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iv 杀他的最佳手段
    1
    他向后退开五步,扣下枪机,手臂朝一株仙人掌叶伸出去,左眼紧闭,右眼透过准星瞄准目标,屏住呼吸,控制脉搏,但手上的德林杰手枪仍左摇右晃,就是稳不住。他握紧枪柄,瞄准仙人掌后便开火击发,之后才将两眼都睁开,检查仙人掌叶片,看看自己有没有打中。托尔夸托摇摇头,给了否定的答案。
    “你失手了。”他双臂在胸前交叉,向大家宣告。
    胡安·普列托走近仙人掌,检查上面是否有任何弹孔。什么也没有,子弹根本连边都没擦到。拉蒙把手松开,放下手枪。
    “你打得很高。”帕斯夸尔一口咬定,“后头小土丘那一带尘土飞扬,可真厉害。”
    要一次击发就命中目标并不如拉蒙预期的那么容易。德林杰手枪太小也太轻,拉蒙根本没办法好好将它稳在手里,更无法减缓双管手枪射击产生的后坐力。
    “你得把枪尽可能贴近他的头才行,”马塞多尼奥说,“你这种枪法,就连狗屁也打不中。”
    托尔夸托也不甘示弱做出回应——
    “对嘛,不然呢,难道吉卜赛人会乖乖站在那边让拉蒙开枪射他吗?不,先生,拉蒙现在该做的事就是学会远距离射击。”他说着,请拉蒙把枪交给他,然后把枪拆开,退出空弹壳,往药膛里吹了吹,将残留的火药焦灰清干净,在枪托上抹了口水后又重新组装它。“看清楚了,”他对拉蒙说,“射得准的秘诀在于手肘不能撑太紧。”
    托尔夸托停下脚步,双脚展开,瞄准了一个与视线平行的点。他抬起手臂,向内缩成直角,深呼吸,瞄准目标,缓缓扣下扳机。射击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回音从水坝外墙那一头传了回来。托尔夸托仰起头,想看清子弹的弹道。
    “连个鸟蛋都没射到,”胡安对他说,“你打得比拉蒙还高呢。”
    托尔夸托下巴抬得老高,放话呛他。
    “饶舌家伙,你瞎了啊。”他走向仙人掌叶,检查了好几回,想寻找子弹痕迹,一直找到最后才愿承认自己失误,但仍一口咬定,“我看,这把该死的小枪准心根本就是歪的吧。”
    不管准心歪不歪,拉蒙都认为,要用德林杰手枪杀吉卜赛人比登天还难。他必须朝吉卜赛人近距离开火才行,太阳穴或眉心都是优先考虑的部位。“就像在打野猪,跟它们獠牙外露、朝你冲过来要撞死你的时候一样。”马塞多尼奥向他说。
    拉蒙不知道自己情绪的临界点在哪,不知道一旦时机到了,自己是不是能压抑紧张的情绪,接近吉卜赛人,近距离射杀他。
    下午三点,洛马格兰德大部分的镇民都已经知道,拉蒙·卡斯塔尼奥斯打算拿胡安·普列托借他的枪来下手杀仇家了。“就是他以前在德州杀了一个警察时用的那一把。”不知道胡安背后真正故事的人们开始议论纷纷。同时,也开始有人谣传那把枪是一把会背叛主人、无法驾驭的枪,要能直直开火打中目标简直不可能。因此,镇上好几个男人全都聚到店里,目的是讨论德林杰手枪到底适不适合用来干这一票?它的优点、缺点分别是什么?各方议论无休无止。
    “虽然这把手枪很小,但我认为不成问题,”埃塞尔·塞韦拉提出他的见解,“吉卜赛人根本不会注意拉蒙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可是子弹也很小啊,”阿马多尔突然打断他的话,“如果拉蒙没射中吉卜赛人的脑袋瓜,就等着死在他手上吧。”
    “对啊,小到就像猎野兔用的子弹似的。”卢西奥活灵活现地说。
    “不对,老兄,我用点22的子弹都杀过鹿了,这些子弹,我只需要一发就能干掉一头老虎。”佩雷兹家的幺子西雷尼奥拍胸脯保证。
    “无稽之谈,”卢西奥嘲笑道,“你这辈子他妈几时杀过鹿了?”
    西雷尼奥本想和他继续争辩,但托尔夸托插嘴说——
    “你该做的事,”他对拉蒙说,“就是趁吉卜赛人还没看见你,就先动手杀他。”
    “从背后偷袭?”马塞多尼奥在一旁加油添醋说,“不,这不是男子汉的手段。”
    “吉卜赛人从那姑娘的背后捅了她好几刀,还真够男人啊,是吧?”托尔夸托反驳。
    “好吧,你说得没错。”马塞多尼奥承认,然后对拉蒙说,“就这么办吧,从他背后开枪杀了他。”
    “那个该死的吉卜赛人,一天到晚贴着墙壁走,拉蒙要怎么从他背后下手?”阿马多尔提出质疑。
    “真的,那混蛋真的没有一刻不提防。”佩德罗·埃斯特拉达补充说。
    马塞利诺进到店里时,几个大男人仍在热烈地讨论。如果这时有谁注意到马塞利诺凶神恶煞般的目光,一定能察觉他存心想找人大干一架。
    “你们别尽在那儿闲扯淡,”他没来由地打断大家,“除非那狗娘养的吉卜赛人是个智障,否则他是不会再回来了。”
    其余的人全闭上了嘴。没人料到这桩复仇计划可能中途喊停,所有人都认定,等到月初,吉卜赛人肯定会出现在洛马格兰德镇上。
    “他不会蠢到还自己跑回来吧。”马塞利诺又接着说,“不然呢?难不成你们以为他还会回到镇上,去那少女的坟前献上一束花?”
    胡斯帝诺·特列斯坐在座位上动也不动,手里端着一杯啤酒说:
    “他会回来的,放心好了。”
    马塞利诺转向他,挤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你这是在说什么鬼话啊?你不都已经走漏风声,把消息全透露给卡梅洛·洛萨诺知道了?你以为,我们大伙儿都没发现他上午到你家去啊?”
    胡斯帝诺喝了些啤酒,双臂环抱着后脑勺,丝毫不为所动,平心静气地回答——
    “走漏你娘的风声,浑蛋……如果你不知道我跟卡梅洛谈了什么,最好就乖乖闭上你的狗嘴。”
    卡斯塔尼奥斯家的老寡妇隔着一面屋墙,将他们的谈话全部听进耳朵里,预料将有一件天大的麻烦事要发生,便从后头走进店里。她穿过一大群男人,默默向大家说了句“下午好”,然后向卢西奥·埃斯特拉达关切艾维丽娅的身体状况,再向佩德罗·埃斯特拉达询问罗莎的近况,最后在柜台边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
    老寡妇的策略奏效了,大伙儿亢奋的情绪顿时缓和下来。对话继续,起初话题没有交集,大家各聊各的,最后才慢慢地回到对于德林杰手枪的争论。
    大伙儿持续争辩了好一会儿,但迟迟没有定论。到了下午五点,参与辩论的人群有增无减。新加入话题的人立刻选边,两派论点你来我往,不停激辩以德林杰手枪下手的利弊。辩论最后扯上一些离题离得很夸张的事,像枪管长度和射击后坐力的关联性、风速如何影响子弹飞行时的重量,又或者有人开始鼓吹干脆近距离开枪。搞到最后,开始泛泛地讨论“如何下手杀一个人”“如何好好送对方上西天”,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这时,哈辛多·克鲁斯像在提醒拉蒙似的对他说话,仿佛在场除了他俩之外再没有其他人——
    “看好,我告诉你怎么了断吉卜赛人的性命才是最好的方法,不然像这样瞎起哄根本就没完没了。”
    哈辛多突兀地插嘴,瞬间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关于德林杰手枪的争辩已非当务之急,大伙儿的兴致全都集中到哈辛多身上,等着听他会给拉蒙什么提议。然而,针对这一点,哈辛多什么也没说,只是开口要拉蒙陪他出去走走,“因为我得教你怎么杀他,像现在这样,光用讲的,你不会明白。”
    两人走出店门,帕斯夸尔、托尔夸托和马塞多尼奥紧跟在后头。其他人仍一头雾水,搞不清楚状况,只能眼巴巴望着他们一行人慢慢走远,然后刻意佯作不好奇,对哈辛多要教拉蒙的东西一点也不感兴趣的模样,回头继续讨论德林杰手枪这样一把点25口径、全长十厘米的双管手枪究竟有什么优缺点。
    2
    吉卜赛人午觉醒来,被心中一个预感搞得筋疲力尽。今晚,加芙列拉很可能会被人杀死。这个预感荒唐透顶,他不打算放在心上,但却做不到。还有好多悬念有待解决,可能有许多意料不到的事会一起迸发出来。其中,尤其令他心神不宁的事是自己不能确定佩德罗·萨尔加多是否已经知悉自己与加芙列拉的恋情。此外,遇害少女的身份也引起他的注意。她是谁?为什么被人给捅死?他突然有个念头,会不会是对方搞错对象才杀了她?真正的刺杀目标会不会是加芙列拉?加芙列拉。加芙列拉。加芙列拉这个名字让他心痛;为什么她会令自己如此伤神呢?为什么自己对她就不能像对先前那些女人一样,让她滚一边去死呢?一直以来,他都以玩弄已婚人妻为乐,他喜欢把她们逼到走投无路,当她们决心要跟自己远走高飞时,他便狠狠抛下对方;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无法用一样的方式对待加芙列拉呢?
    他得尽快返回镇上找加芙列拉才行。继续身处远方思念着她、继续梦见她被蛆虫啃噬的模样、继续这样发狂般渴望着她,即便再多一晚他都办不到。他试着不要草率行事。今晚就动身前往洛马格兰德一点也不值得,如果是今晚,铁定会跟加芙列拉的丈夫狭路相逢,火爆冲突将一发不可收拾。最好明天清晨,先等佩德罗·萨尔加多出门工作,趁他与其他日租工一起前往棉花场途中,他再到镇上去。
    他想,抵达之前,他应该先彻底调查洛马格兰德。阿德拉命案的来龙去脉尤其重要,他不能像这样迷迷糊糊就跑回镇上。他猜卡梅洛·洛萨诺一定知道什么消息,所以打算先到曼特城的巡警指挥总部拜访。
    下午才过一半,他便离开信天翁旅店。他没遇上拉恰塔·费尔南德斯,也没碰到她女儿,只好把欠她们的钱放到一只信封里,塞入门缝,里头还附了纸条,与其说是一纸留言,不如说是一份电报:
    拉恰塔:你说得对。人妻,最好还是抢过来。
    祝福你
    何塞·埃切韦里·贝里欧萨巴
    3
    他们先去了哈辛多家。哈辛多拿了几条绳索和一个小背包。
    “你拿了什么?”马塞多尼奥问他。
    “一个惊喜。”哈辛多回答他,同时将背包挂到肩上,将绳索分给每个人。
    他们前往艾伯纳山南侧的牧场。抵达之后,哈辛多要大家帮忙找一头额头雪白、尾巴只剩半截的赤色公牛。帕斯夸尔在远处山麓下、杂草最茂密的地方发现了那头公牛,它正在一棵牧豆树下吃草。
    据哈辛多描述,这头公牛不仅脾气非常拗,性格也很粗暴,在田野间任意游荡已经好一段时间。
    “它很凶猛喔,”他对大家说,“眼睛可要睁亮点。”
    他们一行五人散开来,打算包围公牛。大伙儿蹑手蹑脚,以极慢的速度欺近它,以防把它吓跑。哈辛多躲入草丛,缓缓前进,顺利来到距公牛只有几步远的位置。他把身体压低,试着朝公牛抛出绳索,然而,绳索却甩在公牛的背脊上滑落了。公牛察觉有异,立刻翘起牛角,一副挑衅的神情,朝下坡的方向狂奔而去。托尔夸托试图要阻挡它的去路,公牛的头压得很低,似欲一头将他撞开。托尔夸托赶忙跳向一旁,公牛没有停下脚步,一路加速扬长而去。
    “在那里把它给拦下来。”托尔夸托对拉蒙大喊。
    拉蒙往对角线方向跑去,想追上公牛,但公牛速度加快,马上在草丛间消失了踪影,虽然还能依稀听到它将灌木丛枝干折断所发出的声响,但已经很难预测它会从哪个方向冲出来了。哈辛多对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他猜,公牛大概闯进了干涸的河道,往上坡的方向去了,于是连忙向帕斯夸尔吹口哨,要他赶紧离开那一带。
    帕斯夸尔迅速穿越一片空地,整个人躲进仙人掌树丛后。他感觉,公牛在自己对面的方向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声,他非常紧张,随即在绳索上打了绳圈,准备套住公牛。公牛在茂密的草丛间现身,沿河谷岸边的上坡冲了出来。帕斯夸尔按兵不动,一见公牛奔过来便朝它抛出绳圈,套住它一只脚。公牛发觉自己给人捉住,发了狂地哞哞叫,狂奔得更快。帕斯夸尔站稳脚步,打算将公牛拦下,手上的绳索猛力一拉,公牛原地打转,然后直直朝他身上猛力撞去。帕斯夸尔连忙滚到地面,闪过公牛的犄角攻势。公牛冲撞的力道太强,自己在落叶堆上打滑,失足跌落河床上。帕斯夸尔一心想逮住它,不让它逃掉,便将绳索紧紧缠绕在双手上,让自己被公牛跌落的力道给拖走。
    公牛从侧面重重摔落在一块大石头上,挣扎地翻着身,痛到四脚朝天。帕斯夸尔想将绳索绑在一棵树的树干上,但公牛此时已被彻底激怒,朝遍布碎石子的干涸河床急速冲去,帕斯夸尔也一起被拖着走。
    托尔夸托、哈辛多和拉蒙在山坡上看到帕斯夸尔和公牛从散乱的碎石之间滚落,赶紧往河床下冲过去。拉蒙赶上帕斯夸尔和公牛,成功将绳索套上公牛的颈部。
    “拖住它。”托尔夸托向他大喊。
    拉蒙拉紧绳索,公牛的速度慢了下来。托尔夸托跑向公牛,抓住它的尾巴。公牛转身,想用牛角攻击托尔夸托,但托尔夸托牢牢抓紧它的尾巴,整个人被公牛拖着打转。帕斯夸尔终于爬起身,将手上的绳索牢牢绑在一棵树的树干上,随即拉蒙也有样学样,把绳索绑在树上。公牛此时体力耗尽,终于放弃战斗,乖乖停了下来。托尔夸托放开公牛的尾巴,然后尽可能远离它。哈辛多和马塞多尼奥也终于赶到,大伙儿合力将公牛翻面,把它的四只脚都绑起来。
    “该死的牛,根本像妖怪。”帕斯夸尔说着,同时朝掌心吐了口水。刚才与这猛兽激烈拉扯,掌心都被绳索磨破,现在伤痕累累。
    “不是跟你们说了这头牛很野的吗?”哈辛多大笑。
    公牛倒在他们几米开外的地方,一边气喘吁吁地咆哮、一边不断甩头,想从地上站起来。
    “我本想把它赶到畜栏边,”哈辛多接着说,“不过,我想还是就地解决它好了。”
    “然后呢?难道之后得把它扛回去不成?”马塞多尼奥提出质疑。
    “不,老兄,我会先肢解它,然后再牵一头骡回来载肉。”哈辛多回答。他把背包放在大腿上,然后补充道:“时候到了,拉蒙,现在我要教你如何下手杀吉卜赛人。”
    他从袋子里抽出一支碎冰锥,又取出一支磨刀棒,在锥子刀尖上来回磨了三、四下,然后在自己右手拇指上试了试,以确认锋口够利。
    “准备好了。”他说。
    他走向瘫躺在一旁的公牛,摸摸它的肋骨,然后用食指在靠近肘关节处一个想象的点上作记号。
    “心脏在这个位置。”他用指头按着。
    公牛预见自己大难将临,仰天长啸。低沉的吼声在山壁间隆隆作响、回荡不已。公牛的颈上浮出一条又长又粗的血管,背上的毛皮微微颤动。
    哈辛多右手挥舞碎冰锥,左手扯开拧皱的牛皮。
    “得像我这样凿下去才行。”说完,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碎冰锥刺了进去,深及握柄。公牛微微咆哮了几声,双眼瞪得大大的。哈辛多又将刺入公牛体内的碎冰锥扭动了几圈,再慢慢拔出来,鲜血立刻自伤口激涌而出。
    眼前的行刑令拉蒙看傻了眼,他还来不及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鞋被喷溅出来的鲜血染成红色,顿时一阵晕眩。他想象着阿德拉同样血流如注的画面。
    “我在它的心脏上不偏不倚凿了一个洞。”哈辛多解释说,“不消多久,它的血就会全部流干。”
    公牛惶恐地瞪视他们,双眼中的光芒渐渐熄灭。它就这样静止不动,垂死的模样像极了一头温驯小犊,和不久前引发大乱斗的暴走野兽简直相差十万八千里。
    涌出的鲜血随公牛的心跳忽高忽低,最后成了一道断断续续的血河。公牛猛力抽气,从鼻孔喷出凝结的血块,颈上的血管不断胀大,直到完全看不见。然后,它又突然抬起头,绷紧后腿,重重跌躺在地。
    哈辛多见公牛咽下最后一口气,看也不看拉蒙、头也不回地对他说:
    “学会了吗?”
    拉蒙想象阿德拉一样是这种死法,想都没想就给了否定的答案。
    “你看好了,”哈辛多接着说,“如果连这么大一头牛都能这样三两下就解决,把吉卜赛人刺死会有多快,你想想。”
    托尔夸托非常清楚,要和小山羊或牛犊搏斗、再屠宰它们有多困难,因此对哈辛多的手法惊叹不已。以后,要杀山羊不必找它们颈动脉的位置割喉,也不用一斧劈断牛犊颈椎,现在只消一支锥,一个正确位置,利落一凿便能了事。
    马塞多尼奥也表现出一副热血沸腾的模样——
    “到时候,吉卜赛人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坚信用碎冰锥进行这场复仇再适合不过。碎冰锥短小且致命。
    拉蒙将阿德拉的死状抛诸脑后,将注意力转回哈辛多的解说。
    “秘诀在于,”屠夫补充,“你要使劲捅进去,刺入他的骨头,锥尖才会往他体腔里滑进去,直达深处。所以你得把锥子磨得越锋利越好。”
    哈辛多站到拉蒙身旁,将碎冰锥藏在他的衬衫袖口里。
    “你得把它放在这里,藏好,”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拉蒙的左前臂,“这样才不会被吉卜赛人看到。时机成熟,你就用另外一只手把锥子抽出来,然后朝他胳肢窝下方的位置全力刺进去。”
    他将碎冰锥交到拉蒙手上,对他说——
    “好了,换你做一次,我看看。”
    拉蒙接过碎冰锥,照哈辛多模拟的攻击方式演练了两三次。
    “现在用那头牛试试。”帕斯夸尔建议。
    拉蒙转过身,看看自己脚边已经僵硬的公牛身躯。
    “有什么意义?”他问。
    “为了让你熟能生巧。”哈辛多解释。
    一行人抓住公牛牛角,将它吊上一根乌檀树的枝干。
    “从它肋骨的地方刺进去,直接刺穿骨头。”哈辛多命令拉蒙。
    帕斯夸尔推了公牛的尸体一把,尸体悬在半空前后摆荡起来。拉蒙用力捅了一下,但碎冰锥根本没刺进去。
    “不、不、不,”哈辛多责备起来,“你的手臂得完全打直,全力刺进去才行。我示范一次,你看。”
    哈辛多站到悬吊的公牛躯干边,帕斯夸尔再一次推动尸体。屠夫身体蹲屈,在尸体第一次摆荡回来时以猛烈强劲的力道刺去,锥子没入肉里,深及握柄。
    “你得用上你的卵蛋,像个男人那样用力刺过去。你现在的手法不过是在替吉卜赛人搔痒。”
    拉蒙重复试练了四次,第五次才顺利将铁器完全插入已经发青的公牛体内。他又重复了三次,向大家展示其技巧已经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哈辛多拍了拍公牛背脊,向拉蒙耳提面命,提醒他务必攻击吉卜赛人腋下下侧与左乳头齐高的位置。
    “锥子一捅进去,就往里头四处乱钻,想办法扯破他的内脏。”他凶狠地说。
    哈辛多指导拉蒙时的态度相当温和、坚定,甚至口吻还像拉蒙的父亲,让马塞多尼奥听得发慌。
    “喂,哈辛多,到底有几个废物死在你手上?”马塞多尼奥问。
    哈辛多并没有被他这番话惹毛,他说——
    “我没杀过半个人,不过,教我用这种方式屠牛的家伙之前至少刺死过十个浑蛋吧。”
    他们没人相信哈辛多的话,话题就此打住。
    他们将公牛由上往下一刀劈成两半,把内脏全都掏出来。哈辛多收集可以食用的内脏:肝脏、肺脏、睾丸和肾脏,然后装入几只塑料袋,再将牛肚与牛鞭装进另一个袋子。他又向大家展示上头有六个锥孔的心脏,然后交给拉蒙。
    “你刺得还真准,”他对拉蒙说,“拿去作纪念吧。”
    一行人将公牛尸体的皮剥下来,又用金合欢树茂盛的枝叶覆盖它的残骸,免得被郊狼吃了。哈辛多将牛皮腌上一层盐巴,卷成一捆,用龙舌兰绳绑好。
    “如果你把你爷爷的骡车借我,我就把牛皮送你。”他向帕斯夸尔提议,两人约好了晚上再回来将公牛尸肉载走。
    大伙儿趁天色暗下来前返回镇上,一路上,拉蒙几度将手探入长裤口袋,想确定阿德拉的黑白大头照是不是仍旧完好如初。
    4
    吉卜赛人抵达埃尔阿布拉,中途停车买了十二打甜橙。整整一天除了早上那盘豆子,他根本什么都没吃。他坐在引擎盖上剥了一颗甜橙,朝果肉用力吸一口,把籽一口吐掉。沿途一堆蜻蜓撞上车子的挡风玻璃,在上面留下黄绿色污渍。吉卜赛人拿一条湿抹布将污渍擦掉,接着再吃一颗甜橙,并将剩下的甜橙放入一只冰桶。
    他离开埃尔阿布拉,开上通往曼特城的州际公路,打算和卡梅洛·洛萨诺见一面。旅途中,他想起自己少年时期曾认识一位希腊水手。水手在一艘悬挂利比里亚国旗的商船上当船长,航程会经过科隆自治区港、普罗格雷索自治区港、夸察夸尔科斯自治区港、韦拉克鲁斯自治区港、坦皮科自治区港和布朗斯维尔港等,泊了船就做生意。大家称他红哥·帕帕季米特里乌,并不是因为他的发色——他在四十岁时头发就全白了——而是因为他是一名慷慨激昂的共产党员。
    他操一口标准的西班牙语,外国口音中又夹杂热带腔。只有大动肝火时,他才会用母语大骂“操你妈的”(σtα αpxiδiα μou)。此外,他总在甲板上练习骑脚踏车,行径特异,在坦皮科自治区算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吉卜赛人是在码头附近一家地下赌场——那是一个豪赌西班牙纸牌的地方——认识他的。红哥在那儿鲜少赌牌,他是为了跟三五好友小酌几杯才造访的。他口才好、能言善道,喜欢以日常生活鸡毛蒜皮的小事漫天胡扯一些大道理,人群簇围着他,听他高谈阔论;听众里头当然也包括了吉卜赛人。
    那些没完没了的夜晚里,有一次,红哥·帕帕季米特里乌的一句话清晰地烙印在吉卜赛人的心上。“有些女人啊,”水手解释道,“只能当床伴,但有些女人是可以当爱人的。”有听众说,这种分类未免也太不成熟?无论如何,女人都是床伴,也都是爱人。在一瓶威士忌的催化下,红哥澄清道:“你们听好,有些女人就是拿来睡的,然后,嘭!就这样,她们就从你生命中离开,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隔天早上就可以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女人,我都叫她们床伴。相反,另一种女人是你可以睡上一辈子的,跟她们做爱永远停不下来。她们每分每秒都能为你的生活带来无穷的惊喜。这种女人就是我说的爱人。有些女人啊,抛弃了以后,呵呵,你就完全不想知道她的事了。另外有些女人,无论你怎样千方百计也无法将她从脑海里抹去,她会永远留在你心深处。”
    红哥这番言论引发全场一阵狂嘘,但也有人鼓掌叫好,更有人爆粗口问候他老母。他被冠上种马、乡巴佬、骗子和混蛋等称号。红哥对在场的喧嚣不以为意,继续发表他的高见。
    吉卜赛人对红哥的观点印象深刻,整晚不停在心中回想红哥说的话。他问自己,对女人来说,男人是不是也有床伴与爱人之分,如果男床伴遇上女姘头,男爱人遇上女姘头,或者反过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翌日,吉卜赛人想在同学面前吹嘘,把从红哥那儿听来的哲理当成是自己的话来转述。他没料到,这样大放厥词很可能会自取灭亡。他不断吹嘘,直到其中一位同学对他说:“所以,你妈就是你口中所谓的女姘头,因为据我了解,你爸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搞上了你妈,然后又把她抛下,肚子里怀了你这家伙……”
    其余的同学开始嘲笑吉卜赛人,他愤怒到脸色苍白,想把羞辱自己的那位同学抓起来狠狠揍一顿,但那家伙不但不跟他正面冲突,反而还在整个校园里四处宣传:“来瞧瞧女姘头生的小孩喔,来瞧瞧喔……”吉卜赛人颜面无光,就此离开校园,不再踏进校门一步。
    此后,他没再回去地下赌场,一辈子都对红哥怀抱着怨憎。数年后,红哥的死讯传到他耳里,他感觉相当愉快。红哥让人给杀了,胃的内壁还嵌着龙舌兰酒瓶碎片,是港口那儿一个妓女下的毒手,一个所谓的女床伴。
    自此以后,他就将红哥连同他那些论调彻底忘掉。直到这个星期二下午,在公路上驱车前往曼特城,他突然意识到,无论自己和加芙列拉做爱做得再多,他的爱意还是永无止境。他可以将加芙列拉从头到脚吻遍也不嫌腻、不满足。他可以舔遍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口都有不同的滋味。他想自己现在真的明白希腊船长的话了。红哥的道理不尽然是男人虚张声势脱口而出的话,而是一个男人显然已经坠入爱河,所以正在寻求一种诠释,想将自己爱的女人和其他女人区分开来。
    5
    他抵达曼特城,驱车穿越整座城市,来到通往维多利亚市的路口。最后一栋房子几乎紧邻公路,正是巡警的指挥总部。
    他敲门。一名警察正在打瞌睡,衬衫胸前扣子全部打开,浑身酒气,听到敲门声才悠悠忽忽地走来开门。
    “近来可好啊,吉卜赛人,有什么新鲜事?指挥官正在寝室里休息呢。”
    吉卜赛人每个月都会来指挥总部报到,交缴当月保护费。他在警界名声响亮,是个准时付款的走私贩子,鲜少惹麻烦,撇开他时常跟已婚人妻偷情不说,他实在很难跟谁发生纠纷。吉卜赛人在其中一间房里找到卡梅洛·洛萨诺,他正在跟三名手下玩骨牌。椅子旁有好几罐不同牌子的啤酒空瓶,桌上摆了一瓶甘蔗酒和一盘吃剩的墨西哥夹饼。一颗裸露的灯泡照亮整个房间,灯泡上沾满苍蝇粪便。卡梅洛没穿衬衫,肩上挂了一条红色的湿抹布,请吉卜赛人到他身旁坐下。
    “稍等一下,”他对吉卜赛人说,“我得先把我同事的双六点挡死,马上就来招呼你。”
    骨牌牌局继续。吉卜赛人见后院一根横梁上正吊着两头母鹿的尸体。
    “我们委托几个猎户捉来的,”卡梅洛澄清说,“明天我们要办个烤肉会呢,你应该有兴趣来?”
    “不了,我还有事要处理。”吉卜赛人回答,双眼紧盯着大队长手上的骨牌。卡梅洛翻开一张骨牌,将牌子放在桌上转起来。
    “我听牌了。”
    的确,其中一家摆了一张双四点,大队长掀开他最后一张底牌,一张四二点。
    卡梅洛自桌边起身,伸伸懒腰、活动筋骨,手都快要撞到天花板了。
    “你们把牌好好洗一洗吧,”他下令,“我来看看我这位朋友有何贵干。”
    他灌了一口甘蔗酒,然后递给吉卜赛人。
    “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他问吉卜赛人。
    “人生啰,指挥官。”
    卡梅洛微微笑。
    “除了人生以外呢?”
    “我在洛马格兰德还有些正经事要办,听说那儿出了大事,闹得沸沸扬扬……方便给我解释一下吗?”
    “就是,有个少女被谋杀了……”
    “是,我听说过。”吉卜赛人打断他的话。
    卡梅洛接着把话说完。
    “……现在镇上可乱了。”
    “此话怎说?”
    “乱到如果你没事就往那儿跑,你他妈就等着,有人会杀你。”
    “杀我?为什么要杀我?我什么事都没干啊?”
    卡梅洛又伸了懒腰,然后一屁股重重坐进椅子里。
    “第六感啰,我的朋友,第六感。”
    说完他又开始了新牌局。
    “你有什么正经事还没办吗?”卡梅洛质问他。
    “我要去收债。”
    “下次再去收吧。”
    “他们跟我约好明天要跟我付款。”
    卡梅洛拿了七张牌,将它们全都立在桌面上,照点数大小的顺序排列。
    “你瞧,这起手牌也未免太烂了。”他边说边将他的牌组拿给吉卜赛人看,然后抬起头,看了他的同事一眼,“谁先开始,你先还是我先?”
    另一位玩家开了局,打出一张双三点。
    “我猜啊,你是和那儿哪个老太婆有一腿,感情用事,才会跑这儿来吧。”
    “差不多吧,但我确实要去收债。”
    “我的好朋友啊,给你个忠告吧!你别到镇上去……说真的,镇民现在全都气愤到不行。”
    “我不过是要过去收个款,当日去当日回。”
    卡梅洛做了个手势,表示行不通,又在桌上用力押了一张牌。
    “过。”他说。
    牌局继续,指挥官又过了一次牌。
    “该死的,瞧,这是在胡搞什么?”卡梅洛责备他的牌友。
    他的部下被他这么一骂,紧张兮兮地回答——
    “再来一局吧,再一局。”
    卡梅洛用肩膀上的抹布擦去脸上的汗,然后又拿起酒瓶灌酒。
    “好吧,吉卜赛人,随便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可别事后哭哭啼啼跑来找我就是。”
    牌局结束,卡梅洛的对手输他二十五点。
    “狗娘养的杂碎。”卡梅洛说着,一边洗牌。
    吉卜赛人双手在裤子上磨蹭,感觉热血沸腾。
    “嘿,指挥官,您能不能借我一把枪?只是预防万一,我怕镇上有人发神经。”他一边说,一边想着佩德罗·萨尔加多。
    “老兄啊,这是不可能的事,”卡梅洛马上惊呼,“太过火了。再说,你要枪干什么?大家不都说你有两层皮吗?”
    “话虽如此,但就连九命怪猫也会有九条命都用完的时候啊。”
    大队长转身面对吉卜赛人,盯着他不放。
    “我的好朋友,你为什么要害怕呢?你不是什么事也没干吗?”
    “您不是说洛马格兰德那儿事情闹大了吗?”吉卜赛人冷静地回应,“我跟您借把枪,不过是买个保险罢了。”
    卡梅洛似乎对这个答复很满意,因为他换了一个腔调。
    “我不借你。”趁吉卜赛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抗议,他马上又补一句,“我卖你。”
    “卖我多少钱?”吉卜赛人问,丝毫不掩饰自己雀跃的心情。
    卡梅洛看了玩骨牌的三个部下一眼,好像正在跟他们串通什么事似的,然后他回答:
    “算你两百五十万。”
    “什么意思?大队长,这价钱,我都能买上一把后装式霰弹枪了!”
    “一口价,你要还是不要?”
    吉卜赛人将手伸进长裤口袋,摸了摸录音笔那笔生意赚来的两百万比索。
    “我出一百五十万。”
    卡梅洛替自己抓了七张骨牌,从头到尾眼不离牌,缓缓响应吉卜赛人提出的价码——
    “我们就各退一步……算你两百万。”
    “一百七十万。”
    “一百九十万,我的底线了。”
    “成交。”
    吉卜赛人抽出钞票,点算过后放在桌上。
    “钱全都在这里。”
    大队长冷静地收下钞票,看都不看就直接收进衬衫口袋。
    卡梅洛和他的手下们又接着玩了一局骨牌,然后又是一局。他的屁股死死粘在椅子上,吉卜赛人的耐心快给磨光,于是开口问:“枪呢?”
    大队长装成大吃一惊的模样说:“什么枪?”
    吉卜赛人被惹毛了,开始埋怨起来:“别闹了好吧,大队长……您不要……”
    “省省吧,我的好朋友,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卡梅洛一边说,一边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手下,“你们明白我们这位好朋友在说什么吗?”
    三位警察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暗地里却在窃笑。
    “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不清楚你在问什么枪。”
    吉卜赛人知道,如果卡梅洛跟自己来这套,自己根本不可能跟他争辩。
    “你真的要这样讹诈我?”
    卡梅洛·洛萨诺在桌子中间摆了一张骨牌。
    “我出一张双五。”说完之后他又拿湿抹布来揩脸。然后,他拍拍吉卜赛人的膝盖。
    “你可别误会,我的好朋友,我不是在讹诈你,是在帮你啊。”
    “我看是海削我一顿吧,我说错了吗?”
    “错了,”大队长强调说,“你交给我的钱,我就当成是你预付的保护费……现在你可以滚了,你一直让我分心,待会我要是输了就都是你的错。”
    吉卜赛人想抗议,但卡梅洛硬生生打断了他。
    “够了,给我滚出去,你现在不马上给我滚,我就栽赃几个罪名到你头上,再把你关进大牢。”
    吉卜赛人放弃继续跟他周旋,一肚子火离开了指挥总部。指挥官根本不费什么工夫,就把他身上将近两百万比索给榨干了。
    他再次驾车穿越了城镇,开向另外一头前往自治区的公路,然后在郊外一处路肩停了车,倒头就睡。他已下定决心,不管洛马格兰德是不是乱、不管自己有没有枪,隔天他就要去找加芙列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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