沿着墨西哥海岸从尤卡坦半岛驶向韦拉克鲁斯。这段航程中他所使用的双桅帆船，比这艘圣玛丽号还要小：这几艘船的尺寸之小，小到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马在舱里根本站不直；这种船至多用在河里航行，若想停泊，拴在树上就万事大吉了。
从塔巴斯科开始，莫克特苏马的大使在陆地上一直追踪西班牙人的船到达目的地。这位西班牙人的队长和最早的那批征服者此刻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这么一大早，科尔特斯完全没有做好在墨西哥进行正式外交会谈的准备。“他们带来了金子，”那个名叫阿尔瓦罗·德·坎博斯的士兵说，“一大堆金子。”“那我这就去，”科尔特斯说，“去，把阿吉拉尔叫醒。”当西班牙队长从床上起身、双脚站在船舱的木地板上，身后还有一个人露了脸：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皮肤上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泛起瘀青。这个女孩就是玛琳娜丽·特内帕尔，帕伊那拉的公主、波多汤赤安酋长的情妇，熟稔各种肮脏手腕。“该看你这张嘴巴的本事了。”科尔特斯命令道。她那习惯于多种语言的大脑刚开始学会听懂一些西班牙语的简单指令。她用琼塔尔语问：“服侍你吗？还是说这位？”但当她看到科尔特斯穿起衣服，阿尔瓦罗·德·坎博斯也没脱衣，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嘴巴的本事”，原来是让我给他当翻译啊。
科尔特斯将自己全副武装。他下达命令，除了他的两副喉舌阿吉拉尔和玛琳娜丽之外，从远征队伍的十七艘双桅帆船上调出的十五名骑士也将一同前往，剩余的士兵在船上等待进一步指令。那是个极度干旱燥热的春日，但是他命令骑士们必须穿戴好护胸甲、紧身长裤和装饰有羽毛的头盔，要像准备进攻坎波拉时一样认真。科尔特斯从他船舱的抽屉里取出一条在古巴买的珍珠项链，当初买这些项链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礼物交换的需要。他把项链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拿出一个物件：一条由绿玻璃珠子穿成的、挂着一个又破又小的铜十字架的细手链。他将这两件小玩意放进口袋，然后下到货仓解开拴马绳。
为了上岸，他们不得不趟过齐裆深的水，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抓着船的锚绳。假设这根绳子烂了，假设科尔特斯戴了一副没怎么使用过的新手套，假设他走神了（比如用手拍死耳朵上的蚊子），这位西班牙队长可能就会被海浪冲走，陈尸墨西哥湾，西班牙的魔爪也就只能乖乖地缩回古巴的圣地亚哥。但是上述假设并没有发生。西班牙探险者们趟水上了岸，浑身上下的棉布衣服和皮革吸满了海水。他们向莫克特苏马派来的使者们行礼，一招一式还是他们小时候身为落魄的荒漠贵族时学会的拙劣伎俩。某位名为里卡尔多·德·洛斯·雷耶斯的上尉（“雷耶斯”意为国王们，但这个姓源于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镇子，和皇室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坐在岩石上脱下靴子把海水倒出来，结果被科尔特斯吼了一嗓子。假设这句训斥被记录下来并收录到字典里，那么今天肯定会成为一个经典的科尔特斯式的贬义形容词。
西班牙队长和手下的士兵们骑上马，去参加当地酋长举办的会面仪式。这位酋长见证了当时世界上最嗜血的两个帝国之间的第一次大使会晤。
双方在那个名字颇难念的恰尔奇圭耶坎镇的广场相会。在那里，科尔特斯独自从马背上下来。他的身体浸透了汗水，隔着皮革和铁器给了阿兹特克帝国大使一个拥抱。他手下的骑兵们惊觉，在阿兹特克大使和另外两名墨西加使节身后，还站着一队除了色彩炫目的腰带和披风之外什么都没穿的壮士，手持顶部绑着刀刃的长棍作为武器，甚是可怕。西班牙人无论带了多少匹马，他们的队伍一共只有区区十八人。这其中还包括了尚未成年的玛琳娜丽、胖神父阿吉拉尔以及科尔特斯这个老头子。
阿吉拉尔和玛琳娜丽替西班牙人翻译道，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但条件是阿兹特克人民必须皈依基督教。对方信使满口答应，说好啊没问题，便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不论你去翻哪本历史记载，以下是莫克特苏马下属交给西班牙人的礼物清单：
1.纯金太阳一枚
2.纯银月亮一枚
3.镶玉金银盘子逾一百套
4.臂环、踝环和唇塞若干
5.镶有蓝色宝石（如蓝宝石）的头饰和皇冠若干
6.各种绿色石雕
7.挽具、锁子甲、紧身短上衣、射击用具、盾若干
8.羽毛饰品、扇子、羽毛质地披风若干
9.模样奇特的纺织服饰和帷幔若干
科尔特斯表示感谢后，交给对方如下礼品：
1.玻璃珠子手链一条
因为大洋两岸的两个代表团之间交换的纪念品相差悬殊，科尔特斯唤一名叫作贝纳尔多·苏亚雷斯的士兵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算作礼物。那么，西班牙人的礼品单上又多了一件：
2.头盔一顶
礼品交接仪式完毕后，墨西加大使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不是因为科尔特斯的礼物太过于寒酸，就是因为他们宁愿让对方献出一匹马用作祭祀。科尔特斯微微鞠躬，然后转过身背对着阿兹特克大使们。当他正准备骑上马背离开时，阿吉拉尔禀告他，阿兹特克人还有话没说完。
那位领头的大使说：“我们之所以为你带来厚礼，是希望你能够将它们献给贵国国王，作为两国之间友谊和相互尊重的象征。我们希望这些礼物合你心意，希望你把它们和你的手下们以及你们带来的这些可怕的野兽们一并带回国。我们还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踏上我们的土地。”玛琳娜丽这个女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宁可当这个与其说是性格温和、不如说傻乎乎的老男人的妻子，也不愿意回去给酋长和他的哥们儿当性奴。她是这么翻译上述这段话的：“我们为你带来厚礼，但是和你之后会见到的珍宝相比，它们根本不足为奇。我们希望这些礼物合你心意。我们之所以献礼，是为了打消你们和可怕的野兽们继续前进的念头。因为我们清楚人民对国王深感不满，他们会选择抛弃我们，站在你的一边。”阿吉拉尔看着面前的阿兹特克勇士们和他们那立着刀刃的大棒子，说：“他们给你了一个热情的欢迎。他们说，带来的礼物属于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因为他的子民感到不幸福，这位国王内心不安。他们说你最好不要帮助他，因为如果你想去任何地方之前都必须战胜面前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可不好惹。”科尔特斯听罢，说他会好好想想。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
西班牙征服墨西哥的第一阶段从头至尾，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之间的对话和上述情况基本一致。这一段历史以科尔特斯和他的手下们留在特诺奇提特兰城结束，之前的章节有描述。一群连对方的语言都听不懂、行事毛躁而愚蠢的家伙，居然大大改写了历史的轨迹：历史上找不到多少比科尔特斯和他的手下们所经历的更荒谬的故事了吧。
《水果篮》
在卡拉瓦乔一举成名的那些年，他还有第三位大雇主：费德里科·博罗梅奥。博罗梅奥是圣卡洛的表弟，米兰历史上最年轻的大主教。他二十三岁那年登基，当时上一位大主教、也就是狂热支持反宗教改革的卡洛刚刚过世。在这个历史背景下，若是米兰主教之位让给博罗梅奥家族之外的人，那着实令人费解。
卡洛·博罗梅奥此人，禁欲、扭曲、锋芒毕露；他是恐惧的代言人和该死的思想警察，前无古人。卡洛去世之前，费德里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神学教授。当卡洛瞬间被奉为圣人之时，费德里科正在编纂《特伦托会议法令》，这意味着，不论是从逻辑还是教义的角度来说，费德里科都是不二人选；他是唯一一名真正理解反宗教改革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的人，而当时的欧洲正被这场宗教浩劫残害得血流成河。另外，费德里科·博罗梅奥是教皇布下的棋盘中的一枚关键棋子：在米兰，费德里科站在法国人一边，而这个城市刚刚被费利佩三世以西班牙王国之名暴力夺回。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看上去就并不稀奇了：1599年秋，流亡时期的费德里科·博罗梅奥住在位于圣王路易堂广场的朱斯蒂尼亚尼家中；而孔塔瑞里礼拜堂举行祝圣礼时，他也在场。
大主教博罗梅奥二世这个人不会假装圣洁，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他和邀请他来暂住的那位银行家不一样：他可是邻居举办的仅限男宾入内的化妆舞会的常客。但是，他需要维护家传的神圣姓氏。
费德里科·博罗梅奥藏有一批精挑细选的高品位艺术品。他过世后，这些收藏被保管在安布洛其亚图书馆。费德里科和他的圣人表兄卡洛不一样，卡洛将欧洲大陆置于悲惨境地。而费德里科则将钱财和时间花在购买书籍和手稿上。他的手下从希腊和叙利亚将它们送来，作为费德里科建立的古文化图书馆的馆藏。图书馆至今仍然存在。人类所获大部分关于古希腊的知识都归功于费德里科。
博罗梅奥二世莅临罗马：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在梵蒂冈代表米兰的利益，一大部分原因是在他的老家罗马，西班牙政府在当地的势力对他完全不感兴趣。此时的卡拉瓦乔还在迎合别人的喜好作画：他正要放弃田园派风格主义的背景噪音；这个风格充斥于卡拉瓦乔早期的圣经主题作品中，而在这时期之后，《圣马太蒙召》一举成名。博洛梅奥是卡拉瓦乔的首位私人客户：他买了一幅并不是那么有名的作品《水果篮》；这发生在卡拉瓦乔用那幅《友弟德与敖罗斐乃的头颅》中似烈焰般的鲜血将世界艺术史点燃之前。
卡拉瓦乔在《水果篮》中描绘的水果和自然界中所看到的水果并不相同，更像是在一定距离外从凹镜投射出来的影像。在当时，《水果篮》在人们眼中代表着精湛艺术的技艺：论画派，它更倾向于佛兰德斯地区的绘画传统，而非意大利派。文艺复兴时期光学现实主义画家偏好通过刻画一扇窗户，来展示用透视法缩短的室外景色。但《水果篮》却和这类风格不同，卡拉瓦乔选择刻画室内的三维空间：人们在这幅画中看到的，是一个放在架子上的篮子。为了凸显效果，《水果篮》的背景色和朱斯蒂尼亚尼府的博罗梅奥工作室的墙壁颜色一样。卡拉瓦乔甚至将墙体的细小裂纹和凹凸复制在画里。《水果篮》的背景也一定是卡拉瓦乔在这间屋子里现场绘制的。
完成这一篮子几近腐烂的水果，至多让卡拉瓦乔在画室中花费不超过两天的工夫。这幅作品高31厘米，长47厘米。这个尺寸意味着，画家只需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住画框的上部，让整幅画布悬在指尖上晃晃悠悠地穿过圣王路易堂广场，而当时油画的主体部分已经开始风干。梅里西另一只手中一定拿着画笔和调色盘，聚精会神地思考如何在画中重现现实中墙面的质地和光泽。
运送这幅画时，画家很可能带着他惯有的挑衅劲儿。而这幅油画是一部革命性的作品，其开创性地位令我们后人无法想象。后人之所以不理解，可能是因为它从未离开人们的视线，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它已被复刻了一千遍。而它之所以具有革命性，不仅仅因为景象从画中延伸到了它被悬挂的墙壁上，而且此前在意大利从未有任何一位画家创作过静物画。这就是为什么这幅作品被命名为“水果篮”：当时，“静物”的理念还没有诞生。
画家一定是在中午从佣人庭院的入口进入朱斯蒂尼亚尼府中。墙面上的反光不是白色而是泛着橘色，犹如罗马秋日午后的阳光。他一定经过了马厩，穿过那一扇扇门，之后穿过厨房。走上佣人专用的楼梯之前，他一定吹开了遮住脸庞的头发。之后，他一定整了整身上的袍子，接着穿过连接低层和一楼主厅之间的假墙，用胯部将门顶开。博罗梅奥的办公室一定已经被布置完毕，静候卡拉瓦乔前来作画。与此同时，博罗梅奥正在梵蒂冈的政府办公室处理公务。
卡拉瓦乔正是在博罗梅奥这间办公室中，看到那个改变了他的色彩观的物件——一顶主教法冠。此法冠是献给教皇保罗三世的诸多法冠中的一顶：送礼人名叫巴斯克·德·基罗加，一名古怪、激进但很有可能才华横溢的主教；送礼的契机，是保罗三世唤此人来参加特伦托会议。
光芒万丈
首次以礼物交换为目的的简短外交仪式结束后，科尔特斯命人将箱子抬来，把献给国王卡洛斯一世的礼物送回船上。当他们将所有的礼物清点包装时，这位西班牙队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斗篷上。他看着喜欢，因为这斗篷上织满了各式图案：它讲述了一个关于蝴蝶、玉米、蜗牛、江河和番瓜果子的故事。这繁复喧闹、神秘玄妙的故事由片片棕色色块钩织而成，看得出来制造此物的艺术家工艺精细，技术了得。“这件斗篷应该值不了多少钱，”科尔特斯对那位正做着公证的士兵说，“你干完活就把它送到我的房子里吧。”“你没有房子啊。”士兵回答道。“呃，那你们给我造一所房子，就在这儿。”他边说边指指地面上的一处位置。他的手下们，包括杰罗姆·德·阿吉拉尔在内，纷纷转身看着他。“叫剩下的军队下船。今晚，我们要在陆上过夜。”
到了晚上，科尔特斯将那张据为己有的棕色斗篷铺在吊床上。帐篷由棕榈叶做顶，四根柱子支撑，吊床拴在其中两个柱子上：这个破帐篷便是这位欧洲队长在美洲大陆土地上的第一个前哨。“尤利乌斯·恺撒带着他的图书馆四处征战，我为什么不能带着这个床罩露营呢。”科尔特斯想，兴致缺缺地看着玛琳娜丽。而玛琳娜丽正比划着手势试图向科尔特斯解释，这并不是个斗篷或是床罩，而是一件比其他所有礼物都要珍贵的御用披风。另外，假设莫克特苏马的本意是向西班牙国王献上厚礼，那么这件披风最合适不过了：在它面前，其他礼物充其量只能用来填箱子。
科尔特斯披着莫克特苏马的御用披风，将玛琳娜丽压在身下泄欲。完事后，他一把拽过披风盖在自己身上，睡了个心满意足。而玛琳娜丽则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得以入睡，披在身上的这件皇室宝物令她受宠若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命中注定将睡在帝王的披风下，这个念头让她顿时进入梦乡。
埃尔南·科尔特斯在墨西哥度过的第二天是漫长的。另外，因为他命令手下的士兵每次出行都必须全副武装，天气也显得更加闷热潮湿。他在心中已经构筑了一个西班牙镇子（如果不是西班牙的，至少是古巴的），并且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勘探这个未来小镇的边界。但是在他手下的士兵们心中，这片土地只不过是个蛇穴和虫洞；虽然士兵们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还是不得不将这里的树丛杂草清理掉并辟出一片地。可惜他们的队长脾气暴躁，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他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而不是继续沿海岸探索前行。
当小镇主干路（也就是日后韦拉克鲁斯的富饶镇）畅通、士兵岗哨拔地而起之时，队长下令在他昨晚就寝的茅屋旁边建造一所教堂。“圣坛的材料必须用土坯，”他说，“这样阿吉拉尔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做弥撒了。”队伍中掀起阵阵叛变的骚动，而科尔特斯用从古巴带来的啤酒压制了士兵们的不满情绪。“今天，我们要像国王般吃个尽兴，一醉方休！”他说。
科尔特斯查了查剩余的存粮，算了算大概能够坚持十天或者十二天的供给。而他面前的这片土地是如此富饶，就像是撞见了的财宝，供他们肆意享用。除了这意外之财外，玛琳娜丽在恰尔奇圭耶坎找到了甜水虾。另外，他们找到两名印第安妇女来为士兵们制作玉米薄饼，以及一种名为波瑟尔的混有巧克力的玉米面饮料。
那晚，当科尔特斯问玛琳娜丽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让印第安人如此慷慨大方，她通过阿吉拉尔翻译，透露了这个改变了世界的点子：“我和他们说，我们之所以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推翻他们的暴君。我们的马加上他们的箭，足以将他们从阿兹特克人的枷锁中解放。”
在墨西哥的第三天，科尔特斯并没有去参观教堂的建筑工地。在两位喉舌的陪伴下，他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去和周围村落的居民们攀谈。他走遍了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造访了农田。他和酋长一起享用冷饮。而酋长派人帮助西班牙士兵建造教堂，以便早日完工。科尔特斯和阿吉拉尔一致认为，此举显然表明韦拉克鲁斯的首批本土居民已经准备好接受真正的信仰：虽然那位酋长在借给他们一些人手之后，请求他们拴住那些可怕的狗和马作为回报。
夜晚临近，科尔特斯察觉到探险队成员的心情比前些日子更低落了。虽然建筑教堂的任务因印第安人的到来加快了进展，但是身处这片致命的不净之地，他们的健康也每况愈下：已经有两名士兵因为发烧而病倒了；一条狗活活被虫子吃了。“队长，这让我们如何继续下去？”名叫阿尔瓦罗·德·坎博斯的士兵问他。
科尔特斯再一次让士兵们喝了啤酒，而他自己则钻回棚屋和玛琳娜丽鬼混。就在那天晚上，她打着手势和他说，她想把那张披风从吊床上取下来，挂在“队长之家”（他俩给茅屋起的名字）的柱子上。倒不是因为她觉得经过此番布置小屋会蓬荜生辉，而是因为这样做至少可以让这件如此珍贵的宝物不再受到精液和口水的亵渎。科尔特斯听罢耸耸肩，边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边把披风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在这一刻玛琳娜丽意识到她赢得了两人之间的这场争执，而这场争执看上去愈发像是发生在夫妻之间，而非主仆之间。
第二天早晨，科尔特斯前脚刚踏出茅屋前往工地和士兵以及印第安人搭建教堂，玛琳娜丽后脚便将披风挂到柱子上。科尔特斯的出现的确让工地的抱怨声变少了些，但是并没有完全改变这怨声载道的场面：一个持有异见的西班牙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满腹牢骚。那天晚上，营地搭起、觥筹交错之时，科尔特斯对一名叫作阿尔贝托·卡洛的士兵说：“如果我逼他们用石头建造教堂的大门，你觉得他们会起义吗？”“啤酒总有一天会喝完的。”卡洛回答道。队长则固执己见：“可怜的阿吉拉尔自从被琼塔尔人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弥撒。你不觉得这理由足够充分吗？”“你要是问我，我觉得阿吉拉尔可以回到丛林里待着。”卡洛说。“但是如果照我说的做，可以让他们至少有事情干。”科尔特斯表示反对。“有事情干？”他面前这位士兵反问，“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回到船上，继续前进探险。”说这句话时，他带着怨气，若是在一个纪律严格的军营，这种语气可以被认作为哗变。作为回应，队长耸耸肩，说：“明天我会做决定。”
晚上，当科尔特斯回到“队长之家”时，玛琳娜丽心情颇好。趁所有人都去工地建造教堂之时，阿吉拉尔为她受洗，并赐予她一个基督徒的名字：玛琳娜。他给了她一张临时制作但还算管用的受洗证明，玛琳娜转手交给了她的主人。“堂娜玛琳娜？为什么取了这个名字？”科尔特斯读出来问道。然后，他差人将神父叫来。
阿吉拉尔解释道，这个姑娘在献身于科尔特斯的滔滔激情之前曾是一名公主，身为贵族身上流淌着皇室之血；现在她已受洗，所以她不再是科尔特斯的奴隶；但如果两人想继续保持之前的关系，那么可以作为普通法定伴侣同居。“你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堂埃尔南多问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她带回古巴，让你的老婆见鬼去吧。这样是合法的。”“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你别傻了，我会回到尤卡坦。”“你会在那些笨蛋们建造的破教堂里主持感恩祈祷的弥撒吗？”“感什么恩？”“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回到“队长之家”，玛琳娜正等着她的探险家，准备向他献上她这个刚刚重获自由的女子能够给予他的唯一礼物：她的肉体。她全身赤裸地站着，用秀发做烛芯的蜂蜡蜡烛燃起的烛光映在她的身体上。玛琳娜的主动献身令征服者极为兴奋，他立刻跪到地上，将鼻子埋进她的双腿之间。她坐到吊床上，张开双腿。为了让他的胡子摩擦她的阴部，她将胯部不住地向前顶：满脸胡须的男子令她不能自已，为之疯狂。她的手伸到他蓬乱的头发里。科尔特斯很喜欢玛琳娜丽的味道，因为她年轻，每天早上都会沐浴，并且以花作食。她躺倒在吊床上，双手牢牢将吊床抓稳，任由高潮降临：两腿分开，双臂伸展，乳头高耸指向棕榈叶搭成的房顶。她的小腿钩住队长的肩膀，在他的后背交叉。高潮来了。她再次躺倒在吊床里。正是在这个瞬间，跪在地上的科尔特斯抬起头，看到了莫克特苏马披风上被烛光点亮的那一片喧嚣。
这片令他如此欣赏的、做工精良的织画，这片让他最终决定将披风保留的织画，居然在发光：画中的鸟儿直冲云霄，好像自己在发光；沿着光芒可以追寻到披风上的太阳；蝴蝶的颜色缤纷各异；借着烛光，玉米穗似乎在微风中摇曳；之前他认为是番瓜果子的部分，其实是男人和女人们一张张充满完美的泥土灵蕴的脸庞，和植物、蜗牛以及科尔特斯之前忽略的各色动物水乳交融；游动的鱼儿们在水下搅起阵阵碧波；画中，居然下起了雨。“我告诉过你的。”玛琳娜丽在科尔特斯耳边用琼塔尔语喃喃道，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队长在部队吃早餐时现身。现在部队成员已经包括了前来做木工的印第安人。当他用玉米薄饼卷起一块由蚂蚁、花和辣椒混合而成的馅料时，他语气随意地说道：“我们必须在今天完成修建教堂的墙体，这样阿吉拉尔就可以行祝圣礼了。然后，把献给国王的礼物运到古巴，将其他十艘帆船拆卸。”科尔特斯手下们听到他的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他们忘记了手中的食物，以至于玉米饼里的蚂蚁纷纷逃出。然后他说：“我们需要木头和铁器。”众人中，只有阿尔瓦罗·德·坎博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为什么需要这些？”
“傻子，我们要去攻下特诺奇提特兰城。”
第三局结束。诗人生气地将球拍狠狠摔在地上，这是他第一次表现出绝望。画家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伸展开双臂，露出圣洁的笑容。“伦巴第人赢得第二盘，”数学家喊道，“双方到此各赢一盘。下一盘为决胜盘。”奥苏纳走到诗人身边耳语，劝他不要再像个小孩子般软弱，并且必要的话，要准备好打个你死我活：“你不是发球方，你就死定了。从接球这一侧打入看台，简直就是他妈的做梦。”
球赛
他拿起棕榈树叶包裹成的锥形筒。“里面盛的是什么？”科尔特斯让玛琳奇问。她学到的西班牙语已经足够为科尔特斯担任翻译。“蜂蜜烤南瓜籽。”库奥特莫克对玛琳奇说。征服者等着玛琳奇把这句话翻译成西班牙语，然后他抓了一把瓜子，一颗接一颗地吃着，目不转睛地观看球赛。他们三人坐在墙上第一排，大腿悬在空中。而高墙下面，运动员们正使出浑身解数，奋力用背部顶球防止球落地，并努力避免用手或脚碰球。
在某次开球之前的休息间歇，科尔特斯表现出一副好奇的样子。虽然名声不佳，但征服者的确是个生性好奇之人。“哪一队代表阴间，哪一队代表天界？”他让玛琳奇问问库奥特莫克。等玛琳奇贴身耳语完，库奥特莫克将口中的南瓜籽壳吐出，正好落在球场边上。“是阿潘对抗特配阿卡。”他边说边微微耸肩。说罢，库奥特莫克便起身，在特配阿卡队身上赌上了几粒可可豆。
在1519年这个臭名昭著的年份，埃尔南·科尔特斯和库奥特莫克相遇了，西班牙国王那群令人闻风丧胆的使者团来到墨西加人的都城。虽然这次拜访声称是外交礼节性的，但莫克特苏马国王仍竭尽全力阻止这帮从欧洲远道而来的客人到特诺奇提特兰城拜访，甚至还给了他们一些贿赂。面对贿赂，西班牙人经受住了种种诱惑，指挥官许下的诺言也让他们不得轻举妄动：只要他们尽早攻下那闻名遐迩的阿兹特克首都，帝国的金子立马就能被他们揣进腰包里。莫克特苏马铸下大错（这次错误改变了整个世界），错在没有在西班牙人刚上岸的时候就把他们赶尽杀绝。若是这样，印第安人不会面对日后的苦果。
莫克特苏马硬着头皮欢迎上门拜访的客人，表现得勉强而恐惧。他对西班牙人的恐惧，并非如传说所言，是源于迷信，而是因为来访的时机对他极为不利：西班牙人来到城门前的那一刻，身后紧跟着的是阿兹特克帝国反叛城邦组成的大军。在阿兹特克帝国掌握墨西哥最高统治权的两百年历史中，从未有人能够组织起这么一队叛军，声势和科尔特斯从东部集结的部队同样浩大。所有效忠于莫克特苏马的城邦都没能阻止这队叛军的行进。西班牙人和阿兹特克人这两个斗争中的少数派，都本能地渴望生存。这份对生存的渴望使得一方作出“我们不是来占领墨西哥”的承诺，而另一方偏偏信以为真。虽然所有人都尽量掩饰或自欺欺人，但是所有人都明白：屠杀过后，他们脚下的土地将变为一片血肉模糊的死人之滩。
莫克特苏马在塔库瓦城的堤道上迎接了科尔特斯。两人相见的地点现在是耶稣拿撒勒教堂，萨尔瓦多共和国大道和皮诺·苏亚雷斯街的交会处。这位阿兹特克的特拉托阿尼（纳瓦特语中“统治者”之意）赠予科尔特斯一串玉珠项链，并从对方手里收到了珍珠项链作为回赠（这珍珠项链很可能是玛琳奇串的）。两人一起走入莫克特苏马的皇宫，遗址现位于国家宫地基之下。科尔特斯的拜访虽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没有当即产生什么灾难性的后果：为了避免莫克特苏马面对阿兹特克帝国死对头时的尴尬，他只让西班牙随从陪他进入特诺奇提特兰城。莫克特苏马国王身边站着三国城邦诸王、湖区众酋长和他们的统领。库奥特莫克就在国王随行人员之中：他是莫克特苏马王后的表弟。
进皇宫之后，阿兹特克皇室已布置好庭院，在这里众人见证了莫克特苏马和科尔特斯两人的对话。没人听懂此次交流的任何内容。不仅仅是因为在对话双方身上找不到一丝共性，还因为对话翻译过程实在复杂：莫克特苏马的纳瓦特语首先要被翻译成琼塔尔语，然后琼塔尔语再被翻译成西班牙语；科尔特斯的西班牙语也被译成琼塔尔语，然后转化为纳瓦特语；而征服者不信任任何人的翻译，除了会说琼塔尔语和纳瓦特语的玛琳奇，以及一位会说琼塔尔语和西班牙语的神父赫罗尼莫·德·阿吉拉尔。
之后他们交换了更多的礼物以及美好的祝愿。接待仪式完毕，莫克特苏马在众人面前离身，继续专注于一国之君的日常生活作息和统治。而此时的帝国疆土，已经缩减了一半；再没有人见过莫克特苏马，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天。
这次会见之后的十八个月里，这个已经衰败的帝国会继续被削弱，领土逐日缩小：小到墨西哥谷范围，之后仅剩特斯科科湖区；到最后除了岛都特诺奇提特兰城之外，阿兹特克丧失了其余所有疆土。1521年8月13日，帝国仅剩一条皇家御舟，库奥特莫克试图坐船逃离已被摧毁的阿兹特克都城时被捕。历史总算是公平了一回：这片异常血腥的帝国此时蜷缩成了一叶扁舟。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好人胜利了。因为，好人从来不会胜利。
和西班牙人首领会见几个月之后，莫克特苏马差信使捎话给库奥特莫克钦。他说，虽然西班牙人见到我们这个世界上最大最繁华的城市感到十分震撼，但是现在他们的心情早已从惊叹中平复。既然如此，他建议库奥特莫克带着科尔特斯到处转一转，随便看一看。“你必须接近他。”双目失明的阉臣信使在国王表弟的耳边喃喃道。“为什么派我去？”库奥特莫克问。“因为你会琼塔尔语啊。”信使回答道。
年轻的统领库奥特莫克向来战无不胜，一向扮演着国王智囊的角色。他个性谨慎、独立、值得信任。在这个奉行纪律的国家，他因严于律己、遵从命令而出名。“告诉陛下，我会带科尔特斯去看球赛。”他回答道。
等待了几天之后，库奥特莫克找到科尔特斯的琼塔尔语翻译玛琳钦，并把观赛的日程安排在那年第一场丰收结束之时。因为在这个日子，人们会通过期盼了整整一年的赛球仪式来庆祝丰收。对于那帮外来客来说，此番景象绝对值得一看。
阴间
德国历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海涅·吉尔梅斯特认为自己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具体到场次的现代网球的记录。它比其他球类出现的时间都要更早：比如意式足球（calccio），英式板球（cricket），还有法式手球（jeu de paume），以及西班牙人口中的壁网球（pelota）。
记录在人类史上的第一场网球比赛在阴间举行，而且是一场双打比赛。球手为四名魔鬼，比赛用球是一名叫作皮埃尔的法国神学院学生的灵魂。后来皮埃尔终于成了马锡安施塔特修道院的院长（也就是伯多禄一世）并声名大噪。皮埃尔的故事被海斯忒巴赫的凯撒里乌斯在《奇迹故事》中记录下来，得以流传至今。
凯撒里乌斯在《奇迹故事》中写道，这位年轻时代就被公认为世界上第一位网球运动员的傻子皮埃尔，犯了和浮士德一样的错误。他的记性很差，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集中注意力。为了通过神学院的考试，他与撒旦做了交易，接受了魔鬼的礼物。这份礼物是一块汇集了人类全部知识的石头，得到这块石头的人只需要将它紧握在手中，便会知晓一切。
面对诱惑，皮埃尔做了我们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没有复习就顺利拿到了考试的第一名。但是有一天，皮埃尔突然进入了被称之为昏迷的某种状态：其实就他的情况而言就是暴毙。后来听他讲，四位结伴而来的魔鬼将他的灵魂从身体摄走，并随心所欲地用它来打网球。谁让他傻乎乎地接受了知识之石和魔鬼做了交易呢！
这四个看上去互为友人的魔鬼，揣着从人间取来的物件回到阴间，并用这么个抽象的玩意儿打了一场网球赛。在整个比赛过程中，皮埃尔是清醒的。他的肉体真切地感受到魔鬼们不停地发球接球。据他描述，这场比赛把他折磨得十分痛苦。因为众所周知，魔鬼从来不剪指甲，个个坚利如钢。
这份人类历史上关于网球的首份记录，描绘了一场这个被称为伯多禄一世的人眼中的末世之赛。这位异世的教皇掌管着一所不寻常的教堂：这里有罪人和杀人犯，有网球和球拍。这桩轶闻算是历史偶尔丢给我们的甜头之一吧。
在《堂吉诃德》第二部中，阿尔蒂西多拉预见了这么一番景象：她看到魔鬼在用冒着火的球拍打球，而“充满风和其他填充物的”书被用来当球。这些被当作网球的书和《堂吉诃德》可不一样，打完一局就散架了。魔鬼将那些书用球拍击出，“没有一本书能够坚持到下一回合，根本不可能再用来发球。被打烂的书被迅速淘汰，然后换上一批批新书”。
在阴间，灵魂是网球，烂书也是网球。魔鬼乐此不疲。
艺术
据说，卡拉瓦乔的匕首正反面都刻有拉丁文：一面是“nec spe”，另一面则是“nec metu”。翻译过来就是：“了无希望。了无畏惧。”
关于大部分教皇都极度缺乏幽默感一事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版画收藏区里有一幅作品：创作时间为1550年左右，作者是一位来自佛兰德斯的无名氏；版画正面写着一行意大利文“科罗纳宫”，背后同样用意大利语写道：“科罗纳的庭廊和梅萨塔建于塞拉皮斯神殿的废墟之上。”科罗纳家族势力强大，意大利首都的博物馆以他们的姓氏命名，并沿用至今。可见这个家族的权力及其积累的财富有多么惊人。
但罗马城并非一成不变。或者可以这么说，庇护四世统治下的罗马城，浮夸程度远不及之后成为教皇的德尔·蒙特大主教重建的罗马。蒙田笔下16世纪的罗马，城市规划毫不紧凑，像个乡村。而蒙田本人认为这座城市是如此怯弱而空洞，以至于每每说到巴洛克时期典型的沮丧情绪，人们便想起蒙田。此时的罗马城被各种新旧废墟塞得满满当当，动物畅行于废墟之间，活得比人自在。克维多如此形容16世纪的罗马：
朝拜者啊！你在罗马城寻找罗马的影子。
但是在罗马城你永远找不到罗马。
1565年，博罗梅奥、蒙塔尔托和庇护四世三人边饮酒边观望着烈火降临在天主教的中心地带，而当时的科罗纳宫和翻修后的、带着蛋白酥般装饰的建筑并不一样。那时的庭廊由取自塞拉皮斯神殿遗迹的红砖砌成，神殿正面部分还留着延伸出的墙体。建筑共有两层，五扇窗户、两道门以及一个房顶铺瓦的阳台。科罗纳宫背后是神殿遗址，宫殿庭廊基本是紧靠在神殿之前，周围种植了一圈灌木和棕榈树，还有一些拔地而起、沿着墙体生长的树种。
三位主教就是坐在这个凉风习习、大小适中的红砖阳台上，像坐在剧院的包厢里。
看着眼前的世界被火吞噬，庇护四世应该没有像尼禄那样唱起特洛伊大劫。他沉默不语，闭目聆听残歌一曲：这是一场世界性灾祸，或者我们今天所说的巴洛克时代到来前的最后小调。他坐在摇椅上轻轻晃动，闭上眼睛，攥着杏仁的那只手跟着乐队打拍子。
当音乐暂停，庇护四世睁开眼睛，对蒙塔尔托主教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他其实可以和主教聊别的事情，比如说关于特伦托仲裁即将引进的新纪元。阿根廷作家莱昂尼达斯·兰博尔基尼是这么形容的：“我们将同情换为折磨，仁慈变为恐惧。爱变成了恨。而生命则变为死亡。”再比如说，他可以讲讲几年前他和主教托洛梅奥·加里奥的书信中所忏悔的那番话。庇护四世和他这位朋友描绘，他被元老院骚扰米开朗琪罗一事搅得心神不宁，画家为此消沉了好一阵子：“我十分喜欢《最后的审判》，但这份错爱所背负的罪过是致命的。这令我十分惶恐不安，我可是教皇啊！”
庇护四世像是栽培树苗一样，辅助博罗梅奥长成参天大树。但是博罗梅奥绝非善类：他没有长成树，而是变成了一头野猪。
以下三人之间的对话，用电影剧本的方式来展现尤佳。
（教皇又切下一块野猪肉香肠，闭上眼睛。然后睁眼，开吃。）
庇护四世：（在咀嚼肉肠）蒙塔尔托，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薄礼。
（教皇挥了挥手，衣袖像面旗子。教皇手下的侍从拿来了一个镶着银边的木头盒子。）
蒙塔尔托：（微笑着）我不喜欢珠宝。
庇护四世：我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没有人认为我会成为教皇，但是我成功了；我见过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卡洛斯一世和弗朗索瓦一世是我的好友；我一手栽培了博罗梅奥，他今天就在咱们的饭桌上。
（教皇点点头挑挑眉，向蒙塔尔托指出博罗梅奥，表情有些讽刺有些感激。）
庇护四世：（继续）你当真以为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最后一次晚宴上，我会仅仅送给你一个珠宝盒吗？
（仆人将礼物交到主教手上。主教打开盒子。）
蒙塔尔托：（从盒子里取出来一个物件，一枚网球。他拿着网球看了看，然后举起来给博罗梅奥看。）
蒙塔尔托：（继续）有些破损了。
庇护四世：里面塞的是安妮·博林的头发。
蒙塔尔托：谁？
庇护四世：英国国王亨利八世的王后之一。你错过了那场宫廷好戏。
蒙塔尔托：可惜。
庇护四世：好好利用它。
蒙塔尔托：你说那场好戏？
庇护四世：我说的是这个网球。
蒙塔尔托：可我不玩室内网球。
庇护四世：你应该玩玩。卡洛斯国王和我都去世的那天，没人能够压制住法兰西了。你要是敢冒头，要么被剥夺特权，要么被活活剥皮，大卸八块。不过，这一切都取决于谁会坚持到最后，成为宗教裁判长。
（这时，教皇的目光落在了博罗梅奥身上。）
庇护四世：（继续）卡洛斯，你说我说错了吗？
博罗梅奥：在政治问题上，您从来没有犯过错误。
（蒙塔尔托主教没理会博罗梅奥，和教皇四目相对。）
蒙塔尔托：你这是在给我下命令吗？
庇护四世：不。我只想给你一个建议而已。
两个人都沉默了。庇护四世和蒙塔尔托此时都将目光转向博罗梅奥。这位米兰大主教和蒙塔尔托相比，小了将近二十岁，他倾尽一生投身于这场以耶稣受难最黑暗时期为原型的运动中。饥饿和失眠的困扰在他身体上留下印记，面部痉挛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来自未经剪辑的电影片段里的人物。他脸颊时不时地扭曲，脑袋一伸一缩，按在大腿上的双手紧握，好像是为了防止它们因搜寻美食而一跃而起。
博罗梅奥看了教皇和总宗教裁判员一眼，眼神里带着友善。他的左眼皮时不时地眨一下。
博罗梅奥：（面向蒙塔尔托）来，把那个网球扔给我。
（他看着教皇，接住了蒙塔尔托扔来的球。）
博罗梅奥：（继续）你提的建议很好。
庇护四世：你会保护蒙塔尔托远离狼群的伤害吗？
博罗梅奥：只要他愿意保护自己，我就愿意保护他。
（他嗅了嗅球。）
博罗梅奥：（继续）只要他学会一边在自己家玩网球，一边等待。
注：蒙塔尔托大主教离开大众视线已有十九年，也就是两个教皇任期的时间。这些年他靠打击那些抵制反宗教改革的敌人贪婪敛财。在空闲时间里，建筑艺术在他身上释放出的激情怂恿着他，他花了好几年时间规划，看看这个城市如果真的成为世界中心的话会是什么样子。为了将此规划执行下去，从他成为教皇西克斯都五世的那一天起便开始诉诸暴力和完美主义。“城市主义”这个词就是他发明的，虽然他自己的名字里没有“城市”二字。不用说，他根本不玩室内网球。蒙塔尔托是西克斯都五世，也是最后一名叫西克斯都的教皇，后继无人：这件事情说明天主教教会实在是个缺乏幽默感的机构。但是这部分不在此部电影的讨论范围之内。请大家现在回到剧本。
（博罗梅奥将球扔了回来。蒙塔尔托将它放回盒子里。此时教皇又做了个手势。）
庇护四世：卡洛，我给你也带了一份礼物。
（一个仆人取来了一顶五颜六色的、近似于帽子的物件。）
博罗梅奥：这是顶主教法冠吗？
庇护四世：是的。墨西哥人做的。
（主教听后皱皱眉。）
庇护四世：（继续）这是一位在墨西哥的主教派人送给我的。上面的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用羽毛编制而成。看，它是不是一顶杰作？
（仆人将法冠献给主教，但主教接过来时表现得很不屑。）
博罗梅奥：（语气讽刺地）这做工还真是精良啊，陛下！
（说罢，博罗梅奥将法冠放在腿上。）
庇护四世：有了它，我希望你记住法兰西不是世界的全部，海外还有诸多领地和灵魂。
（主教端坐着，看着教皇，假装很耐心。）
庇护四世：你看看！如果光线和位置恰到好处，它会发光。
（博罗梅奥歪了歪头，转了转手里的法冠。）
庇护四世：抬高一点。
（当博罗梅奥将法冠举过头顶时，五颜六色的羽毛像是被闪电击中般光芒四射。博罗梅奥手一哆嗦，法冠掉在了腿上。教皇大笑。）
庇护四世：（继续）你瞧瞧，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博罗梅奥：墨西哥……这东西上头有阴魂不散的魔鬼。
庇护四世：这可是出自皈依基督教的印第安人之手。
博罗梅奥：这玩意儿对我来说有什么用途？
庇护四世：戴着它主持复活节的弥撒。
博罗梅奥：为什么偏偏要戴这么个东西？庇护四世：因为黑暗过后，光明终将到来。
博罗梅奥：这我懂。
庇护四世：但别人没看出来你懂。
教皇又切了一块肉肠，边嚼边闭上眼睛。他心里想，就算是尼禄在罗马城放大火，也终有一天会燃尽；虽然城市的三分之二一片狼藉，但重建过后，一切仍旧辉煌。他似乎能够嗅到特伦托会议在他脚下留下的一层灰烬。他似乎可以预见，当一切都结束之后，一株萌芽将从这灰烬中破土而出，成长为琥珀色的大树：它的树干强健，第一根树杈从土里伸向天空；一旦烟消云散，枝叶便在阳光下尽情伸展，犹如一只有着血肉之躯的鲜活蝴蝶展开双翅。但是，蝴蝶的指甲却个个肮脏。
《照向活人的光明和来自死人的教训》
报告编号一百六十八
一个死人再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唤着我的名字。他说他并不是为了吓唬我，而是请求我代他向上帝致以问候。他说他叫堂n，正在炼狱中苦行补赎。他的手中握着一枚火球，干燥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我问他：“你为何身在炼狱？”他答道：“因为我犯下了打球和喝冷饮的罪名。”说罢，他向十字架表示敬意，消失了。他走前说了句：“愿耶稣与你同在。”
大主教兼新西班牙总督胡安·德·帕拉福克斯·伊·门多萨
1661年
恐惧
当科尔特斯和库奥特莫克见面时，西班牙人对特诺奇提特兰城早已熟门熟路。他们光天化日下走在城中，弱点由此暴露，而城里的半数居民将他们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墨西加人民不停地问自己，语气颇为执着：“为什么莫克特苏马不把这群闯入者包围起来，杀死他们，一了百了？”若是历史在此刻被改写并向另一个方向发展，那将会是多么有趣。若是这样，那么从一个当代人的视角来看，科尔特斯和他的随从的殉道者地位，恐怕比误跑到日本传福音的那群人高不了多少。
若是历史真的被改写，那么科尔特斯会被称为“来自麦德林的圣埃尔南”，他身边那位会被称为“来自麦迪那·德尔·坎波的圣人贝尔纳尔”。委拉斯开兹也会创作这么一幅圣坛壁画，画中两人的首级在泰兹卡特里波卡神的神殿脚下。而卡拉瓦乔也肯定会创作一幅提名为《杰罗姆·德·阿吉拉尔殉教》的油画：作品抓住了科尔特斯的这位翻译看到主人被割去舌头前的惊恐惨状；在他身边捂着嘴巴的，将会是梅里西雇来的、试图扮演绿色眼睛的玛琳奇的某个风尘女子。这幅明暗处理法作品的场景将被设置在罗马这个小村子，位置偏僻，环境脏乱。若不是有自美洲滚滚涌入的黄金，欧洲自古以来的这副破败样子将一成不变。
玛琳钦告诉科尔特斯，库奥特莫克曾经找过她。当时她和征服者刚刚做完爱，就像是许多故事俗套的作家热衷讲述的那样。其实，玛琳奇和队长对房中术并不在行，俩人在床上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两个扭打在一起的盲童。
征服者喘着粗气，趴在棉垫子上。而他的翻译玛雅公主，身体被精液润滑，手伸向了两腿之间，试图给予自己旁边这个男人无力给予的快感。“我今天在市场看到库奥特莫克钦了。”她边说边不停地揉搓那个改变了世界的阴蒂。在那时，堂娜玛琳娜是科尔特斯身边唯一一位胆敢在没有卫兵守护的情况下入城的人。另外，在所有科尔特斯搞过的、数目还算不少的女人里，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同时搞政治和自慰的人。
西班牙队长挪到玛琳奇身边，嗅嗅她的腋下。他紧紧握住她那只正爱抚自己的手，但没有打断手的动作。“库奥特莫克是谁？”“莫克特苏马最中意的将领。”“为什么他想来见我这件事，让你这么兴奋？”“因为男人和男人做爱，能激发我的性欲。”她闭上双眼，科尔特斯让她继续自慰。在潜入欢愉的深渊之前，玛琳奇补充道：“库奥特莫克说，明天他想带你去看球赛。”说罢，为了达到高潮，她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那里，男人并不是野兽。
他撸着胡子，等着她结束。他觉察着她已恢复神志，便问道：“你觉得他安排这场球赛，是为了杀我吗？”玛琳奇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不”，说库奥特莫克为人正派。虽然她已经停止爱抚自己，但是用手将私处遮住：她还没弄完，只是想歇一会儿。“国王不理解我们为何还未离开这里。他认为如果有人试图来与你交流，你也许会解释这其中的原因。”科尔特斯用他自以为精致细腻的小嘴儿将玛琳奇的小手叼起，冲着她的私处吹了口气。玛琳奇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我们应该相信他吗？”“库奥特莫克钦值得信任，他身上没有任何缺点，他是个英雄，狂热分子。所有人都知道他早晚都会成为国王，他自己心里也清楚。”科尔特斯做了个不悦的手势，表示玛琳钦的凿凿言辞并未将他说服。他把她的手放回到她的私处。她抓了抓阴毛，说：“真相是，是我让库奥特莫克来杀你的；如果莫克特苏马做不到，人民迟早会揭竿而起，将我们所有人干翻（xingar）。到时候，我们都会完蛋，不只你一个人。你是唯一一个认为留在这里、无所事事是个好主意的人。”“我们还在侦查广场附近的地形。”科尔特斯打着官腔。他已经多次用这话来搪塞他的手下们，为了让他们投身到他们认为不必要的危险中去。他注意到玛琳钦再次开始飘飘欲仙了。女翻译将头仰过去，她脑中幻想着皮肤光滑、没有毛发的库奥特莫克将阳具插入征服者的身体。科尔特斯嗅着玛琳奇的脖子，任她达到高潮，等她结束后便骑到她身上。她求他咬她的双乳，他所热爱的那对双乳，颜色黝黑，高耸坚挺。她再一次高潮，他却没有。科尔特斯倒在玛琳奇身上，问道：“我是不是该动身了？”“你决定不了，库奥特莫克钦才是那个下达命令的人。他说他会早些到球场，因为之后会很拥挤。”“那我们必须告诉士兵们这件事。”“不行，库奥特莫克只想让我们两人去。”“他是在耍我们。”“他这人一向遵守诺言。”“我也是个遵守诺言的人。”科尔特斯说。为了让身下的玛琳奇有足够的空间翻身把臀部冲着他，科尔特斯一边说一边撑起胳膊和脚尖。“你们西班牙人才不知道什么是诺言呢。”她边说边用屁股夹紧他的阳具。当他感觉到阳具重新勃起之时，他抱着她的臀部将她举起，毫无前戏地猛然插入她的身体。她呜咽了一声。“好吧，那就让我们来一场统领与统领之间的对话。”他边说边紧紧将她压在身下。她转过头，为了能说出这句话时看着他的眼睛：“论做统领，你可比不上库奥特莫克。”西班牙人听罢，阳具插得更深了，并粗暴地拽着她的头发。他在她耳边喃喃道：“我比他强。”“哎哟，我的美男子，”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他不像你，可不是什么撞了大运的乡下人。”
这话令科尔特斯顿时泄了气，一下子躺回垫子上。他侧躺着，承认自己输了。他将脚下的棉花毯子拽过来，把自己裹个严实，身体缩成了个球。“你不要这么胆小怕事，”她说，“他的确是个杀人机器，但也仅仅是在战斗中。他在我们面前只是个王子。”西班牙人一声不吭。他正竖起耳朵，为了能够揪住她声调中流露出的、哪怕是最细微的一丝背叛，动用了浑身上下的感官。“你会喜欢球赛的，很有意思，城里所有领主都会带着夫人出席。”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科尔特斯终于意识到，玛琳钦这个女人，虽然之前身为公主、之后是奴隶之身、现在处于这两个身份之间，其实仅仅想在公众场合被众人看到她能和未来的国王搭上话。“好吧，殿下，”他说，“我会和‘瓜特木兹’一起去看球。你要是也想一起来，那么必须去做我教你的那件事。”
第二天早晨，当公主睁开睡眼时，她的情人已经不在身边了。科尔特斯早早去叫醒了手下的一伙士兵，让他们跟在他和玛琳奇身后，并谨慎地保持一定距离。“我认为应该集体出动，骑着马赶紧从这里离开，加紧赶到塔库瓦大道上。”一名也叫埃尔南多的士兵说。因为和队长重名，大家都唤他珀索纳，也就是他老家的名字。“如果选择步行离开，我觉得咱们一定会被他们杀死。”埃尔南多说话的时候，紧张地看着科尔特斯。“如果他们看见我和‘瓜特木兹’在一起，就不会找麻烦，”队长回答道，“他可是莫克特苏马的爱将。”“你怎么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啊。”几个士兵互相看了看，眼里闪过疑虑。
在未来国王来拜访两人之前，玛琳钦早已告诉她的情人，库奥特莫克早在十六岁那年便指挥了人生中第一场战役，至今从未打过败仗。她还告诉科尔特斯，库奥特莫克在军事学校度过的五年中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玛琳钦还提到，他不吃打猎来的野味，不论是鱼还是禽类。但是在过节的时候，他会生吃从活人祭品身上割下的生肉。她列举出库奥特莫克的众多品质，说着说着她的脸上泛起潮红。“他还真他妈的是个国宝呢。”科尔特斯一边回答，一边将行囊翻了个底朝天。他想找到一件没有洞的、或是可以藏在护胸甲和臂甲下面的衣服。
但当这位印第安统领到来时，科尔特斯还是喜欢上了他：他年纪轻轻，简直就是个少年。和那群穿过庭院步向神殿、衣着鲜艳的祭司们相比，库奥特莫克的穿着不如他们华丽。他也没有像其他同等级别的战士们那样，将自己装扮成野兽的样子。他身着白色衬衣和灯笼短裤，披着件款式低调的斗篷。他未戴任何发饰，头发在头顶耸成一束。他没有佩戴匕首。贴在身上的铠甲让科尔特斯感到从未有过的压迫，腰间丑陋不堪的西班牙阔剑让他不堪重负。尽管如此，科尔特斯还是坚持认为他的铁甲令墨西哥人印象深刻。当然，墨西哥人那边觉得科尔特斯肯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子：头顶着高原的毒太阳，他居然还裹了这么一身矫情无比的怪行头。
他们径直走向码头，而码头在圣城蜿蜒城墙的反方向。“这不是通向球场的路啊。”科尔特斯紧张地说道。库奥特莫克通过玛琳钦向科尔特斯解释道，他们要去的是位于特拉特洛尔科的一个规模更小的球场。西班牙队长承认，他早些时候参观特诺奇提特兰城中的那个球场时，感觉它的确太大了，墙壁和球篮也太高了。他之所以说这话，一部分是为了将对话继续下去，也是为了试探库奥特莫克是否说了实话。“那个大球场不是用来比赛的，”这位阿兹特克人说道，“而是用来举办第一场球赛的表演。没有人能够用屁股把球顶得那么高。”“就是一种演出。”玛琳钦解释道。此时，库奥特莫克亲自拽着船缆，将御舟拖向她的脚边。
《圣马太蒙召》
1599年9月17日这一天，卡拉瓦乔完成了《圣马太殉教》：毫无意义的暴力和忏悔夹裹在漩涡中，变成了这幅作品。他将此画送至圣王路易堂的圣器收藏室，然后确认了三幅作品中第二幅的交付日期，也就是当月的28号。这三幅画作将被挂在礼拜堂里，这里供奉着记账师和税吏的圣人。第二幅画作的交付意味着教堂落成典礼最终成形的可能性；或者说意味着举行祝圣礼，恭请教皇莅临教堂的首次礼拜，以示其在西班牙和法国之间无休无尽的争端中的中立态度。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卡拉瓦乔签了一份作为合同附加条款的血书，以保证作品如期交付。他会得到五十个埃斯库多作为《圣马太蒙召》的报酬，也就是三笔佣金中的第二笔。等他完成装饰礼拜堂的全部三幅画作，他将得到足足一百五十盾。创作第三幅油画的时间比之前两幅要宽裕。
传说卡拉瓦乔为了按时完成第二幅油画（签合同附加条款时，他肯定还未动笔），整整十一天没有睡觉。他的模特们在这期间也没合过眼。这群人当中，已被确认身份的有席尔瓦诺·维森第（磨刀的）、布洛斯佩洛·奥尔西（当兵的）、奥诺里奥·巴纳斯克（要饭的）、亚美利哥·萨尔萨纳（给屁股扇风的）以及伊格纳西奥·巴尔德门蒂（替人文身的）。卡拉瓦乔喜欢用无名氏做模特来画耶稣或是圣彼得。但是，这么一帮游手好闲、常年混迹于纳沃纳广场的罪犯和盲流的面孔公然出现在描绘神圣场景的画作里，引起了不小的争端。据谣言说，法国教士们感到愤怒。但是除此之外，这件事也没有引发什么令人难堪的后果。这油画的确是上乘之作。教皇也应邀参加了礼拜堂的祝圣礼。画家呢，还是被德尔·蒙特大主教和朱斯蒂尼亚尼装甲般的羽翼保护得严严实实的。
卡拉瓦乔过了许久才交付的第三幅作品《圣马太与天使》，却被众教士痛批得体无完肤：这幅画中，圣徒马太被卡拉瓦乔画成了个烂醉如泥的乞讨者；画中的天使牵着圣马太那只用来写圣经的手。这幅画被退回来了，这是卡拉瓦乔首次被退画。他一生中经历了无数次退画，完全是因为他由着性子，不把雇主和城里上流圈子的期望放在心上。他不得不重新绘制。他没有再惹上任何麻烦，因为朱斯蒂尼亚尼把这幅被法国教堂会众唾弃的作品买了下来。卡拉瓦乔的这幅《圣马太与天使》，是这一系列三联画佳作中最棒的一幅，也是朱斯蒂尼亚尼收藏品中的瑰宝。可惜的是，今天我们只能在照片中欣赏了。1945年，柏林的恺撒·弗里德里希博物馆被盟军轰炸，《圣马太与天使》当时恰好被保存在那里。
《圣马太蒙召》宽322厘米，长340厘米，形状几乎为正方形（和《圣马太殉教》《圣马太与天使》一样）。这幅作品本应被当作壁画来创作的。但是卡拉瓦乔坚持个人一贯的创作方法：他要求一间暗室和可控光源，以及懂得如何演绎油画场景、而非简单摆姿势的模特。一切如卡拉瓦乔所愿。
这幅作品的尺寸庞大，简直就像是一面墙。按理说这位画家是不可能单枪匹马扛着它穿过广场的。但是因为画作的交付标志着礼拜堂圣祝礼庆祝仪式的启动，所以他当时一定是伴着浮夸浩大的行进队伍，浩大的声势和画家心中令人懊恼的所谓“礼节”观甚是契合——如果他勉强压住自己的暴脾气就算得上“有礼节”的话。
设想一下这个场景：十一天没日没夜和七个盲流共处一室后，卡拉瓦乔于清晨时分走出画室，眼圈发黑，臭气熏天；他咬紧牙关，和那些快被疲倦逼得近乎疯狂的人一样；他带着焦虑和烦燥前去敲圣器收藏室的大门，为了询问交付画作的准确时间。
《圣马太蒙召》这幅作品汇集了这位画家所有被后人称为标志性的创作元素，并且是自西斯廷教堂建成以来罗马所有举行礼拜的宗教场所中最具革命性的艺术作品。通过这幅作品，卡拉瓦乔高声宣布了对米开朗基罗壁画的致敬：耶稣指向税吏的那只手，是梵蒂冈教堂顶部上帝那几乎触到人类之子的手的翻版。
《圣马太蒙召》和卡拉瓦乔之后创作的几乎所有圣经主题的画作一样，大部分画面空空如也：黑暗的房间，黑色的墙壁（他的画室墙就是黑色的），暗色窗玻璃并没有带来任何光明。这个场景中唯一的光源来自天窗，但是画家并没有将它画进作品，人们仅仅可以看见模特们头顶上射进来一束光。几乎身在阴影中的彼得和救世主指向税吏，而税吏满脸惊讶地盯着两人。四个衣着华贵的亲信伴在税吏左右，正忙着数钱，专注而贪婪。耶稣和他的渔夫身穿圣袍，此装扮符合传统。数钱的人和朱斯蒂尼亚尼手下的放债者简直一模一样，他们的坐姿也一定仿照了这帮人在银行家府中一层坐在交易桌旁接待顾客的场景。
卡拉瓦乔还处在狂热的兴奋状态，那股高兴劲儿像是个刚刚解开谜语的人。为人并不谦逊的他一定勾着那位穿着马裤、头发瘪塌的圣器收藏室管理员的肩膀，并口出狂言道今天要交付的这幅油画是他迄今为止最棒的作品，比《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还棒。两人一定是将画作交付的时间定在中午。那时候，在场的除了那个主持弥撒的糊涂老头之外，还有一队身着精致无比的缎带教袍的法国教士。
也许是画中那两个最年轻的模特演员（文身师巴尔德门蒂和给屁股扇风的萨尔萨纳）在画室中将《圣马太蒙召》扛起，抬着画穿过庭院。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走炊事房或者后厨间，而是遵循了狂热的卡拉瓦乔的专横指令，径直走过大门。画中其他的演员一定正在大门外候着，身上的戏服还没脱。文身师和给屁股扇风的那位应该穿过了广场，而此时的广场已经挤满了教民和生意人。他们耳边不断响起人们的欢呼声。欢呼的人们心说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正在发生。这件事的确重大，但是因为记忆不是为了未来服务的缘故，所以他们也无从可知。画家一定是走在两人前面，在人潮中拓开一条路，神态骄傲得很。当兵的布洛斯佩洛·奥尔西为人放荡不羁，在众人的狂热蠢行和他人的荣誉面前败下阵来，无法在眼前的这一切面前保持克制。当然，在穿过广场的某个时刻，这位士兵一定有命令模特们站住，要求他们在作品前将画中圣经故事的场景重现。
站在教堂大门的另一群人（收藏室的管理员、侍祭们和神父们）一定是目瞪口呆地看着油画从他们眼前被抬入教堂。他们那股子惶恐，和人们第一次看到投射在墙上的电影时的大呼惊奇如出一辙，和我与儿子第一次在电器商店看到高分辨率电视机时吓掉下巴的入迷劲儿不相上下。木工准备把油画固定在墙上之前，他们一定先把它靠在祭坛那里。神父们当时还没有生气，但面对眼前这个男孩子，心里一定很不安：这个在法国教会会众的厕所里多次被撞见、抹着小鼻子上的屎的家伙，现在竟然以真人和画中人的两重身份出现在他们的教区里，身穿银行家的行头。但是，这也仅仅是推测。研究17世纪物质文化的专家们至今仍就此话题进行着辩论：“扇屁股的人”（asciugaculi）到底是个什么职业？“付他们钱，让他们走。”桑西大主教冲收藏室管理员说这句话时，语气一定很紧张。
你追我赶
公爵把球放在第一盘时教授用粉笔在球场石头地上标出的那个十字记号上。数学家确认做标记的点位置正确后，和公爵一起上前仪式性地将分隔发球区和接球区的球网取下。他们把球网收拾成一团，交给了站在边廊里伸出手的抹大拉的马利亚。之后他们回到球场两端界外、十字标记的位置两边，各归各位。数学家站着，心不在焉，双手紧紧握在背后。他竟如此沉着，面对这场面没吹个帕多瓦小曲儿也算是个奇迹了。公爵在他对面蹲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十字记号上的网球，左手一遍遍撸着自己的大胡子。他和巴拉尔交换眼色。巴拉尔甚是莽撞，将一大笔赌金放在了下赌注的球线上。其他的赌徒也纷纷作了决定，赌哪边能够赢得下一场的发球权。他们放下钱后在边廊里各自找位置坐好。这是此次比赛中，众人的意见首次被清晰地分成两派。双方各自的帮手都转向两位比赛者的方向：此时，这两位正站在球场最远端的底线处互相顶撞，试图在赛跑开始之前就将对方绊趴下。公爵遵从教授的意见，大喊“开赛！”之后马上接了一声“开跑！”
对于画家，赛跑的开端似乎是灾难性的：刚要迈出一大步，对手就用他那条小短腿钩住他的脚踝。对方的诡计得逞了，但是意大利人揪住了西班牙人的衬衣，把西班牙人也拽倒了。两人扭打在一起。规则不允许用拳头打，但是他们可以在脱身的过程中，无限次用膝盖绊倒对方。
为了腾出地方站起来，画家试图侧滚。但是诗人的身子骨像个弹簧般将他缠住。诗人一把从躺着的地方翻滚起来将伦巴第人骑在身下，并用大腿顶住他的屁股，令对手动弹不得。占了上风之后，诗人起身，用一边膝盖顶在对手后腰。然后他用手按住画家的头，直起身来。看到情人的脑壳被人按在石头地面上不住地撞击，抹大拉的马利亚吓得遮住了双眼。要不是球场里的欢呼声太大，众人一定能听见画家头骨碎裂的清脆声响。
诗人刚站稳便急急忙忙冲过去将网球占为己有。但是时间紧迫，他根本来不及将球掷进看台。一侧脸被打破出血的画家使出全身力气扑向了诗人的后腰。两人再一次双双摔在地上。西班牙诗人拿着球不肯松手。他试图站起来，但是他感到画家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脚踝，不住地将他的身体往下拉。西班牙人又摔了。这回，画家骑在诗人身上。画家的膝盖压在诗人的胸口，试图将网球夺走。
两人在石头地上撕咬、肘击、抓挠，像小孩子般纠缠翻滚着。在某个时刻，诗人不知怎么的双膝跪在画家面前，而网球仍然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为了不让对手摸清楚方向，伦巴第人用胯部猛撞对手的脸。而西班牙人拼命将球从他的位置向看台掷去。球进了。公爵喊道：“西班牙一方发球！”
围观的人纷纷退回边廊。数学家将意大利人放在球线上的赌资捡起来，数了数，然后穿过球场将钱交给了巴拉尔。巴拉尔将钱分给了那几个赌西班牙人赢的围观者。为了能走到边廊那里，他不得不跃过摊手摊脚躺在地上的两位选手。
两位选手肩并肩躺着，各自估摸着身上受伤的程度，根本没有力气起身。两人仰面朝天。和他们身上大面积的瘀青和抓痕相比，更让人们感到震惊的是，两人居然都勃起了，颇为壮观。“有意思。”抹大拉的马利亚说，脑中涌现出伴随着捏掐抓挠的三人交媾的香艳画面。
球
球场分成两部分，边界用石灰标出，两侧球场又被划成四小部分。每个小区域由一名球员把守，且规定不允许球员走出属于自己的这块区域。得分机制是这样的：球员们传递橡胶质地的球，穿过被固定在墙上的木制环形球网即可。球一旦落地，那么对方赢得发球权，以及首次传球便可以直接将球投掷过网的机会；若是任何一方连续输掉十三次发球，那么球员轮换位置，球队交换场地。
比赛打得令人激动，阿潘队最终获胜。科尔特斯从其他赌徒手里赢了一笔不小的赌资。跟着他的西班牙士兵们正从沟渠的另一侧观望着球赛。他们裹在铠甲中，走起路来叮咣作响，分外显眼，身体因为天气的原因都要缩水了。但是他们却认为自己没有引起对方一丁点注意：假如他们的头儿是库奥特莫克的话，他们可以更自在地行事。这些西班牙士兵心想，我们终于被墨西哥人接受了。他们甚至还评论道，也许应该常来看看球赛。
回码头的路上，科尔特斯觉得在此刻问王子“为什么你没有趁机杀了我”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的部下们离我们还很远。”他说。“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够轻易制服他们。不杀你，是国王提出的要求。”王子对玛琳钦耳语道。“他要求不杀我吗？”“他要求我和你对话，和你成为朋友。看看你是否能够向我解释为何还没离开这里的原因。”玛琳钦对这位印第安人说：“我已经向他解释了你放过他的原因，但是他并不相信。”然后她又为西班牙人翻译了一遍。接着，她问这位未来的国王，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要是没有国王的要求，你会杀了他吗？”“我会砍下他的脑袋，这一刀快极了，快到他的身体还会出于反应去捡自己的脑袋。”“但是你并没有带匕首啊。”“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他回答道。然后，库奥特莫克向两人解释如何在战场这般紧急而危险的场面中，为神灵做出最为迅速的祭祀：“把十指放进敌人的嘴中，双手将他的上下牙床掰开，掰掉下颚骨。然后用膝盖顶碎敌人的脊柱，一把揪下他的脑袋。”玛琳奇听后，突然觉得大腿内侧一小阵刺痒，泛起被人爱抚双乳的冲动。但是库奥特莫克看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无动于衷：因为他刚刚讲述的杀敌之法的确就是他在战场上常用的那套，句句属实。“他说什么呢？”科尔特斯问。玛琳奇告诉了他。科尔特斯听罢，并不觉得有意思。
三人走到宫殿外围的庭院。院子里挤满了正在听百姓高声抱怨的官员，场面好不热闹。科尔特斯将库奥特莫克借给他赌球的可可豆退还给他。“跟他说谢谢，”他对玛琳钦说，“不是谢谢他给了我可可豆，而是谢谢他遵守了他的诺言。”印第安人听到这番话，冷漠地看着他，然后回答道：“你告诉他，我和他迟早要在战场见面。到时候，我绝不会放过他。”“但我会免你一死。”科尔特斯回答道。但是，玛琳钦却并没有将这句话转述给库奥特莫克。
六年之后，确切地说是在1525年的忏悔星期二，科尔特斯向那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印第安人下了命令，让他将拴着铁链的国王绞死。直至此刻，一切已陷入混乱，比赛换场无数。而玛琳娜变成玛琳钦，之后变成科尔特斯嘴里的玛琳奇。直至此刻，每个人都在说着别人的语言，并在不知不觉中建立起了第三个国家：这个国家对自身的美丽视而不见，人们也从未懂得欣赏。“愿你的上帝宽恕你，玛琳钦。”库奥特莫克说，他用了西班牙语，算是向征服者告别。“不要诅咒我，”西班牙人的队长用纳瓦特语回答道，“你的帝国缩成一条船的时候，我可是饶了你一命。”“我不会因为我的死而诅咒你，”国王说，“而是为了所有其他被你杀死的人。在这片土地上，所有人提起你的名字都会感到羞耻。”所以，科尔特斯做四千堂弥撒这个点子，应该就是听到国王说这一句话时在脑中灵光乍现的。
参观卡斯蒂列哈德拉库埃斯塔的爱尔兰修女修道院时，我就征服者的鬼魂一事咨询了院长。“我们从来都没见过他，”她极为严肃地回答道，“虽然在过去他试图勾引某些修女。”院长接着说：“他给我们留下的，是一群和我们无法交流的死人。因为他们说来自另一个地方的某种语言。”“其中有一个长得倒是很英俊，”她说，“他走不了路。梳了个挺有趣的马尾辫，不在脑后而是在头顶。”“他给你们找过麻烦吗？”我问。“他呀，现在正坐在那个椅子上呢。”院长回答道。
《卡斯蒂利亚语暨西班牙语词库》
“球”（pelota）：日常物件，用于比赛或玩耍。种类颇多。但是最为常见的一种球由头发（pelo）填制而成，也是“球”这个词的来源。圆形，表面被分成四个部分。因为玩球的场地被称为“trinque”，被缠线球拍击打的小球被称为“trigonal”。
塞巴斯蒂安·德·科瓦鲁比亚斯 注释标题 塞巴斯蒂安·德·科瓦鲁比亚斯（sebastián de covarrubias, 1539—1613），西班牙词典编纂者、译解密码专家和作家。
1611年
《庭园学院》
反宗教改革时期的教皇们个个认真严肃，对待工作态度积极，在他们身上看不到一丁点世俗气息。他们将成批的活人送入地狱，让他们经审判后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受死。他们在处理各项事务上都任人唯亲，贩卖输送权力轻易得好比大冷天擦鼻涕般随时随地。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们有着充分的理由。只有家人值得信任；因为，倘若教皇没保护好自己而不小心暴露了弱点，任何一名下属都会不经过审判便毫不犹豫地割开他的喉咙。他们没有情妇或是子嗣，他们的教袍下是粗棉布，他们有体臭。他们是伟大的建设者。他们在每一个做礼拜的地点不知疲倦地检查，为了防止任何画作中出现哪怕半只乳房。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深信不疑。他们不会自取其辱，身影从不会在网球场或是击剑场这种地方出现。他们从未参加过台伯河对岸举办的声色犬马的疯狂派对。
经历了十九年的流放生活后，蒙塔尔托大主教带着未来罗马的城市规划，乘坐着金色马车卷土重来，夺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宗座宫。在马车上，他交给妹妹卡米拉·佩雷蒂一枚博林球。
卡米拉全名为卡米拉·蒙塔尔托·迪·佩雷蒂，是一名年事已高的寡妇。卡米拉的为人处事令教皇中意，因此成为了他最亲信的人。但是卡米拉的女儿们为人处事的风格和母亲以及刚刚经过涂圣油礼的舅舅教皇西克斯都五世不一样。她们混迹宫廷，喜欢打网球，一派身价百万的年轻富家小姐的作风。“这是一种球类运动，”哈辛托·保罗·德·麦迪纳于1630年在关于公主们私人经济状况的《庭园学院》一书中记载道，“在这种运动中，比起发球，女人们更喜欢接球。”
教皇西克斯都五世和妹妹出身贫寒：父亲是赶骡子的，母亲是洗衣女工。父母很早便去世了，教皇的其余十个弟弟妹妹也相继过世。比教皇小十四岁的卡米拉被哥哥拉扯大。两人形影不离，哥哥从教堂的祭坛侍童成长为神学院学生，之后成为了神父。卡米拉对哥哥的最初记忆，定格在哥哥为大主教整理斗篷衣带的那一刻。哥哥当时野心重重，对待妹妹也极有责任感。他照顾身后的弟弟妹妹的行为属于自然的亲情流露。
卡米拉的哥哥包揽了罗马重建道路和盖宫殿的所有纪录。这源于他对贫寒的恐惧，他似乎试图把贫穷的幽魂从被他统治的这个城市中驱走。相比哥哥，卡米拉则是个心思简单的女人，从未介意过蒙塔尔托贴身仕女这个差事。虽然她懂得享受教皇妹妹这个身份为她带来的一切优惠和便利，但是她并没有被这些优越条件冲昏头。她的确在蒙塔尔托宫快乐地过着梵蒂冈公主般的日子，享受着荣华富贵。但是当她的哥哥穿过台伯河成为教皇西克斯都五世时，卡米拉却给朋友科斯坦萨·科隆纳写信，请求住在她家的凉廊里。和蒙塔尔托作为重建罗马计划一部分的庞大骇人的宫殿相比，科隆纳的家更为简朴，并且在这里更容易掌控局势。卡米拉不仅为人谨慎，也颇有修养。所以她很享受栖居在这个中世纪风格的宅邸中。女诗人维多利亚·科隆纳在庭院中举办各种聚会，米开朗基罗常为座上宾。
卡米拉从教皇手中接过这枚有些磨损的网球，之后便和女儿们搬到科隆纳的凉廊去了。“庇护四世在这里交给我这个网球，我又交给你了”，成为教皇后，他哥哥在某次拜访她时说道，“这真有意思。”“什么网球？”“就是那个用疯王后的头发做成的网球啊。还在吧？”“在，在这里某个地方。”“别弄丢了。这个网球是个幸运符，它伴着我度过了那几年黑暗的日子。”
卡米拉将那个网球（说实话她对它有些反感）放在负责监管凉廊的神父屋里。此人名叫潘道尔夫·普奇，在圣彼得大教堂有一定教职，是米开朗基罗·梅里西·达·卡拉瓦乔在罗马的第一任雇主。他让卡拉瓦乔创作了若干风景画，然后卖给村子里的教堂。没有一幅流传至今。
新旧世界之间一次尴尬碰面
就像我说的，埃尔南·科尔特斯那小身子骨担不起在他的领袖人生中遇到的诸多重大事件。莫克特苏马派大使赠送的众多厚礼中的那件袍子，他也撑不起来。几天后，科尔特斯将双方交接礼物的地点起名为“韦拉克鲁斯的富饶镇”，也就是现今位于维特兹拉帕河口的小镇安提瓜。
几年前，为了庆祝发现新大陆五百周年，西班牙政府组织建造了哥伦布那艘圣玛丽亚号的复制品。当年平松兄弟中的一人正是站在这艘船上远远发现了伊斯帕尼奥拉岛。在韦拉克鲁斯的庆典仪式上，我见到了这艘复制品。后来我有机会在巴尔的摩港再一次见到它。租借期若干年，但租借原因不详。当时，船停靠在一个旅游区码头，被一艘二战潜艇和一艘奢华的英国三桅帆船夹在中间。
我眼前的圣玛丽号就是个又小又破的划艇，令人难以相信它居然能承载一队靠喝脏水和烂啤酒、啃潮湿的硬面饼度日的探险者们。它充其量就是个小舟，像个小坚果或是被拔光毛的小鸟。科尔特斯决心将墨西哥的领土并入西班牙帝国版图之前，沿着墨西哥海岸从尤卡坦半岛驶向韦拉克鲁斯。这段航程中他所使用的双桅帆船，比这艘圣玛丽号还要小：这几艘船的尺寸之小，小到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马在舱里根本站不直；这种船至多用在河里航行，若想停泊，拴在树上就万事大吉了。
从塔巴斯科开始，莫克特苏马的大使在陆地上一直追踪西班牙人的船到达目的地。这位西班牙人的队长和最早的那批征服者此刻头发蓬乱，睡眼惺忪。这么一大早，科尔特斯完全没有做好在墨西哥进行正式外交会谈的准备。“他们带来了金子，”那个名叫阿尔瓦罗·德·坎博斯的士兵说，“一大堆金子。”“那我这就去，”科尔特斯说，“去，把阿吉拉尔叫醒。”当西班牙队长从床上起身、双脚站在船舱的木地板上，身后还有一个人露了脸：她的头发纠缠在一起，皮肤上被他身体的重量压得泛起瘀青。这个女孩就是玛琳娜丽·特内帕尔，帕伊那拉的公主、波多汤赤安酋长的情妇，熟稔各种肮脏手腕。“该看你这张嘴巴的本事了。”科尔特斯命令道。她那习惯于多种语言的大脑刚开始学会听懂一些西班牙语的简单指令。她用琼塔尔语问：“服侍你吗？还是说这位？”但当她看到科尔特斯穿起衣服，阿尔瓦罗·德·坎博斯也没脱衣，她才恍然大悟：这所谓“嘴巴的本事”，原来是让我给他当翻译啊。
科尔特斯将自己全副武装。他下达命令，除了他的两副喉舌阿吉拉尔和玛琳娜丽之外，从远征队伍的十七艘双桅帆船上调出的十五名骑士也将一同前往，剩余的士兵在船上等待进一步指令。那是个极度干旱燥热的春日，但是他命令骑士们必须穿戴好护胸甲、紧身长裤和装饰有羽毛的头盔，要像准备进攻坎波拉时一样认真。科尔特斯从他船舱的抽屉里取出一条在古巴买的珍珠项链，当初买这些项链的目的就是为了应对礼物交换的需要。他把项链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又拿出一个物件：一条由绿玻璃珠子穿成的、挂着一个又破又小的铜十字架的细手链。他将这两件小玩意放进口袋，然后下到货仓解开拴马绳。
为了上岸，他们不得不趟过齐裆深的水，一只手牵着马，另一只手抓着船的锚绳。假设这根绳子烂了，假设科尔特斯戴了一副没怎么使用过的新手套，假设他走神了（比如用手拍死耳朵上的蚊子），这位西班牙队长可能就会被海浪冲走，陈尸墨西哥湾，西班牙的魔爪也就只能乖乖地缩回古巴的圣地亚哥。但是上述假设并没有发生。西班牙探险者们趟水上了岸，浑身上下的棉布衣服和皮革吸满了海水。他们向莫克特苏马派来的使者们行礼，一招一式还是他们小时候身为落魄的荒漠贵族时学会的拙劣伎俩。某位名为里卡尔多·德·洛斯·雷耶斯的上尉（“雷耶斯”意为国王们，但这个姓源于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镇子，和皇室血缘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坐在岩石上脱下靴子把海水倒出来，结果被科尔特斯吼了一嗓子。假设这句训斥被记录下来并收录到字典里，那么今天肯定会成为一个经典的科尔特斯式的贬义形容词。
西班牙队长和手下的士兵们骑上马，去参加当地酋长举办的会面仪式。这位酋长见证了当时世界上最嗜血的两个帝国之间的第一次大使会晤。
双方在那个名字颇难念的恰尔奇圭耶坎镇的广场相会。在那里，科尔特斯独自从马背上下来。他的身体浸透了汗水，隔着皮革和铁器给了阿兹特克帝国大使一个拥抱。他手下的骑兵们惊觉，在阿兹特克大使和另外两名墨西加使节身后，还站着一队除了色彩炫目的腰带和披风之外什么都没穿的壮士，手持顶部绑着刀刃的长棍作为武器，甚是可怕。西班牙人无论带了多少匹马，他们的队伍一共只有区区十八人。这其中还包括了尚未成年的玛琳娜丽、胖神父阿吉拉尔以及科尔特斯这个老头子。
阿吉拉尔和玛琳娜丽替西班牙人翻译道，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但条件是阿兹特克人民必须皈依基督教。对方信使满口答应，说好啊没问题，便拿出准备好的礼物。不论你去翻哪本历史记载，以下是莫克特苏马下属交给西班牙人的礼物清单：
1.纯金太阳一枚
2.纯银月亮一枚
3.镶玉金银盘子逾一百套
4.臂环、踝环和唇塞若干
5.镶有蓝色宝石（如蓝宝石）的头饰和皇冠若干
6.各种绿色石雕
7.挽具、锁子甲、紧身短上衣、射击用具、盾若干
8.羽毛饰品、扇子、羽毛质地披风若干
9.模样奇特的纺织服饰和帷幔若干
科尔特斯表示感谢后，交给对方如下礼品：
1.玻璃珠子手链一条
因为大洋两岸的两个代表团之间交换的纪念品相差悬殊，科尔特斯唤一名叫作贝纳尔多·苏亚雷斯的士兵将自己的头盔摘下来算作礼物。那么，西班牙人的礼品单上又多了一件：
2.头盔一顶
礼品交接仪式完毕后，墨西加大使们互相看了看，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不是因为科尔特斯的礼物太过于寒酸，就是因为他们宁愿让对方献出一匹马用作祭祀。科尔特斯微微鞠躬，然后转过身背对着阿兹特克大使们。当他正准备骑上马背离开时，阿吉拉尔禀告他，阿兹特克人还有话没说完。
那位领头的大使说：“我们之所以为你带来厚礼，是希望你能够将它们献给贵国国王，作为两国之间友谊和相互尊重的象征。我们希望这些礼物合你心意，希望你把它们和你的手下们以及你们带来的这些可怕的野兽们一并带回国。我们还希望，你永远不要再踏上我们的土地。”玛琳娜丽这个女人，心里打着小算盘，宁可当这个与其说是性格温和、不如说傻乎乎的老男人的妻子，也不愿意回去给酋长和他的哥们儿当性奴。她是这么翻译上述这段话的：“我们为你带来厚礼，但是和你之后会见到的珍宝相比，它们根本不足为奇。我们希望这些礼物合你心意。我们之所以献礼，是为了打消你们和可怕的野兽们继续前进的念头。因为我们清楚人民对国王深感不满，他们会选择抛弃我们，站在你的一边。”阿吉拉尔看着面前的阿兹特克勇士们和他们那立着刀刃的大棒子，说：“他们给你了一个热情的欢迎。他们说，带来的礼物属于统治这片土地的国王。因为他的子民感到不幸福，这位国王内心不安。他们说你最好不要帮助他，因为如果你想去任何地方之前都必须战胜面前所有的年轻人，他们可不好惹。”科尔特斯听罢，说他会好好想想。在场所有人都对他的回答表示满意。
西班牙征服墨西哥的第一阶段从头至尾，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之间的对话和上述情况基本一致。这一段历史以科尔特斯和他的手下们留在特诺奇提特兰城结束，之前的章节有描述。一群连对方的语言都听不懂、行事毛躁而愚蠢的家伙，居然大大改写了历史的轨迹：历史上找不到多少比科尔特斯和他的手下们所经历的更荒谬的故事了吧。
《水果篮》
在卡拉瓦乔一举成名的那些年，他还有第三位大雇主：费德里科·博罗梅奥。博罗梅奥是圣卡洛的表弟，米兰历史上最年轻的大主教。他二十三岁那年登基，当时上一位大主教、也就是狂热支持反宗教改革的卡洛刚刚过世。在这个历史背景下，若是米兰主教之位让给博罗梅奥家族之外的人，那着实令人费解。
卡洛·博罗梅奥此人，禁欲、扭曲、锋芒毕露；他是恐惧的代言人和该死的思想警察，前无古人。卡洛去世之前，费德里科曾经希望自己成为一名神学教授。当卡洛瞬间被奉为圣人之时，费德里科正在编纂《特伦托会议法令》，这意味着，不论是从逻辑还是教义的角度来说，费德里科都是不二人选；他是唯一一名真正理解反宗教改革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的人，而当时的欧洲正被这场宗教浩劫残害得血流成河。另外，费德里科·博罗梅奥是教皇布下的棋盘中的一枚关键棋子：在米兰，费德里科站在法国人一边，而这个城市刚刚被费利佩三世以西班牙王国之名暴力夺回。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看上去就并不稀奇了：1599年秋，流亡时期的费德里科·博罗梅奥住在位于圣王路易堂广场的朱斯蒂尼亚尼家中；而孔塔瑞里礼拜堂举行祝圣礼时，他也在场。
大主教博罗梅奥二世这个人不会假装圣洁，也不是什么道德楷模。他和邀请他来暂住的那位银行家不一样：他可是邻居举办的仅限男宾入内的化妆舞会的常客。但是，他需要维护家传的神圣姓氏。
费德里科·博罗梅奥藏有一批精挑细选的高品位艺术品。他过世后，这些收藏被保管在安布洛其亚图书馆。费德里科和他的圣人表兄卡洛不一样，卡洛将欧洲大陆置于悲惨境地。而费德里科则将钱财和时间花在购买书籍和手稿上。他的手下从希腊和叙利亚将它们送来，作为费德里科建立的古文化图书馆的馆藏。图书馆至今仍然存在。人类所获大部分关于古希腊的知识都归功于费德里科。
博罗梅奥二世莅临罗马：一小部分原因是为了在梵蒂冈代表米兰的利益，一大部分原因是在他的老家罗马，西班牙政府在当地的势力对他完全不感兴趣。此时的卡拉瓦乔还在迎合别人的喜好作画：他正要放弃田园派风格主义的背景噪音；这个风格充斥于卡拉瓦乔早期的圣经主题作品中，而在这时期之后，《圣马太蒙召》一举成名。博洛梅奥是卡拉瓦乔的首位私人客户：他买了一幅并不是那么有名的作品《水果篮》；这发生在卡拉瓦乔用那幅《友弟德与敖罗斐乃的头颅》中似烈焰般的鲜血将世界艺术史点燃之前。
卡拉瓦乔在《水果篮》中描绘的水果和自然界中所看到的水果并不相同，更像是在一定距离外从凹镜投射出来的影像。在当时，《水果篮》在人们眼中代表着精湛艺术的技艺：论画派，它更倾向于佛兰德斯地区的绘画传统，而非意大利派。文艺复兴时期光学现实主义画家偏好通过刻画一扇窗户，来展示用透视法缩短的室外景色。但《水果篮》却和这类风格不同，卡拉瓦乔选择刻画室内的三维空间：人们在这幅画中看到的，是一个放在架子上的篮子。为了凸显效果，《水果篮》的背景色和朱斯蒂尼亚尼府的博罗梅奥工作室的墙壁颜色一样。卡拉瓦乔甚至将墙体的细小裂纹和凹凸复制在画里。《水果篮》的背景也一定是卡拉瓦乔在这间屋子里现场绘制的。
完成这一篮子几近腐烂的水果，至多让卡拉瓦乔在画室中花费不超过两天的工夫。这幅作品高31厘米，长47厘米。这个尺寸意味着，画家只需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住画框的上部，让整幅画布悬在指尖上晃晃悠悠地穿过圣王路易堂广场，而当时油画的主体部分已经开始风干。梅里西另一只手中一定拿着画笔和调色盘，聚精会神地思考如何在画中重现现实中墙面的质地和光泽。
运送这幅画时，画家很可能带着他惯有的挑衅劲儿。而这幅油画是一部革命性的作品，其开创性地位令我们后人无法想象。后人之所以不理解，可能是因为它从未离开人们的视线，并且在不知不觉中它已被复刻了一千遍。而它之所以具有革命性，不仅仅因为景象从画中延伸到了它被悬挂的墙壁上，而且此前在意大利从未有任何一位画家创作过静物画。这就是为什么这幅作品被命名为“水果篮”：当时，“静物”的理念还没有诞生。
画家一定是在中午从佣人庭院的入口进入朱斯蒂尼亚尼府中。墙面上的反光不是白色而是泛着橘色，犹如罗马秋日午后的阳光。他一定经过了马厩，穿过那一扇扇门，之后穿过厨房。走上佣人专用的楼梯之前，他一定吹开了遮住脸庞的头发。之后，他一定整了整身上的袍子，接着穿过连接低层和一楼主厅之间的假墙，用胯部将门顶开。博罗梅奥的办公室一定已经被布置完毕，静候卡拉瓦乔前来作画。与此同时，博罗梅奥正在梵蒂冈的政府办公室处理公务。
卡拉瓦乔正是在博罗梅奥这间办公室中，看到那个改变了他的色彩观的物件——一顶主教法冠。此法冠是献给教皇保罗三世的诸多法冠中的一顶：送礼人名叫巴斯克·德·基罗加，一名古怪、激进但很有可能才华横溢的主教；送礼的契机，是保罗三世唤此人来参加特伦托会议。
光芒万丈
首次以礼物交换为目的的简短外交仪式结束后，科尔特斯命人将箱子抬来，把献给国王卡洛斯一世的礼物送回船上。当他们将所有的礼物清点包装时，这位西班牙队长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件斗篷上。他看着喜欢，因为这斗篷上织满了各式图案：它讲述了一个关于蝴蝶、玉米、蜗牛、江河和番瓜果子的故事。这繁复喧闹、神秘玄妙的故事由片片棕色色块钩织而成，看得出来制造此物的艺术家工艺精细，技术了得。“这件斗篷应该值不了多少钱，”科尔特斯对那位正做着公证的士兵说，“你干完活就把它送到我的房子里吧。”“你没有房子啊。”士兵回答道。“呃，那你们给我造一所房子，就在这儿。”他边说边指指地面上的一处位置。他的手下们，包括杰罗姆·德·阿吉拉尔在内，纷纷转身看着他。“叫剩下的军队下船。今晚，我们要在陆上过夜。”
到了晚上，科尔特斯将那张据为己有的棕色斗篷铺在吊床上。帐篷由棕榈叶做顶，四根柱子支撑，吊床拴在其中两个柱子上：这个破帐篷便是这位欧洲队长在美洲大陆土地上的第一个前哨。“尤利乌斯·恺撒带着他的图书馆四处征战，我为什么不能带着这个床罩露营呢。”科尔特斯想，兴致缺缺地看着玛琳娜丽。而玛琳娜丽正比划着手势试图向科尔特斯解释，这并不是个斗篷或是床罩，而是一件比其他所有礼物都要珍贵的御用披风。另外，假设莫克特苏马的本意是向西班牙国王献上厚礼，那么这件披风最合适不过了：在它面前，其他礼物充其量只能用来填箱子。
科尔特斯披着莫克特苏马的御用披风，将玛琳娜丽压在身下泄欲。完事后，他一把拽过披风盖在自己身上，睡了个心满意足。而玛琳娜丽则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得以入睡，披在身上的这件皇室宝物令她受宠若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命中注定将睡在帝王的披风下，这个念头让她顿时进入梦乡。
埃尔南·科尔特斯在墨西哥度过的第二天是漫长的。另外，因为他命令手下的士兵每次出行都必须全副武装，天气也显得更加闷热潮湿。他在心中已经构筑了一个西班牙镇子（如果不是西班牙的，至少是古巴的），并且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勘探这个未来小镇的边界。但是在他手下的士兵们心中，这片土地只不过是个蛇穴和虫洞；虽然士兵们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还是不得不将这里的树丛杂草清理掉并辟出一片地。可惜他们的队长脾气暴躁，没有人敢鼓起勇气询问为什么他决定在这里安营扎寨，而不是继续沿海岸探索前行。
当小镇主干路（也就是日后韦拉克鲁斯的富饶镇）畅通、士兵岗哨拔地而起之时，队长下令在他昨晚就寝的茅屋旁边建造一所教堂。“圣坛的材料必须用土坯，”他说，“这样阿吉拉尔就可以体体面面地做弥撒了。”队伍中掀起阵阵叛变的骚动，而科尔特斯用从古巴带来的啤酒压制了士兵们的不满情绪。“今天，我们要像国王般吃个尽兴，一醉方休！”他说。
科尔特斯查了查剩余的存粮，算了算大概能够坚持十天或者十二天的供给。而他面前的这片土地是如此富饶，就像是撞见了的财宝，供他们肆意享用。除了这意外之财外，玛琳娜丽在恰尔奇圭耶坎找到了甜水虾。另外，他们找到两名印第安妇女来为士兵们制作玉米薄饼，以及一种名为波瑟尔的混有巧克力的玉米面饮料。
那晚，当科尔特斯问玛琳娜丽她到底做了些什么让印第安人如此慷慨大方，她通过阿吉拉尔翻译，透露了这个改变了世界的点子：“我和他们说，我们之所以来到这片土地，是为了推翻他们的暴君。我们的马加上他们的箭，足以将他们从阿兹特克人的枷锁中解放。”
在墨西哥的第三天，科尔特斯并没有去参观教堂的建筑工地。在两位喉舌的陪伴下，他花了一整天的工夫去和周围村落的居民们攀谈。他走遍了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造访了农田。他和酋长一起享用冷饮。而酋长派人帮助西班牙士兵建造教堂，以便早日完工。科尔特斯和阿吉拉尔一致认为，此举显然表明韦拉克鲁斯的首批本土居民已经准备好接受真正的信仰：虽然那位酋长在借给他们一些人手之后，请求他们拴住那些可怕的狗和马作为回报。
夜晚临近，科尔特斯察觉到探险队成员的心情比前些日子更低落了。虽然建筑教堂的任务因印第安人的到来加快了进展，但是身处这片致命的不净之地，他们的健康也每况愈下：已经有两名士兵因为发烧而病倒了；一条狗活活被虫子吃了。“队长，这让我们如何继续下去？”名叫阿尔瓦罗·德·坎博斯的士兵问他。
科尔特斯再一次让士兵们喝了啤酒，而他自己则钻回棚屋和玛琳娜丽鬼混。就在那天晚上，她打着手势和他说，她想把那张披风从吊床上取下来，挂在“队长之家”（他俩给茅屋起的名字）的柱子上。倒不是因为她觉得经过此番布置小屋会蓬荜生辉，而是因为这样做至少可以让这件如此珍贵的宝物不再受到精液和口水的亵渎。科尔特斯听罢耸耸肩，边说“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边把披风扯过来盖在自己身上。在这一刻玛琳娜丽意识到她赢得了两人之间的这场争执，而这场争执看上去愈发像是发生在夫妻之间，而非主仆之间。
第二天早晨，科尔特斯前脚刚踏出茅屋前往工地和士兵以及印第安人搭建教堂，玛琳娜丽后脚便将披风挂到柱子上。科尔特斯的出现的确让工地的抱怨声变少了些，但是并没有完全改变这怨声载道的场面：一个持有异见的西班牙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会满腹牢骚。那天晚上，营地搭起、觥筹交错之时，科尔特斯对一名叫作阿尔贝托·卡洛的士兵说：“如果我逼他们用石头建造教堂的大门，你觉得他们会起义吗？”“啤酒总有一天会喝完的。”卡洛回答道。队长则固执己见：“可怜的阿吉拉尔自从被琼塔尔人带走后，就再也没有做过弥撒。你不觉得这理由足够充分吗？”“你要是问我，我觉得阿吉拉尔可以回到丛林里待着。”卡洛说。“但是如果照我说的做，可以让他们至少有事情干。”科尔特斯表示反对。“有事情干？”他面前这位士兵反问，“有什么意义？我们应该回到船上，继续前进探险。”说这句话时，他带着怨气，若是在一个纪律严格的军营，这种语气可以被认作为哗变。作为回应，队长耸耸肩，说：“明天我会做决定。”
晚上，当科尔特斯回到“队长之家”时，玛琳娜丽心情颇好。趁所有人都去工地建造教堂之时，阿吉拉尔为她受洗，并赐予她一个基督徒的名字：玛琳娜。他给了她一张临时制作但还算管用的受洗证明，玛琳娜转手交给了她的主人。“堂娜玛琳娜？为什么取了这个名字？”科尔特斯读出来问道。然后，他差人将神父叫来。
阿吉拉尔解释道，这个姑娘在献身于科尔特斯的滔滔激情之前曾是一名公主，身为贵族身上流淌着皇室之血；现在她已受洗，所以她不再是科尔特斯的奴隶；但如果两人想继续保持之前的关系，那么可以作为普通法定伴侣同居。“你说这么多，到底什么意思？”堂埃尔南多问道。“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她带回古巴，让你的老婆见鬼去吧。这样是合法的。”“你会和我们一起去吗？”“你别傻了，我会回到尤卡坦。”“你会在那些笨蛋们建造的破教堂里主持感恩祈祷的弥撒吗？”“感什么恩？”“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回到“队长之家”，玛琳娜正等着她的探险家，准备向他献上她这个刚刚重获自由的女子能够给予他的唯一礼物：她的肉体。她全身赤裸地站着，用秀发做烛芯的蜂蜡蜡烛燃起的烛光映在她的身体上。玛琳娜的主动献身令征服者极为兴奋，他立刻跪到地上，将鼻子埋进她的双腿之间。她坐到吊床上，张开双腿。为了让他的胡子摩擦她的阴部，她将胯部不住地向前顶：满脸胡须的男子令她不能自已，为之疯狂。她的手伸到他蓬乱的头发里。科尔特斯很喜欢玛琳娜丽的味道，因为她年轻，每天早上都会沐浴，并且以花作食。她躺倒在吊床上，双手牢牢将吊床抓稳，任由高潮降临：两腿分开，双臂伸展，乳头高耸指向棕榈叶搭成的房顶。她的小腿钩住队长的肩膀，在他的后背交叉。高潮来了。她再次躺倒在吊床里。正是在这个瞬间，跪在地上的科尔特斯抬起头，看到了莫克特苏马披风上被烛光点亮的那一片喧嚣。
这片令他如此欣赏的、做工精良的织画，这片让他最终决定将披风保留的织画，居然在发光：画中的鸟儿直冲云霄，好像自己在发光；沿着光芒可以追寻到披风上的太阳；蝴蝶的颜色缤纷各异；借着烛光，玉米穗似乎在微风中摇曳；之前他认为是番瓜果子的部分，其实是男人和女人们一张张充满完美的泥土灵蕴的脸庞，和植物、蜗牛以及科尔特斯之前忽略的各色动物水乳交融；游动的鱼儿们在水下搅起阵阵碧波；画中，居然下起了雨。“我告诉过你的。”玛琳娜丽在科尔特斯耳边用琼塔尔语喃喃道，咬了一下他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队长在部队吃早餐时现身。现在部队成员已经包括了前来做木工的印第安人。当他用玉米薄饼卷起一块由蚂蚁、花和辣椒混合而成的馅料时，他语气随意地说道：“我们必须在今天完成修建教堂的墙体，这样阿吉拉尔就可以行祝圣礼了。然后，把献给国王的礼物运到古巴，将其他十艘帆船拆卸。”科尔特斯手下们听到他的话，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他们忘记了手中的食物，以至于玉米饼里的蚂蚁纷纷逃出。然后他说：“我们需要木头和铁器。”众人中，只有阿尔瓦罗·德·坎博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为什么需要这些？”
“傻子，我们要去攻下特诺奇提特兰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