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VI 黑裙子，蓝上衣
chapter vi 黑裙子，蓝上衣
1
拉蒙进入纳塔略·菲格罗亚和克洛蒂尔德·阿兰达的家，目光很快扫视了屋子一遍，屋内简陋残破，家徒四壁，屋顶用棕榈叶搭起，室内只有一个空间，没有隔间。房子中央摆了一个灶，旁边放一张单人行军床与另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几个蓝色锡盘、红色塑料杯，以及一口跟破铜烂铁没两样的平底锅，空气里有股烧焦味，此外还有一个没有上漆的大衣柜、瓜达卢佩圣母与小耶稣肖像邮票、雀巢咖啡空罐填上燃油的自制打火机。墙上开了两面窗，一面向北，一面向南，两条脏到不行的抹布被当成窗帘垂挂在窗前，他们取来一条破旧床单给阿德拉当裹尸布，将她平放在生前最后一次醒来时睡的那张行军床上。
纳塔略拉了一把椅子给拉蒙坐。拉蒙做了一个致谢的手势，作势要坐下，却仍一直站着，胡斯帝诺和艾维丽娅则一屁股坐上另外两张椅子，克洛蒂尔德·阿兰达窝在床上的毯子堆里。屋内只剩他们五人，其余的人都待在外头，挤在屋子四周。
“来杯咖啡？”纳塔略不特别问谁，胡斯帝诺跟拉蒙婉拒他的好意，艾维丽娅则要了一杯，整天四处奔波、颗粒未进，真把她给累坏了。
克洛蒂尔德·阿兰达起身准备咖啡，她拭去脸上的泪，像游魂般飘到炉灶旁。炭火还是热的，她在上头摆好陶制平底锅，煽煽风，使炉火旺起来，一双眼直盯着缓缓沸腾的开水，在场其他人则沉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咖啡烧开，蒸气直冒，但克洛蒂尔德仍不为所动。纳塔略轻轻摇了她几下，将她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就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纳塔略向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火炉：
“咖啡……好了。”
克洛蒂尔德看看锅子，头一撇，开始呜咽起来：
“阿德拉……我的阿德拉啊……”纳塔略抱住她，将她搀扶到床边躺下。
拉蒙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被阿德拉的尸臭压过去，变得异常稀薄。
“你不来点咖啡？”
拉蒙循声抬起头，见纳塔略正手持一杯咖啡在他的面前晃。不，他不想喝咖啡。他想逃开，想闭上双眼，直到受不了为止。他想远离阿德拉巨大的尸身，越快越好。
“谢谢。”他说着接过热咖啡，捧在手中啜了一小口，然后坐在纳塔略替他弄来的椅子上。
2
啜泣了好一阵子，克洛蒂尔德才终于镇定，开始找衣服给阿德拉下葬时穿。她打开衣柜，仔细翻找，取出两件女用上衣，然后又翻箱倒柜，好像什么东西搞丢了似的。她看上去绝望极了，将衣柜里的东西全倒出来，逐件检查，最后才咬着嘴唇停下来，转向她的丈夫。
“少了她的黑裙和蓝上衣。”她沮丧地说。
这两件衣物是阿德拉最珍爱的，只在两次特别场合上穿过：第一次是她年满十五岁时，参加圣赫罗尼莫镇举办的成年礼舞会；第二次是镇上学校颁给她初级教育结业证书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穿过，直到这个星期日。
找不到阿德拉的黑裙和蓝衣，克洛蒂尔德更沮丧了。她原本打算替女儿穿上这套衣服。现在她整个人魂不守舍，左顾右盼，想把其他衣物全部塞回被她掏空的衣柜。纳塔略走向爱妻，拾起扔在地上的几件衣物，然后从中挑选了一件白色上衣和一条黄裙。
“就帮她穿这套吧。”他把手上的衣服递给克洛蒂尔德。
克洛蒂尔德接过衣服，像收下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紧紧拥在怀里，满心渴望地抚摸着。
明暗之间，拉蒙辨认出老妪手中的东西，一股刺骨的战栗袭来。这套衣服恰好就是他们初次邂逅的那个午后，阿德拉身上穿的那套。顿时，阿德拉——另一个阿德拉——又在他脑中浮现：双眼清澈、神情妩媚、颈子光滑、嗓音有些沙哑，脸上一抹浅淡难以觉察的微笑。刹那间，阿德拉再度变得破碎、赤裸、沉默。他紧紧拥住阿德拉，阿德拉则狠狠地烧灼他。阿德拉，以及成为硕大尸块的阿德拉，拉蒙陪伴她们俩，而她们俩都已彻底死去了。
3
克洛蒂尔德·阿兰达实在难以接受，她无法面对被她唤作女儿的人如今变成肿胀的肉块，自己连瞧上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更别说亲手碰她，替她更衣，替她梳理一头乱发，摸摸她的脸庞，让那张脸保持一抹笑容。纳塔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彻底崩溃。以往，克洛蒂尔德总是利落地包办了这类要命的苦差，独自替其他死去的孩子梳洗、更衣，送他们走最后一程。然而，要她替阿德拉更衣，就像要她替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穿最后一件衣服，等于要她亲手葬送仅存的希望。
纳塔略一语不发，将白上衣黄裙子自妻子手中取过来，交给艾维丽娅，艾维丽娅立刻理解纳塔略的意思，即便她早已累到无法担此重任，但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勇气。她接过衣服，眯着眼问：
“我该替她穿哪双鞋？”
纳塔略转过来望向妻子，等她答复，克洛蒂尔德却摇摇头：阿德拉只有这一双鞋，早上她就是穿它出门的。
“她没鞋子了。”身为母亲的克洛蒂尔德难为情地回应道。
艾维丽娅独自留在尸体旁。她坐在小床边缘，啜饮最后一口咖啡，拨了拨头发，叹着气。她拉起覆盖阿德拉的床单一角，缓缓掀开。阿德拉赤裸的身躯脱离尸布、重获自由，散发出一股刺鼻难掩的臭味。艾维丽娅觉得鼻子痒，一只手捂住口鼻，想止住这股瘙痒感。臭味没多久便在黑暗里消散了，房内残留微微的酸腐气息。女尸皮肤因为注射了药剂，变得干瘪硬挺，跟瓦楞纸没有两样。手臂跟腿上满布紫色细纹。然而，阿德拉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安详，好像自己惹了这些麻烦、害众人奔波劳苦，自己却安稳地平躺休息。
艾维丽娅的目光从尸体移开，免得自己意志崩溃。她试着想象完全无关的事物，却终告徒劳，房内的死亡气息实在太浓。她意识到，单凭自己一人是没办法替阿德拉更衣的。她甩了甩手臂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肩膀，然后走出门外。
纳塔略马上向她靠过来。
“都好了？”他紧张地问。
“不，还没……我需要有人帮忙。”
艾维丽娅向前踏一步，望向包围她的重重人影。她的视线慢慢转了一圈，在屋外空地的铁丝网边发现了阿斯特丽德·蒙赫与阿妮塔·诺沃亚的踪影。两个小姑娘就住在附近，艾维丽娅打从她们孩提时代就认识她们，曾经见过她们俩跟阿德拉走在一块儿。
艾维丽娅唤了她们，两个姑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了过来。
“请问，你们可以帮忙我替死者更衣吗？”她朝那两张被夜色抹去细节的脸庞抛出问题。
有几秒钟，除了她们节奏一致的呼吸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女孩们对于该如何响应这样的请求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别找我。”阿妮塔冷冷地回应道。
艾维丽娅的目光移到阿斯特丽德身上，见到对方在黑暗中微微点头。
4
她们静静走入屋内。透过打火机的暧昧光晕，阿斯特丽德看着坍垮在床上的尸体。一群苍蝇停在阿德拉半闭的眼睛上，吸吮她仅剩的几滴泪水。一阵恶心逆涌上来，直冲口腔，令阿斯特丽德非常难受，她想一口吐掉，不只这股作呕感，还连同她的满腔怒火。巡绕的苍蝇、静得不像话的气氛、阿德拉一动不动的模样，全都令她怒火中烧。
艾维丽娅取来一条抹布挥啊挥，想赶走那些苍蝇，但它们在空中打转几圈后就再度返回女尸的眼睛上。
“帮我把她立起来。”她请阿斯特丽德帮忙。
阿斯特丽德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想一鼓作气把尸体抬起来。她下定了决心，便将自己双手塞入阿德拉的后背底下。一碰到阿德拉皱巴巴的皮肤，她马上就了解，“亲眼见证死亡”与“亲手触碰死亡”根本是两码事。她意识到，倒在这儿的并非阿德拉，至少不是她几个月前认识的那个阿德拉——她的好姐妹——也不是会陪她一起谈天说地、分享秘密的阿德拉。不是那个眼神透彻的阿德拉。不，这一大团糨糊跟瓦楞纸板拼凑成的东西绝不是阿德拉。
“你可别垮掉，”艾维丽娅看她乱了阵脚，便强自打起精神鼓励她，“要是你垮掉，我也撑不下去，这样还有谁能替她更衣呢？”
“我还行，”阿斯特丽德用哀伤的语气回答，“我只是不习惯看她变成这个模样。”
艾维丽娅把上衣拿给她看。
“我们手脚得加快了。”
阿斯特丽德摸了摸阿德拉的秀发。
“上次，她才要我帮她编一条辫子。”她感叹道。
这时，远方传来了铁锤的敲击声。
“她原本爱上一个男的。”
“爱上一个男的？谁？”艾维丽娅问。
“我不知道。”
“是拉蒙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
阿斯特丽德就此打住了。她紧抿双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一鼓作气将如瓦楞纸般的尸体抬起，开始更衣。
哈辛多·克鲁斯停下手中的铁锤，开始以砂纸替棺木的里层抛光。赫雷米亚斯·马丁内斯生前住的小屋生产了洛马格兰德大部分的定制棺木。他死后，小屋便废弃了，里头剩下的木料便被哈辛多取来做棺木。
帕斯夸尔开来一辆货车，准备将棺木载走。他从车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哈辛多走去。
“神父我带来了，”他指的是那几位传教士，“遇害的女孩也换装准备妥当，现在只差棺木。”
“还得掘一个墓穴呢。”哈辛多补上一句。
帕斯夸尔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他绕着棺木来回踱步，仔细将棺木打量了一番。
“喂，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哈辛多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摇摇头。
“不会，这尺寸刚好。”
帕斯夸尔跨了两步。
“足足有两个步伐那么长呢，”他说，“这姑娘没那么高吧。”
哈辛多仰望无月的夜空，然后目光才缓缓望向帕斯夸尔。
“听说，死人死得越久，尸体就会越大。”
“是啊，听说的。”帕斯夸尔嘴里叨念，一边抓着棺木一侧，一边打着手势，示意要对方一起搬。
1
拉蒙进入纳塔略·菲格罗亚和克洛蒂尔德·阿兰达的家，目光很快扫视了屋子一遍，屋内简陋残破，家徒四壁，屋顶用棕榈叶搭起，室内只有一个空间，没有隔间。房子中央摆了一个灶，旁边放一张单人行军床与另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几个蓝色锡盘、红色塑料杯，以及一口跟破铜烂铁没两样的平底锅，空气里有股烧焦味，此外还有一个没有上漆的大衣柜、瓜达卢佩圣母与小耶稣肖像邮票、雀巢咖啡空罐填上燃油的自制打火机。墙上开了两面窗，一面向北，一面向南，两条脏到不行的抹布被当成窗帘垂挂在窗前，他们取来一条破旧床单给阿德拉当裹尸布，将她平放在生前最后一次醒来时睡的那张行军床上。
纳塔略拉了一把椅子给拉蒙坐。拉蒙做了一个致谢的手势，作势要坐下，却仍一直站着，胡斯帝诺和艾维丽娅则一屁股坐上另外两张椅子，克洛蒂尔德·阿兰达窝在床上的毯子堆里。屋内只剩他们五人，其余的人都待在外头，挤在屋子四周。
“来杯咖啡？”纳塔略不特别问谁，胡斯帝诺跟拉蒙婉拒他的好意，艾维丽娅则要了一杯，整天四处奔波、颗粒未进，真把她给累坏了。
克洛蒂尔德·阿兰达起身准备咖啡，她拭去脸上的泪，像游魂般飘到炉灶旁。炭火还是热的，她在上头摆好陶制平底锅，煽煽风，使炉火旺起来，一双眼直盯着缓缓沸腾的开水，在场其他人则沉默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咖啡烧开，蒸气直冒，但克洛蒂尔德仍不为所动。纳塔略轻轻摇了她几下，将她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就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
纳塔略向她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火炉：
“咖啡……好了。”
克洛蒂尔德看看锅子，头一撇，开始呜咽起来：
“阿德拉……我的阿德拉啊……”纳塔略抱住她，将她搀扶到床边躺下。
拉蒙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被阿德拉的尸臭压过去，变得异常稀薄。
“你不来点咖啡？”
拉蒙循声抬起头，见纳塔略正手持一杯咖啡在他的面前晃。不，他不想喝咖啡。他想逃开，想闭上双眼，直到受不了为止。他想远离阿德拉巨大的尸身，越快越好。
“谢谢。”他说着接过热咖啡，捧在手中啜了一小口，然后坐在纳塔略替他弄来的椅子上。
2
啜泣了好一阵子，克洛蒂尔德才终于镇定，开始找衣服给阿德拉下葬时穿。她打开衣柜，仔细翻找，取出两件女用上衣，然后又翻箱倒柜，好像什么东西搞丢了似的。她看上去绝望极了，将衣柜里的东西全倒出来，逐件检查，最后才咬着嘴唇停下来，转向她的丈夫。
“少了她的黑裙和蓝上衣。”她沮丧地说。
这两件衣物是阿德拉最珍爱的，只在两次特别场合上穿过：第一次是她年满十五岁时，参加圣赫罗尼莫镇举办的成年礼舞会；第二次是镇上学校颁给她初级教育结业证书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穿过，直到这个星期日。
找不到阿德拉的黑裙和蓝衣，克洛蒂尔德更沮丧了。她原本打算替女儿穿上这套衣服。现在她整个人魂不守舍，左顾右盼，想把其他衣物全部塞回被她掏空的衣柜。纳塔略走向爱妻，拾起扔在地上的几件衣物，然后从中挑选了一件白色上衣和一条黄裙。
“就帮她穿这套吧。”他把手上的衣服递给克洛蒂尔德。
克洛蒂尔德接过衣服，像收下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紧紧拥在怀里，满心渴望地抚摸着。
明暗之间，拉蒙辨认出老妪手中的东西，一股刺骨的战栗袭来。这套衣服恰好就是他们初次邂逅的那个午后，阿德拉身上穿的那套。顿时，阿德拉——另一个阿德拉——又在他脑中浮现：双眼清澈、神情妩媚、颈子光滑、嗓音有些沙哑，脸上一抹浅淡难以觉察的微笑。刹那间，阿德拉再度变得破碎、赤裸、沉默。他紧紧拥住阿德拉，阿德拉则狠狠地烧灼他。阿德拉，以及成为硕大尸块的阿德拉，拉蒙陪伴她们俩，而她们俩都已彻底死去了。
3
克洛蒂尔德·阿兰达实在难以接受，她无法面对被她唤作女儿的人如今变成肿胀的肉块，自己连瞧上一眼的勇气也没有，更别说亲手碰她，替她更衣，替她梳理一头乱发，摸摸她的脸庞，让那张脸保持一抹笑容。纳塔略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彻底崩溃。以往，克洛蒂尔德总是利落地包办了这类要命的苦差，独自替其他死去的孩子梳洗、更衣，送他们走最后一程。然而，要她替阿德拉更衣，就像要她替自己身上的一块肉穿最后一件衣服，等于要她亲手葬送仅存的希望。
纳塔略一语不发，将白上衣黄裙子自妻子手中取过来，交给艾维丽娅，艾维丽娅立刻理解纳塔略的意思，即便她早已累到无法担此重任，但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勇气。她接过衣服，眯着眼问：
“我该替她穿哪双鞋？”
纳塔略转过来望向妻子，等她答复，克洛蒂尔德却摇摇头：阿德拉只有这一双鞋，早上她就是穿它出门的。
“她没鞋子了。”身为母亲的克洛蒂尔德难为情地回应道。
艾维丽娅独自留在尸体旁。她坐在小床边缘，啜饮最后一口咖啡，拨了拨头发，叹着气。她拉起覆盖阿德拉的床单一角，缓缓掀开。阿德拉赤裸的身躯脱离尸布、重获自由，散发出一股刺鼻难掩的臭味。艾维丽娅觉得鼻子痒，一只手捂住口鼻，想止住这股瘙痒感。臭味没多久便在黑暗里消散了，房内残留微微的酸腐气息。女尸皮肤因为注射了药剂，变得干瘪硬挺，跟瓦楞纸没有两样。手臂跟腿上满布紫色细纹。然而，阿德拉的神情看起来非常安详，好像自己惹了这些麻烦、害众人奔波劳苦，自己却安稳地平躺休息。
艾维丽娅的目光从尸体移开，免得自己意志崩溃。她试着想象完全无关的事物，却终告徒劳，房内的死亡气息实在太浓。她意识到，单凭自己一人是没办法替阿德拉更衣的。她甩了甩手臂站起身来活动活动肩膀，然后走出门外。
纳塔略马上向她靠过来。
“都好了？”他紧张地问。
“不，还没……我需要有人帮忙。”
艾维丽娅向前踏一步，望向包围她的重重人影。她的视线慢慢转了一圈，在屋外空地的铁丝网边发现了阿斯特丽德·蒙赫与阿妮塔·诺沃亚的踪影。两个小姑娘就住在附近，艾维丽娅打从她们孩提时代就认识她们，曾经见过她们俩跟阿德拉走在一块儿。
艾维丽娅唤了她们，两个姑娘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靠了过来。
“请问，你们可以帮忙我替死者更衣吗？”她朝那两张被夜色抹去细节的脸庞抛出问题。
有几秒钟，除了她们节奏一致的呼吸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女孩们对于该如何响应这样的请求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别找我。”阿妮塔冷冷地回应道。
艾维丽娅的目光移到阿斯特丽德身上，见到对方在黑暗中微微点头。
4
她们静静走入屋内。透过打火机的暧昧光晕，阿斯特丽德看着坍垮在床上的尸体。一群苍蝇停在阿德拉半闭的眼睛上，吸吮她仅剩的几滴泪水。一阵恶心逆涌上来，直冲口腔，令阿斯特丽德非常难受，她想一口吐掉，不只这股作呕感，还连同她的满腔怒火。巡绕的苍蝇、静得不像话的气氛、阿德拉一动不动的模样，全都令她怒火中烧。
艾维丽娅取来一条抹布挥啊挥，想赶走那些苍蝇，但它们在空中打转几圈后就再度返回女尸的眼睛上。
“帮我把她立起来。”她请阿斯特丽德帮忙。
阿斯特丽德咬紧牙关，双拳紧握，想一鼓作气把尸体抬起来。她下定了决心，便将自己双手塞入阿德拉的后背底下。一碰到阿德拉皱巴巴的皮肤，她马上就了解，“亲眼见证死亡”与“亲手触碰死亡”根本是两码事。她意识到，倒在这儿的并非阿德拉，至少不是她几个月前认识的那个阿德拉——她的好姐妹——也不是会陪她一起谈天说地、分享秘密的阿德拉。不是那个眼神透彻的阿德拉。不，这一大团糨糊跟瓦楞纸板拼凑成的东西绝不是阿德拉。
“你可别垮掉，”艾维丽娅看她乱了阵脚，便强自打起精神鼓励她，“要是你垮掉，我也撑不下去，这样还有谁能替她更衣呢？”
“我还行，”阿斯特丽德用哀伤的语气回答，“我只是不习惯看她变成这个模样。”
艾维丽娅把上衣拿给她看。
“我们手脚得加快了。”
阿斯特丽德摸了摸阿德拉的秀发。
“上次，她才要我帮她编一条辫子。”她感叹道。
这时，远方传来了铁锤的敲击声。
“她原本爱上一个男的。”
“爱上一个男的？谁？”艾维丽娅问。
“我不知道。”
“是拉蒙吗？”
“不知道……我不清楚。”
阿斯特丽德就此打住了。她紧抿双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一鼓作气将如瓦楞纸般的尸体抬起，开始更衣。
哈辛多·克鲁斯停下手中的铁锤，开始以砂纸替棺木的里层抛光。赫雷米亚斯·马丁内斯生前住的小屋生产了洛马格兰德大部分的定制棺木。他死后，小屋便废弃了，里头剩下的木料便被哈辛多取来做棺木。
帕斯夸尔开来一辆货车，准备将棺木载走。他从车上一跃而下，径直朝哈辛多走去。
“神父我带来了，”他指的是那几位传教士，“遇害的女孩也换装准备妥当，现在只差棺木。”
“还得掘一个墓穴呢。”哈辛多补上一句。
帕斯夸尔勉为其难地笑了笑。他绕着棺木来回踱步，仔细将棺木打量了一番。
“喂，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哈辛多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摇摇头。
“不会，这尺寸刚好。”
帕斯夸尔跨了两步。
“足足有两个步伐那么长呢，”他说，“这姑娘没那么高吧。”
哈辛多仰望无月的夜空，然后目光才缓缓望向帕斯夸尔。
“听说，死人死得越久，尸体就会越大。”
“是啊，听说的。”帕斯夸尔嘴里叨念，一边抓着棺木一侧，一边打着手势，示意要对方一起搬。