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iii 点25口径德林杰双管手枪
    1
    礼拜天晚上他买了一批货,一共二十支录音笔。价码先前就跟走私贩子洛伦佐·马克斯谈妥了,以每支七万五比索的价格向他收购,再以每支二十万比索的价钱转售出去,星期一下午就卖出十八支,一群拖拉机操作员买下的。他们礼拜一上午才刚完成委托契约,一共耕作了超过九十公顷的高粱田。吉卜赛人运气可好了,在铁路与公路交叉口遇见他们一群人,才刚黄汤下肚,半梦半醒,正好又荷包满满。操作员们在紧邻的旅店内等着运送大型农耕机具的火车头修好。对吉卜赛人来说,这件买卖相对轻松许多,只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为了在同伴面前逞威风先买了一支,其他人便会立刻跟进,也替自己买。
    这个夜晚,吉卜赛人和这几位工人一起睡在大货车上。火车头重新启程上路,发出猛烈的拉扯声,他被吵醒后便下了车,看着火车朝南方阿瓦索洛自治区驶去。天色熹微。旅店一大清早便开始营业,吉卜赛人走了过去,点一杯拿铁,再要一份墨西哥牛肉炒蛋。光是昨天一早,他就赚了超过两百万比索,足够让自己悠哉悠哉过到这个月底了。他决定先不工作,至少休息一周。
    服务生替吉卜赛人送上早餐。她是会给人带来好心情的女孩,身材窈窕,五官细致,臀部圆翘。要不是吉卜赛人正忙着盘算后续这几天该做什么,应该早就勾搭对方了,但这次,他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这女孩身上。
    手头的资金如此宽裕,吉卜赛人的计划有变。他本想跑遍卡萨斯自治区的每一个村子,甚至去拜访门诺教会。那儿有好几个跟得上时代的教友喜欢向他添购一些电子小玩意儿,不时也会向他买些假珠宝。现在他计划到曼特城稍作停留,在公路边的村子做点生意,两三周后再从那儿返回洛马格兰德。现在他空闲过头,不知该做什么、该上哪儿才好。
    他点了贝壳面包,想泡进咖啡里。女服务生跟他说没有,他只好妥协,嗑了一块奇迹牌奶油鸡蛋糕后才感觉满足。他觉得奶油鸡蛋糕的滋味棒透了,但泡进咖啡很容易碎裂,最后还得用汤匙一匙一匙挖起来吃。
    他把空咖啡杯搁在一边,手肘撑着桌面,考虑接下来该走哪条路。他可以走那条通往索托拉马里纳自治区的公路,抵达马德雷潭,钓上几天鱼,或是去卡德雷塔自治区看牛仔比赛或斗牛表演,否则干脆到坦皮科自治区拜访亲朋好友,或是到年轻时常造访的妓院拜访那群妓女。他斟酌每个选项,最后决定前往阿兹特克镇。
    阿兹特克镇是拉斯阿尼玛斯水坝这一区最繁盛的小镇,人口约莫四百人,也是这一带唯一供应电力,兼有水泥房屋、电话亭、三条柏油路以及加油站的地方。吉卜赛人基于两个根本的理由决定来这:第一,这里偶尔能做上一些棉花买卖,虽不是三天两头都有这种机会,但确实很有赚头,他可以把手上的钱全部投资进去;再则,更关键的一点,此地距洛马格兰德才二十公里不到。
    他要了账单,付过早餐钱,又向一个小伙子买了一份圣费尔南多发行的小报,头版上报道了新拉雷多有一群荒淫无度的基佬遭到逮捕,另外也提及当地一名公务人员多么挥霍浪费。吉卜赛人翻了四个版就将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没什么新鲜事。”他想。
    少年把小报捡了起来,把纸摊平,然后跟其余的报纸摆在一块儿,打算重新再卖一次。
    2
    不过上午十点钟,大伙儿就在拉蒙的小店里就位。托尔夸托·加杜尼奥、帕斯夸尔·奥尔特加和马塞多尼奥·马塞多坐在漆了百事可乐商标的金属椅上喝啤酒,贪婪地想多知道一点事态的发展,所有细节他们都仔细打听,想了解拉蒙打算如何消灭他的敌人。一如往常,聊完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后,帕斯夸尔决定向拉蒙提问:
    “你想过要怎么下手杀他了没?”
    “没。”拉蒙回答。
    托尔夸托从座椅上起身,走到拉蒙身边。
    “那你得快想想啊,”他说,“吉卜赛人可不是你想杀就杀得了的。”
    如果吉卜赛人打算回来,距他返回洛马格兰德仍有几周时间。以往,他通常是每月第一个星期五会在镇上现身。还有非常充裕的时间可以计划如何对他下手,马塞多尼奥如此提醒大家。
    “要是他现在就现身呢?”托尔夸托问,“我们就这样大剌剌地让他知道我们的计划,然后放他活生生离开,还开心地摇尾巴?不,先生,是时候了,该替这档子事儿做个决定。等这狗娘养的杂种回到镇上时,拉蒙必须是准备就绪的。”
    动手杀他的理由已经有了,为执行这桩刺杀行动,他们四人一起策划了无数个方案,再将不可行的方案逐一排除。在荒郊野外集体暗算吉卜赛人挺困难,因为他的警觉性很强,况且,用这个方式下手还得要有一把猎枪,而全洛马格兰德只有两个人有猎枪。奥马尔·卡里略有一把燧发火枪,有时可以顺利射击,有时不行,这么紧要的事,用上那把枪也是冒险。另一位有猎枪的人是“老兄弟”拉努尔福·奇拉特,但他从来没有把他的后装式16口径步枪借给任何人。拿开山大刀动手杀吉卜赛人也不是好办法。他的后背已经被人砍过数刀,只要在他身边三米以内的范围,他不会傻傻就范,让人再一次从背后袭击。
    逐一剔除好几个选项后,他们四人断定,最可行的方式就是让拉蒙用手枪直接了断吉卜赛人,因为手枪体积小,操作容易。然而,现在仍有一个尚待解决的问题。军方近来突然以极高效率在此地执行了一波扫荡枪支的行动。眼下,只有少数人成功将自己的枪藏妥,没被没收,落入充公的下场。这些人里,唯一值得信任的是拉蒙最好的朋友,胡安·普列托。现在,只差确认他是不是仍有弹药,更重要的是,还得确认他是否愿意出借。
    3
    胡安·普列托和拉蒙同年,但外表看上去稍微年长些。十五岁便偷渡到美国打零工,他运气不错,到了俄勒冈州的波特兰——移民局几乎不去逮捕非法分子的城市。他在一间中国餐馆挣得一份洗碗工的工作。四个月后转行,在一间保安公司改当厕所清洁工,然后再转去一间招牌上大剌剌写着“苏珊酒吧”的妓院洗碗盘。老板是个身材壮硕的女人,每星期换一次发色。胡安·普列托只在那儿待了三个月,因为那个胖婆娘老板苏珊·布莱克韦尔为了不支付自己积欠的薪水,竟向移民局检举胡安。
    被逮捕的那刻就像梦魇般,长年在胡安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三个平民装扮的男人与另一个不知道穿了什么单位制服的男人,一共四人一起进入酒吧,一见他就扑上去。胡安马上意识到出事了,赶忙在桌椅间跳跃、逃窜,企图挣脱。店里一位老主顾一脚绊倒他,他正面朝下重摔在地。倒卧时,制服男人一阵乱棒连续抡打他好几下。胡安想用手臂保护头部,但仍被打得头破血流。他断了一根肋骨,手肘的骨头也岔了出来。
    胡安被他们上了手铐,双脚也被绑起来,嘴巴被堵住,然后塞进一辆车后厢。他就这样困在车内好几个小时,一路被运载到一个他无法辨认的村子,然后被扔下车,移交给另外一群身穿制服的男人,接着再被送上一辆厢型车,脚上的绳索和塞住嘴巴的布条都被取下了,但手铐还铐着,就这样一路被送进旧金山一栋大楼。
    胡安被带到一间四面都是玻璃的房内,一名翻译告诉他,他因非法居留、拒捕、公然辱骂警察以及盗窃等罪名而被捕。继而被告知,如若愿意在几份文件上签字,并保证一辈子不再回到美国,检察官将替他免除刑责。胡安签了名。他们要替他在数据库里建文件,先采了他的指纹,留下他的个人资料,最后又替他拍了三帧相片。五天后,他又被另外一辆厢型车遣送到蒂华纳。
    在蒂华纳,其他偷渡客告诉胡安,他会被闪电驱逐出境是下三滥雇主告的密,典型案例中,雇主最常谎报遭窃,借此检举偷渡客。胡安知道自己被人设计了,内心愤懑难平,他想找个法子回到波特兰,找老肥婆算账,顺便将先前寄放在旅社的个人物品取回。
    于是,他躲进一个货柜的货品堆,再次入境美国。在圣地亚哥,他遇上一个喝得完全不省人事的葡萄牙水手,人就倒在人行道上,胡安从他口袋里摸走一只手表,赚了些钱,靠这笔钱买了灰狗巴士车票,一路坐到萨克拉门托,从那儿又花了两个月时间,最后重返波特兰。
    胡安在波特兰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全拿了回来,甚至拿回先前攒存下来、藏在长裤暗袋缝线里的八十美元。旅店负责人很客气地把胡安的物品全数归还。他是一个黑人老酒鬼,一生最光荣的回忆是自己曾在比·比·金组的第一个乐团里担任贝斯手。
    抵达波特兰的下午,胡安事先暗中摸透苏珊酒吧的出入口。这女人通常早上四点关店,结账后从酒吧离开。这日清晨,她的工作时刻一如往常。当她离开酒吧、正要上车时,胡安追了上去,手上的铲子用力一挥,狠狠打在她头上,接着又是一阵没完没了的连击。
    老肥婆昏死在人行道上,一头绿色乱发全都浸入血泊之中。胡安心想她肯定没命,于是拿了她的包,惊恐地在街上狂奔起来。
    胡安提心吊胆地返回墨西哥,对自己犯下的暴行深感懊悔。他在客运中途停靠站花了五十美元,买了一把迷你手枪——点25口径德林杰双管手枪,又用胶带将枪粘在帽子衬垫里,他已做好准备,打算用它与第一个前来逮捕他的警察拼命。但他不需要这么做,他的回国路线一变再变,最后,他拿了一条拖拉机的轮子内胎,将内胎灌满气,抱着它渡河,安然无恙地抵达伊格尔帕斯与彼德拉斯内格拉斯自治区的边界。
    自出发那日算起,胡安过了整整一年才回到洛马格兰德。他没有在镇上定居,因为他一辈子都在畏惧,不知哪天自己会被美国的巡逻队抓走。他在邻近拉斯阿尼玛斯水坝边缘搭了一间简陋的棚屋,在那儿替卢西奥和佩德罗·埃斯特拉达看管小艇及渔具。
    4
    他把小货车停在加油机旁,将油箱盖的钥匙递给加油工。
    “诺瓦汽油,加四万块钱。”
    一下车,他就走向加油站旁的小杂货店买了一瓶瓶装莫德罗啤酒,靠在冰柜上喝起来。他累极了,正午的大太阳底下,公路都被拖车侵占,好不容易终于抵达阿兹特克镇。他饮了一口啤酒,泡沫在喉咙间冒泡的感觉让他挺开心的。加油站员工向他打手势,告诉他油加好了。吉卜赛人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付账,然后回到小货车上。
    他真想好好冲个澡,睡个午觉。他知道,镇上有一间信天翁旅店,他以往常常投宿,只需付三万五比索就能拥有一间附大床铺、独立卫浴、立扇与整套早晚餐的房间。旅店女主人拉恰塔·费尔南德斯是个说话客气、性格开朗的女人,和她女儿玛加丽塔——正值青春年华,总是笑容可掬、元气充沛的女孩——共同打理这间旅店。每次,吉卜赛人来到信天翁旅店住宿总是十分开心,不仅因为这儿提供的服务周到,更因为这两位女士都很健谈,总是将手上许多可靠情报提供给在此地过夜的旅客。他想,透过她们俩,一定能知道洛马格兰德是不是有什么反常的事儿,也好顺便搞清楚那个星期天清晨,自己和加芙列拉被谁用灯照得一清二楚,此事说不定还会有后续发展。
    旅店是一栋单一楼层的房屋,中央有一个公共客厅,被四间卧房围绕。饭厅和厨房分别在另一栋建筑物里。这设计是拉恰塔·费尔南德斯和她的老合伙人西尔维娅·埃斯皮诺萨一起设计的。西尔维娅和一个四处出差的西班牙商人结了婚,之后便退出这一事业。多亏他与拉恰塔的友谊,吉卜赛人可以依自己喜好自由选择入住哪间房。这次,他选择中间的客房,因为它坐南朝北,是所有房间里最凉爽的。
    虽然这个午后闷热到令人想抓狂,吉卜赛人还是洗了滚烫的热水澡。
    “以热攻热。”他想。
    他从浴室走出来,腰际缠了一条毛巾,打开窗,拉上纱窗。窗帘底下有只蟑螂溜出来,往写字桌下逃窜。吉卜赛人没有让它得逞,光着脚板向它踩去,让它死前发出嘎吱嘎吱的脆裂声响。他坐在床沿,将脚掌清理干净,摘下毛巾,摆到枕头上,免得湿淋淋的头发把枕头弄湿,然后才躺平进入梦乡。
    他醒来瞄了一眼手表,七点十五分。旅店七点半开始准时供应晚餐,他赶紧套上衣服。玛加丽塔已事先预告今晚会有什么好菜,鲜虾炖汤、墨西哥炖饭、茄汁牛舌,他一点也不想错过。
    走入饭厅,大部分房客已经上桌就位。他认得其他几个人:水利工程师卡洛斯·古铁雷斯,负责监督此区灌溉系统;公共建设工程师费利佩·菲耶罗,指导埃尔阿布拉至阿兹特克镇公路路段重铺柏油的工程;哈维尔·贝尔蒙特,一位为了干棉花生意退休下来的牙医师。其他房客是一对老夫妇,一个又矮又肥、黑眼圈很重的女人,他倒是首次在这儿见到他们。
    晚餐后,只剩玛加丽塔、拉恰塔、费利佩·菲耶罗与吉卜赛人继续留在餐桌上闲话家常。吉卜赛人心里急得不得了,立刻问拉恰塔有什么新鲜事。拉恰塔手肘倚在桌巾上,娓娓道出几条最重大的消息,在厨房洗碗碟的女儿偶尔会来纠正她。新莫雷洛斯自治区查获一个新的大麻园;石油工会的农耕地全卖给了一名国会议员;普兰德阿亚拉有个合作农场主靠促销百事可乐的金属瓶盖赚了一千万比索;冈萨雷斯自治区有几个观光客遇袭;政府响应了尼诺斯爱洛艾斯合作农场里一个农夫的信;埃尔兰丘德拉帕洛玛那儿的牛全被螺旋蛆寄生。眼见她口中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己关心的,吉卜赛人便开口问道:
    “洛马格兰德呢?知道那儿有没有出什么事吗?”
    拉恰塔花了几秒在心中整理思绪,她抿着嘴、摇头表示不清楚。
    “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玛加丽塔走出厨房,手上擦着盘子,靠在门轴上。
    “在洛马格兰德,”她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我想是星期日那天吧,有个女孩被谋杀了。”
    吉卜赛人觉得自己的肺像被人凿开一个大洞。他用尽全力控制自己紧张的情绪,不慌不忙地问:
    “你怎么知道?”
    “早上,我去市场买虾,杜尔辛诺·索萨告诉我的。”
    “你有听说死者叫什么名字吗?”吉卜赛人问,心中不断祈祷她口中吐出的名字不是自己想的那一个。
    “嗯,但我忘了。”
    吉卜赛人咽了咽口水。
    “是不是叫加芙列拉?”
    少女陷入沉思,几秒后才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完全没错,”她说,“我就是听到这名字。”
    眼见吉卜赛人吓得脸色发白,拉恰塔问——
    “你认识她?”
    吉卜赛人微微颔首。
    “见过几次……她丈夫会跟我买些便宜货,是顾客的太太。”他回答,颈上一滴汗珠向后背流淌下去。
    5
    胡安·普列托听见路口转角传来说话声,整个人立刻警戒起来。码头一带有陌生人出没让他很紧张,他没办法不去想象那是美国佬警察来逮他。他先认出拉蒙的声音,接着是托尔夸托,然后才安心从掩蔽的树丛后走出来。
    “近来可好?”胡安向他们打招呼。
    拉蒙和其余的人分别含糊说了几句话回应。一只骨顶鸡被他们吓着,从荆棘丛里往水坝的岸畔飞去,在静止的水面上留下一条箭型的尾波,然后在前方数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被弃置在小艇旁的鱼鳞反射着耀眼的阳光。
    胡安指着一面长渔网。
    “帮我个忙,好吗?”他问,“我得将它摊开来。”
    他们一行人将渔网拴在几根柱子上。渔网有近百米长,上头露出无数个破洞与裂缝。胡安得花整个上午才能用麻绳将这些洞都补好。
    绑好渔网后,他们走向几颗大石块。其中一颗石块上有个四脚朝天的龟壳,尸肉残存的部分在龟壳里腐烂发臭。马塞多尼奥·马塞多想将它一脚踹开,挪一个位置坐,却被胡安制止:“别扔了它,我把它放在这里晒,之后要把壳留下。”
    马塞多尼奥抗议道:“可是真他妈臭得要命哪。”
    托尔夸托将龟壳捡起来,检查一遍。
    “没有用了,”他说,“都裂了。”
    “既然如此,好吧,就扔了吧。”胡安请他代劳。
    “下一次,你放些盐巴或一点灰烬,”帕斯夸尔建议,“这样才不会发臭或生蛆。”
    “或者你可以把肉刮下来。”托尔夸托补充道。
    他们五人坐在石头上。胡安告诉大家,自己上个月捕获的非鲫数量庞大。马塞多尼奥问他现在有没有几条可以烤给大伙儿吃。
    “没有,”胡安回答,“不过我现在就来撒网,捕个几条。”
    他站起身,脱下t恤,要拉蒙陪他一块儿去。
    “你们去,我们来生个火吧。”托尔夸托说。
    胡安和拉蒙走到水坝边。两人脱了鞋,卷起裤管,免得弄湿。胡安拿了渔网,拉蒙拎着一只金属小桶子,两人一起下水,所过之处,数十只青蛙纷纷跳开,在泥巴中拍打着泥水。
    胡安将渔网抛出,待铅块没入水底才将网子拉回。里头什么也没有。
    “运气真背。”他说,然后再撒一次网。一只鹈鹕自高空一头栽入几米外的水中。
    “非鲫都在那儿,我们过去那边。”胡安提议。他们一路涉到一个水深及膝的水域。
    “这边一定抓得到。”
    他们默不作声。胡安又撒了一次网,仍然一无所获。
    “还得到更深一点的地方才行。”拉蒙建议。他们继续向前走了二十步,直到水线抵达腰部为止。胡安再次将渔网撒出,拖回来时觉得重量很沉。
    “这回总算有了。”他一边说,一边将网子拉上水面,三条非鲫猛力拍打着鱼尾。
    “我听说了你女友的事,”胡安嘴里咕哝着,手中同时抓着一条鲫鱼的鳃,将它从网子中取出来,“真是惨不忍睹啊。”
    拿虚构的爱情故事继续讹骗自己的朋友令拉蒙感到羞耻。他该向胡安从实招来,告诉他,自己和阿德拉的情侣关系根本是从她被谋杀当天才开始的。但拉蒙没这么做,一个女人将自己对他的爱,全用暗号记在晦涩难解的情书里,他已经没办法背叛对方。他更没办法背叛自己的爱意,对自己双臂间那具温热赤裸的肉体之爱,对一张黑白大头照中的少女之爱,以及自己心中不断延展的虚无之爱。将事情真相告诉胡安,或许意味着自己能从这个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诺言中解脱,不必动手取人性命,这是他最后一道逃生口。如今,他决定将它彻底关上。
    “是啊,真他妈的惨。”他重新又强调了一次。
    胡安将渔网松绑,取出一尾非鲫,掷入拉蒙手中的桶里。
    “佩德罗跟我说,你打算自己报这个仇。”
    “所以,我需要你把枪借给我。”
    胡安替另外一尾鱼松绑,放入桶里。如果今天是别人,他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武器外借出去,更别说,前提是已经确定对方要用它来取别人的性命。然而,拉蒙是他从小到大的好友,胡安实在无法拒绝。
    “当然啰,老兄,等我们捕完鱼,我拿给你。”他头也不回地对拉蒙说。
    他俩又陆续捕了六条非鲫。上了岸,离开水坝,他们看托尔夸托正蹲在地上,试图用潮湿的木柴生火。马塞多尼奥在一旁用力吹气,想帮忙把火生起来。胡安把鱼肉递给帕斯夸尔,让他清理干净,同时和拉蒙回小屋去取枪。
    他们进了卧房,胡安走向一个角落。角落有一口大布袋,里头装了玉米粒。他在袋子里挖,手指一边拨弄种籽,直到手够到那把德林杰手枪为止。他朝枪柄上吹了口气,把上头的灰尘和谷皮吹掉,然后走到房间中央,从一根横梁上取下四颗藏起来的子弹。
    “我就只有这些。”他说着,一边把手枪拆解开来,在药膛内填入两发子弹,再重新将手枪组装起来,然后交给拉蒙。
    “准备好了。”他说,向拉蒙指了指扳机的位置,“这把枪没有保险,你扣下扳机就会直接击发。”
    拉蒙觉得,握在掌心的手枪活像一把玩具似的,那几颗金色弹壳的小子弹也是。
    “用这废物真的杀得了人吗?”他半信半疑地问。
    “如果你射得准,可以……如果射不准……那没办法……。”
    拉蒙扣了枪机,瞄准一个想象的准心。
    “当心了。”胡安在一旁解说,“别弄到枪走火。”
    拉蒙卸下子弹,把手枪再次紧紧握入手掌,然后缓缓把枪指向胡安,将准心对准他胸口,扣下板机。
    “没那么简单。”胡安说,同时听到“喀啦”一声。
    “什么?”
    “要彻底干掉一个人,没那么简单。”
    拉蒙耸耸肩。
    “最糟糕的是,”胡安接着说,“这人死了,此后便会一辈子纠缠你,在你的脑子里,怎么也赶不走。”他叹了口气,自己用铲子把那个美国胖婊子打到浑身血沫的回忆至今仍萦绕不散。
    拉蒙什么话也不说,把维持射击姿势的枪放下。
    “你知道自己在趟什么浑水吗?”胡安问他。
    “不知道。”拉蒙淡淡地回答,把点25口径德林杰手枪和子弹全都收进右边裤袋。
    6
    他醒过来,在自己黏腻的汗水里载浮载沉,反复做恶梦让他喘不过气。加芙列拉被大卸八块的模样、加芙列拉被蛆虫啃食的模样、加芙列拉身首异处的模样、加芙列拉死去的模样,和加芙列拉一去不复返的模样。
    他用脚抖开床单,点上床边的油灯。昏黄微弱的光线令他双眼不适,他揉着眼睛站起来,透过窗子看见户外一片无月的黑夜。他也听到蝙蝠正在纱窗的另一头猎捕昆虫,不时发出尖锐的嘶叫。
    他想抽根烟,于是拿起手提包,摆上床铺打开来找。明知自己什么也不会找到,他还是在手提包里翻个不停,自己已经有足足十个月没抽烟了。
    吉卜赛人将手提包合上,穿了长裤和t恤,拉开纱窗,往花园跳了出去。遍地青草把他的光脚板刺得瘙痒难耐。在昏暗朦胧的夜色里,他辨认出一条环绕于卧房四周的石板步道,一路通往大街方向。他沿步道走,一直走到附近一面篱笆前才停下脚步。一只蟾蜍跳到他身旁,他用脚跟将它推开,蟾蜍开始在一排花盆之间继续它的旅程。
    正门旁有扇小门,他解开门闩,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走出旅店后,便朝镇上灯火通明的街区走去,他期待会遇上谁请自己抽根烟,但街上连半个人影也没有。他走向广场,广场一样杳无人烟,连鬼影都不愿出没。他坐上一张长凳,望着围绕路灯飞舞打旋的飞蛾。镇长曾向他说,很快,全镇家家户户都会有电力供应。吉卜赛人才不信他的话:他死都不相信政客说的话,女人的话也绝不可信。当加芙列拉脱口而出说自己爱他、愿意为他放弃一切时,他也不信。一直以来,他都不信加芙列拉,直到现在。
    他开始在广场上徘徊。发电机发出的嗡鸣声破坏了夜晚的寂静,令他心浮气躁。他需要这份寂静,需要好好思考,还要回忆关于加芙列拉的点点滴滴。他回想起一个八月的早晨,他们将小货车停在泥泞不堪的杂草丛边,两人在后车厢做爱。他回想起绿油油的农作物上划过的一条灰色地平线,回想起滴落在车篷上的毛毛细雨。他回想起加芙列拉的眼神、眼窝深陷的双眸、光泽明亮的肌肤、缠绕在自己腰际的双腿,还有她浑身湿津津的模样。他回想起最后那一个两人共度的夜晚,两人被一盏手电筒追捕,在荆棘丛间死命狂奔,毫无隐私,全都摊在那束光线之后让人给看光了。他回想起自己藏不住的秘密和最后一段恋曲。他想象加芙列拉死去的景象,突然有一股冲动,想放一把火将整个洛马格兰德镇烧掉,再引火自焚。
    回到旅店时,一窝白色的幼鹭正在展开晨间飞行,朝田地飞了过去。天色渐亮。他从窗户爬回房间,全身脱得一丝不挂,现在这个时间更让他觉得溽热难耐。他躺在床上,眼神紧盯着一旁立在地上不停旋转的电扇扇叶。
    接下来整整一天,吉卜赛人都没踏出房门半步。他懒洋洋地洗了澡,穿上衣服,感到莫名倦怠,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到了饭厅,只见两名不熟识的老人,吉卜赛人向他们打了招呼。饭厅内共九把椅子,他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儿,只好杵在原地。拉恰塔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上端着一只滚烫冒烟的锅慢慢摆到桌面上。
    “你好……”
    “你好……”
    “睡过头了吗?”
    “稍微有点。”
    “吃点豆子?”
    “好啊。”吉卜赛人回答。他没什么食欲,但也尽量让自己舒舒服服坐下来。
    拉恰塔替他盛了一些豆子,她从未见过吉卜赛人情绪如此低落的模样。
    两个老人用完早餐便离席了,吉卜赛人不疾不徐地吃着盘里的豆子。
    “别再那么痛苦了。”拉恰塔笑眯眯对他说。
    吉卜赛人回头望向她,被她那轻藐调笑的态度弄得不知所措。
    “痛苦什么?”他不客气地问。
    拉恰塔再度微笑,用面包碎屑捏了一粒丸子,然后抛给一只在厨房门边玩弄蟋蟀尸骸的白色猫咪。
    “被谋杀的不是你想的那个女人,”她说着,一面观察小猫咪将面包团一口吞下肚,接着又补充,“玛加丽塔搞错名字了。”
    拉恰塔这席话令吉卜赛人摸不着头绪。他不知道拉恰塔此话是否属实。
    “在洛马格兰德被人刺死的女孩叫阿德拉,不叫加芙列拉。”
    “你怎么知道?”
    “传教士跟我说的,他们说遇害的那个女孩是那些‘新住民’中的一个,洛马格兰德的人星期日晚上替她下葬。”
    “他们还说什么?”
    “没了,之后那些传教士就没再回洛马格兰德,所以也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吉卜赛人打了个哆嗦,顿时感觉解脱,拉恰塔将座椅挪向前,把脸凑近到他面前几厘米处。
    “好好听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她对吉卜赛人说,“你先放过那个加芙列拉,别去想人家了,如果你不想她真的被人杀了的话。”
    “你这是在说什么?”
    拉恰塔将身子向后靠。
    “我的意思是,你就是那么蠢。你这是打哪儿来的鬼想法,居然以为那个死者叫加芙列拉?”
    吉卜赛人笑了起来。
    “打老远就能感受到那个加芙列拉把你迷得神魂颠倒。只是,你可别忘记了,她是已婚的人妻,你要不是随手玩玩丢掉,干脆就把她直接抢过来……。”
    吉卜赛人用餐完毕,从餐桌边起身。
    “谢谢你。”他说。
    “谢我什么?”拉恰塔问。
    “谢谢你的豆子,真的很美味……。”
    吉卜赛人躺在床上陷入沉思。他会误以为死者是加芙列拉,还因此这么忧心、悲怆,那只意味着一件事:自己非常爱她,而且早该把她抢过来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早已没有回头路。隔天,他就要回洛马格兰德去找她。吉卜赛人闭上双眼。前一晚没能睡好的那几个小时,他想一次全都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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