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x 情书
    1
    在一连串唇枪舌战之后,拉蒙·卡斯塔尼奥斯终于能用一句话来表达一日多来的混乱心情——
    “将军。”他嘴里念念有词。
    托尔夸托和胡斯帝诺都被拉蒙借酒壮胆的喃喃独语给弄糊涂了,两人同时抬起头。
    “什么?”托尔夸托拖长尾音问道。
    “没事。”拉蒙回应。
    他们俩目光呆滞地望向拉蒙,然后继续回到他们的闲扯。拉蒙又对自己重复了一次——
    “将军。”这回他压低音量,另外两人没听见。
    拉蒙其实不知道“将军”一词的意思,他不过是在一本名叫《牛仔之书》的小说里读到过,故事的英雄被一整个阿帕契部族团团包围,便用洪亮的声音对自己的同伴喊道:“我们被‘将军’了!”拉蒙早已忘记故事的结局,但这个被用来描述千钧一发之际的字眼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自此以后,但凡自己陷入动弹不得的困境,拉蒙便会搬出这个词。
    “我被‘将军’了。”他面色凝重,想象自己是名牛仔,被阿帕契部族包围。不过,到了早上七点,他才真的只剩死路一条。他彻夜未合眼,人还站在柜台后接待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顾客。此刻,他的心情真是跌到了谷底,自己在跟一个死去的少女传绯闻,又被逼着得去替她报仇。这时,他见到纳塔略·菲格罗亚朝店的方向走来。
    拉蒙躲到货架旁,希望别被发现,更希望老翁别停下脚步,直接从店面前走过。然而,再多祈祷都是徒然,老翁一大早现身此地,就是专程来找他。
    老翁直接走到店门口,低喃了一句“大家好”。托尔夸托和胡斯帝诺回过头来,一认出老翁,连忙笨拙地站起身。彻夜未眠的后遗症全写在拉蒙肿胀的双眼上,他有点羞赧,微微颔首回应老翁的问候。纳塔略双手插在裤袋里,一屁股坐进一张椅子。他逐一检视货架上的物品,一副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添购什么的模样。
    托尔夸托和胡斯帝诺坐回椅子上。拉蒙觉得,纳塔略看上去比前一天还了无生气,每个动作都让人觉得他的身体随时可能会断成两截。
    拉蒙不仅不想和纳塔略交涉,更不想再与任何人有言语接触。他只想躺回床铺,倒头睡个三天。
    “用过午饭了吗?”纳塔略询问拉蒙的用意,是想延请他一道返家吃点东西,好借机跟他私下晤谈。
    “吃过了。”拉蒙毫不犹豫地回答。
    托尔夸托向他挑了挑眉,摆出疑虑的眼神。
    “你几点吃的?你不是整晚到现在都待在这儿?”他质疑拉蒙的说法,用字遣词咄咄逼人。
    拉蒙用手指了指旁边的货架,上头摆放了几包油炸食品。
    “我吃了点心,还不饿。”拉蒙撒了谎,事实上,他肚子饿到整副肠胃都在绞痛。直到现在,他只吃了两条玛莲娜牌巧克力棒和一些劲辣夹心饼,但他一心想摆脱纳塔略与这两名醉汉。他已经不想再开口、不想继续站着,更不想再去想关于阿德拉的事。他受够了。
    纳塔略可以体谅这名年轻人的倦怠、心烦,但他仍急着想跟他好好谈谈。
    “内人准备了鳉鱼口味的玉米馅饼,要我邀请您来寒舍坐坐。”纳塔略补充道,他看准自己的邀约如此直接,拉蒙断然不会拒绝。
    拉蒙绕到柜台另一侧,请托尔夸托和胡斯帝诺让出椅子,连同桌子一起收进店铺后头,接着关大门,拿出一条绳子穿过门环,牢牢绑紧。“我马上回来,”他向母亲大喊,“我们待会见。”说完又请两位彻夜未归的客人离开,再对老翁说,“好了,我们走吧。”
    2
    前往菲格罗亚家途中,拉蒙又开始感觉不适。不只因为自己即将进入那个充满死者气息的湿溽房间,更因为与纳塔略并肩行走,每一步都像与阿德拉一起散步。阿德拉和她父亲外表看上去一个模样,手势也像,就连走路的方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此外,雉鸟也叽叽喳喳叫不停,阳光就像前一日上午、阿德拉温热的体肤在他怀里磨蹭时那般毒辣。就这样,一步一步,阿德拉的形象逐渐在拉蒙心中具体化:她用父亲的方式微笑、用父亲的方式呼吸、用父亲的方式走路。其实,拉蒙根本没听过阿德拉说话超过两个字,现在甚至可以听见阿德拉在说笑、在哭或笑。拉蒙在路上停下来稍事歇息,他闭上眼,揉了揉后颈。阿德拉的幻影不但没消失,反倒在他心中越来越清晰,拉蒙向老翁投以极度绝望的眼神,老翁只问他一句:
    “你怎么了?”
    纳塔略粗糙的嗓音打破了拉蒙身上的魔咒,阿德拉的身影瞬间瓦解,粉碎为晨间的烟尘。
    “没……我没事。”拉蒙回应,然后深深吁叹了一大口气。
    他们抵达纳塔略的家。拉蒙一进屋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那是阿德拉被人发现倒卧高粱田边时身上的那股玫瑰香水味。稍早,克洛蒂尔德倒了几滴香水,好遮盖残余的尸臭。甜蜜的花香令拉蒙抓狂,阿德拉的鬼魂再次自鼻腔闯入他的体内。有那么一瞬间,他隐约见到阿德拉躺卧在行军床上,全身一丝不挂、飘散玫瑰花香,并且对着他高举双臂。“一切都是梦……我只是累了。”拉蒙心想,然后不甘于承受死者无所不在的漫漫存在感。他将躺卧在床上的阿德拉冷落一旁,坐下来用餐。
    克洛蒂尔德送上玉米馅饼,搭配回锅炸豆与黑咖啡。拉蒙没三两下功夫便吃完了,从头到尾,视线几乎没有离开盘子。他吃饭时专注又投入,纳塔略和克洛蒂尔德决定不打扰他,自顾自地咀嚼心中的悔恨。
    用餐完毕,克洛蒂尔德将碗盘收走,然后仔细清理桌面,不留一点东西。纳塔略毕恭毕敬地站起来,取了一个纸盒。他把纸盒搁在腿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纸,然后细腻地抽出其中一张。
    “这是阿德拉五年级时的奖状,”他指给拉蒙看,然后伸手递给拉蒙一张泛黄的照片,“她的功课很棒……老师说,她是全校最用功的学生。”纳塔略脸上显露一丝骄傲的神情。
    拉蒙先看了会儿钉在成绩单上的阿德拉照片,接着才开始浏览阿德拉的考卷,西班牙文、数学、社会和自然,不同科目,不是一百分就是九十分。这张黑白大头照皱巴巴又模糊不清。照片里的阿德拉看上去很严肃,头发全部向后梳,额头光溜溜的,双眸炯亮有神地凝视一个未知的焦点。
    “这张照片,她十三岁,”克洛蒂尔德在一旁作批注,“她是全班最高的女孩。”
    拉蒙转过头来望向克洛蒂尔德,他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老妪已经闭上嘴,注意力也不在拉蒙身上了。有个念头从克洛蒂尔德的脑海中闪过,在她脸上留下缥缈又稚气的神情。拉蒙重新端详阿德拉的大头照。她没有配戴耳环,看不出是否擦了口红或描了眼线,颈上悬着一条细项链,藏在上衣领褶里。那是一件雪白上衣。拉蒙问自己,会不会拍照那天,阿德拉刚好也穿了一条黄裙子?除了阿德拉与他邂逅的那个午后的模样,拉蒙无法想象她其他的装扮。
    纳塔略在盒子里翻找,抽出另外一张相片。那是一张彩色快照,褪色让照片表面呈现一片乳白。照片里的阿德拉坐在一张金属长椅上,背景是书报摊。
    “这张是有她入镜的最后一张相片,”老翁断断续续地说,“是我们快要搬来这儿之前没多久拍的。”
    “在哪儿拍的?”拉蒙问。
    “在莱昂市的主广场,那天是她生日。”克洛蒂尔德回答。
    拉蒙本想继续追问日期,但不敢。照片中,阿德拉笑容可掬。他从没见过阿德拉脸上挂着笑容,也没有机会知道阿德拉的生日是哪一天。
    3
    这个清晨,就在阿德拉的照片、卷发、成绩单、坏掉的洋娃娃、圣诞贺卡与学校奖牌之间度过。克洛蒂尔德和纳塔略东拼西凑,试着还原爱女的形貌。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与其说是为了拉蒙,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起初,拉蒙饶富兴意地听他们谈话,午饭让他重新打起了精神。但中午才过一半,他整个人就已经疲惫不堪,听着老人家的故事直发愣。他要了好几杯浓咖啡,想甩脱身体的沉重感,尤其想避免阿德拉再度幻化成她父亲的脸孔。拉蒙三度想要告辞,但一到了道别时分,老人家总是再度陷入追忆往事的氛围,害他根本走不了。第四度打算离席时,拉蒙心意已决,但纳塔略又补了一句,“稍等我一下”,便又将他给留住了。纳塔略走到衣柜旁,取了一包书信,摆到桌上。
    “这些是你的。”他对拉蒙说。
    拉蒙瞧了瞧信件,一时摸不着头绪。
    “我的?为什么?”
    “全都是阿德拉写给你的。”老父亲回答。
    拉蒙一心想离开,早已起身,现在又坐回椅子上。克洛蒂尔德插嘴说了句:
    “阿德拉已经跟我们说过你的事了。”
    拉蒙的心跳得很快。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他真的和阿德拉一点瓜葛也没有。
    老妇拾起了包裹,把它塞入拉蒙手中。
    “拿去吧,”她轻柔地命令拉蒙,“全都是情书呢。”
    拉蒙搞不清楚状况,想把手里的信还给她,克洛蒂尔德毅然回绝。
    “我女儿非常爱你,现在她人已经不在了,你别让她难堪。”克洛蒂尔德严厉地说。
    “都是你的。”眼见拉蒙有所顾忌的模样,纳塔略又重复说了一次,“晚上,阿德拉以为我们都睡了,就偷偷给你写信。”
    拉蒙接过包裹。他虽然不愿相信老夫妇所言,但也不至于怀疑他们会欺骗自己。
    拉蒙向他们道别,离去前纳塔略又拦住了他。
    “谢谢。”他对拉蒙说。
    “谢谢?怎么了?”拉蒙踌躇地问。
    “谢谢你爱我的女儿,也谢谢你让我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不必亲自动手,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拉蒙尽可能远离洛马格兰德,他把情书夹在手臂下,跑过荆棘丛,寻找一个可以坐下好好阅读的荫凉处。他选择坐在一棵牧豆树下的石头上。情书约莫有五十封,全都折得妥妥贴贴,塞入信封里,信封全没封口,弥漫着浓郁的玫瑰香水味。
    拉蒙随意翻阅起来。大部分情书都署名给一位不知名的“我的挚爱”,剩下的则没有署名。每一封都标上花与爱心的小插图,全部在讲述一段“我和你”之间的恋曲。其中几封的字迹非常细腻花俏,另有几封的笔迹却很潦草,还画上了又黑又粗的底线,非常难以理解。此外,每封情书的句法皆不同,杂乱无章,一堆没头没尾、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混在一起。拉蒙很快领悟了。阿德拉把自己的话与《劲歌金曲》杂志上抄来的流行歌的副歌歌词组合起来,凌乱的程度令人不禁想象其中或许暗藏了给爱人的密码,对象也可能恰好就是吉卜赛人。拉蒙是这么认定的,直到他读到这五句话,他才将伤透自己脑筋的疑虑一扫而空:
    今天我在店里认识了你。你是我黎明中的男人。
    我很喜欢你。我会回来这间店里千百次,只为了能够见你。
    我想成为你爱情疆界里唯一的那个她。
    光有这段文字就足够了,足够让拉蒙重新好好细读几回。此外,他也读到了无数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描述,全都与他们彼此碰面的那三次经验吻合。阿德拉在这些叙述中影射了许多唯有他们俩人才会知道的小细节。此刻,拉蒙心中殆无疑虑。阿德拉先前确实暗恋着他。现在,他该做出回应了。
    4
    克洛蒂尔德和纳塔略深陷于无止境的倦怠中。有人在他们午睡时找上门来。纳塔略拉开其中一面窗帘,见到拉蒙僵直地站在屋外。
    “怎么了?”纳塔略从窗内探问。
    拉蒙靠过去,身上带着那捆情书,汗流浃背,看起来激动不已。
    “我来请您帮个忙。”拉蒙说。
    “帮什么忙?”
    拉蒙靠得更近,换了一口气,身影在逆光下只剩轮廓。
    “请您送我阿德拉的照片。”
    时间正值下午五点,老翁被拉蒙身后的夕照弄得两眼昏花,摇摇头拒绝了他。
    “我只有你先前看过的那几张。”
    “我知道,但我连一张也没有。”拉蒙抗议道。
    纳塔略陷入了苦思。他一共保存了八张女儿的相片,任何一张他都不愿割爱。这些相片是老夫妇仅存的、关于阿德拉最鲜明的回忆。
    “不行。”纳塔略铁了心,回答得很明确。
    克洛蒂尔德来到两人身边。她伸出手,八张阿德拉的照片稳稳地夹在她的指缝间,犹如一副扑克牌。纳塔略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中尽是责备,然而,克洛蒂尔德却说:
    “我借你一张。”
    拉蒙把这些相片全部检视了一番:阿德拉三岁的时候,坐在一个老妇人膝上;五岁的时候,跟小朋友们玩在一块儿;十岁的时候,向教父打招呼;十一岁,第一次领圣体;十一岁,面对教堂大门,站在神父与父母的面前;十四岁,从巴士车窗探出头来;十五岁,参加学校典礼;最后一张是十五岁,那天,她坐在一张金属长椅上。纳塔略告诉他每张相片背后的故事:在哪儿拍摄的、跟谁一起拍的,以及为了什么拍的。
    克洛蒂尔德把照片摊成扇形。
    “你挑吧。”她对拉蒙说。
    拉蒙从左至右重新检视一遍相片,然后再次从右到左浏览。
    “这里头没有一张是我想要的。”他说。
    克洛蒂尔德耸了耸肩。
    “不然你想要哪张?”克洛蒂尔德有些困惑地问,“我们没其他相片了。”
    拉蒙身后的阳光仍然灿亮得令他们无法好好睁开眼,他们没有见到拉蒙正指着一只搁在桌上的盒子。
    “那一张。”拉蒙说。
    克洛蒂尔德环顾房间。
    “哪一张?”她问。
    “贴在成绩单上的那一张。”
    克洛蒂尔德把相片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照片从成绩单上撕下来,以防破损。她把相片交给拉蒙前仍不忘提醒:
    “只是借而已。”
    “有借有还。”纳塔略补上一句。
    拉蒙回到家,问了母亲一句“一切都好吗?”便直接上床了。虽然他早已精疲力尽,但仍将所有情书重读了一遍。没有任何一封上面有日期,但他试着按时间顺序整理好。他拿着铅笔,在上头画上自己的小爱心。为了不再继续疑神疑鬼猜测这些情书到底是写给谁的,他在空白处写上满满的“拉蒙与阿德拉”,又从佩德罗借他的衬衫左侧口袋取出相片,端详了很久。恍惚间,他忘记阿德拉已经是被埋在地底下的死尸肉块。忘记,是因为他见到阿德拉将头发向后扎起来,跟他一起坐在床沿,笑眯眯地抚摸他。忘记,是因为他昏蒙蒙地睡着,还做了一场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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